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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历万乡而悲万乡

2017-02-05林东林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7年12期
关键词:宜都毛子宜昌

◎ 文、图 | 林东林 编辑 | 吴冠宇

跟着诗人回家 系列

毛子在清江和长江交汇处

和毛子第一次见面是去年6月在巴东。今年6月我和张执浩、毛子又去了一趟巴东,还是住在当时的那家酒店,我和毛子住一个房间。尽管年龄相差20岁,但我们都有着早年乡村生活记忆的图景。

距宜都半个小时车程的陈岗村——40多年前的青林公社新建大队,现在全然不是旧时模样了。这片鄂西山区向江汉平原过渡的丘陵地带中的一块,惨白的水泥路在和缓的山坡上俯下去又仰上来,包围着漫山遍野的橘子树,空气中挥发着春天带来的花粉香气。毛子一家当年因为家庭成分全家下放到这里,他们曾经住过的、生产队帮他们盖的几间茅草房,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原来的房屋旧址上现在替之以一栋两层高的楼房,没有院墙的院子里扯着几根空空荡荡的晾衣绳,墙基上种着一棵枝枝杈杈的毛桃树,毛子一伸手就攀了上去。

在1970年下放到陈岗村之前,毛子一家住在宜都陆城童家巷1号——现在他女儿的微信公号就是以“童家巷1号”命名的,但那里已经卖给邻居开了一间豆制品作坊。童家巷下去一点就是长江和清江的交汇处,在更早的过去那里是一片很繁华的商埠码头。毛子的爷爷早年开油行,卖从川东鄂西下来的生漆、桐油、桑麻,从汉口、沙市上来的美孚公司的煤油和火柴,解放前他就病故了。毛子的父亲余昭太读的是宜昌高师,解放时在宜昌莲沱区公所给土改干部当文化教员,后来分到文教局,再后来就携家小下放到了农村。

暮色中的清江大桥

尽管在宜都长到5岁,后来又从农村回到宜都度过了青春和中年,不过在情感上毛子更愿意把陈岗村当作故乡。至今,他对于农村的记忆还有很多,但根本的印象是穷,却很快乐。他们两个生产队的小孩子在山上攻战,用石头互相扔打,去偷生产队的苞谷、红薯,因为都吃不饱,他母亲就拿着甑子今天到东家借一点,明天到西家借一点,过两天别人又到他家借。经常也有人来找他父亲,父辈们聊局势,谈天文,说天上的星星比地球还大,毛子在学校里不敢这样说,他就说星星比石磙还要大,为此他还被取了绰号叫“日白佬”,在方言中那是吹牛的人。

我们来到马路对面邻居家的院子时,那家人正围坐在堂屋前聊天,几个小孩正提着刚钓的一桶鱼回到家里。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和一个老汉,对着毛子恍惚了很久还是没能认出来,当毛子介绍完自己、说起当年的往事时他们才恍然大悟,终于把眼前这个一脸皱纹的、瘦瘦的男人和40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对号入座。1970年随父母下农村时的毛子还很小,也还不叫毛子,他和弟弟是装在箩筐里被挑到陈岗村的,他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土路的泥泞中布满一串串很深的牛脚印。47年过去了,那串布满很深的牛脚印的泥土路已换成了水泥路,而那个叫余庆的5岁小男孩也长成了52岁的毛子。

毛子跟我一样也都有着曾经很差的学习成绩,他的数理化和英语都很糟糕,只有语文比较好;但跟我不一样的是,我没想到他的成绩会那么差——高考时数学是0分、外语是6分,只有语文成绩全校最高。

没考上大学的他,在会计学校和技校之间选择了后者,在学了两年钳工后被分到宜都农机厂做了一名车工。1986年宜都刚成立的史料办公室,想把他抽调去搞写作,但他那当兵出身的厂长无比传统,不同意抽调毛子:“即使你会开飞机,我还是让你拖板车。”血气方刚的毛子一怒之下把套筒、扳手等工具扔进粪池里,再也没去上班。

毫不夸张地说,接下来的这一段岁月,如果说在其他同龄人身上显示的是“时间”的话,那么在他身上作用出来的则可称为“传奇”。以我还算见闻广阔的阅历而言,在众多当代诗人身上,像毛子这样从其经历中随举一例即是孤例的人真可谓并不多见。

譬如在80年代末的致富浪潮中,毛子是宜昌最早下海的人之一——做胆红素培训。先去湘西凤凰,又跑到贵州凯里。在凯里,他在旅馆租了一个房间,去大街上贴培训广告,后来工商说他乱贴招生广告要罚款,他又连夜跑到怀化。在旅馆里,他遇到一个天门人,对方说搞胆红素不行,既然都是湖北老乡,就介绍一个好门路,搞稻草制棉花,学费1000块,但可以优惠。对方在现场弄给毛子看,用一个烧杯,加上药粉,把稻草揉一揉,搅出来就成了棉花。毛子看了好兴奋,他想宜都那么多稻草,牛都不吃,也不要钱,可以制棉花。怀揣制棉技术的毛子回来之后,也搞出来了棉花,但是第二天醒来就都成了黄色的粉末。

