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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川往事

2017-01-31张旗

大理文化 2017年6期
关键词:宾川柑橘水稻

●张旗

宾川往事

●张旗

白羊村新石器时代遗址,在纳溪河东岸、金牛镇北。离我现在所在学校约两公里,沿东岸河堤往北,步行半小时即到。它是宾川文明的起点,也是云南文明的起点之一。

与白羊村古遗址比邻而居,我曾多次登临凭吊,站在这个突兀隆起的河畔台地上极目远眺,看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看莽莽苍苍的宾川坝子平畴万顷,田园如画。漫步盘桓,低徊纵览,思接千载,追昔抚今,历史与现实常常在我的心头交织激荡。

这里是七条山溪汇流的纳溪河下游,却是宾川农耕文明的源头,也是金沙江流域农耕文明的源头之一。在这里,我仿佛沿着历史的河流上溯。

有人说,写作就是打捞记忆。是的,纳溪河畔,悠悠长水,古往今来已经流去太多的故事。我记忆中的那些零星片段,似乎仍带着昔日的色泽和芬芳,一一浮现在眼前。

种水稻的农民见到了毛主席

1973年11月,省博物馆在纳溪河畔发掘白羊村新石器时代遗址,在发掘的房屋遗迹近旁数十个窖穴内,发现盛有碳化谷遗物。经考古专家鉴定该碳化谷遗物为亚洲水稻一类。该遗址是四千多年前的亚洲水稻早期产地之一,是云贵高原目前所知年代较早的以稻作农业为主的文化遗存。在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上,宾川先民书写的农耕文明的第一章,就是水稻。

回眸逝去了的这半个多世纪,宾川人民大手笔书写的农耕文明新篇章的第一章,依然是水稻。

50年代初,宾川水稻亩产平均不到200公斤。在纳溪河的支流大营河边,白塔农民谭朝梁从外地引入籼稻良种,栽种的1.3亩水稻,却创下了亩产465.5公斤的高产记录。中央农业部授予谭朝梁“爱国丰产模范”称号,发给奖章及奖金。当年,谭朝梁荣获“全国劳动模范”称号,国庆受邀进京观礼。那时农村还没有收音机、广播和报纸,一个普通农民的名字——谭朝梁,却飞快地传遍了宾川坝子,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正是宾川水稻的出类拔萃,让这个普通农民脱颖而出,成为宾川县的第一个全国劳动模范。让当时还是个小学生的我记住了,他是宾川第一个见到毛主席,也是第一个亲临国庆大典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宾川农民。

记得那年冬天,一天,我和祖母去赶蹇官营街,卖自家生产的小粉(淀粉),一个中年汉子来买祖母的小粉。在交易的过程中,中年汉子说,他是牛井白塔的。说完似意犹未尽,又说他就是谭朝梁的老耶(叔叔)。周围的人都“啊”了一声,一时都抬起头来,用那种既是羡慕也是敬佩的眼光看着他,似乎他就是那个全县闻名的全国劳模。我不知道,他曾多少次这样分享着侄儿的光荣。那个年代,人们就是这样纯粹、质朴、真挚!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就有了个愿望,一心想见见这位到北京见过毛主席的农民,心情无异于今天的追星族渴望一见心仪已久的歌星影星。

1996年,一天,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县情,介绍我县的英雄模范人物,其中说到了谭朝梁,说他是见到毛主席并上过天安门观礼台亲临国庆大典的农民,是宾川的第一个。下课后,一个学生追上来对我说,谭朝梁跟他家就是邻居。我急忙问,这人还在吗?他说还在。当天下午,他就把我带到谭朝梁家里,见到了这位当年曾让一个小学生仰慕不已的全国劳模,了却我四十多年前就埋藏在心底的心愿,还有那个时代植入心底的英雄主义情结,找回了少年时代的美好与纯真。与之交谈,毫不局促。知道我是老师,老劳模感慨当年要不是文化低,自己会有更大贡献,心头不无遗憾。说起宾川的水稻,什么“大白壳”“小白壳”“麻线谷”,还有当年他从弥渡引入的“乱脚龙”,老劳模眼里放光,如数家珍。还记得谈话中他说的,宾川天气热,水稻从撒种育秧到移栽,至谷黄米熟,比别的地方要早,基本上就是一百八十天至一百八十五天就收割了,都是惊蛰前后撒秧,中秋节就吃新米饭了。

