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后现代文化阐释
2017-01-31韩晓丽
李 杨,韩晓丽
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后现代文化阐释
李 杨,韩晓丽
后现代主义;生产方式;总体性;辩证法
以詹姆逊、哈维、伊格尔顿、德里克等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者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探讨后现代文化现象, 将“生产方式”界定为后现代文化的生成机理,基于“总体性”对其进行解析,强调在所谓碎片化、微小化、断裂感的后现代文化里追求宏大历史叙事与真理价值体系的必要性,以“辩证法”为审视范式,希冀从正反两面对后现代文化做出更为客观真实的评价,继而形成了一个具有鲜明马克思主义属性的后现代阐释话语,在世界人文社科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发挥了重要的引领作用,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是蕴涵普适性价值的思想体系,具有跨时代征候,即使在后现代语境中对现实依然具有很强的适应性和阐释力。
引 言
西方社会自20世纪60年代进入“后工业时代”。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在发达资本主义和高科技驱动下的经济转型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思想意识,崇尚多元、开放、反理性的后现代主义应运而生,推动了人们生活方式、价值理念和道德观的嬗变,成为20世纪下半叶深刻浸洇人文社科多领域、人的生活多层面的主要文化现象。学术界对此高度关注,展开了卷帙繁浩的专题探讨,其中,以詹姆逊、哈维、伊格尔顿和德里克等为代表的一批新马克思主义者对后现代文化进行了剖析,为透视、评价这一纷纭复杂的文化现象做出了突出贡献。可以说,他们基于马克思主义原理构建的后现代阐释话语是后现代研究的强音,获得了学术界的广泛重视,其中有的观点、论断成为后现代研究言必提及的参照,产生了塑形、引领作用。
詹姆逊等之所以以马克思主义为出发点,主要是他们认为,后现代文化的实质归根结底是一个经济问题,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阶段,后现代时期在形态上是更为纯粹的资本主义体制,不但依然具有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和本质特征,而且愈加典型和明显。因此,分析和研究后现代主义无法脱离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否则,就无异于舍本逐末。詹姆逊多次强调:“马克思主义批评作为最终和不可逾越的语义地平线的重要性。”[1](P147)哈维也明确指出:“晚期资本主义的新变化绝不新颖,它的最新观点肯定在历史唯物主义探索的掌握之中,甚至能够在被马克思所提出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元叙事的方法理论中。”[2](P410)所以,在他们看来,马克思主义所彰显的科学性以及跨时代的理论张力,能够为洞察后现代现象的真谛提供清晰的路径和科学、有力的理论支持。
一、经济维度切入:作为生成 机理的“生产方式”逻辑
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基石——“生产方式”,为马克思分析和阐释一切社会文化问题提供了最基本的理论视角。早在1859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就阐明了“生产方式”作为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本质和基础的核心理念。“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3](P32、3)这段关于“生产方式”的经典论述深刻揭示了每一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或文化现象不管表现形式多么形色各异,万变不离其宗,都深深植根于社会经济结构中。詹姆逊等人皆不同程度地继承了马克思关于“生产方式”的一套概念体系和分析话语,并将其运用于对后现代文化本质的阐释过程。
詹姆逊认为,兼具历时性与共时性维度的“生产方式”理论使马克思主义相对其他阐释模式更具语义上的优先权。所以,他对后现代文化的全部审视从根本上建基于一套“生产方式”的分析框架。首先,他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曼德尔基于“生产方式”变革将后现代历史时期界定为“晚期资本主义”的理念,认为,“生产方式”的不断变革使晚期资本主义的经济表现出不同于早期的新的特质。在对其进行深入探究的基础上,他认为后现代时期最显著的经济发展特质,便是随着跨国资本主义或金融资本对全世界各个领域的覆盖,商品化力量和资本逻辑全面统摄了经济领域,并逐渐扩散渗透至文化艺术领域,致使后现代文化呈现出商品化趋势。由此他发现了经济结构与外在文化表征之间的内在相关性,进而参照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威廉斯的“文化系统理论”,最终提出“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的著名论断。这一论断既是对晚期资本主义经济与后现代文化之间内在逻辑的深刻把握和概念化界定,更是从经济层面入手对后现代文化本质的精辟揭示。按照他的观点,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经济机制在上层建筑方面的文化表征。正如凯尔纳和贝斯特对他的评价:“詹姆逊是少数将后现代主义看作是一种广泛的文化逻辑,并将之与晚期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相联系的理论家之一。”[4](P211)
