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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桐城派的中国史编撰

2017-01-30许曾会

安徽史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桐城派史学历史

许曾会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601)

·桐城派研究·

清末民初桐城派的中国史编撰

许曾会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601)

清末民初桐城派学人在史学领域颇有作为和影响,尤其是中国史编撰方面。他们或编纂贯通古今的中国通史,或以史学家敏锐的意识记载亲身经历的民国史,或参修政府组织的官方正史。他们的中国史编撰具有几个方面的特点:宣扬进化之史观,撰写历代兴衰之内容,注重史料之搜集和征引,追求真实之历史,书写雅洁之语言。清末民初桐城派的中国史编撰新旧杂糅,既能因时而变,又能坚守着传统史学的一些特点,真实地存在于那个时代的学术谱系之中,不应被忽视和遗漏。

清末民初;桐城派;中国史编撰;特点

桐城派前后延续二百余年,流演相嬗,代有传人,影响深远,戴逸曾将桐城派归纳为“七世传承”*陈三立称“桐城自方氏刘氏姚氏迄于吴先生,宗派流演相嬗而名者十数辈。”参见马其昶:《抱润轩文集·陈三立序》,1933年刻本。戴逸在国家清史工程“桐城派文献整理项目”座谈会上的讲话,转引自程根荣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选》,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1页。。本文所要介绍的“清末民初桐城派”即第七世桐城派,吴汝纶门下的精英弟子群体。作为一个学术流派,桐城派学人一直于文学、经学、史学等传统学术上有着较大的影响,在桐城派的发展过程中,史学家和史学造诣精深的学人不在少数。清末民初,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传统学术中经学、史学的地位开始发生变化,前者从学术中心滑向边缘,后者则走向中心,桐城派学人也因此更加自觉地重视史学。这一时期桐城派学人中不仅涉足史学的人数较多,而且于史学各个领域均有一定作为。尤其是中国史编撰方面,他们或编纂贯通古今的中国通史,或以史家敏锐的意识记载亲身经历的民国史,或参修政府组织的官方正史等。本文主要对清末民初桐城派学人在中国史编撰方面的作为加以阐述,并初步整理他们的史学特点和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的地位。

一、中国史编撰概况

(一)中国通史的编撰

有学者称“在二十世纪初年,所谓重新编写中国历史,主要是编写历史教科书,以适应新兴学校和社会教育的需要。”*俞旦初:《二十世纪初年中国的新史学思潮初考》(续),《史学史研究》1982年第4期。清末民初桐城派学人编撰的中国通史,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常堉璋、刘乃晟的《中国历史课本》和姚永朴的《史事举要》。两书均是历史教科书,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通史撰写的一种尝试。

常堉璋、刘乃晟出自吴汝纶主持的保定莲池书院,“刘常二子,皆故京卿吴挚甫先生高等弟子,湛深经史,贯通中外之学,而文辞尤有师法。”*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钱鎔叙》,华新书局1908年版。《中国历史课本》最初是为直隶保定高等学堂编撰的历史教材,后在整个直隶甚至全国许多地方都有使用。该教科书一部四册,不分卷,记述内容始自伏羲时代,下至清朝末年,括四千余年之故事,约十余万言。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亲为该书作序,称赏曰“以谓高等小学以上之学校皆适用……属更印行”*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袁世凯叙》。。《中国历史课本》初次刊刻于1904年9月,在1904至1908间年刊行了四版,销售两万余本,“中外各校,购求者益多”*常堉璋:《中国历史课本序》。,可见影响之广。

《史事举要》是姚永朴所著的一部简明通史著作。姚永概于书前作一简短的序文,称“吾兄仲实是书,成于壬子夏,起盘古氏迄清末,略仿教科书体。分三百五十课,为卷七。”*姚永朴:《史事举要》,北京共和印书局1917年版。该书完成于1912年夏,直至1917年才由他人资助刊印。

(二)当代史的编撰

1911年辛亥鼎革之后,面对中国由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变为共和体制这一重大转折,桐城派学人以史官的敏锐和基于存史求实“以昭来兹”的史学意识撰写当代历史,在史学界产生一定的影响。谷钟秀的《中华民国开国史》和尚秉和的《辛壬春秋》是为代表作。