“桂朝二号”高产闻名全国

改革开放,宾川农业最先一鸣惊人的也是高产的水稻。1982年,在纳溪河的支流宾居河边,清河农民彭朝芳选用水稻“桂朝二号”良种,栽种的1.2亩水稻,亩产获1070.65公斤,被《云南日报》誉为“全国籼稻单产之冠”而闻名全国。

1982年,按宾川老百姓的说法,就是“土地下户”的那一年,全县1270多个生产队实行土地包干到户责任制,情势堪比1952年“土地回老家”的土地改革。真还应验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老话。宾川的农耕文明史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无巧不成书,上一年,引进的水稻“桂朝二号”良种试种成功,就在与白羊村古遗址仅一河之隔的江干甸尾村试验示范推广。这里土地平旷,水资源丰富,是大、小春二季旱涝保收的膏腴之地,原是宾川先民四千多年前栽种水稻的地方。

其时,土地刚刚下户,责任田里栽种什么品种的稻谷,大多数人心里也没有主意,也不知道引进“桂朝二号”良种这一新事物。习惯了几十年的农业集体化,田地里栽种什么不栽种什么,都是生产队长做主,勿须自己操心。此时,一位消息灵通的医生朋友,忽然给我送来了八九斤“桂朝二号”稻种,无异于雪中送炭。那是他骑自行车,来回跑了八九十里,到江干甸尾人家收谷子的田里,一斤大米换一斤稻种换来的,当时是何等金贵自不用说。那一年,我家栽插了“桂朝二号”的一坵九分多的责任田里,收了900多公斤稻谷,比原生产队集体栽种的老品种稻谷产量翻了一番多。也就是那一年,从此家里不再缺粮了,不再吃国家返销的玉米和高粱了。那不知是从什么国家进口的玉米和高粱太难吃了,陈粮腐败的异味,潜伏在骨髓深处三十多年,拒绝遗忘。母亲晚年还时常对我提起这事,感念我的那位医生朋友。宾川农民的好日子,也可以说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用原县农业局局长孔化龙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解决了温饱问题,当年他就是引进“桂朝二号”良种的负责人之一。

“桂朝二号”原是广东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选育的优良品种,80年代初引入宾川试种成功,并获得高产,以“全国籼稻单产之冠”享誉全国。喜讯传开,1983年秋天,广东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培育“桂朝二号”良种的黄耀祥等五位老专家,专程来宾川考察。孔化龙先生参加陪同考察,考察了宾居、太和、彩凤等地大面积推广栽插的几万亩“桂朝二号”。孔化龙说,看到满田坝金色的稻浪荡漾,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中摩挲作响,几位老专家激动不已。想不到,他们在广东的科研成果,竟在千里之外的云南宾川(此前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地方)获得丰硕的成果,转化为如此巨大的经济效益。在国际上,也产生了影响。当天,和他们一起来考察的30多位水稻专家,其中就有两位是来自日本的。对于50年代即开创水稻矮化育种,培育出特高产、超高产水稻新品种,在国际学术界被称为“中国半矮秆水稻之父”的黄耀祥先生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孔化龙先生说,每到一地,黄耀祥先生和几位老专家都亲自动手,自由取样,测算单位面积有稻谷多少丛、多少穗、多少粒,千粒稻谷去水分重多少克,获取第一手宝贵的科研资料。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已退休赋闲的老县长孔化龙还记得,那个让他感动的泪花闪烁的细节。在彩凤墩子上的稻田里测算的那天,有一位年逾花甲的女专家。正计算着的她,竟喜极而泣,眼角滚下了晶亮的泪珠。