詹姆逊强调后现代主义绝非是一种简单的文化风格,它的产生与存在源自于更深层次的经济基础。“这(经济)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内在的、不可逾越的特征。它要求你最终触及经济结构……在我眼里,有关后现代的理论最终是一种经济理论。”[1](P17)在他看来,资本逻辑对经济领域的控制造成了后现代所具有的类象化、零散化、拼凑式、精神分裂式的文化表征。他反对福柯过分强调权力关系,忽视对社会经济层面的分析,认为这是违反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凯尔纳和贝斯特也认为,经济和社会结构的变化是后现代产生的深层次原因,后现代理论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必然是社会经济水平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所以他们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讲,后现代话语其实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回应。”[4](P21)20世纪60年代以来,鲍德里亚、波斯特等人试图用“消费方式”或“信息方式”取代马克思的“生产方式”,认为“生产方式”理论已经过时,无力回应当今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所面临的问题;而詹姆逊基于“生产方式”逻辑开辟了一条研究后现代文化的新途径,重新激活“生产方式”理论的主导性潜能,以实际行动有力回应了鲍德里亚等人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背离。
哈维也力主透过马克思唯物史观来观照后现代文化,他将马克思“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模式转化为对社会政治经济关系的考察。他指出:“看来恰当的是, 要更加仔细地探究后现代主义的性质, 与其说它是一系列观念, 不如说是一种需要阐明的历史状况。”[2](P3)通过研究资本积累过程,哈维认为资本主义积累体制的转变是推动西方社会结构和政治状况不断发展演进的最根本原因,后现代文化的各种外在表征与经济领域中生产和积累体制转型密不可分。在他看来,20世纪70年代以来出现的富有弹性和灵活性的“灵活积累”体制有效缓解了“福特主义”大规模复制生产所引发的经济、金融危机,但其作用并不止于此,而是逐渐波及、渗透至政治、文化、艺术等上层建筑领域,转瞬即逝和变动不定的后现代价值体系遂应运而生。显然,通过阐述生产运作方式如何作用于文化的过程,哈维力求表明,后现代主义正是对晚期资本主义经济领域悄然上演的诸多变化的理论与文化的表达,虽然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从诞生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但其真理性历久弥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规律继续在历史—地理的发展中作为不变的塑造力量在起作用”。[2](P161)
德里克也是从马克思的“生产方式”逻辑入手来分析后现代社会的文化状况。在他看来,随着资本逻辑遍布全球,后现代时期的生产方式较资本主义前两个阶段更加灵活,为此他将后现代时期称之为“弹性生产”的全球资本主义。也就是说,后现代文化的本质是,“弹性生产”的生产方式革新作用于上层建筑领域,催生了灵活多变的后现代文化形态。依德里克之见,后现代文化特质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当初对资本主义的预言,“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同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资本主义的预言是相似的。”[5](P76)伊格尔顿也对后现代语境下的文化研究给予极大关注,并肯定“文化”与晚期资本主义之间的关联性。“在当代有关现代性、后现代主义等的争论中,‘文化’似乎是分析和理解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关键范畴”。[6](P1)
新马克思主义者对后现代文化的诠释措辞虽有所不同,但其表述里蕴涵同一“生成机理”:詹姆逊的 “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哈维的“灵活积累”的生产体制、德里克的“弹性生产”的资本主义,都从根本上遵循了一套基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生产方式”分析原则。在他们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科技进步和生产社会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必然要求变革那些不适应生产力水平的旧的上层建筑或文化形态,后现代文化正是资本主义体制为顺应生产力发展需要而进行自我调节的产物。如詹姆逊所言:“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只有作为我们社会及其整个文化或者说生产方式的更深层次的结构改变的表征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7](P49)显然,新马克思主义者坚信,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方式”理论对后现代社会的适用性和阐释力决非其他理论或视角所能比拟,它能够穿透表象,直取本质。所以,他们将“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运作模式视为分析一切后现代文化现象的起点和基础就不难理解了。
