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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沘江的两岸(外一篇)

2017-01-29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旧州云龙脸谱

●左中美

在沘江的两岸(外一篇)

●左中美

责任编辑:彭琼瑶

投稿邮箱:qyao724@163.com

初秋,上午十点钟的阳光已经有些烈了。在经历了一整个长夏的繁密雨水之后,拐过秋天的垭口,雨脚渐渐收住,阳光猛然间热辣起来,进入了催熟庄稼的“晒黄天”。乡间有民谚说:七月辣太阳,哑巴晒得死。这里面的七月,指的是农历七月。在七月渐末的大太阳下,已经灌浆成熟的庄稼一天天悄无声息地晕染开秋色,直至,将人们又一岁的劳作与汗水,点染成这大地明亮的诗章。

就在这秋天上午的晴朗阳光下,沘江,一如它过去的千万年那样,在两岸群山峨峨的峡谷间流淌,尚未褪去雨季“洪颜”的水面,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波光。沘,电脑的五笔字库里没有这个字,新华字典注其音为bǐ,“沘源,河南省唐河县的旧称。”而在滇西山高水长的云龙县境,在与云龙相邻的沘江的发源地兰坪县以及附近的永平县,乃至在所有认识这条河流的整个滇西,人们都把这条河流叫作pī江。这是这条古老的河流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清明的见证。我甚至于有些主观地这样想着:所有从外面来到这片土地、见到这条河流的人,当他们在见过了这条河流流淌的样子之后,便会喜欢上这个名字,然后,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样,将它亲切地叫作pī江。

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古道木桥通京桥就安静地跨在沘江之上。在西面桥亭脚的侧壁上,嵌着一块白色的大理石碑,上面刻文介绍了这座桥的称谓、历史以及构造:通京桥,原名大波浪桥,始建于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横跨沘江,东西走向,为悬臂式单孔木梁风雨桥,全长40米,孔净跨29米,距水面12.5米,桥身采用木枋交错架叠,从两岸桥头层层向河心挑出,在相距9米处,用5根粗壮的横梁衔接,上铺木板。桥面宽4米,上建抬梁式木结构桥屋,两侧设护栏,两端建亭。之所以在这里较完整地引用了桥碑上的介绍,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道清这座古老木桥的独特构造。这种全部以木承重的古桥梁,是云龙古境所独有的木桥构造形式。在这段介绍中的“悬臂式”,在有些资料中又称为“伸臂式”。“大波浪桥”,在一些资料里又称为“大波罗桥”,因其所在地为 “大波罗村”(又有称“大包罗村”的),属云龙长新乡,古桥所在距离云龙县城38公里。凑巧的是这个时间,1776年建的桥,到2016年,刚好是240年。

走上古桥,发现上面一如许多古桥那样,在横铺的木板桥面上,正中纵向又铺一道由两块厚木板拼起的宽约两尺的木板,上面每隔约一臂的距离横向钉一道厚木条。不难看出,中间纵铺的这道厚木板,除了能更好地固定桥面,更主要的作用是用以行走骡马,人赶着负重的骡马从桥上走过时,马走中间,人走两侧,骡马负重后蹄脚重,若没有中间这道加厚的骡马行道,桥面便很容易踏坏。钉在纵道上的横向木条,除了固定住两块木板,同时还起到了防止骡马蹄脚打滑的作用。在安静的桥面上,落着好几摊牛马的粪便,有的已经半干,有的还鲜鲜地青绿着,该是一早从桥上走过的牛马留下的痕迹。

站在桥上,倚着桥廊望桥下的沘江,北来的江水北来,南去的江水南去,恍惚间,似是千万年的时光滔滔涌流至前,过了脚下这道经风历雨的古老木桥,依依向着来日缓缓而去。在这江的两岸,是逐渐向上打开的峨峨高山,深青的玉米地大片大片地铺展在从山脚至山腰的坡地上,村庄一簇一簇生长在茂密的玉米地间。而在紧邻河岸的山脚地带,一丘一丘弯弯的稻田间,已悄悄晕染开最初的秋黄。

过了桥,桥头左侧是一户人家,门前一片干净的水泥地,正中放了一张木桌,桌前竖着一把太阳伞,一位三十来岁微胖的女子坐在桌前的一只小凳上,面对着沘江,安静地在桌上切肉。这正是做早饭的时间。阳光晴明,她的脸上神情安详。在她的屋子后面是玉米地,与她隔着路的左侧是稻田。路从桥头出发,三五步之后,从她的屋侧开始缓缓上坡。这路,不用说,它一定通向了山坡上广袤的玉米地间某一个安静的村庄。