当然,在这一段南来北往的辗转和流浪中,毛子怀里揣着的除了远方还有诗歌。又或者说,对一个向往诗歌却还不太明白诗歌为何物的年轻人而言,远方就是他的诗歌。

在当年的“胆红素培训之旅”中,当客车开到凤凰时,毛子一眼看到的是车站围墙上用白石灰写着的一行字:边城文疯田晓清向前500米。他感觉找到组织了,下车就接暗号一样去找田晓清,把自己办的《傻孩子》诗报给他,向对方大谈北岛和顾城,对方则谈魏尔伦、兰波——这一度让毛子觉得对方比自己知道的更多,那是1988年。

再譬如早年间,毛子认识了一个刚出版了诗集的老师,便毕恭毕敬地去找他,诗人疯狂忧郁潇洒的形象让毛子崇拜不已,当诗人说自己的梦想就是背上行囊浪迹天涯,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尽头大吼几声时,毛子的眼泪就要出来了。几天后他背着行囊找诗人去内蒙看草原,对方的反应让毛子非常失望,他丢下一句“你不去我自己去”就去了内蒙,去找通过信的一个诗人——内蒙古大学学生王海阔。今年刚得奖的电影《长江图》制片人之一的许飞雪,当时也在内蒙古大学读书,是毛子通过王阔海认识的,许飞雪当时也写诗,还办了一家小书店,毛子就帮着守书店。他的生活是这样的:每天两根大葱、几个馒头填肚皮,连黄瓜都吃不上,最后饿到看东西都是双影,连走路都打飘。

在内蒙待了几个月后,毛子那位办公司的朋友从新疆给他发来电报,说自己混得不错,邀请他去新疆。第二天,毛子一路逃票坐火车从北京辗转去了新疆。后来又跑到石河子,在花完盘缠、吃住无依的情况下,他遇到了孙老头,这个忘年交邀请毛子在他家吃住数日。每天饭后,他们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杯清茶,神聊海侃。

这一趟内蒙和新疆的辗转流浪,让毛子收获的是另一重诗和远方,这在一个年轻人心中或许也是浪漫的。

毛子对人很热情,尤其是对他看重的朋友更是热情。他表达热情的方式之一,就是邀请对方到他所在的宜昌或宜都去游玩,或许在潜意识中,他觉得游玩是一种很隆重的招待,就像他对自己所安排的“在路上”的那种感觉一样,在本质上他或认为这是最接近生命真相的一个路径。这种流浪式的人格,或许让他在骨子里自认为还很年轻,而这种年轻又和他跟同属1960年代的很多诗人相比更加年轻的诗龄,让他自觉比同龄的一些诗人要稍逊一筹。这个“逊”并不全是指诗歌成就,更多的是诗龄和诗歌经历。

毛子故乡,宜都陆城童家巷

毛子的诗歌是望着像张执浩、陈先发、余笑忠等60后诗人的项背成长起来的,甚至是在朵渔等很多成名已久的70年代诗人面前,他也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后辈诗人”。

毛子真正对诗歌有意识始于2003年,在父亲去世后他又重新拿起笔。他还交了480元钱去九华山参加《诗歌月刊》的改稿会,在那认识了深圳诗人大草,大草教会了他上网,在网吧中毛子哆哆嗦嗦地敲开“或者”诗歌论坛——这让他找到了多年失去联系的余笑忠,余笑忠邀他参加车溪的一次诗歌活动,由此认识了张执浩、韩少君、李修文等诗人。这打开了毛子的诗歌之门,但毛子真正形成自己的诗歌,是在两三年之后——他著名的《捕獐记》就是那时写的,他认识到以前写的是青春期虚头虚脑的抒情诗,甚至是为抒情而抒情的诗歌,他觉得应该转向日常生活,要“俯身于日常的细节而不是高蹈于天空之中”。

《捕獐记》是毛子一首非常知名的诗歌,但写的并不是一件真事。小时候,毛子在山里捉过动物,兔子、獾子、受伤的鹰,没有捉过獐子,也没有放过,倒是放过乌龟和鹰。回城以后,他在街上买过一个獐子,杀它时,它眼神里的无助和无辜弄得他心里非常颤抖。尽管是虚构之诗,但这首诗带着毛子真实的乡村自然经验和捉放其他动物时的感受,在诗的末尾他用了“善良”这个词,那是动物眼睛里更清澈单纯的东西,“人或许是唯一的脊椎和大地不再保持平行的动物,这实际上是离自然也更远了一点”。他觉得动物身上那种纯粹性的东西比人类更能让人安静下来,“更纯粹,本能性,也更真实,包括性,动物的交配没人类那么复杂”。往回追溯,他觉得所有物种基本上都是同一个物种。