谷钟秀曾就读保定莲池书院,1902年考入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回国后任直隶高等师范学堂教员,不久又任直隶巡抚署秘书。辛亥革命爆发后,其代表直隶地区参加各省督府代表联合会武汉会议和南京会议。1912年选为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员,1913年任国会众议院议员,并为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1914年袁世凯解散国会,谷钟秀南下在上海创办《正谊杂志》,反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

《中华民国开国史》最早是在《正谊杂志》上连载的,后由泰东书局出版发行,又名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实录》。作者以历史的亲历者以及存史以昭来兹的史学意识记录这段历史,“缔造艰难之业,苟无所志,奚以召来兹。走以菲才,值组织政府之初,即往来鄂宁,滥竽代表。参议院国会递善,复继续议席,未间,至临时政府告终,国会废止,始获隐身而退。见闻所逮,凡关系治乱得失,荦荦大端著为实录,名曰开国史。”*谷钟秀:《中华民国开国史·序》,《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6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页。该书是民国初年为数不多的一部记录辛亥革命及民国开国初年的历史著作,如果要以作者的政治身份来看,记述的是其亲身经历的历史事件,因此史料价值非常高,为现今研究辛亥革命史和近代史学者必备的参考书。章开沅便提到,“中华民国史之类的书籍,其中出版最早且较有参考价值的,是曾任清末直隶咨议局议员和民初国会参议员的谷钟秀编的《中华民国开国史》”*章开沅:《50年来的辛亥革命史研究》,《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5期。。

1924年,谷钟秀帮助好友尚秉和刊行《辛壬春秋》,并在该书的序言中称:“民国三年,秀遁沪草《中华民国开国史》,既刊行,而于各省独立始末未付诸阙如。方拟补缀未果也。五年归京,晤故人尚节之先生,得悉伊已著《辛壬春秋》,省自为篇,于独立始末特详,秀遂辍笔。日耀灵出,爵火可以熄矣。”*尚秉和:《辛壬春秋·序》,中国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辛壬春秋》一书的创作始于1911年,直至1924年由北京历史编辑社刊行。“至辛亥革命,国体变更,私忖此变为数千年所未有。蹶然兴曰是吾有事之日。”*尚秉和:《滋溪老人传》,附《周易尚氏学》书后,中华书局出版社1980年版,第357页。该书主要记录了辛亥、壬子两年即1911至1912年中国发生重大转折时期的历史。民国知名作家曹聚仁曾专门介绍《辛壬春秋》一书,并对尚秉和的史

识、史才、史学,表达了自己的推崇和敬意之情*曹聚仁:《天一阁人物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89—492页。。

(三)官方正史的参修

1914年春,北京政府国务会议决议:“特设清史馆,由大总统延聘专员,分任编纂……以与往代二十四史,同昭垂鉴于无穷。”*《政府公报》第628号,1914年2月5日。1914年3月,袁世凯下令开设清史馆,延聘赵尔巽为馆长。在清史馆的人员聘用上,基本上本着“广召耆儒”“延聘通儒”等标准*参见李思清:《舫斋载笔:清史馆文人群体的形成》,《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12年第10期。,因此桐城派学人被邀请者较多。除去一些被邀请但未到馆的,实际参与《清史稿》编修的桐城派学人有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李景濂四位。这几位在当时学界都声名颇显,于文、史皆有素养,一马二姚更是后期桐城派的代表性人物,李景濂、姚永朴都任职北大。马其昶1916年入史馆,至1925年离开,修史近10年之久,对清史编修费尽心力。姚永朴、姚永概居史馆也分别长达8年和6年。

桐城派学人主要参与的是《清史稿》的传记和志的编修,尤其是传记。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李景濂都有修传记。马其昶撰写“光宣列传”及整理了“文苑传”和“儒林传”,姚永概撰写“名臣传”“忠义传”,且和姚永朴一起辅助马其昶修“光宣列传”。姚永朴修成清史达40余卷,传记占很大一部分。志向来为正史编撰中比较复杂和艰难的,而姚永朴所修的“食货志”又是难中之难,正如其说“诸志惟‘食货志’最繁重者”*姚永朴:《蜕私轩集》,秋浦锦记书局1925年版。。李景濂所修的“刑法志”也有类似情况。