从桥上返回的时候,在桥面开始下坡的地方,一位背着一大篮子青草、看上去有些单薄的女子,正将篮子歇在桥廊内侧供人歇息的横凳上歇脚。看她的样子大约五十来岁,青蓝上衣的衣襟上沾着草叶,脚上的一双解放胶鞋被清早的露水打湿了大半,大篮子的布背带被她顶在头上。看到有人将相机对着她,她焦急地连说带比,不让人对她拍照。她说的是白语,听说,她不让人拍照的原因,是怕会把她的魂给摄走。这样的情形,后来在诺邓又遇见了一回,那是一个更年轻的女子,牵着一匹骡子,她原本正在玉皇阁下面的木牌坊前歇息,看到有人将相机对着她,她用汉语大声叫:“不要照!”然后,立刻牵起骡子起身走了。除了在书上读到,多年来在大地上的行走中,我一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我没有想到,在古境云龙,依然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小心守护着自己那皈依于天地自然的朴素魂魄。

在桥的这面,下了桥亭前的石阶,是一片用篱笆围起来的菜地,里面一墒一墒种着辣椒、茄子,晴朗的阳光照着这菜地,傍着桥下沘江的潺潺流水,使人感觉着一种光阴清美的安宁意绪。菜地往里,是依坡而上的人家,房屋依着地势向上升起,一直到公路的旁边。在这里,我们喝到了一种名叫金银花的罐装饮料,这种清凉去火的生态饮品,就是在大波罗村所属的长新乡生产的。

我是这样想的:一条河流,它所能给人的最好的惠顾,便是年复一年地浇灌在它两岸的田野和庄稼,就是让人们世世代代依傍着它,将两岸的稻田插满稻苗,将两岸的山坡种满玉米、大豆和荞麦,将两岸开满野花的大地,酿成人们世代栖居的安详的故土。雨水从屋瓦落下,鸡鸣在黎明升起,炊烟年复一年汇入山头的云朵。生活在两岸村庄里的人们,早晨从桥上出去,夜晚从桥上回家。群山与河流组成的母地,召唤离家的人们闻着花香从远方归来。

在云龙的大地上,我注意到,当人们在说着沘江的时候,就像是在说着自己的母亲。志书说,公元前 109年,汉朝征服滇国设置益州郡,将势力伸入哀牢国,在哀牢国东部、今云龙设置“比苏县”,比苏县归益州郡管辖。据说,“比”,在白语里的意思是盐,云龙古境,最早便是一片因盐而始的治地。从比苏县起始,在两千多年的时光里,这片滇西秘境的名字,与盐一起走遍各地。“比”,“沘”(pī),这样两个音形相类的字,使我想到这条河流名字的由来,“沘”,我猜想它应该同样与盐有关。又或者,“比”,在古时候同样是被读作pī的。这片蕴藏着不尽卤水的古地,地被命之为“比”,河被名之为“沘”。云龙县境的地势,东西高而中部低,在地图上,沘江从最北面的兰坪县进入云龙,以几乎居中的位置,一路由北向南流经全境。这条发源于北面兰坪县境、全长169.5千米的河流,在云龙境内整整流淌了123千米,从北到南流经了云龙的白石、长新、诺邓、宝丰等乡镇的众多日升月落、炊烟袅袅的村庄,最后在南面的功果注入澜沧江。对于云龙,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人谓“云龙归来不看桥”,云龙境内各种类型的古桥梁之多,保存之完整,被称为“古桥梁艺术博物馆”。而这些以藤、木、铁、石为材,浮、梁、吊、拱为构,日月久远、修筑精致的古桥梁,大多数便集中在沘江及其支流之上,衔其进,渡其出,在漫长的时光里,连通两岸往来,繁衍岸上光阴。在位于白石乡水城村的沘江之上,至今仍完整地保留着一座古藤桥,藤桥架设在江两岸对生的老栗树上,用当地所产的山葡萄藤编织而成,以两根藤子扭编成的直径约5公分的长绳作为桥的左右两臂,整座桥的造形,恰若一段长长的V形网兜,网兜底部铺着宽不足一尺的木板作为行走的桥面,木板用铁丝固定在藤网上,同时,在整座藤桥上,以每隔约一臂的距离用铁丝依着V形对桥藤进行加固,以确保安全及增加桥的承重力。出了桥两端用圆木搭成的简易桥门,是同样用圆木铺成的短短的下桥坡。桥上阳光明烈,桥下流水泱泱。桥的东岸是稻田和玉米地,桥的西岸,临岸人家的后园一角,安静地开着黄色和白色的菊花。

