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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尸荒野

2017-02-04卢海娟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柴禾稻草孩子

卢海娟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雪下得比现在张扬,肆无忌惮。山里,野地里,及膝深的雪随处可见,倘若遇见洼地,积雪变成“雪窝子”,踏进去很可能没了顶,好在雪窝子也没有太大的危险,挣扎一番大多都能爬出来。

大雪封山,连打柴也受了阻碍,男人们终于卸下这一年的小夹板,在家“猫冬”——每年的腊月和正月就是人们的假期,此时最重要的活就是扫雪、劈柴、烧炕、准备年货,等待大年的到来。

腊月十八那天早上,老王头吃力地推开房门,只见一夜之间又落了半尺多厚的雪。从黑漆漆的茅草屋里钻出来,乍一见这白晃晃的雪,根本睁不开眼睛。天干冷干冷的,只一瞬间老王头的清鼻涕就流出来,越过他干瘪的嘴唇滴落在稀疏的山羊胡子上,结成一个晶亮的冰疙瘩。老王头伸出右胳膊,用发亮的棉袄袖子在鼻子嘴巴那里胡乱拉一下,然后系紧了狗皮帽子,佝偻着腰,缩着脖子,把两只手对插在棉袄的袖管里,在雪地里趟了一遍,费了挺大的劲才找到埋在雪里的桦树枝扎成的扫帚,他扒拉出来,抖落一番,开始扫雪。

从门口开始,目标是歪歪斜斜的院门。老王头哼哧哼哧地扫,呼出的热气沿着帽子蒸腾出一小片雾,并且结成霜糊在帽沿上、头发胡子上、眼睫毛和汗毛上,他不时直起腰来用棉袄袖子擦,以期他细小的眼睛不会被霜雾彻底糊住。

忽听得路上传来咯吱咯吱走路的声音,老王头抬起头,只见周玉贵佝偻着身子,抄着手,蹒跚着来到他家那两扇七扭八歪的破木门前,耷拉着眼皮望着他,半天不说话。

老王头就明白了,扔了扫帚,回屋爬到炕上,从炕梢的柜子底下拽出两个正方形坐垫样的东西,那里面装的是鸭毛,这是东北男人特有的家什,叫做包脚布。老王头脱掉鞋子,露出黑漆漆的光脚板,麻利地把脚裹好,伸到靰鞡里去,把靰鞡带紧紧地扎好,把肥大的棉裤腿用黑色的绑带一圈一圈地捆得严严实实,又一丝不苟地把绑带头掖好。站起来觉得空壳棉袄不保险,怕出去会往肉里钻风,就给自己的腰上加了条麻绳……等他确信把自己捂得足够严实了,才把狗皮帽子扣到头上,出了门,跟在周玉贵的身后来到周家。

周家的院子也没扫,两个人从雪里趟过去。屋子里冷锅冷灶的,还没有生火,看起来比外面还冷,老王头缩着个脖子抄着个手,站在外屋听动静。

屋里传来女人悲悲切切的压抑的哭声,又传来苍老女人不耐烦的劝慰的声音。老女人厉声说:

“别哭了,那不是你孩子,是个要账鬼,要够了,就走了。”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地呸了一口。

哭声还在继续,苍老的声音更高了:

“快擦擦眼泪,打发这要账鬼走吧,别动了胎气,小心肚子里的这个,他二大娘说了,这个肯定是个丫头。”

女人仍然呜呜咽咽地哭,一边哭,一边对着外屋喊:

“进来吧。”

老王头便猫着腰进了屋,只见炕上一溜坐着四个不满十岁的小小子,个个拖着长鼻涕,像小狗仔一样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老王头,稍大些的还惊恐地望向炕上他们那个不作声的小兄弟。

孩子还在炕上,棉衣棉帽棉裤虽然破旧,却穿得整整齐齐,女人还要给他裹上一床破被子,却被老女人抢过去,她撇着嘴说:

“你可别贱了,他现在不知道冷暖,不怕冻了,你给他包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又沉,白糟践东西。”