培育“桂朝二号”良种的广东,光照不及宾川,它的强光高温高积累高消耗的农业气象,影响水稻结实灌浆的物质积累,影响了产量。宾川低纬度,高海拔,光照充足,热量丰富,昼夜温差大,形成的强光低温高积累低消耗的农业气象,十分独特,极为适宜水稻等农作物的生长。1982年至1984年,宾川在一定面积上,“桂朝二号”连续三年获得了亩产过吨的产量。1982年,荣获大理州科技成果特等奖。

一粒“桂朝二号”的水稻种子,生逢其时,在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土地包干到户责任制的历史条件下,播种在宾川“天然温室”“热区宝地”,造福了这一方生民。据县志记载,1984年至1988年,全县累计推广栽种水稻“桂朝二号”39万亩,增产稻谷7500万公斤,就像一个童话。

12年后,1994年9月9日,《云南日报》报道“热区宾川再传喜讯”,大营河畔团山村农民易红宾栽种的1.05亩粳稻“榆杂29”,亩产1108.55公斤,创杂交粳稻单产世界纪录。杂交粳稻“榆杂29”是中日合作水稻高产栽培研究的主要项目,也是省科委“85粳型杂交水稻高产栽培”研究课题。

所贵惟贤,所宝惟谷。“稻”是生存之道、发展之道,是安天下、稳民心的战略产业,一米一饭关系国家安危、人民幸福。时光飞逝,在这块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栽培水稻的土地上,进入二十一世纪,“十一五”期间已建成10万亩优质稻米生产基地。

罕见的“棉花王”晋京展出

清末,宾川同云南省其他地区一样,也是遍种罂粟 (即鸦片,俗称大烟)。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种烟面积约已达全县耕地面积的50%,毒品流布甚广,危害惨烈。当年冬,宾川禁净鸦片,“提倡棉业”,以棉代烟。宣统元年(1909年),从四川会理引进 “川花”,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试种成功,“民始知种棉之利,胜鸦片数倍”,纳溪河两岸曾一度成为云南省的棉花主产区之一。据《云南通志·农政》卷一载:民国九年(1920年),全省种棉十二万二千二百三十四亩,宾川就占六万一千五百亩。棉花除本县加工棉絮并纺织消费外,尚有八十余万斤作为商品外销。

“天然温室”,“热区宝地”,是大自然给予宾川独特魅力的生态杰作。60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农业生产骄人的贡献,除了水稻,其次就是棉花。

新中国成立后,纳溪河两岸曾一度成为我省的棉花主产区之一。连老县长孔化龙先生都说,之前他一直以为谭朝梁这个全国劳模是植棉模范。

据有关资料,1952年至1984年,宾川县种棉面积占全省种棉面积的22.17%,棉花总产量占全省总产的34.3%,居全省第一。

1958年 10月,云南省召开先进生产评比大会,宾川县是唯一被评为全省“四个第一”的先进县,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表彰奖励。棉花第一就是“四个第一”之一。省里奖给宾川解放牌汽车一辆,铁牛“55”拖拉机一台,玉米良种及种马等,捷报传来,全县轰动,隆重庆祝。

让我难忘的是,省立宾川棉作实验场赵玉珍、刘镇绪等人培育的棉花良种 “宾川373”,1956年开始示范推广。1959年“宾川373”开始推广至全省各棉区种植。那年夏天,在我的家乡宾居公社前所管理区铁城生产队,一块种植“宾川373”的棉田里,在同样耕作管理的条件下,竟长出了一株结铃420多个、绽桃300余个的神奇的“棉花王”。管理这块棉田的是生产队技术员晋永和,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农民,没有刻意栽培、特别护养,更说不上什么科学管理。奇迹却产生了,我目睹了这一奇迹。纯属个案,一个现实版的童话。

这株“棉花王”后来被送至北京农业展览馆展出。可惜当年并未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要不准能成功。彼时,大多数国人未必知道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至今我还珍藏着的一本《光辉的十年1949-1959》,书中就有这株“棉花王”的照片。宾川县志对此虽有记载,但语焉不详。我熟悉这株“棉花王”生长的土地,就在纳溪河的上游铁城河畔,一块肥沃的糊泥沙河滩地,它曾经是我少年时代劳动过的地方。秋收时节,偏偏又是高原季风气候形成的夏旱秋涝的雨季,生产队青壮劳力都割谷子、打谷子去了。因为要“龙口夺食”,老弱妇女和放暑假农忙假的我们,在这块河滩地里,头顶着在宾川有“秋老虎”之称的骄阳,赶在雨前雨后抢收一拨接一拨灿然绽开的棉花朵。