位于诺邓镇的云龙县城亦在沘江的身侧。一路往北而来的沘江到了城北一公里处,因形就势,绕出一个大大的S弯,形成一个巨大的天然太极图。后来在离开云龙的时候,殷勤的主人们给每位客人赠送了一幅镶在支脚玻璃相框里的 “云龙太极”图,这应该是一组太极四季图,我得到的那一幅,上面是“云龙太极之春”(这多么好!),在上面,春日上午的阳光,将沘江以西的山坡上尚未耕作的红土地照出一片柔和的暗红色,太极图上北面那个叫庄坪的村庄在晨光里安静着,村庄脚下那片平整的田野里,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从花块的形状上,看得出这片田畴间大多横平竖直的线条。田畴之下,转弯处的沘江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从图上看得到的S弯的中部左侧,以及渐近尾端处的两片大多长方形的田畴间,亦零星穿插着几片菜花。在整个太极图的东面,群山交错层叠,有如缕如带的洁白云雾缓缓飘移在其间,直到,将群山连绵送向远方。绕着这个大大的太极图,而今修建有一条沿河的行道,晚饭后的清凉时光里,一路上有许多人在上面散步和锻炼,有人在路旁卖着黄瓜、水果和烧包谷。河岸上开着芦苇花,路旁的田畴里,黄瓜藤和豆角秧缠缠绕绕爬上了篱架。云龙当地人云:太极图上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是自然,亦是天意,大地上的万千河流,唯有这条名叫沘江的水,最深切地领会了天地自然生息轮回的深情与奥义。过了太极图,便是云龙县城,城中的文化广场上,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有许多人在这里跳云龙独有的民间舞蹈“力格高”。气!气!齐齐气恰气!踢脚,绕手,转身,进退,这种以模仿动物的动作起始、节奏欢快热烈的舞蹈,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与自然万物相谐相融的久远光阴。

时近中午,阳光又更热辣了许多。过了大波罗村,一路沿着沘江逆流而上,从长新到白石,从大波罗村到顺荡村,从通京桥到彩凤桥,一样的沘江,一样的古桥,旧旧的瓦顶,封闭式桥廊,桥上两侧供人坐着休息的横木凳。稍有不同的是,彩凤桥的西桥亭上修有阁楼,名曰“童子阁”,故而不若通京桥是直进的,而是从南向进亭。两匹驮了空心砖的大骡子从亭口进来,在亭内窄窄的空间里熟练地打个直角弯后,嘎吱嘎吱地上了木桥。赶骡子的人一边小心轻扶着马驮子,一边一路喊着“当心”,嘟嘟地过桥去了。有风顺着河谷而下,轻轻穿过桥廊与桥屋之间的午间时光。在北面桥廊正中一段的板壁高处,用白粉笔写了大大的“人民”两个字,南面桥廊正中一段板壁的近下脚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可爱头像,只是已稍稍有些模糊了。字以及图画,该是哪个孩子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涂鸦。

论年龄,彩凤桥比下面的通京桥要久,彩凤桥始建于明代,初为石板桥,后改建为木梁桥,将西桥亭改建为阁楼,是清光绪年间的事。古桥至今已有近 400年的历史。顺荡古有盐井,顺荡井是云龙古代八大盐井之一。因盐业的发展,古代在顺荡,建有大量的桥梁、驿站、店铺、庙宇。顺荡古村现存的古民居,多为清代建筑。村下沘江上的彩凤桥,是云龙通往兰坪、剑川、鹤庆、丽江的古渡要津,是顺荡盐运往外界的起关要道。

彩凤桥,通京桥,青云桥,惠民桥,所有这些跨在沘江上的古渡古桥,除了连通两岸生活,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更是云龙食盐外运的重要通道。一匹马走过去了,一个人走过去了。一队马帮走过去了,一群赶马的汉子走过去了。云龙的无数食盐走过去了,两千年因盐繁华人喧马嘶的冉冉光阴走过去了。留下一座座古老的桥梁,在这亘古流淌的沘江之上,细数日月的前身,守望光阴的背影。