清史馆里除这四位之外,还有一些与桐城派关系非常紧密的文人学者,如吴汝纶的女婿、著名的史学家柯劭忞,1914年即被聘为总纂之一,赵尔巽去世后,为代理馆长。另有直隶大儒王树枬,1916年被聘为总纂,王树枬“执贽请业愿居门下,而公(吴汝纶)谢不敢当”*郭立志:《桐城吴先生年谱》,《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73辑,第319页。。桐城派在清史馆里形成一股力量,推动着《清史稿》的编撰。尽管除姚永朴所修的部分“食货志”基本上保持了原貌之外,桐城派学人所编修的《清史稿》各篇或间有被篡改、修正,或有作废不用,很多现已无法考究,但是不能因此否认、忽视他们对于清史编修的努力。

二、中国史编撰的特点

清末民初桐城派学人的中国史编撰形式多样,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若干特点:

(一)宣扬进化史观

宣扬进化史观,摒弃传统的循环史观,是20世纪初年新史学思潮的一大显著特征。桐城派学人对进化史观是认同的,并尝试以进化史观为指导,分析历史问题、编纂历史作品。其实在梁启超宣扬进化史观前,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就已在中国产生广泛影响,桐城派学人对“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社会进化论思想非常赞赏,吴汝纶亲为《天演论》作序便是很好的证明,“《天演论》未出,先示吴冀州,冀州大服为序而行之”*姚永概:《严先生六十寿序》,《慎宜轩文》,1916年铅印本。。对社会进化论的接受是桐城派学人接受进化史观的基础。在后期桐城派学人的史学作品里可以非常清楚明确地看到他们对进化史观的宣扬。

《中国历史课本》深受进化史观的影响,作者将几千余年的中国历史划分成了秦以前的“上古史”、 秦至隋的“中古史”、 唐至明的“近古史”及专记清朝大事的“近世史”四个时期,以明了社会进化的轨迹,还以进化史观来考察和分析中国历史,探索历史发展的因果关系。如解释中国在古代为什么可以维持大国地位,而到近代落后挨打的原因,“吾以为中国古昔,闭关一统,无外来之刺激,虽有边患,无一败涂地之虞。虽有知识,无交通进步之猛。祗此压力反动力,同种扰攘而已。近百年来,五洲大通,文明日益刺激,天演公例日明,破尽四千年成局,渐入优胜劣败世界。又不若压力尚有反动时矣。”*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总论三》。宣扬进化史观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唤起民众的爱国心,保种保国,救亡图强,这也是这套通史教材的编撰宗旨所在,“顾尤望吾侪,读此中国历史,振其合群之思想,保此中国种族,中国土地,中国宗教,超越此过渡时代,而孕育最后之英雄也。”*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钱鎔叙》。这虽是钱鎔的序,但是在常堉璋的文集《寄斋文草》中有一篇《〈中国历史课本〉代序》之文,即是代钱鎔所写,将二文加以比较,内容几乎一致。《寄斋文草》二册八卷,国家图书馆藏,铅印本,无出版者及发行年月。

谷钟秀1914年撰写《中华民国开国史》时,正是袁世凯实行独裁,破坏宪法,谋划复辟的时期,该书写作的真实目的,通过呈现共和制度建立的艰难史实来告诫人们历史是不断发展的,“由四千年专制古国而改建共和政治,盖政治进化自然之势”*谷钟秀:《中华民国开国史》,第185页。,只有顺应历史潮流的发展且积极采取行动,才能挽救国家和人民于水火之中。全书正文内容按“组织政府时代”“南京临时政府时代”“北京临时政府时代”这样历史发展顺序来构架。在认识历史问题时处处以进化史观为指导,如“我国地势平坦,利于统一。又自古环列皆小蛮夷,不足争雄,长无竞争,故不能进化,君主专制数千年未尝少变,海通以来,屡被侮于外人”*谷钟秀:《中华民国开国史》,第10页。,即中国长期处于安逸的环境中没有参与“物竞天择”的竞争,因此没有进步。

(二)撰写治乱兴衰之内容

清末民初桐城派学人虽然在历史观方面接受了新史学思潮的影响,但也对某些主张有保留意见,如他们并不认同新史学提倡的“民史”。从他们史学著作的内容来看,依旧是传统史学记载治乱兴衰的模式。