如今,每当我乘车从此经过,我远眺的目光久久不愿离去。我们无法回到过去,只能随着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遥想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上世纪80年代初,宾川指令性计划种植棉花的历史结束了。宾川的农耕文明史在新时期又书写了市场经济崭新的一页。在这块生长奇迹、生长甜蜜的土地上,又继续谱写了 “还我橘果之乡”、“恢复发展万亩柑橘园”的新篇章。

这潜藏无限生机和魅力的土地呵!

宾川柑橘“甚佳”载明清史册

与文化、文学情缘甚深的柑橘,其对生长环境的挑剔是很有名的。《周礼》记载:“橘生淮北而为枳,此地气然也。”屈原赞叹它:“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两千多年前,古人就认识到它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本性,特立独行,难以移植。然而,在云南,在气候复杂多样“十里不同天”的滇西横断山地,数百个坝子,柑橘却选择了宾川。

宾川柑橘栽培的历史时至今日至少有一千余年了。

唐樊绰《蛮书》卷七记载,“柑橘大釐城有之”,这是可供考证宾川柑橘栽培史所仅见的文字资料。樊绰著《蛮书》为862年(唐懿宗咸通三年),彼时尚未有“宾川”地名之称,为“旧越析州也”,谓之“越析诏”,“亦谓之磨些诏”,“部落在宾居”(《蛮书》卷三)。而樊绰所记“大釐城”(今喜洲镇)之柑橘,无疑产自于宾川。有学者考证,南宋宝祐元年、蒙古蒙哥汗三年(1253年),忽必烈攻大理,曾原居宾川牛井的傣族先民向西部山区迁徙,其中一部分进入怒江泸水老窝山区,开荒种植,重建家园。这部分傣族先民迁徙时从宾川故居移植的黄柑,至今还在老窝山区的一些村寨繁衍生长。而明代万历年间种植的柑橘,则有时任云南右参政(相当于副省长)的谢肇淛的著述记载,“大理宾川之黄柑,色味甚佳,大者如碗”,“自秋及春,皆噉之”,“味胜闽中远甚”(《四库全书》史部《滇略》卷三)。有意思的是,谢肇淛就是著名的“福橘”产地福建长乐人,竟称道宾川柑橘的味道比他家乡的好得很,不是客套的虚词夸饰。谢肇淛入仕为官三十余载,另一个身份却是明代闽派作家代表,著作颇丰。

宾川,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区,属南亚热带气候,年平均气温高,日照时数、太阳总辐射量仅次于永仁县,居全省第二。光照充足,热量丰富,土地肥沃,素有“天然温室”、“热区宝地”的美誉,适合于性喜亚热带、热带气候的柑橘生长。却因交通运输不便,市场需求量不大等原因,限制了它的生产发展。上世纪三十年代,滇缅公路和宾(川)祥(云)公路相继通车,除马帮运输外,才有了汽车运输。接着抗日战争期间,云南先是大后方,后来成了抗战最前线,国民政府的许多机关、部队、院校、各界人士、省外商贾和驻华美军,纷纷迁调我省昆明、大理等地,人口猛增,柑橘的需求量增大。宾川柑橘一时畅销昆明、大理等地,促进了柑橘生产大发展。彼时,全县柑橘种植面积发展到六千多亩,总产五百多万公斤,曾是宾川柑橘栽培史上的鼎盛时期。纳溪河及其大小支流,宾居河、大营河和炼洞河两岸,果园连片,橘树成荫。