在顺荡,一起沐浴在这秋日的阳光以及沘江的水声里的古老时光,除了彩凤桥,还有顺荡大慈寺古火葬墓群。顺荡火葬墓群是元末至明代中期白族墓地,墓群现存火葬墓近千冢,已发掘出的梵文碑85块,梵文经幢7座。所有墓碑皆为无冢碑,碑的正面(又称为阳面)刻汉文,简道死者生平,正面碑头及两侧刻观音、童子、鱼、伞、宝瓶、海螺等“佛八宝”图案;背面(又称阴面)刻梵文。碑额均为半圆形,经幢为正方形或六角形。墓地中最早出现的梵文碑为明永乐六年(1408年),最晚出现的碑为明万历元年(1573年),中间时间纵跨165年。墓碑所刻死者多为杨、张、高、赵四姓,当中以张姓最多。

火葬墓群,再加上梵文碑,这让顺荡古村以及古境云龙,又多了一重神秘的面纱。梵文为印度雅利安语的早期名称。资料说,印度教经典《吠陀经》即用梵文写成,其语法和发音均被当作一种宗教礼仪而分毫不差地保存下来。云龙境内的主体民族为白族,世居云龙古境的白族为何会在那样一个时期内在逝者的墓碑上刻写梵文?再者,云龙县境自古道教文化兴盛,诺邓古村有玉皇阁古建筑群,位于县城南面的虎头山有道教古建筑群,据说云龙太极图东面山中正对着诺邓玉皇阁,南面山中则正对着虎头山三清殿,天然太极图和境内两大道教文化建筑群神秘对应在了一起。就是在顺荡,亦有著名的道教古建筑玄天阁。虽则在整个县境之内,道、儒、佛三教交融,当中又交错着白族本主崇拜,而为何独独在顺荡,出现了这样一片火葬墓梵文碑?这也使我联想到通京桥所在的长新乡大波罗村,其“波罗”之名,是否与佛教在这片地域的传播有着神秘的关联?“波罗”一词原为佛教用语,原又写作波罗蜜,是梵文Paramim的音意译的结合,指到达彼岸。佛教源于古印度,于西汉末东汉初传入我国,经过长期传播发展而形成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中国佛教。在百度关于中国佛教史以及梵文的相关介绍里,没有任何细节可以为起始于六百年前、深藏于滇西秘境的顺荡古火葬墓群提供具体的解释。这一神秘的梵文碑古墓群维有让人猜度,在明朝中期的那样一段似乎并不特别的历史时期,佛教,曾在这片因盐而兴的边远之地,有过隆重(——这人世所能加于一个人的仪典,还能有比将他的一生埋葬并且铭记更隆重的么?)而深刻的影响。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从县境最南边的功果桥,一路溯澜沧江西北而上至苗尾,再从苗尾过澜沧江,一路沿盘山而上的苗(尾)诺(邓)公路翻越五宝山回到县城;又从县城溯沘江一路北上到县境最北的白石。在云龙的大地上,一千多年前昭君出塞的伤别辞,在相同的字面里,有了另一种绝然不同的表达。群山壮阔,大河泱泱,山的高拔水的绵远,若父之伟岸母之厚慈,孕育了这片土地久远的文明,多彩的史诗。波浪滔滔的澜沧江滋养出史逾千载、遐尔闻名的古旧州,绵远流淌的沘江见证了古村诺邓两千多年因盐繁华的煌煌历史、古镇宝丰三百多年因盐兴盛的冉冉日月。沘江汇入澜沧江,澜沧江出云龙县境,涛涛流经保山、临沧、普洱、版纳,流出国境,流成一条长比日月的滔滔长河。而古云龙的众多盐井出产的白盐,过了沘江和澜沧江上的悠悠古桥,翻越过云龙大地上众多的峨峨高山,沿着迢遥古道走向山外,走向广阔大地之上一座座车马喧喧的城池,炊烟袅袅的村庄。