《中国历史课本》在内容上以帝王为纲,记载的都是有关帝王将相及治乱兴衰之事。常堉璋、刘乃晟明确反对“民史”,他们认为撰写民史是不符合中国实际的,追求民史弊端多多,甚至很多为迎合潮流而不顾史实去编造,“自新学勃兴,言历史者,动谓吾国旧史,大抵一姓帝王之私谱,于所谓民族史国史之新议不相合,乃竟取小说杂记之所言,牵引附会,编次成书,以求合于历史学之新议。此亦近今之通蔽也。”*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钱鎔叙》。相反,他们觉得中国史书重帝王将相之事才是符合自古以来社会情形的,是合情合理的,只有记载这种反映历代兴衰的大事才能唤起大众的情感,因此不能盲目追新。“吾国自唐虞以来,皆以国土为君主之所有,故往者史家,皆以一姓统全国。然而国君之兴亡,斯民族之文野强弱,可附以共见。今乃必取小说杂记山野村市猥琐不经之谈,旧史所不载者,以求合国史民史之新议。无论其于传信之义何如,而历代衰兴之大端已略矣。故事之不悉,安所得其感情乎,流极支离,且更入于无君之异说。何莫非彼赴会史学新议者之启其机也。”*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总论一》。

又如尚秉和的《辛壬春秋》共48卷,体裁上类似纪传体,但又有创新。在内容上主要分“纪”“事略”“表”“传”等几大部分。首篇为“辛壬大政纪”一卷;紧随其后的二十三卷分别叙述了23个省份从清末独立到一省统一的情况;再接着分别是“海军”“南京政府”“清室禅政”“北京政府成立记”“辛壬之际月表”“国会”“官制废置”“礼制”“全国行政区域废置表”“革命源流”“袁大总统事略”各一卷;之后是 “民党死事记”七卷;“清臣殉难记”七卷;最后“叙目”一卷*《辛壬春秋》目录上的标题与正文标题略有差异,这可能是由于该书经过众人匡正,“因文已成来不及改”。。可以看出这些都是记载政治大事的,与民史无关。

此外,《史事举要》“其文本旧史,以历代治乱兴衰为主”*姚永朴:《史事举要·姚永概序》。;《中华民国开国史》“见闻所逮,凡关系治乱得失,荦荦大端著为实录,名曰开国史”*谷钟秀:《中华民国开国史·序》,第1页。;桐城派学人参修的《清史稿》就更是新史学鞭挞的以帝王将相为纲的封建正统史学。因此若以提倡“民史”的标准来衡量,这些史学作品显然不是新史学。

(三)注重史料之搜集和征引

姚永朴曾说“古之人为史,未有无所资而能成者也”,点出史料对治史者的重要性,并将史料分为四类:一曰实录,二曰郡志邑乘,三曰杂家传记,四曰金石*姚永朴:《史学研究法》,《文史讲义》,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57—160页。。可归为历史文献和实物史料两类。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历来史学家都非常重视史料搜集工作。

清末民初桐城派学者在治史过程中对史料的重视程度是非常高的。马其昶就认为“一代之史所关至宏巨,不广加搜采慎其予夺,将何以信后世”*陈祖壬:《桐城马先生年谱》,《晚清名儒年谱》第16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页。,所以他任清史馆总纂时,“凡一代名臣魁儒,遗文轶事搜讨尤勤,此其功在天下,后世更何如耶”*姚永朴:《马通伯先生七十寿序》《寄通伯》,《蜕私轩集》续钞,秋浦锦记书局1925年版。。姚永朴在清史馆时,曾撰《与清史馆论修史》,提出“应搜阅典籍,按日撮钞,以为预备,不可遽责以起草。苟蓄材既富,下笔亦复何难。”*姚永朴:《蜕私轩集》。他在修《清史稿》“盐法志”时非常重视搜集史料,曾给缪荃孙写信求助相关史料,“前闻先生言,周湘铃先生著有《盐法通志》,搜辑宏富,寤寐欲得此书,以资考订”*缪荃孙:《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中华文史论坛增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 800 页。。再如尚秉和著《辛壬春秋》,在史料方面也是搜集广泛。“传记存录报章,凡170余种”,“尤留意故实,于开国以来遗闻轶事,搜讨至勤”,“凡公私报纸及私家记述,靡不甄录”*尚秉和:《辛壬春秋》吴闿生序及吴闿生评点,第2、334页。,甚至于口述史料也在搜罗之列而“常询当事者”*尚秉和:《辛壬春秋·凡例》,第7页。,“大约北廷秘闻,多得之于王世珍,王为袁世凯心腹,参与密勾。南中传闻,多核之于定县谷钟秀,谷为南京临时议会之河北代表。党人资料,得之沧州张溥泉。此外如立宪派之藉忠寅等,高瞻远瞩,兼听慎择,实事求是,此本书之所以能正确。”*尚秉和:《辛壬春秋·梁容若序》,台湾文星书店1962年影印本。史料搜集丰富,不仅表现了桐城派学人学识广博,也是他们治史态度和精神的体现。

