那些59分教会我的事

倪一宁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数学差这件事情，影响了我至少二十年的人生。

我数学差成什么样呢？给大家生动地举个例子。

我上高中时是念文科的，但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理科班的数学卷子甩给我们做，然后欣赏全班哀号遍野的样子。有一次他在课上讲题目，点名让我回答，我站起来，胡说八道了一会儿，终于颓然承认不会做。他矜持地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然后他叫起了坐在我后排的，我们那一届的省文科状元姜动。他说：“姜动，你来讲这道题。”

我坐在位子上，看他们俩默契地一问一答，偷偷松了一口气，觉得总算没我啥事了。

万万没想到，几分钟后，班主任又把我叫起来，问了一个简直石破天惊的问题——“来，你说说，你跟姜动的差距在哪里？”

我被这个问题的不友好程度惊呆了。

怎么那么惨啊！更惨的是，四年后我回母校宣传新书，重新聊起这件事时，班主任笑得一脸坦然：“真的吗？有这回事吗？”

但不矫情地说，数学差，对我来说，像是一个变相包装的礼物。经历的时候固然想死，过去了以后发现，它教会我的东西远比我想象的多。

比如因为考砸得太频繁了，我很早就觉得，失败才是大概率事件，没什么好苛责自己的。输家轮流做，那我多做做……我后来碰见了很多爱钻牛角尖的聪明人，才发现接受失败其实是很难的一课，越是成长经历顺风顺水的人，越难去接受一个事实——就算你一直被“主角光环”加持，也会有一个关卡，你闯不过去。

其次数学不好让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天分有限、智商堪忧，尤其是初中上奥数班的时候，上课像听天书，看什么题目都是黑人问号脸，跟老师委婉地提出过想退出，老师却鼓励我迎难而上……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交几个聪明且靠谱的朋友就显得尤为重要。

现在想起来，我非常感激那一段黑暗的奥数生涯。我被迫学着，怎么跟比我聪明、比我勤奋还比我有才华的人相处，学着不去嫉妒别人轻轻松松地转着笔就解出了题。此外，我还要跨过自尊心的坎，学着怎么用让对方舒服、自己也不尴尬的语气，去求教。

直到现在，我还是人际圈里最“废柴”的一个。但是我可以坦荡地说一句：“即便我自己一事无成，我也是那个真诚为他们鼓掌的人。”毕竟我很早就学会了把过强的自尊心掰碎，告诉自己那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我的好友有一句名言：“不要跟那些把别人的照片放大检查线条有没有p歪的人做朋友，那种扒皮欲的本质，就是见不得人好。”

我很庆幸，因为见过太多人的好，我被冲击得几乎麻木，不用再受嫉妒心的煎熬。

说回学奥数时认识的朋友，我有没有被那些朋友坑过，照搬过他们的错误答案？当然有。但是你总得选一个人的答案去相信对不对，老是挑三拣四，就没有人再愿意借你作业了，所以，我早早就知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既然我信你了，那就跟你一条道走到黑，路上碰到再多个带GPS的路人，也坚决不重新导航。

后来我看吐槽帖，看到很多人抱怨说，别人帮他们代购的东西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比预想的贵了，等等。这时我都会想，那你一定是没向别人借过作业。

数学考试让我特别认命。我为数不多排名靠前的时候，都是因为数学卷子太难或者太简单，没有区分度，所以，缩小了我跟成绩好的同学的差距。那时候我就想，个人奋斗虽然重要，但时代趋势才是决定性因素啊。国家走的一段弯路，可能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所以我如果稍稍有一点点拿得出手的成绩，我都不会觉得是自己的成果，都是蹭了行业的光。

同时我也开始迷信天赋，觉得很多事情，行就行，不行就是死活都不行，再勉强也没有意思。很多次签售，我都会被人追问：“感觉你一路都还挺顺的，哪来的那么多有感而发？”

我想跟对方说起，中学的时候，被困在奥数班里，对着试卷一筹莫展，绝望地看天色暗下来，祈祷时间快点过去。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知道自己就是在浪费时间，却没有胆量拍屁股走人。

也因为数学差嘛，所以，做最后一道选择题基本靠扔橡皮来决定，填空题最后一题就是蒙1跟0两个数字。这个办法是我爸爸教我的。爸爸很喜欢讲道理，但我觉得迄今最实用的两个，一是跟不喜欢的男生出去吃饭时，一定要抢着埋单；另一个就是，所有伟大的公式都是简洁的，所有对的解题步骤都是顺的，所以，如果你解出了一个魑魅魍魉的数字，那一定是错了。

爸爸指着E=MC2跟我说：“你看，伟大的公式，都是这样简单又优美。”

优美我没看出来……但是我知道它简单。

所以，所有我解不出来的题目，我都会安一个我能想象的最简单的答案上去。

这种嗅觉后来帮到了我很多，每次走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我都会停下来反思：是不是哪个环节错了？谈恋爱也一样，我越来越相信，所谓对的人，就是去见他的路上都是绿灯。

很多人会反问我：“说得那么悲观，那天赋有限的人就不用努力了吗？”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花板，但光坐着一定是够不到的，哪怕清楚看到了自己的极限，起身够一够的过程，也充满了意义。只不过考试跟读书是两回事，就像努力跟好结局是两回事，两者本质是弱相关的。

莫文蔚唱过“努力爱一个人，和幸福并无关联”，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无望地爱人，人类最动人的时刻，不就是明明知道生离死别都不由自己做主，却憋着一口气，非要许下跟一个人的永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