在地图上看云龙,以沘江为纵轴,中间低、两侧高的地形,几近于一本打开的书。可以确定,古境云龙,它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假若,我有一双能够读懂这片大地的眼睛。比如澜沧江畔的古治旧州,比如沘江岸上的宝丰古镇;比如沘江之上的众多古桥,比如诺邓古村的盐上时光;比如太极图上的晴明春色,比如高山天池的静宁秋光。又或者,在傍晚的时候坐在县城文化广场前的石阶上,看人们在上面跳古老的舞蹈“力格高”,看夜色从两侧的山间缓缓落下,待灯火从四面点点升起。这当中的每一页,都是云龙这片大地的独有见证。而作为这本书的中线,沘江在这里从北向南亘古流淌,一岁又一岁,流过这大地上的春夏秋冬。

而若是让我,非要选一个季节再回到沘江,我想,我依然要选择这样雨水收住、阳光晴明的初秋。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依然深青着,中间有弯曲的道路通向那深青处宁静的村庄。河岸上的稻田无声晕染开最初的秋色。临岸人家的菜园里,青绿的辣椒叶间挂出第一包鲜艳的红辣椒,篱下的菊花开得一片烂漫,白的白黄的黄。远行的人从迢遥的远方归来,在风雨桥上抖落长路的汗水和尘埃。在沘江的两岸,微风里布满金银花淡淡的清芬,迎接离人回到这温暖的故土。

旧州之旧

那样一张似乎并不特别的脸谱,初看一眼之后,你会将目光从上面扫过去,然后,看向边上别的脸谱。那上面整个一组脸谱一共是十二副,中间两排各四,上、下两排各二,那张头戴若电视剧《水浒传》中军师吴用那样的屋形帽、脸部主题色调为黑白两色的脸谱,你一时看不出他的特别来,那上面,眉、鼻子连贯着画成黑色,在靠近鼻端处,向左右各伸出一条“黑手”来,先是各自横着伸到近颧骨处,之后,向下一折,一直到达两边嘴角外侧,前端画出爪形。帽檐下的眉心上点了一点鲜红,鼻子下面,抿起的唇也是鲜红的,两抹鲜红上长下短。因为脸上大面积的白,这张脸看上去有一点寡,好在头上帽子的颜色让整副脸谱看上去柔和了许多。那一顶屋形帽子,正屋面是海蓝色,后屋面露出的里底是粉红色,而前后“屋檐”之间露出的帽子主体是鹅黄色,整个帽子是一种清新柔和的色调。这副脸谱在中上排的左一。在他左侧紧跟着是一副大面积白的脸,头戴云檐、云耳帽,眉毛和眼睛都以几近60度的斜度向上吊起。除了这两副脸谱之外,在整组十二副脸谱中,大多数脸谱都非常出彩。当中,中下排的左一,脸上的底色红黑各半,左黑右红,眉和眼眶都画成白底红点,鼻端两侧亦伸出两道白底红点的弯撇子,头戴云檐、云耳帽,帽顶正中是扎起的布帽尖,帽后垂下及颈布遮,整副脸谱显出怒目刚正态。在这组脸谱中,上排右图是彩度最大的一副脸谱,红、绿、黑、白各种颜色,一条一条从脸部正中向上、向两侧画出去,就连眼睛里面,除了小小的黑眼珠及周围很小一圈眼白,其余大面积是绿色的。下巴亦画成绿色。下牙的左右,各向上挑出一枚獠牙。乱发于头部顶端胡乱裹成髻,还有一咎垂在颈后。脸相和眼神显出凶煞的样子。

这样地看了一圈过来,目光却又落到了那副戴屋形帽的脸谱上,这时候,便猛地一惊:这脸上连贯起的黑色的鼻、眉以及从鼻端两侧向脸上伸出的手,加上两个圆鼻孔,它竟是一只倒爬在脸上的青蛙!到了这时候,我也才看清,这青蛙并不是黑色,准确地说是较深的墨绿色。作为青蛙后腿的两道眉毛,尾部弯度很大。眉下的眼睛眼尾向上,约呈30度角,里面的眼神沉静而深邃。我感觉到,这是一副初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表情,而内里却沉静、深邃、策谋深远的脸。这也是这组十二副脸谱中唯一一副戴屋形帽的脸谱。

