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相爱
2017-02-01韩松落
文/韩松落
我们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相爱
文/韩松落
有两种电影,一种时刻提醒你:这是电影;另一种淡淡地告诉你:这是生活。什么是电影,什么是生活,很难界定,有的貌似写实,其实还是电影,有的貌似离奇,却是生活。史蒂芬·布塞的《春意暂迟》是后一种。
监狱里,阿兰正在办出狱手续,看不出他多大岁数,也许四十,也许五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到了这里,他带着在牢里做工赚的875欧元,出狱,投奔他妈妈。两个人每天做饭、吃饭、喂狗,那种亲人之间的怨恨时不时流露一点:他嫌她做的饭难吃,她听新闻,他就放大音乐。他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够他搬出去另住,她时刻提醒:你不是住在你家。好多次,终于成功地激怒了他,他差点抬手打她。
终于知道了,她得的是癌症,活不了多久,她吃药,做化疗,为的都是这。她没挣扎着活下去,她在报纸上找到了她要的消息,瑞士一家机构,可以帮助绝症患者安乐死。她填了一份表格,他看见了这份表格。时间到了,他送她去了瑞士。一间小木屋里,一个满脸微笑的女人迎出来,服侍她喝下一杯药水。药性发作前,母亲哭了:“我爱你。”儿子抱着她:“我也爱你。”殡葬车拉走了她,他在野花丛中坐了一会儿,主题曲出来了,然后就这么结束了。
没有表情,自始至终,母子俩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些表情。没有笑、凝视、难过、痛苦,都没有。甚至眼睛里也没有表情,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浮现在脸上就必然浮现在灵魂深处,不露出海面就必然在海水里深藏的那种表情。他们就是单纯地没有表情,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的企图,瞳孔里也并不裸露一生,两个人都像木雕泥塑,除了几次哭泣。有表情的都是外人,老年男邻居,安乐死机构的工作人员。
那是最动人之处,我们没有表情的生活,我们和最亲近的人,那种面无表情的相处。有些亲人之间,是有表情的,有些电影里的亲人之间,也是有表情的,但大多数人的生活里没有表情。我们已经默认了,我们不需要表达,我们也不会表达——不是技能上的不会,而是心理上的不会。表情让人尴尬,表情让人腻烦,表情需要气力,表情是投降,表情是向春天迈出了一步,一旦习惯了没有表情,有表情就让人惊骇,让人不适应,我们就是那么毫无表情地相处着,停在冬春交界的僵局里。表情是给外人的,即便那老年男邻居,和善于微笑的安乐死机构女员工,在亲人跟前,也未必是有表情的。
就是这没有表情打动了我,在我看来,它的主题不是安乐死,不是亲人的沟通不畅,而是生活里的毫无表情。史蒂芬·布塞没打算对这种毫无表情作出批判,也没打算做出救赎,就是用画面、音响给我们展示这种毫无表情。
那个情节因此显得非常奇突:母亲为了让离家的儿子回家,故意让家里的大黑狗吃坏了肚子,儿子于是回来帮黑狗喂药。这段情节就是表情,尽管他们用毫无表情来表演。
无论是电影里还是现实中的死亡、天灾人祸,其实都不能改变那种毫无表情。我们面无表情地相爱,一生都沉溺在某种僵局里。
摘自《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