二、基于总体性的解析:宏大叙事的衰弱及恢复整体性、历史性的必要
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进行研究的全过程中始终秉持“总体性范畴”,对社会结构和历史发展作总体性宏观把控也因此成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研究方法,它要求把社会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待,避免对问题的认识以偏概全,顾此失彼。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指出,整个世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统一整体,任何事物都是统一的联系之网上的一个网结,并通过这个联系之网体现出普遍的整体性。卢卡奇曾高度评价总体性原则作为方法论在马克思所有著述中的核心地位,并指出马克思的“总体性范畴”涵盖“整体”与“过程”两个层面的意义,它既将社会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认为脱离总体的部分无法得到正确理解,又将“总体性”看做历史发展过程的总体,坚信事件只有被置于历史总体进程中,其真实本质才得以显现。
首先,总体性范畴的“整体”理念为新马克思主义的后现代文化理论的构建提供了一种看待问题的理论基础和视角,使那些零散、孤立的个体被置于一个更广阔、全面、相互关联的历史语境中得以完整的研判和解析。詹姆逊强调“整体性”仍是阐释当今时代最有力的理论原则。早在1973年的《社会正义与城市》中,哈维便将马克思的“总体性”视为一种研究方法,并据此提出“总体性是一种运演结构”的观点,即强调要素之间以及要素与总体性之间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唯物史观的“总体性”范畴。詹姆逊等新马克思主义者将“整体性”理念作为研究后现代文化的基点,他们拒斥那种孤立考察现象的抽象研究方法,而是将后现代主义置于一个更大、更抽象的统一的总体性文化模式中,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内在关联及其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化的整体性关联和对照中对其进行准确的界定。正如安德森所言:“詹姆逊的后现代理论第一次在提出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同时提供了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整体变化的一副画面。这是一种更具包容性的视野,在此,从局部到普遍的过渡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使命已达到其最完善的顶峰”。[8](P290)新马克思主义者对“整体性”的诉求也是回应了当今世界全球一体化的现实需求,因为他们敏锐观察到后现代社会的无序化背后隐藏的总体化趋势。“那些貌似自主和不相干的领域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通常认为只是孤立的和依次发生的事件却原来是事物的有规律的变化和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它们具有一种全球性的特征”。[7](P34)詹姆逊认为后结构主义过分强调异质性,忽视了资本主义走向同一化和普遍化的历史发展趋势,这一同质化的态势随着资本主义大规模复制、生产和消费,以及商品逻辑的全球化过程表现日益明显,在此背景下,采取总体化的研究视角无疑顺应了历史发展潮流,有助于准确、科学地勾勒出后现代主义主干运行轨迹的全景图。故有学者指出:“要想图绘晚期资本主义日趋明显的同质化和系统化效应,就必须采用一种总体化的分析方法”。[9](P127)
“整体性”理念也内化了一种具有普适性价值的“真理体系”或“宏大叙事”。按照唯物史观,任何真理都是从整体上对事物之间本质联系和客观规律性的反映,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与绝对性。然而,随着资本主义进入以消费取代生产,以形象取代现实的后现代时期,一切坚固的东西似乎烟消云散了。在詹姆逊等看来,后现代解构思维企图否认具有普遍性衡量尺度的价值标准,怀疑真理的存在,如此以来,整个西方社会因为信仰道德危机而变得支离破碎,失去了凝聚力和精神支柱。对这一问题,后现代理论家琳达·哈琴也深有同感:“在后现代世界里,不允许把坚定的道德或政治价值观建立在任何坚实、单一真理的基础之上,一切谋求变化的理想都会遭到嘲讽或质疑,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怎样才能(以坚定的道德或价值观)达到积极的目的?这当然是一个问题,至今在西方也没有找到答案”。[10](P3)对此,詹姆逊等人提供的解决方案便是“重返宏大叙事”。在他们看来,那种武断地抛弃“宏大叙事”而转向“微观叙事”的文化现象走向了极端,过分重视局部、个体,否定人们客观审视和批评生活的总体性能力,是借自由之名,行专制之实,不具有恒久有效性和可行性,即使在后现代时期,真理、自由、正义、理性等具有普适性价值的基础性话语对于人类生存的指引依然不可或缺。詹姆逊甚至多次宣称:“主导叙事”或“总体性叙事”已经形成了“政治无意识”,悄然产生着无法抵消的作用。詹姆逊等人认为,利奥塔等后结构主义者一味标举异质性与差异性的“去中心化”思想,结果事与愿违,在消解“宏大叙事”正当性的同时又把“去中心”搞成了一种具有总体性意义的“宏大叙事”,以他们始料未及的的奇特方式印证了他们所否定的“宏大叙事”的客观存在和不可或缺。安德森也赞同詹姆逊的看法,他明确指出,宏大叙事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世界历史好像第一次进入了最为宏伟辉煌的时代。
