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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边地

2017-02-01张乃光

大理文化 2017年11期
关键词:苕子楼房绿地

●张乃光

散文空间

责任编辑:彭琼瑶

投稿邮箱:qyao724@163.com

城市边地

●张乃光

这片地方,是可称为城市边地的。

刚来的那天,就感觉它处于城市的边缘。楼房与楼房之间,有大片绿地,那绿却不是公园被驯化过的人工之绿,透出逼人的野气。接我的H说,这一带已处东五环线上了。

“哦,应该是城市边缘了。”我应声。

“不,还有六环!”H回答。

时时能感受得到田野的气息。这是过去年代残留的一种感觉。略与记忆中的城郊不同的是,路两边楼房高大得多,几十层的样子,传递着一种信息。我居住的这幢楼,电梯显示最高层是28楼,而过去城郊的楼房一般都不过三层左右,最高也就五层,这是我长期居住其间那座小城留给我的印象。

毕竟是不同。这城的城郊,即使到了边缘,也叫五环、六环,而不叫城郊。城市无所不在,占据了土地和天空。

只有这田野的存在,才打破了城市的企图。这是残存于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田野。有的街道,尽头被围墙挡住,阻止了通往田野的脚步。我想越墙去看一看那些绿意葱茏的田野,但墙头上架起的铁蒺苈,让我收起了觊觎之心。我猜想这些被矮墙圈起的田野,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就会被高楼占领。

但这片土地上的绿,目前面积还是很大的。我先后去了附近的几个公园:东风公园、将府公园、红领巾公园,都是面积很大的绿地,生长着很多不知名的草,蔓延着密如骤雨的蝉声。一个公园长这么多草,让我感觉到了两个字:奢侈。即使在我的故乡——号称植物王国的云南,也很少见过在城市中有这么大的绿地公园的。几个公园,都不卖门票。东风公园还不收停车费,甚至连买瓶矿泉水的地方都没有,毫无经营的迹象,但园内一山一湖,却风光明媚,我照了几张照片,发在微信,有人竟然以为照的是苍山洱海间的景致。

这样大面积绿地的留存,也许是得益于这片城市是在城郊建设的缘故,它的位置,给建设者留下了许多建设公园的便利和空间。

我楼房的南边,一条街道被高墙堵了头。墙外,是一大片被围着的绿地。我几次想去看个究竟,一天下午骑着自行车,围着周边转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它的入口,这是一片面积很大的旷野,里面生长着很多树和草,而且人工开发的痕迹很少,可以称做是一片野地。在楼房之间,为什么闲置着这样一大片绿地?

“闲置”一词一经打出,便觉不妥,我可以把它删去的,却不愿意,因为它正好暴露了长期以来形成的一个错误看法,一种错误的经营观。我以为,比起那些“空置”的楼房,这样的绿地在城市是不能叫“闲置”的,它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一座日益膨胀的城市,正是需要这样一片又一片“闲置”的绿地,来唤醒人们对自然的记忆,涵养城市的生态环境。我相信,这绿地上的很多植物,在城市中心地带的公园里是找不到了。我猜想:在楼盘尚未开发之前,这里也许曾是为遏制沙尘暴而营造的防护带?后来,当我在一道铁栅门上看到一块“北京市南水北调东干渠管理处27号排气阀井”的招牌时,才意识到我的猜想也许不过是自作多情。

夜来一场暴雨,惊扰了好梦。早上起来去东边一个叫金泰商城的超市买菜,经过一个叫奥林匹克公园的地方,一片嫩绿占据了公园大门前的空地,这是一种叶片呈长椭圆形的植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在弯腰采摘绿色植物的嫩尖,引来两个妇人驻足。“这是什么呀?”妇人甲问。“苕子尖。”男人微微侧了下头。“采来干吗?”妇人乙问:“不是北京人吧?”男人停了停:“用来包包子,或者炒吃,或者凉拌,吃法多着呢!”

我来了兴致,加入到采摘苕子尖的队伍。所谓队伍,其实也就男人和我。两个妇人大概属女人中的“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站着叽叽喳喳了一阵子,然后像麻雀一样飞走了。花白头发一边摘,一边与我说话,我籍此隐隐就猜出了汉语中“扫把”为什么也被写作“苕菷”的原因了。花白胡子告诉我,这种苕子尖长大后可以整棵拔起来,晒干了做扫把。

摘到后来,兜里已摘了不少。“啊呀,你这是在采茶呀?”一个妇女经过我身边,也弯下腰,随手一掳一捞,便连片采摘了不少苕子尖。

我晓得她话中的意思,说我动作太慢了,像在采茶。

“不必这样细致的。我是回到家,一边看电视一边把老的粗的拣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就随手捞了一大片苕子尖,效率之高,自然是我东摘一小撮西摘一小撮所不及的。

