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人

叶子豪

我是一位守灵的巫女，住在迷雾森林里。森林里常年阴冷潮湿，寂静幽谧。奇诡的迷雾盘桓缭绕，飘忽不定，夹带着亡灵的气息，顺着冥河而下，直抵忘川。

人类讨厌我们，因为我们会带来死亡。守灵人的职责，是走遍世界。将亡者的灵魂引渡至冥河，在河畔吟唱祝诵，让他们顺流而下，再入轮回。

我看不见。其实所有的守灵人，她们也都看不见。我们没有视觉，因为我们的眼睛睁不开。我们见不得阳光，只能在黑暗中行走，所以也的确不需要视力。但我们的嗅觉和听觉异常发达，再微弱的死亡气息，都逃不过我们的鼻子。

守灵人没有感情，也不能有感情。先祖们在构建迷雾森林之时便有明文规定，守灵人要断绝七情六欲，除了牵引亡魂，不得离开森林一步，否则下场便是魂魄散尽。

我的确是没有感情的。自我继承老巫女的衣钵后，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早已没有悲悯之心。他们都说我不自由，但我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有一日，森林里来了一个少年的灵魂。他不愿顺着冥河而下，整日倚在枫树下，弹奏吉他，沙哑而低沉地唱着离歌。树灵爷爷告诉我，他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刀砍斧削般的面容，在月光的勾勒下线条分明。他着一身白色的衬衫，偶有轻风拂过，枫叶落在他的肩上，火红如阳，血染似的灿烈。树灵爷爷还说，他常常望着远方，目光悲郁，像是在思念远方的故人。

我常常躲在枫树后，听着他拨动细长的弦，音符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宛若天籁。我常常想，他应当是一个干净美好的少年，于风中伫立，挺拔颀长。我总觉得，他不应该死。

我曾躲进枫树，问他来此的缘故。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吉他手，在世界巡回演出。但所有人都嘲笑他，他的父母甚至强行为他找了一份工作来捆绑他，于是他最终抑郁而亡。听完他的讲述，我唏嘘不已。我问他为何不去争取自己的自由，他反问我：“你呢？你又可曾想过要离开这暗无天日的森林？”我哑口无言。

那日后，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被填满了，并且日趋膨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找到老巫女，她是我们的族长。她常年住在冥河旁，脸色苍老，纹痕遍布。我问她世间可有起死回生之法，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有，也没有。”我不懂。她只是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说道：“你有了你不该有的情感。世间确实有回生之术，只因此法有违天道，多年前便已被我族封禁，你若真想知道，去问树灵吧。”

树灵是守灵人唯一的伙伴。没有人知道它何时出现，又将归往何方。树灵爷爷于我有饭食之恩，育我成年。它常常问我是否知道远方是什么样的，似在对我说，又似在对自己说。

树灵爷爷告诉我，若想让亡灵重生，则须以动情的守灵人的心为引子，而无论结果如何，守灵人的魂魄都将消散于天地间。

我第一次知道喜欢的感觉，也第一次如此渴盼获得自由。我想，若是必须以死亡为代价，我亦甘愿。

我答应了。

翌日，我来到枫树后。树灵爷爷将我的心引了出来，晶莹光亮，纯白如雪。它将我的心引入少年体内，我听见我的心迅猛地跳动，又很快归于平静。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了那个鲜活的少年。我还未及发出声响，便绵软地倒下。他将我揽入怀中，焦急地唤着我的名字。我看见我的身体变得光洁透明，一点一点，化作荧粉散去。我看着他的脸庞，湿润美好。我轻声道：“别哭……你看，我们都自由了。你要实现你的梦想，带着我一起，去走遍所有的远方……”

“我答应你。”他说。

我开心地笑了，化作一缕尘埃。

选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