与之相应的,伊格尔顿也试图超越解构思维,重新恢复后现代语境下的总体反思能力。他抨击后现代主义对整体性、深层次的宏大崇高命题的贬低。在他看来,那种认为不存在任何绝对价值和人性概念的文化批判策略终将导致自我颠覆的命运。“后现代主义对规范、整体和共识的偏见是一场政治大灾难,其愚蠢也确是惊人”。[11](P16-17)伊格尔顿呼吁终结后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重构关于真理、客观、正义等经典的基础性理念,以寻求缓解后现代社会信仰危机的有效途径,继而他在《理论之后》(AfterTheory)中呼吁理学、神学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融合,旨在超越各种“碎片化”的后现代微观叙事,继而构建以道德、伦理等具有终极意义的人文价值观为中心的政治体系。故有学者指出,“伊格尔顿对道德、伦理、真理等基础性话语的探讨,建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之上,具体而言,将其置于社会主义政治视域之中”。[12](P139)在詹姆逊等人看来,人类可以对社会和历史形成整体性认知,建构具有普适意义的整体性叙事或价值观,尤其是在全球一体化的后现代时期,人类必须拥有建立在普遍人性假定之上的共同理想目标、价值理念和社会准则。道德、伦理、真理、自由、正义等基础性话语都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普适性价值,它们体现了人类得以存在的最基本的精神诉求,从而为所有时代的人类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指明了方向,当然,后现代社会也不例外。
总体性范畴的另一规定在于其“过程性”内涵。“整体观念”重在强调共时性研究,而蕴涵历史连续性的“过程观念”则为新马克思主义者研究后现代文化提供了历时性阐释维度。“过程性”注重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性、连续性和真实性,透射出厚重的历史感。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非连续性”时间观大行其道,借助“非历史”的当下去体验断裂感似乎成为时尚。詹姆逊等人认为,这种强调“永恒当下”的时间观彻底抹煞了人类的历史意识,否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内在联系,致使整个后现代社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历史认知危机,所以他们立场鲜明地主张历史主义。詹姆逊提倡一种旨在获取连贯性叙事的新叙事理论——“全球叙事”,并称这一叙事理论是一种“历史的框架”,并提出了“永远历史化”的口号。他明确表示对那些“永恒的”的、“无时间性”的事物没有兴趣。伊格尔顿也认为,后现代将“历史”视为一件具有持续变动性,极为多样和开放的不连续体的命题时常被推进到一种难以置信的极端,这种碎片意识有悖于历史发展的事实。他针锋相对地指出,“迄今为止的历史展示了一种相当明显的连贯性惊人的连续性,亦即受苦和剥削的顽固持续的现实。”[13](P62)此外,詹姆逊等人将他们所强调的连续性的历史认知模式运用于其对后现代文化的阐释过程,虽然他们看到后现代性与现代性在文化和艺术风格方面存在异质性,但他们主张后现代主义的许多命题是现代主义的重复和延续,强调两种文化之间存在继承性的“共生关系”。正如有些学者指出的:“詹姆逊并不把现代性的终结看作是现代性的消失和毁灭,而是把其看作是某种现代性向后现代性的转化。他承认,在此过程中有某种连续性。”[14](P265)
此外,出于对总体性、唯物史观的信念,新马克思主义者强调历史的“真实性”是客观存在。詹姆逊断言后结构主义对于历史叙事的消解并不能彻底消除历史对当下的影响,历史作为“缺席的本原”是一种不言的过去的存在,不是人为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希望历史研究必须借助具体的历史语境,以期恢复人们对具体历史情景的感知,真切体认到历史的力量。伊格尔顿将历史称之为“大写的历史”,以此来彰显其真实性和不可消解性,并明确指出,“大写的历史”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实体是无法回避的,“它(大写的历史)依赖于这样一种信仰,即认为这个世界有目的地朝着某种预先决定的目标运动,直到现在这个目标还是这个世界内在固有的,它为这以不可抗拒的展开提供了动力。”[13](P45)显然,新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打算随波逐流,把历史虚化为“被阐释的文本”,其对历史连续性和真实性的坚守弘扬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精神实质。
詹姆逊等秉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从总体性范畴出发,将重返宏大历史叙事视为其考察后现代文化现象的终极目标,与利奥塔、福柯等人提出的以解构和颠覆为主旨的后现代主义论述形成鲜明对比。正如凯尔纳所言:“以一种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的方式,詹姆逊面对后现代和后结构主义的进攻,有力地捍卫了表征和总体性的概念,并且提供了自己的关于现今时代的总体理论——这恰恰是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功能与重要贡献”。[15](P175)可以说,詹姆逊等人基于总体性理念构建起来的后现代阐释理论,既还原了后现代文化所处的宏大历史语境,更充分展示了新马克思主义者在后现代语境中依然追求“真理体系”的知识态度。
三、辩证式审视:碎片化、断裂感与挑战性、解放力
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因而对任何社会文化现象的分析都应该坚持历史的、辩证的分析和批判方法。矛盾的同一性与差异性是事物存在和发展的本质,其作为唯物辩证法的核心,构成了认识事物的根本方法。詹姆逊将唯物辩证法视为现时代最有力的理论武器。哈维也对辩证法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如果马克思不对此(辩证法)进行仔细研究,他就既不能达到《资本论》体现出来的辩证实践,获得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世界的概念性抽象工具,也不能清晰地阐明自己的政治战略和实践”。[16](P57)