当天回家,就用苕子尖做了一道凉拌菜,味道比起超市买来的菜,自是不同,鲜而嫩,我尝到了一种久违的田野的味道。

第二天,去一个公园的路上,又见有人在采一种片叶圆形、肉质肥厚的野菜。

我起了好奇之心。连续询问了两个人,回答却大有文野之分——

“这是马屎菜!”第一次问,回答的是一个赤裸上身俯身采菜的老男人。他说:“可用来做馅,也可炝了吃,或者凉拌……”

“这是马齿苋!”第二次问,回答的是一个戴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妇人。她说得很认真。“马齿苋,是一种消炎功效很好的菜,对急性肠胃炎很有作用。”

我相信她的话,她那双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让我相信她的话。

第二次询问之后,我也采了些马齿苋,回家凉拌,吃到嘴里软滑酸凉,因了金边眼镜的宣传,再加上便秘经常困扰着我的缘故,特意多吃了些。对这种叫马齿苋的野菜多了些印象。我记起以前的阅读中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它应该不是一种陌生的草。

呵呵,野菜,是与一个逝去的年代相连着的。

刚到这东五环,就有了这样一些经历,这些经历都与草木有关。我曾在北京不同的地方住过,诸如朝阳区炫特嘉园、东城区炮局头条胡同、海淀区椿楸家园,时间或长或短,只有这里才有了城郊的感觉。我相信,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是不可能看到这么多植物的。而且在两天时间,无意间就能找到两种可以入口的植物。炮局头条胡同附近的地坛公园,是我有段日子经常去逗留的地方,地面上除了规规矩矩的树木外,很少有生意盎然个性独具的野草,始终找不到史铁生笔下那些“古园”“老树”“荒草”“颓墙”的感觉。

忆及往事,突然涌起感喟:与其蹲在皇城根晒太阳,不如躺在一片荒野上吹吹风。

这是很多年前和朋友Z的一句戏言——因孩子都在北京念书的缘故,曾相约退休后一起到皇城根去烤太阳。

中国人大都有“中心”意识,唯恐“边缘化”,而愈向中心靠拢,生存空间却愈见逼仄,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理想的居住状态恰在边缘地带。喜欢这种亦城亦乡的感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所表达的,就是人类最佳的居住状态。乡愁不属于高楼,只属于田野——田野中的一条小溪、一片草滩、一座小桥、一株老树,只有这些生长草木的地方,才能够系得住乡愁,这应该是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的切身体验。

郊,城乡结合部。在京都,在强烈的失落中突然想起了我那座亦城亦乡的小城来了。即使在闹市,夏夜或秋夜也能听得到蟋蟀在大街上的鸣叫,让人感到现在的生活与过去相连。它是城和乡结合得相对好的一座城市,难怪得被称作能“诗意地栖居的地方”。

在城市边地,车辆少了许多,即使横穿公路,也不需要长时间焦灼的等待。共享单车成了最好的交通工具。小区大门外一到傍晚就会停集了很多的共享单车。

人在路上走,会听到不同的口音,即使说话的人都在使用普通话,但口音的差异却还是能于细微处分辨出来的,有南方的,北方的,东部的,西部的。面目都普通,穿着也朴素,很少看到神色高傲的人。“小朋友,几岁啦?”常听到面目慈祥的老人在向身边的孩子发出相同的问候。

新建成的:北京市朝阳区东坝金隅汇景苑二区,一到晚上,路上就散漫地走着行人。

在通往金泰商城的路上,会遇到几摊卖菜蔬和水果的地摊,价格便宜得惊人。鲜桃十元钱三斤,包谷十元钱八包。妻子告诉我,不久前,她在路边买了三斤桃,正起身掏钱,卖桃的人却一溜风跑了。原来是城管来了。妻后来每天经过这里,都要留意卖桃的人,想把欠他的桃钱还他。但那卖桃人却始终不再出现。

始终不再出现的卖桃人,使妻的声音里流露出深深的遗憾。

城管好像是不常来的,也许是城市边缘。我之后经过那段路,路边总有人在卖水果、卖菜,很少有惊魂一幕出现。

水果中,除了桃子,还有西瓜;菜的种类也不少,包谷外还有各种时鲜的菜蔬。在路的一端,一个面目黧黑的河北汉子在卖鱼,鱼的种类有鲤鱼、草鱼、鲫鱼、武昌鱼、鲈鱼,价格竟然比我的故乡边城大理还便宜,最贵的鲈鱼也就17元一斤,那可是江上往来人“但爱”的东西啊。

人朴素如路边的小草。小草平和如路上的行人。行人中,几天后竟然有了熟人。我去乘496公交车时,因为向一个带孩子的女子打听了路径,第二次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一见面时,竟相互点了头。我猜她或者是一个年轻的保姆,或者是位母亲。一次等车,照例地微笑、点头之后,便问她:“你是他的妈妈?”她颔首:“是啊。”“那,是全职了?”再颔首:“是啊,是啊。 ”

随后,在等车的过程中,她告诉我,他的弟弟在老家,弟媳要生了,母亲只好在老家照料弟媳,不能来帮忙带小孩了。“我原来开了个店,现在只好关了。全职在家领他了。”

在城市,能够把自己最隐私的事情如实向一个陌生人相告,这样的事本身就足以让人感动。

一天,与妻去金泰商城买菜,穿过一条公路。妻指着路边一株柳树下,对我说:“喏,我说的——就是那个人!”