宾川红橘鲜红美观,皮薄汁多,甜酸适口,久享盛誉。上市期间又正值农历春节前后,由于色泽艳红、果香汁甜,红色寓喜庆,“橘”与“吉”谐音寓吉祥,备受群众喜爱,曾是旧时人家春节必备的年货节礼。大理文史学者施立卓先生,在宾川举办的一次笔会上回忆说,上小学时,他还未到过宾川就知道了宾川,知道了宾川红橘。他说,上算术课讲分数,老师就是拿了一个宾川红橘来作教具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记事时,已是抗战胜利后,云集云南的机关、部队、学校先后撤离,省城昆明、大理等地的人口减少,柑橘销量骤减,价格大跌,原来销售每百斤柑橘可买六七十斤大米,一路狂跌,只能买二十斤左右。牛井的柑橘市场当年就在西大桥,街子天下午天晚还卖不掉的,就都兜篮底倒进桥下的大营河里了。

沿着宾居河上溯至瓦溪河源头,炎凉岭下,有一集镇排营街(古名令山镇)。这里原是宾川一个重要的柑橘集散地。宾居、牛井的橘农,人背马驮,把柑橘运至排营街出售。来自大理、凤仪、喜洲的商贩老板收购了,一部分由马帮经萂村坝子翻山越岭运往挖色,再上船渡洱海运到大理、喜洲;一部分则马驮人背翻越炎凉岭,运至华营、凤仪、下关。唐代樊绰所著有“云南史记”之称的《蛮书》,谓“柑橘大釐城(今喜洲)有之”,施立卓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上小学时所见之宾川红橘,就是这一渠道运输销往的。

当年,县正惠高中学生远足(那时不叫旅游,叫“远足”),到有名的宾川“橘果之乡”中的“橘果之乡”金甸春游。一王姓地主,使长工摘了几大篮红橘、黄果,摆在院子里,任同学们吃,吃不完的让他们全带走,可就是不准人进果园观光。那时,盛果期的黄果树有两层楼房高,红橘树稍矮一些,摘黄果红橘要搭楼梯、支板凳。如果没有经验,扯断了果树枝,就会影响来年的挂果收成。我的老同学,宾川有名的老中医王孝宽就是金甸人。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在金甸那一两百亩连片的果园里,有蛇很平常,还有野兔、狐狸,有时甚至还有狼。清晨,果园上空白茫茫的晨雾里,各种各样的鸟欢叫,太迷人了;走进橘林,累累果实,飞金点翠,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橘香,如入仙境。

那时,外婆家也有一个果园,就在宾居河西岸河边,那是我童年的乐园。果园周围是枸橙、豆金娘编织的密密实实的篱笆,果园门上“铁将军”把门,钥匙外公带着,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去的。一入冬,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照耀下,金灿灿的硕果挂满了枝头,有的枝干还要用木丫撑着,不然就被累累果实坠断了。以红橘、黄果为主的果园里,间杂着几棵香橼、佛手柑、柚子。香橼雍容华贵黄澄澄的,佛手柑婀娜多姿,果型犹如万千变化的人手掌,好像跟你打着各种手语,让你去猜。外公外婆和舅舅带着我和表兄弟表姐妹们到果园里玩,果树下,绿肥苦草没膝深。吃够了橘子黄果的我们,就在果树林里“躲猫猫”,在苦草地上翻筋斗。两个舅舅抬着罾,拿着捞兜,到果园篱笆外的河里捉了鱼,在看守果园的草棚里煮吃。摘了新鲜的柚子做酸辣鱼的调料,清香扑鼻。

外公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会支绞子(棉花轧花机),会打(做)海簸、会做木犁、木耙;两个舅舅都是种田能手,家里一没雇长工,二没租田给人种。按当时土地改革划成分的政策,雇长工、出租土地,都是剥削。有此剥削行为的富裕人家,一律划为地主阶级,土地房产财物予以没收。外婆家虽然殷实富裕,却是勤劳致富的,没被划为地主阶级,划成了富农。所以,土改后仍然经营着自家的这个果园。

1953年,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建设社会主义。那一年春天,大舅、小舅赶着马驮着红橘、黄果到昆明出售,一来一去往返半个月。外公也雇了一辆烧木炭的汽车去卖了一次。爱看书的小舅还买回来一本《俄罗斯民间故事》,一本赵树理的《李家庄的变迁》。《李家庄的变迁》是建国后出版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之一。这本书后来成了我的文学启蒙读本。这个果园直到入农业社那年才被挖掉。那一年,我已在蹇官营这个小集镇上住校读高小,我的童年随之也结束了。砍伐果树时,外婆把最后摘下来的黄果捂到一堆干沙子里,给我留了一部分。好长时间我没到外婆家去,留给我的那些黄果最后都捂烂了。明代谢肇淛所谓“大理宾川之黄柑,色味甚佳”,“自秋及春,皆噉之”,到底还是有个时限的呵!