詹姆逊等人在分析后现代文化现象时基于马克思主义立场所使用了一套包括“生产方式”符码和“总体性”范畴在内的阐释体系和分析话语。如果对其进行仔细分析,便会发现它们均体现了“同一性与差异性并存”的辩证精神。在他们看来,每个对象都将其所不是包含在自身之中,即同质性自身中孕育着异质性元素。詹姆逊基于“生产方式”探究后现代文化的过程蕴涵了辩证的思维,针对利奥塔等人关于“总体性观念对于个体差异性的压制”的指责,詹姆逊等人明确指出他们所说的“总体性”范畴并不具有那种令人生畏意义上的蕴涵,而是以尊重个体差异性为前提的。为此他采纳了威廉斯将“社会文化系统”分为主导文化、残余文化和新兴文化的理论,并将后现代主义界定为晚期资本主义的“主导文化”。他认为,特定社会阶段的生产形式多样性决定了不同文化形态的存在,作为晚期资本主义具体表征的后现代文化系统,固然包涵着占据主导地位的后现代主义,但同时也存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等残余文化和其他新兴文化。詹姆逊强调:“事实上,我并不觉得今天所有的文化生产都可以用我所指的‘后现代’这个广泛的观念来概括。‘后现代’就好比一个偌大的张力磁场,它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文化动力,最后构成一个聚合不同力量的文化中枢。”[1](P432)在他看来,只有承认后现代历史时期的总体文化内部异质文化形态的存在方能真正全面地辨识其特质。这种辩证分析策略有效澄清了评论家对他的“资本主义历史分期”会造成求同去异的误解。他们不赞成德里达等人以差异、踪迹、撒播和异质性的名义公开拒斥“总体化”的做法,认为这种片面放大差异性,聚焦一点,不及其余的“非辩证”思想并不可取,没有任何实践的可能性。
马克思主义“批判性与肯定性并存”的辩证思维模式是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透视后现代主义时所使用的审视范式。他们认同“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在对待后现代的态度上,他们保持了清醒、客观的立场:一方面他们看到受商品化逻辑的全面熏陶,后现代文化追寻价值和意义的冲动趋弱,其政治批判性锋芒也在与资本主义市场体制和商品文化共谋过程中逐渐失去,就像伊格尔顿批判性地将其视为在政治上无力而虚弱的反抗策略。[13](P22)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注意到,后现代主义作为对现代性主流既定形式的特殊反动,并非一无是处。它致力于质疑、重审,追求多元价值,从而超越了传统固有的二元对立的单一思维范式,在很大程度上对打破精英文化的统治地位起到了促进作用,符合民主、平等的时代发展潮流,也为解放思想,助推社会进步注入了新的活力。可以说,后现代文化的价值就在于对意义的否定中获得了新的生存空间。伊格尔顿对此给予了肯定:“后现代主义的有关种族主义的族性特点,有关同一性思想的偏执,有关总体性的危险和对他者的恐惧的大量著作:所有这些,连同它对于权力的狡诈的深刻见解,无疑具有相当大的价值。”[13](P151-152)也就是说,后现代主义以其特殊的“二律背反”逻辑抗拒着资本主义对它的绑架和管制,抵制着主流文化对它的渗透和销蚀,从而展现出独特的批判特质。詹姆逊明确指出:“在最有意义的后现代主义著作中,人们可以探测到一种更为积极的关系概念,这一概念恢复了针对差异本身的观念的适当张力。这一新的关系模式通过差异性有时有些是一种已经获得的新的和具有独创性的思维和感觉形式”。[17](P31)
詹姆逊等人看到了后现代主义本身所具有的内在矛盾性,认为它承袭了商品逻辑对主体意识的压制与侵蚀,使其丧失政治批判的能动性,同时又对主流意识形态表现出超常的挑战性和解放力。这种矛盾的双重特性互为作用、互为补充,共同构成了理解后现代本质的应当选择的切入点,也从根本上确立了詹姆逊等人评判后现代文化现象的辩证立场。正如伊格尔顿所言:“虽然我在这个论题上的评论一般来说是否定的,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给予后现代主义它应该得到的东西,在注意到它的弱点的同时注意到它的力量”。[13](P2)
詹姆逊等人无论是运用“生产方式”框架和“总体性”范畴透视后现代主义的本质内涵,或是评判后现代文化的优劣,都始终以唯物史观的辩证思维去衡量。在他们看来,这种历史的辩证审视范式能够充分揭示后现代主义的本质联系。他们希求借此对后现代文化现象做出“真实的还原”,进而对其本质内涵进行更深层次、全面的把握。詹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所展现出来的文化特质,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真实处境。“问题的迫切性要求我们至少尝试尽力透过文化进化的观点来思考晚期资本主义这个历史现象;至少尽力透过辩证分析的方法,从‘惨剧’和‘进步’的观点予以同时掌握。”[1](P503)为此詹姆逊等人既反对将后现代社会的各种景观作为社会式微的末日征兆加以指责,也反对将它们作为新的工业技术和专家政治的乌托邦预兆加以赞美,而是把后现代社会中出现的新的文化特质与一种新兴的经济秩序联系起来,探查出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轨迹和方向,在他们看来,后现代从来都不是偶然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它已全面覆盖新历史时期的文化、经济和政治等各个领域,代表了一个新时代的知识理论和权利话语,应力求对其作出更为客观真实的评判。
结 语