朝妻指的方向望去,我马上明白她说的那个人是谁了。因为我看到柳树下,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替人理发。

我刚到,妻就曾对我说过,在这地方,有个路边理发摊,理发只收5元钱。

男子手法很娴熟地在为一个男人理发。旁边还摆放着椅子,坐着等候理发的人。一问,果然是5元。在京都,这样的价格确实让人惊叹!

过了几天,我也去理发了。价格的诱惑还在其次,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天气是越来越热起来了,头发也长了,周围却找不到一家理发店。

柳树下,那男子正在理发。旁边椅子上坐了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说话的口气谝谝的,像个大干部。我在女人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听她的话里透露出熟悉的西南之音,一问,果然是贵州的,与我的家乡是近邻。她说她和丈夫一起来理发,坐着理发的那位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六十三岁,她的年纪也有五十八岁了,两口子长年在北京打工。“没有儿女?”我问。她笑说:“咋会呢?有两个女儿,都成了家也有了孩子,由婆婆带着。我们就出来了。”

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也加入交谈。让我吃惊不小的是,满口京腔的他,竟然是个收破烂的——我问他干什么工作?他说:“捡垃圾的。”我连忙掩饰性地说:“是废品收购吧?”他又自负地一笑:“是咧,也可以这样说。”我又问:“是北京本地人吧?”他回答:“不,东北的。在我们这片儿,本土的人很少。”他的话里透出揶揄,“北京人都漂到国外去了,居住在这片儿的都是——”说罢,他用手一指贵州女人:“像他夫妇俩这样的外省人。”

他似乎和贵州夫妇很熟的样子,一口一个“嫂子如何,嫂子如何”;随着交谈的深入,更让我吃惊的事还在后头:贵州女人告诉我她和丈夫已来到北京十多年了,还没有想回故乡的意思。跟农民租了房,二十多平方,租金才四五百元。我大为惊诧了,不晓得这样的租金,能租得到的是什么样的房子。

“在干什么活儿呢?”他们毕竟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

“搬运。”她回答我,“昨天我们去干了一天拆迁,工钱都两千多呢。”她的自我赞叹,溢于言表,却让我暗自心惊。

我感慨北京天气太热。妇人笑了。“我租的房子才二十多平方,一回去就得开风扇。”

男子的发理完了,我想应该轮到我了,因为器宇轩昂者的头发看来还很短。

妇人却对我说:“你还得等我理了才理呢。”

就这样在柳树下坐了一个多小时,与理发师、妇人、器宇轩昂者聊了不少关于京都的话。我发现,北京确实已成为一个外来者的城市。年轻人忙着朝中心奔来,却被居住环境边缘化,只能早出晚归。小区内有很多离乡背井来带孙子的老人。一个老妇人一见人就诉苦,说他的儿子、儿媳每天六点多就离家,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她一个人领着孙子,真是生不如死,每言及此声音几近哽咽。这就是年轻人追求中心的成本。

轮到我理发了,马路理发师问我:“你味儿不同,要理得有点‘范’。头型甭像他们那样。鬓角要留低一点,头发也不能剪得太短。就像我这样,行不?”我一看,理发师的脸型和我差不多,连忙点头。理完发,理发师用一把剃胡刀在我面部轻轻一刮,又用剃胡刀在我耳垂、耳涡里轻轻刮了几下,“嗖,嗖,嗖”——冰凉、舒服、熨帖,瞬间让我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在这片亦城亦乡的城市,就居住着这样一些边缘化的人物,他们不可能跻身于中心地带的,却像路边野蒿、苕子、马齿苋,朴素、真实,保留了很多生活的原初形态。路边理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我的居处,往东行不远,有个奥林匹克公园。穿公园往北,如果是在清晨,可碰上一个“早市”——这样的早市,在云南一带,被称作“露水街”,是经常被一些诗人把它与“炊烟”“犬吠”一起很煽情地写入文字里的。在京都,它却平实而真切地存在于眼前,展现在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上。早市上卖菜的女人,都上了年纪,都说菜是自己种的。我去了一个大早,买回苦菊、黄瓜、莲蓬等新鲜蔬菜。莲蓬插在花瓶里,精致而精神,让客厅多了高雅之气。

这样的早市,还在京都生动地存在着,让我想起了“礼失求诸野”的古话,在这些被边缘化的人群中,还保持着这么一些遗忘在岁月中的图景,让我涌起无端的感动。城市化,不应该是乡野的对立化,这是我在早市行走时一种隐约的感觉。

但我的这种想法似乎并不合时宜。“露水街”这个诗意的名字,似乎也成了一句谶言。几天以后我再去赶早市,它果真露水一样消失了。整条街道空空荡荡,只剩一地树荫。

一个街边的女人对我说:“城管不准在这儿摆摊了!”

几天前的感动,短暂如露水。呆立城市街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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