此时周玉贵已扛进屋一捆稻草。周家媳妇挺着个大肚子,抽抽嗒嗒地哭,被老女人拽开,只背对着老王头。老王头把稻草在地上铺好,把孩子抱到稻草上,又细致地把孩子的衣裳整理齐整,周身盖好稻草,他知道这是个五岁的男孩,因此不用人家提醒,就很熟练地在孩子身上捆了三道草绳。

周玉贵在外面,爬上窗台小心翼翼地揭下窗户纸,陪在周家媳妇身边的老妇慢慢地把木格窗打开,瞬间,一股凉气直冲入茅屋,让人不觉打起寒战来,四个小小子一下子挤到一处,炕上正好空出一片地来,老王头急忙把孩子从窗子递出去,返身出门,从周玉贵手里接过捆着稻草的孩子,夹在腋下。此时窗子已经关好了,屋子里又传来女人呜呜的哭声。老妇人被冻得吸溜着鼻子,抱怨说,这个小死鬼儿,选这么冷的天走——他走了,咱们还得堵窗户。

老王头回头一看,果然,撕碎的窗户纸在北风中呼啦呼啦地响。腊月天,针鼻大的眼,斗大的风,不过这种天气想糊上窗户纸是不可能的,浆糊刷到纸上,一出屋就冻成冰了,没别的办法,只能用碎布或是麻袋片堵上再说。

老王头不管这些,他谋的是生活,这大冷的天,这铺天盖地的雪,老王头也是为难,他悄声对周玉贵说:

“天冷雪大,路不好走,再说就要过年了,你多给两个吧。”

周玉贵黑着脸说:“放心,不会亏待你。”

老王头一手夹着捆了稻草的死孩子,去柴垛拽了一捆柴禾,就直奔村子西头的死孩子沟。

出了村子,便是一望无际的雪野。雪后初晴,阳光明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雪覆盖了所有的出路,只能凭经验在雪里趟,没膝深的雪让每一步路都变得无比沉重,一会儿的工夫,老王头已浑身是汗。热气透过他的帽子和衣领向外蒸腾,一大股一大股地飘向天空,仿佛人的头上臂膀上安着一个小烟囱。口鼻呼出的气一遇到骤冷的空气,就结成白霜挂在他的须发上、睫毛上、衣领上以及帽沿上,没多久他就唇焦口渴,只好把柴禾放下来,按村里的规矩,死去的人是不能碰触土地的,一旦碰了土,也就入了墓。老王头紧紧夹住裹着稻草的孩子,腾出一只手来抓一把雪抿到嘴里,霎时,一股冰凉甜润的气息穿肠而过,精神为之一震。

老王头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喊他,他也没回头——又是柴禾又是孩子,脚下又有这么厚的雪,转身是件挺费劲的事。重要的是,他早猜到赵长锁会来。

赵长锁三步两步撵上来,也不说话,掏出烟口袋点了一锅烟递给老王头,然后不由分说夹起柴禾往前走。老王头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赵长锁是来取药的,赵长锁的老婆给他养了四个丫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生了个小子,没想到这孩子两岁起便开始生疮,全身鼓大包,这个包还没等鼓出头,那个包又起来了,村里人见了这孩子都摇头,说这孩子是个要账鬼,早晚都是“喂狗的货”——对于狼和狗,山里人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常常把狼叫做野狗。所谓“喂狗的货”,就是说这孩子早晚得让老王头夹去死孩子沟喂狼。

死马还得当做活马医呢,赵长锁哪里舍得放弃这唯一的儿子?那时候十里八村没有医院这一说,两口子只知道抱着孩子走村串屯去找会“扎古病”的人,这些人要么是巫医,要么是民间的土医生,开出的方子千奇百怪,前年,一个资深老巫医打包票,说是只要按照他的方子吃上七副药,百病顿消。