对搜集来的史料如何征引加以正确利用也是非常重要的。清末民初桐城派学者在史料征引时追求精确,从而达到史学著作求实的宗旨。姚永朴曾说:“如援引故实,亦以精确为要,不得因周秦诸子中,事多不实,遂以藉口。吾家惜抱先生《与刘明东书》云:‘用故事必精切,不宜随手填入’。”*姚永朴:《国文学》卷2,京师法政学堂1910年版。精确,是指征引史料须真实、准确,不能断章取义、主观取舍,甚至歪曲篡改等等。为达到征引史料的“精确”,他们大都是“无征不信”,注重史料的出处和注释。如姚永朴在《与清史馆论修史书》中就提出“有谓每篇亦详注所出着,意主征实,不可谓非。然此但可于篇末书明所征引者在何书耳,必逐句注之。”*姚永朴:《蜕私轩集》。这些原则体现出了桐城派重考证的传统。

(四)追求历史之真实

古今中外史学家都将求真看成是历史编纂的一个重要宗旨。清末民初桐城派学者在著史时也不例外,他们或是不为名利所动,或是不畏权贵,或是不徇私情感无所偏倚,或是疑以传疑,只为记载最真实的历史。姚永朴提到史有“征实之义”,“夫曰中,曰正,曰不隐,即征实之谓也……惟其所录皆实,故善人可以劝焉,恶人可以惩焉;善者劝则不为恶,恶者惩则化而为善。史之有功于世,孰大于是!”*姚永朴:《史学研究法·史义》,第142—143页。

吴闿生当年推辞清史馆馆长赵尔巽的聘请,一个理由便是认为官方修史不够自由,达不到求真的目标,他说:“今日史馆之制,有协修若而人,纂修若而人,又有总纂总校若而人,以临之参稽互证不厌其详。此官府之制度则然,而作者振笔直书之意气,尔然尽矣。”*吴闿生:《上赵次山总裁辞清史馆协修书》,《北江先生文集》第5卷,文学社刊行,1924年。姚永朴、姚永概、马其昶三人虽然参与了《清史稿》的编修,但都能做到求真,尤其编修的人物传记均十分谨慎。1925年马其昶离开史馆,表面上是因为其夫人的去世和疾病缠身而“称疾不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对史馆、史稿中存在的种种不良现象和问题表示不满,“清史垂成矣,而疏漏特甚,体例谬误,文字繁冗无论矣。即去取亦漫无意义,颇有例当立传者以闻见所不及而遗之,亦有不足重轻之人,徒据宣付史馆旧案或缘其子姓之请托在馆诸人之私昵浮词,琐行累牍不休者。先生以为一代之史所关至宏巨,不广加搜采、慎其予夺,将何以信后世。赵尚书既不用先生言,承修之文亦间有损益,先生意不乐。”*陈祖壬:《桐城马先生年谱》,《晚清明儒年谱》第16册,第62页。马其昶修一代信史的愿望无法实现,也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了。