“中国柑橘之乡”称号实至名归

以后的几十年间,政治运动迭起。土地改革后,接着就是互助合作,互助组、农业社、高级社,还没两年,大呼隆一声人民公社化了;接着大跃进、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橘果发展一度停滞,以至倒退。 “文革”时“以粮为纲”,“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砍橘毁园,“橘果之乡”名存实亡。改革开放前夕,全县柑橘园寥寥仅剩五六百亩。

1980年,父亲离家20余年归来,岳父岳母来看亲家,初次见面,背来了10多斤的一篮红橘。在那个年代可稀罕了!以致二十多年后,父亲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交代我,说他还欠着我岳父岳母这一篮子橘子的情。当年,州城公社三万多人口,只剩下了两个果园,马官营一个,岳父岳母所在的州城北门外一个,总共不过五六亩。州城北门外的那个果园,就在小山后附近的纳溪河边,那个看果园的人就是我的岳父。

至1983年,全县挂果的柑橘园才剩下261亩,总产四万斤左右。1984年宾川县提出“还我橘果之乡”的口号,作出“恢复发展万亩柑橘园”的规划。得天时,占地利,古老的橘乡焕发青春,柑橘生产迅速恢复发展。尤其是“九五”期间,“引洱入宾”竣工通水后,其主干渠上下,大片荒山坡地开垦种植了柑橘。昔日以200来亩柑橘园称为 “橘果之乡”的金甸,果树上山,柑橘园已发展到了一千多亩。金甸后坝田首先在荒山坡地发展橘果的两位带头人,顾蔡和王泰山,还被人编成歌谣,说什么“要致富,学老顾”,“要想金堆山,学习王泰山”,一时传为佳话。顾蔡今还健在,说起他当年的“果树上山”这一人生亮点,这位耄耋老人不无得意之色。王泰山已去世多年,他是我的儿女亲家。当年他带着一家子人起早贪黑地苦干,用了七八年功夫,把那二十多亩山坡地垦殖成了柑橘园,我是亲眼目睹了的。

宾川年平均日照时数长于福建、四川等省的柑橘产区,光合作用时间长,太阳总辐射量高。光热自然条件与“中国的椪柑之乡”浙江衢州相比,不比衢州差,甚至还略优于衢州。宾川柑橘出于这一独特的生态条件而品位高,经专家检测品评,获云南省优质水果产品证书。

宾居石马坪果农陈建银,是宾川柑橘发展史上几个名不见经传却极有口碑的人物之一。现今宾川柑橘卖价好产值高的岩溪晚芦,就是他从四川引进来的。当初引进岩溪晚芦,他不是没有顾虑。该品种从福建引入四川种植,味酸,品质不如它的产地福建岩溪。引进宾川,谁也不敢保证他能成功,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要有一点胆识的。光热资源,得天独厚,让他获得了成功。在宾川种植的岩溪晚芦,不但味道甜美,而且,由于它比其他柑橘晚熟两个多月,错开了柑橘传统的销售旺季,也就错开了因此而带来的滞销困境。岩溪晚芦成熟,刚好填补了这一时段全省乃至全国柑橘市场的空白,卖价竟然是老品种椪柑的四五倍,经济效益可观。

当年陈建银引入岩溪晚芦试种成功,来买果秧接穗的,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一个人接待不过来,急得打电话给他的姐姐求助。他的姐姐陈建波老师就是我的同事。陈老师说,弟弟单是卖果秧接穗就卖发了,最火时,三天就卖了一万多元。他就是当地的果园大户之一,那时还经营着果园四十多亩。发展了岩溪晚芦一两年后,没人来买接穗了。修剪果树修剪下来的枝条,不是送人,就是丢了。妹妹家也有四亩果园,原来种的是老品种椪柑,一年最多也就是卖四万来块,嫁接改为岩溪晚芦,挂果后一年就是二十万!