这巫医的方子叫仙人盖,据说包治瘰疬瘿瘤——用八岁以下小童子的天灵盖在瓦片上焙干,研成粉再用童子尿调成糊喝下去,每天喝一匙,要喝七个天灵盖。

天灵盖是什么?就是小男孩的头盖骨。男孩女孩的头骨不一样,都说男孩是“三块瓦”,女孩是“葫芦头”——这么难淘的东西,巫医说它灵,肯定灵,山里人都笃信不疑。

因此,一听说谁家死了小孩,赵长锁立马就会跟过来。尽管是死掉烧焦的小孩子,割头,敲碎头骨,取出还带着血丝和脑浆的那一片,这种事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赵长锁不求别的,只求老王头能陪在他身边,给他壮一壮胆——如今,他已经为儿子敲掉过三个小孩子的头盖骨了。

两个人抽着旱烟,无话,只顾着从雪地里拔出腿来,再向前插下去。好久,总算爬上山坡,死孩子沟就在眼前了,赵长锁也不回头,却不时地叹一口气,一团浓浓的白雾从他的脑门处冉冉升起,然后扩散,融入冰冷之中。老王头抽完了一袋烟,把捆着稻草的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他向远处稀疏的树林望过去,那里白雪覆盖,一片宁静,偶尔有乌鸦哇的一声飞过。老王头知道,他看不到的,站在高处的乌鸦看得到——它们一定会来的,它们的肚腹,才是死孩子真正的葬身之地。

其实“喂野狗”也没那么糟糕:反正也是暴尸荒野,喂了野狗,既成全了它让它裹了腹,又有了葬身之地,说得文明点,也可以算做是“天葬”了。

老王头这么想情有可原,他终生未娶,无儿无女,是个老“骨碌棒子”,“骨碌棒子”肯定都挺“格路”,不过村里的死孩子都归他管,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夭折,男孩子捆三道草绳,女孩子捆两道草绳,由窗子递出去,再由老王头夹了去死孩子沟火葬,说是火葬,其实一捆柴禾哪里能把小孩子烧成灰呢?不过是胡乱烧一下,剩下的便成了野狗——也就是狼的口中餐了,特别是这样的日子,大雪覆盖了一切,食物极其稀少,狼要是能吃上个死孩子,甚至是救命呢。救狼一命,会不会也胜过建造七级的浮屠呢?

等回到村里,老王头要到孩子的家里洗了手,吃一个鸡蛋,再讨两个赏钱——离开周玉贵家时说的就是这个。别人觉得这是个晦气的事,可是老王头觉得不错,死孩子总得有人送出去吧,他反正是一个人,怕什么晦气呢?有钱赚就好。

死孩子沟离村子较远,周围有稀疏的树林,过路的狼便常常在这里栖身。山外的人谈狼色变,以为狼阴险狡诈吃人不吐骨头,并且要把嘴插在雪地里,发出一种呼唤的嚎叫,这样就会引出一大群狼来,这实在是一种不错的想象——如今这日益贫瘠的山林,拿什么养出那样一群生龙活虎的狼呢?一个村庄,有三五只狼恋恋不舍地窥视着,已经算是富庶了。

老王头见过那只狼,她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细瘦、矫健,后面跟着两只狼崽子,三只狼一见到老王头就兴奋起来,总是步履轻盈,很友好地望着他,把他当做友好的会送点心来的爱心使者——穷途末路的狼,远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精明,那么有尊严。

老王头夹着死孩子,赵长锁夹着柴禾,连同风,连同雪,连同尖锐的阳光,一同向死孩子沟进发。

下了山,越过一片树林,在死孩子沟荒僻的一隅有一块空地,这里就是老王头认定的“死孩子”的天国,他们灵魂的欢乐家园了。赵长锁很熟练地把柴禾放好,老王头小心地把孩子放到柴禾上。走了好远的路,捆在孩子身上的稻草绳也错了位,孩子的帽子也遮住了脸,老王头看了看孩子的一张小脸,咂了咂嘴:多好的小孩子呀,才五岁,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老王头一边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孩子,一边细心地整理他的衣服和稻草——老王头也是有职业操守的:点火之前,他送走的孩子必须是整洁的。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躁动,赵长锁琢磨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反常态,像打足了鸡血一下子蹦起来,从柴捆中抽出一根木棒便冲过去,要不是老王头手疾眼快,孩子非掉到地上不可。

村里的习俗是,死去的人是不能轻易碰到土的,倘若碰到,就要埋进去——这冰天雪地的,如何能埋了这孩子?