谷钟秀的《中华民国开国史》“始民国起义迄国会废止,凡民国缔造之艰难,政局变迁之因果,择精语详,据实直书,而于政潮暗幕尤能探得奥秘。”*谷钟秀:《正谊杂志》第1卷第7期,1914年。作者以历史参与者的身份著录亲身经历的历史,揭露很多人所不知的真相。该书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能够不畏权贵,不惧统治者的高压和迫害,做到据实直书,还原历史真相。如该书第四编“北京临时政府时代”为全书份量最重、描写最详细的一编,叙述袁世凯独裁政治。该书发行的1914年是袁世凯担任大总统的时期,且是复辟帝制言论甚嚣尘上的一年,作者于此时揭露袁世凯的种种独裁、破坏共和的行为,是冒着危险的,体现了他不畏强权的实录精神。如对宋教仁被刺一案的记载便是体现。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全国震惊,案情也扑朔迷离。作者通过对案件进展的详细梳理,列出了案件主要嫌疑人应夔丞与洪述祖、洪述祖与赵秉钧、赵秉钧与应夔丞之间的函电往来,从而认为应夔丞、武士英为直接谋杀者,洪述祖、赵秉钧为间接谋杀犯。书中虽没有直接指出袁世凯为幕后真凶,但读者依旧可以从中很明白地看出袁世凯与此案的关联:“二月四日,洪致应犯函,有冬电到赵处,即交兄手(笔者案二人来往各函洪自称兄,称应为弟),面呈总统,阅后色颇喜,说弟颇有本事,既有把握,即望进行云云”*谷钟秀:《中华民国开国史》,第129页。。作者对袁世凯的揭露,无疑可以让人们更加认清袁世凯的真面目,同时希望引导舆论,遏制其复辟帝制的倒退行为。

尚秉和著《辛壬春秋》的原因,“虑其久而益失真也。乃竭十余年之力,详咨精择,以成一代之信史。”*尚秉和:《辛壬春秋·王树枬序》,第2页。对占全书份量较重的各省纪事,尚秉和称“各省初起草创,简略情形,每据实直书”*尚秉和:《辛壬春秋·凡例》,第6、6、7页。。最重要的是作者保持一个客观的立场写作此书,不掺杂个人情感,对清朝、革命党两派一视同仁,这是史家应守的法度,如“关于革命零星记载,向分新旧两派而立论,每不相容以致记载每多失实。兹篇于新旧人物精神道德各有表彰,无所偏倚,务存其实。”*尚秉和:《辛壬春秋·凡例》,第6、6、7页。他还特别强调书名《辛壬春秋》之“春秋”并非“援麟经之例有所褒贬”,只是“年月之代名词”*尚秉和:《辛壬春秋·凡例》,第6、6、7页。。梁容若称该书“直书史实,劝惩自见,是非自明”*尚秉和:《辛壬春秋·梁容若序》。,这种评价很是到位。一本记载两年时间的史书,却花了12年时间,这期间虽有时代动荡导致作辍不常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由于作者求真求实的态度,不肯轻易成书脱稿所致。从这点来看,尚秉和无疑是一位“良史”。

(五)书写雅洁之语言

桐城派夙以文学负盛名,他们在古文创作方面为人称道。在桐城派学人的各种学术作品里,是非常注重文字表达的。姚永朴《史学研究法·史文》开篇即说:“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况史也者,尤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使无文以张之,何以广见闻而新耳目乎?”*姚永朴:《史学研究法》,第153页。吴闿生也说:“学问之道莫不有赖于文,而史尤为甚。孔子曰:‘文胜质则史’,史之必深泽于文也久矣。”*均是强调文字表达的重要性。

清末民初桐城派学者在史文上的最大特点是用雅洁的古文来写作。雅洁是桐城派始祖方苞提出的文论之一,它贯穿整个桐城派,影响深远。至清末吴汝纶再次强调“雅洁”的古文写作,以此来对抗新史学俚语写作的主张。所谓书写雅洁之语言,是指在历史著作中的语言文字表述准确、详略得当,叙事详实却不拖拉枝蔓。如袁世凯在《中国历史课本》的序中称赞:“是编文词具有家法,括四千余年之故事,约以十余万言,而条理明达,奥如旷日,自高等小学以上之生徒,苟得此本而研究之,固将以述往思来,充扬国粹,而以其间绸绎其文词,且可为文法学科之一助也”,同时批评当时的文风,“吾国学子,大抵用其率易不文之词,著书行世,而文事忽焉不讲。意以为浅近易通也,究之不取足于文者。其意且无由以达,往往枝蔓轇轕,不足于义,而徒费于词。”*尚秉和:《辛壬春秋·序》,第2页。《中国历史课本》在关于“秦”国的一段课文中说:“秦王既并六国,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遂称始皇帝。由一世传万世,不用谥。改封建为郡县,置守尉监。又以匈奴为边患,发三十万人征之,尽取其河南地,筑长城起临洮迄辽东以限之。又取百粤,置南海桂林象郡,徙民五十万戍之,示威胡越。又作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未就,用李斯言,焚书坑儒,禁偶语诗书,毁名城杀豪杰,销锋铸鐻,以吏为师。欲愚黔首,肆意杀戮,遂至上下离心,土崩瓦解。”*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袁世凯叙》。作者用高雅简洁的语言,仅百余字就将秦始皇的功过表述出来,实属不易。