“热区宝地”,名不虚传。春华秋实,花香果甜。宾川柑橘不但品位高,而且产量也高。橘果园一般每亩定植柑橘嫁接苗200株左右,移栽定植三年后试花挂果,五年后进入盛果期,亩产可高达4000公斤至5000公斤。

“天然温室”的造化,在宾川,不用保鲜,一年有大半年能吃到新鲜的柑橘。400多年前,既是省部级官员又是作家的谢肇浙大人就说过了,“大理宾川之黄柑,色味甚佳”,“自秋及春,皆啖之”。

一入秋,早熟蜜橘就上市了。时至中秋,红橘、椪柑刚刚成熟,正赶上供应中秋、国庆两个节日的市场,远销大理、保山、德宏、丽江、昆明,四川攀枝花市和西藏昌都地区。冬至前后,脐橙也成熟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冬天的宾川坝子,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纳溪河及其“三溪若川”的一条条支流河两岸,一个个橘园,硕果累累,万绿丛中点点红,看万树红遍,层林尽染。春节前后,柑橘采摘销售甚火,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以后,直至农历二月春暖花开,柑橘园里早已果花灿灿,而花枝丛中尚有晚熟柑橘挂在枝头。岩溪晚芦、沃柑、柳叶橘,都是大理三月街期间才采摘出售的,最受顾客青睐。时令已进入暮春,新一年的果树都已落花坐果了,大果小果“一年两见面”的奇观,让人叹为观止。那是挂在枝头足足生长了一年的果实呵!养分足,含葡萄糖和多种维生素,特别是维生素C含量更多,其味甜美无与伦比。

2007年,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被中国果品流通协会授予“中国柑橘之乡”的称号。2008年,又被评为“中国优质柑橘基地”。2009年,CCTV-7《乡村大世界》走进宾川,“中国柑橘之乡”,名扬全国。来自全国各地的柑橘专家考察研讨,一致认为,发展晚熟柑橘,是宾川柑橘发展的方向。原有的早、中熟柑橘品种正逐渐淘汰,退出历史舞台,宾川柑橘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以岩溪晚芦、沃柑等晚熟品种为主的新的柑橘园,势头强劲,发展迅速。古老的“橘果之乡”,青春焕发,再次崛起。在这新老品种交替的转型期,每年它仍有四万多亩柑橘挂果,几十万吨柑橘销往全国各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写到家乡的这些往事,我敲击键盘的手都会温暖起来。我不知怎样来描述这种温暖给予我的感动,但我知道,我常因家乡的丰饶而感到丰厚的拥有,感到自豪。因为懂得,所以挚爱。

家乡这些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尘封在岁月的褶皱里,已不可见。年轻的一代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或许也不屑于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时尚。追忆这些往事,让我在现实与记忆中穿越,双脚粘着家乡太多、太沉重的泥土,无法轻盈,无法空灵。写下这些实在却并非时尚的文字,不止是对那远去的时代致敬,还有对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的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

感谢命运,让我出生并一直生活在这块生态独特像童话一样的热土上,见证了一段不平凡的乡土历史,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代!

编辑手记:

宾川往事对于作者来说,是平凡中的激动人心,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故事伴随着宾川的农业发展一路走来。得益于高海拔,光照足的地理生态,宾川这个“天然温室”、“热区宝库”在发展农业生产上一直具有独特的优势。最早的亚洲水稻种植地,一千多年的柑橘栽培历史都让作者温暖于自己的家乡,骄傲于自己的家乡。经过回忆,文章记录了在曾经的历史变革时期里水稻种植的人和事,棉花、柑橘种植的变化和发展。种植水稻的劳动模范见到了毛主席、水稻的高产闻名全国,“棉花王”进京展出、“中国柑橘之乡”美誉的得来,一切都尽在作者绵长的记忆里。

有迹可循的历史 触手可及的岁月 温暖可感的光阴

责任编辑:田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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