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豆子
2017-02-06王往
王往
烧豆子是火焰中的诗。
在我们平原上,没有哪个孩子没有烧过豆子。
豆子还没到收获时候,我们已经偷偷烧了。在远离村庄的田块边,挑叶子发黄的豆棵,拔一捆,抱到河坡或者田埂上,架到捡来的柴火上,火柴一划,柴火便呼呼而燃。小伙伴们看看远处,担心有人跑来过问。袅袅青烟早就暴露了目标,可是极少遇到干涉,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人们对孩子的小偷小摸总是多一分宽容。
等到收割豆子的日子,大人小孩就都烧豆子了。豆子是金贵的,是粮食中的黄金。即便此时,也不能从大堆的豆子里拿,人们在厚厚的豆叶里找,到靠田埂的地方找,总有一些太矮和被踩倒的豆棵遗落。
到处都是笑声,到处都是火光。这是秋天的褒奖,土地的恩赐,这是贫穷的宴会,是富足的欢乐。
火光收敛后,人们用烧残的豆秆拨开灰烬,让它稍凉,然后一粒一粒放到嘴里。人们的手是黑的,嘴唇是黑的,互相取笑不小心沾到脸上的黑灰。笑声里,豆子的芳香在飘散,劳作的疲倦在消隐。收获与享受,辛苦与报酬,因为一堆烧豆子让人体会土地与生命的息息相关。秋风吹来,豆叶翻滚,庄稼人的衣衫飘动,田野更加开阔,仿佛向着远处延伸,天空更加明朗,仿佛因人们的欢乐而欣慰。
小孩子总是贪得无厌的,好像总也吃不饱,这堆豆子刚吃了,又四处寻找豆棵,四处抱草,好像要把整个秋天装到胃里。
我们还准备了小铁盒,将烧熟的豆子装进去,带回家享受。
一晃数年。每至秋天,便有袅袅青烟飘入我的视线,烧豆子,这火焰中的诗让我回味,在魂魄里升腾。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明丽秋日带着嘉豫回到老家。
我说我要带她去烧豆子,我的作家老婆顿时兴奋。
黄豆已经大部分收割,豆茬无比整齐,一看就是收割机的杰作,但是在田块拐角处它显出劣势,比镰刀收割时留下了更多的豆棵。
我们找了一堆豆棵,收集了一堆豆叶,打火机的一个煽情,让豆叶如虎添翼,得意忘形,火苗狂舞,青烟上扬。豆荚纷纷炸裂,有的跳出了火焰。香儿味弥漫开来,黄豆呈现了它芬芳的品质。
你的童年很有意思。嘉豫品着豆子,嘴唇黑了,脸上也印着黑灰,难怪你总有写不完的平原故事。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吧。我说。
那还有什么原因?
我摇摇头,我也说不上。
她说,现在写农村题材的作品不容易红哦,宫廷的、官场的、婚姻家庭和爱情的受人捧呢。
我说,我才不管红不红呢,想这些没用,你的那些职场小说我写不来。
她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我说,嘉豫,有一年秋天,我们也是在这块田里烧豆子吃,有大人有小孩,我们正吃着呢,就见小秧姐拿了装豆子的铁盒向远处跑。
她要干什么呢?嘉豫很好奇。
她送我大哥吃的。我大哥是个痴子,除了知道吃饭睡觉,就是整天傻笑,有时也搞些恶作剧。别人烧豆子吃,他往跟前凑,人家就撵他走。我那时还小,嫌他,也不理他。
这个女孩心好。嘉豫说。
我说,为这件事,小秧姐被她父亲打了一顿。
为什么啊?
因为我那个痴子大哥见了女人有时会突然脱了裤子。小秧姐的父亲骂她不知好歹。
哦。
小秧姐跟她父亲顶嘴说:痴子也是人嘛,也晓得吃东西的嘛,不就是给他几颗豆子嘛。她父亲说,你还敢跟老子犟,说着就甩了她一耳光,脸上烙了几道手印。
唉!嘉豫叹息着,后来呢?
后来她出去打工,有一年秋收回家,收了自家的豆子,又帮人家收,忙到月亮升起才回去,被拖拉机撞倒了。
死了?
我朝着南边的含沙河大堤指去,就葬在那里了,十多年了。
沉默了一会儿,嘉豫说,你应该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我点点头。我的目光仍朝着含沙河大堤,我看到一个女孩拿着铁盒子飞跑,烧豆子的青烟在她的四周升起,飘散……
选自《长沙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