尚秉和的《辛壬春秋》“文成而法立,词简而事赅”*常堉璋、刘乃晟:《中国历史课本》,第43课。,“无所矫揉造作,于其间已文成而法立”*尚秉和:《辛壬春秋》,第5、41、41页。,如四川省纪事开篇说“革命之起由川乱,川乱由铁路收归国有,国有政策始于张之洞成语盛宣怀。宣怀博通时务,为北洋大臣李鸿章所识,拔创办新政,事举绩著。至光绪二十八年,宣怀与美商合兴公司订约修粤汉铁路,既签约筑路矣。湘鄂粤绅商议自筑,力争湖广总督张之洞助之,卒废约。之洞之主废约,非拒外资,实欲挤宣怀,夺之权。”*尚秉和:《辛壬春秋·王树枬序》,第2页。这一段话虽只有百余字,却容纳了大量的历史史实,干净利落,毫无拖沓之感,张鼎彝在段后评曰“着语无多,情事毕著,是谓峻洁”*尚秉和:《辛壬春秋》,第5、41、41页。。

桐城派学人参与的《清史稿》传记,不管是自己撰写,还是对其他馆员所撰传记的润色,都能让“同馆叹服””*姚永朴:《叔弟(姚永概)行略》,唐文权、卞孝萱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642页。。王树枬称赞马其昶:“吾与先生同居史馆十余年矣,每有所为,必以质余。懿乎其言之简与赅也,渊乎其气之穆以静也,而身世之感,抑塞之怀,则又俨乎其若思,恤乎其若有忧也。”*王树枬:《桐城马通伯先生墓志铭》,唐文权、卞孝萱编:《民国人物碑传集》,第515页。

小 结

清末民初桐城派虽从整体上来说已处于衰微阶段,但他们并不是无所作为、无声无息,而是依旧做着各种努力以维系桐城派的存在和影响。清末民初桐城派学人在史学上的作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们的中国史编撰既有受时代的影响而表现出与时俱进的一面,如接受社会进化及新史学思潮的影响,宣扬进化史观。但是更多的是坚守传统史学的因素,如不认同撰写民史的主张,仍然撰写历代兴衰之历史,且也不认可新史学俚语的语言表达方式,而是继承桐城派雅洁的语言表达方式。强调史料的搜集、征引以及追求真实的历史,是中国传统史学的优良传统,更是被他们进一步继承和发扬。可以说,桐城派学人在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转型的过程中,扮演了一种承前启后过渡者的角色,他们的影响真实地存在于那个时代的学术谱系之中,不应被忽视和遗漏。

责任编辑:郝红暖

On the Compilation of Chinese History of Tongcheng Schoo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XU Zeng-hui

(Department of History,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

Scholars of Tongcheng Schoo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field of historiography,especially in the compilation of Chinese history.They composed the comprehensive Chinese ancient history,and also recorded contemporary history by keen awareness of historians,or participate in the writing of theDraftHistoryofQingwhich was organized by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ir Chinese history had several features: advocating evolutionary history view,writing down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past Dynasties,paying attention to the collection and quo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s,seeking pursuing the real history,and writing with elegant language.Their historiography not only changed with times,but also adhered to some traditional history features.Their Chinese history existed really in the academic pedigree of that time,and should not be ignored.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Tongcheng School;compilation of Chinese history;characteristics

K25

A

1005-605X(2017)04-0131-06

许曾会(1986- ),女,安徽庐江人,安徽大学历史系讲师,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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