詹姆逊、哈维、伊格尔顿等新马克思主义者虽不是一个有组织、有纲领的思想学派,但就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运用于后现代文化探讨而言,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出的观点交相呼应、异曲同工,汇集为具有鲜明马克思主义属性的后现代理论阐释话语,在后现代研究领域构成了响亮的和声。首先,他们以“生产方式”为起点,将后现代主义定性为跨国资本主义经济基础显现在上层建筑的文化表征,其经典表述当推詹姆逊之“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的论断;其次,他们依据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理念评说后现代文化充斥着“碎片”意识的零散、微小、断裂性,倡导建构后现代语境下的“宏大历史叙事”和“真理体系”;最后,他们创造性地将辩证法运用于对后现代文化的审视与阐释,实现了对后现代文化更为客观、全面的把握,有效拨开了笼罩在后现代文化上的种种“假象”,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理论界对后现代侧重于摧毁和解构等否定性维度的单一性认识,发掘出后现代文化中所蕴含的建设性向度和积极因素。正如安德森对詹姆逊的评价:“犹如夜晚天空中升起的镁光照明弹,照亮了后现代被遮蔽的风景。后现代的阴暗和朦胧霎时变成一片奇异和灿烂。”[17](P1)詹姆逊等人基于马克思主义原理,结合后现代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创建开拓了一条独特的后现代研究路向,提供了对后现代更系统的观照和更深刻、富有见地的理解;在学术界成为被广泛参考的后现代研究一个主导范式,也为丰富马克思主义与实践的结合,增强马克思主义在新时代的风采及勃勃生机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从马克思主义诞生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半世纪有余。詹姆逊等新马克思主义者的后现代文化研究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产生的重大影响表明,马克思主义所包含的知识体系及思想内容以其对人类社会运行模式和发展规律的深刻、科学的总结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无论是在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资本主义早期,还是在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均具有很强的适用性和阐释力,对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理论与实践仍具有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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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 伟]
Postmodernism A Marxism Perspective
Li Yang1, Han Xiaoli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Jinan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22)
postmodernism; production mode; totality; dialectic method
Based on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Marx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New Marxists represented by Frederic Jameson, David Harvey ,Terry Eagleton and Arif Dirlik etc., explore the postmodernism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by using the“production mode theory” to define its mechanism from an economic viewpoint, guided by the“totality ”concept,stressing the absolute necessity for the grand narrative in an age fraught with fragmentation, smallness and discontinuity, and selecting the“dialectic method”as the judging mode to assess postmodernism objectively from both sides. Their Marxist interpretation has generally been accepted as a leading approach in postmodern studies and exerted extensive influence on the fields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worldwide, fully demonstrating Marxism’s validity as an ideological system of universal truth even for the postmodern era.
李杨,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上海 200092);韩晓丽,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山东 济南 25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