这首《捕獐记》,收录在毛子在今年五月出版的诗集《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中,这本他初次正式出版的诗集涵括了迄今为止所有重要的诗歌创作,既有《失败之心》、《赌石人》、《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和《给薇依》等常见诗篇,也有我们并不多见的《我想》、《在赤壁,看逝水如斯》等个人意义的诗作和与友人的酬唱之作,这些跨度超多30年、风格各异的诗作,最终层层叠印出了一个这样的诗人形象:在时刻进入人间与永恒出离人世的破碎的世界边缘,他郁郁独行,瘦小驼背的身躯上同时背负着沉痛与温良、对抗与乏力、绝望与希冀、撞击与和解这两股反向作用力,他既心藏雪花之轻也怀揣入土之重,既袒露肉身之恶也高擎星火之善,在道德与反道德进而超越道德、在此生与他世进而永历人间现场的双层和三层夹层中,他是一个历万乡而悲万乡的游子。

毛子故乡,宜都

毛子故乡,宜都

城乡别:从童家巷到陈岗村

林东林:你在陈岗村度过了从5岁到13岁的少年岁月,对于这一段农村生活的记忆应该很深刻。

毛子:宜都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过了青春和中年,但从情感上我更愿意把陈岗村当作故乡。5岁到13岁这八年的乡村生活似乎构成了我一生的基础。我与世界最初建立的关系、与大自然的接触,都是在农村。那时大家虽然都很穷,但善良是那个年代的底色。如果岁月是一座山,童年的那段生活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路,它一直伸延到我的后来,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消化那8年。对于农村的记忆有很多,最根本的印象是穷,但很快乐。

林东林:按说,你从县城到农村生活,应该会对农村有强烈的隔阂和不适应,而且后来你们又回城了,对农村应该也不会有那么深入的情感,但你好像不是。

毛子:下农村时我还很小,家人从宜都清江码头乘船把家什拖到长江边的一个码头,生产队的人再从码头把柜子和粮食挑走,我跟弟弟装在一个箩筐里。那天下很大的雨,泥泞中布满很深的牛脚印。到了农村,我们住在生产队里条件比较好的一户人家喂牛的屋子里。

后来我上小学,我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所以我没有从城市来到农村的隔阂和不适应。我们在牛屋住了两年。后来生产队帮我们盖了一个茅草房,有厨房、堂屋、卧室,我和父母、弟弟睡在一个房间,厨房旁边有一个很小的房子是给我婆婆住的,再旁边就是喂猪的一间房子。

农村生活有规矩,早上起来扫地,每天放学后打猪草。我跟弟弟经常打猪草,也砍柴,一边打猪草一边玩,漫山遍野地跑,有时去摘苞谷,然后在地里挖个洞烧了吃。我们生产队旁边还有一个大队,两边的小孩互相“攻占”,土话中“攻占”就是打仗。放暑假也很快乐,帮大人们去割谷栽秧,在泥潭里打滚,去堰塘里玩水。跟后来的孩子们比较起来,其实我们是很快乐的,哪怕再怎么穷,也是和自然在一起,不像现在的孩子,是像盆景一样被栽培出来的,我们那时候是野生的。

两地书:从宜都,到宜昌

林东林:宜昌和宜都距离很近,而且你现在也在这两个地方都生活,你并不是一个离开故乡的人。但在时间意义上,我们其实都是离开故乡的人,永远离开。

毛子:我对故乡的概念不具体。我的故乡好像碎片一样,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离开故乡的感觉,也没有回到故乡的感觉,对故土我始终是一种游离状态。如果有些东西让我在精神和情感上接近,我就把它认定成故乡。地理上的故乡概念我一直很淡。

我的生活和精神好像钟摆一样,我在宜昌时和它没多大关系,有一种无根的感觉。到了宜都也一样,虽然我从小成长在宜都,但我对宜都的印象就是当年的朋友和我父亲、邻居,故乡不断缩小,指向于一个个具体的人和碎片,成了非常孤僻和狭窄的一隅。而且现实中的宜都,我父辈的那些人都不在了,年轻时的朋友要为生活奔波,所以宜都成了一种回忆上的故土,在生活中和我没有关系。我在宜昌时想回宜都,到了宜都又想回宜昌,只有中途坐在大巴的颠簸让我感到踏实一点。

在陈岗村

相比较而言,我现在更喜欢宜昌,走在街上我认不得一个人,可以随意一些,宜都要更小一点,有很多熟人要打招呼,但我就希望在人流里谁也不认识。做一个旁观者,我觉得和这个世界没关系,同时又有一种全方位的关系。在家里有时候心里有些堵得慌,有一些东西想释放出来,我更喜欢在旅馆的感觉,在旅馆里好像就能非常放松,能找到一种好像是年轻时候在火车上的漂泊感。

林东林:多年奔波流离的经历,所谓的生存挣扎,是不是给你提供更多的现实关照?

毛子:人生、岁月、生活给予我很多的东西。一路走来,接触了不同的人群,你会从他们身上看到某种你的命运、你曾经的命运或你父辈的命运,你通过诗歌能呈现不同的命运,写作应当是既在过去又在将来,就像你把语言遣散到他们每个人身上一样。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肯定不会选择一辈子和一天一样,在精神和经验层面,我会选择一种体验更多的方式,同时尽量做好父亲和丈夫,不留下遗憾。

关于毛子

毛子,诗人,1964年生于湖北宜都。荣获首届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金奖、第三届御鼎诗歌奖。著有《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时间的难处》等诗集。现居宜昌,供职于《三峡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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