老王头正在埋怨赵长锁太“毛愣”,远处已传来棒击的声音,急忙伸头去看,只见树林边上赵长锁正挥舞着棒子死命地捶打,棒子都被他打折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不一会儿,赵长锁便把那东西拖了过来,原来就是那只狼。

老王头的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割了一刀似的。赵长锁可不管这些,他满脸通红,红红的鼻头全是汗珠,他兴奋异常,大声叫嚣:

“今天真他妈的运气好,狼皮得的这么容易,快、快,把孩子烧了,我得把他的天灵盖砸下来,这两样都齐了,我儿子的病就快好了。”说着就追老王头快快点火。

老王头心里还疼着,还在四处张望:没了娘,这大冷天的,那两个狼崽子还不得饿死啊?赵长锁怎么又打起这狼的主意了呢?

赵长锁却不管这些,他仍然处在亢奋状态中,呸了一口,拽着狼细瘦的腿说:

“前两天青山村的老马头说了,光吃天灵盖不行,最好给孩子弄个狼皮褥子,那玩意辟邪。两样都齐整了,保证好了之后永不再犯。我听了他的话,就上山来下套,正好昨晚下了雪,狼再能耐,也想不到,嘿嘿,就让咱逮到了。哈哈哈哈。”

赵长锁从腰里拿出一把尖刀,不断催促老王头,他现在急着取下这孩子的头。

老王头最后看了看小孩子,小家伙的脸红扑扑的,一点都不像他从前送来的死孩子那样一团死灰,多好的孩子呀,可是人的命也好,狼的命也好,都不归自己管,生死祸福都由老天安排。

老王头瞄一眼赵长锁手里那只死去的老狼,回头叹了口气,又吐了口唾沫,背着风,用手掌拢着,划着了火柴。

天冷,风大,划了好几根火柴,总算把柴火点着了,老王头面容严肃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赵长锁满面红光,只等着柴禾烧起来,快些烧完。

火苗爬上来,稻草绳最先着了,断了,老王头正在默默祈祷,柴禾上的孩子忽然“哇”的一声大叫起来,翻身从柴禾上滚下来,滚落到雪地上,哇哇大哭,声音在林中格外响亮,林子都被震得发抖了。

赵长锁吓呆了,扔了手里的狼就往山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喊:

“炸尸了,炸尸了。”

老王头见事出有因,急忙冲过去。好在孩子穿得厚,没有烧透,老王头急忙把孩子还在冒烟的衣服脱掉,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塞到自己温暖的怀里,轻轻拍着他,软语哄着他,孩子渐渐停止了哭泣,瞪着眼睛看他,老王头乐了,回头看了看那头浑身僵硬口角流血的狼,叹息了一声,往山路上走去。

赵长锁早已经去周玉贵家报了信,人们全都如临大敌,老王头走到周家的时候,只见周家大门紧闭,周玉贵和老妇人站在当院,坚决不让老王头把这个会炸尸的讨债鬼抱进屋来。

望着怀里沉沉睡去的孩子,老王头扭头走回自己家去。

院子里冷冰冰的,积雪还没有清理。他开门,进院,忽然看到两行异常清晰的陌生脚印,打开房门,只见两只狼崽子眼巴巴地瞅着他。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老王头捡了一个儿子,给他取名“狗剩子”;捡了两个狼崽子,后来有人说那不过是两条小狗,反正,他是彻底结束了坚守半个多世纪的单身生活,从此远走他乡,不再与村庄有任何联系。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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