初秋的清晨,在滇西古境云龙的南部、澜沧江畔的旧州,一夜雨水之后,清晨的阳光洒在宽阔的镇文化广场上,照在广场前端白色的照壁上,似乎有着清冽的质感。四层高的四方塔形仿古建筑“白族吹吹腔艺术博物馆”就建在镇文化广场的高处,面向着澜沧江的亘古江流,面向着对岸万年如斯的峨峨高山。居高向远的塔形楼,飞檐翘角,曲廊彩画。一楼外侧回廊间的石板地面上,依稀留着昨夜雨水的痕迹。而一进到了馆内,人便感觉到这里面的空气,忽地变得庄重起来了。从一楼到三楼,吹吹腔经典剧目舞台场景再现,各种服饰、道具、脸谱,乐器,古旧发黄的老剧本,近现代吹吹腔名角介绍,一一展现在眼前。二楼展厅进门左侧墙上的液晶电视上面,在播放着当地孩子们在课堂上学习吹吹腔的情景,一位大约四五十岁的阿姨正在课堂上教孩子们传唱吹吹腔,唱的是白语,老师教一句,孩子们唱一句。

吹吹腔,又名吹腔,民间俗称为“板凳戏”,源起于明洪武年间传入白族地区的中原戏曲 “弋阳腔”中的“罗罗腔”,随明初屯垦军民传入大理,后吸收了白族文学、音乐、舞蹈等方面的各种要素,经过白族艺人的发展创造,形成为一种独具白族艺术风格的戏曲剧种,至今在大理白族地区传承已有500多年的历史。吹吹腔用白语吟唱,间杂以汉语。表演以唱、吹为主,唢呐为剧种特色乐器,故又称“唢呐戏”。清代是吹吹腔发展的鼎盛时期,在这一时期,吹吹腔发展成了南北两个流派,大理、鹤庆等地的吹吹腔为北派吹腔,云龙县境内流传的为南派吹腔。近代由于受到滇戏、京戏和其它外来文化的冲击,北派吹腔日渐式微,而存活于白族山区的南派吹腔却得以传承和发展,使云龙成为保存白族吹吹腔戏剧最为丰富、最为完整的地区,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吹吹腔艺术之乡”。而今改名为功果桥镇的旧州是吹吹腔的主要发祥地和传播核心区。建于镇文化广场上的吹吹腔艺术博物馆,是至今唯一一座展示吹吹腔发展历史、文化传承、艺术特色的博物馆。

那一组嬉笑怒目、各形各色的吹吹腔人物脸谱,画在一楼展厅的东墙上。两束青白色的灯光从墙头打下来,照着这些红红绿绿的脸谱。我没有弄清楚,这些脸谱,他们各自是代表着吹吹腔剧中的某一类人物,还是有一些脸谱,他们直接就是某部剧中的某一个人物。这样的脸谱,在这面墙上从左到右一共画了四组,每组十二副脸谱,共四十八副脸谱。在这些脸谱上面,有着很深的惊剧脸谱的影子,而当中却又有着独属于吹吹腔脸谱的夸张的色彩、勾勒以及装饰。整面墙上,那样多的脸谱,当中每一副脸谱的装饰与神情都不一样,真正是生旦净丑,道尽世间百态。在博物馆进门的面墙上,当门做有一枚大大的“铜钱”,“铜钱”的里圈里竖向浮雕有“白族吹吹腔艺术博物馆”的馆名,当中,“白族吹吹腔”几个字醒目居中,“艺术博物馆”几个字秀逸靠左。在“铜钱”的里面小圆和外圆中间,则浮雕了八副人物脸谱,字和脸谱均为亮铜色,上面的人物各个髭须分明,神情或怒目或敛眉,亦皆栩栩生动。

确切地说,吹吹腔如今的传播面并不算广,主要只在云龙县境内,当中又主要集中于云龙南部的旧州、如今的功果桥镇,且因吹吹腔以白语吟唱,受众亦更多限于白族地区。而就是这样的一个民间小剧种,它竟保有着这般丰富完整、尽现世间百态的人物脸谱,这就让我为之深深震撼并肃然而起敬了。在整个博物馆内,从进门大“铜钱”上的脸谱浮雕,到大厅东墙上的四组共四十八副五彩脸谱,到大厅北角上那一组还原舞台场景的仿真人物的生动神情,到吹吹腔名角舞台剧照的脸部特写,无不显示出吹吹腔在人物塑造及性格刻画上的着意与用力。而人物塑造的生动完满,性格刻画多姿多彩、形色各异,毫无疑问,正是一个剧种发展成熟和完善的最重要的标志。

在第一组脸谱中那张戴屋形帽的脸谱,从他的装饰以及神情,我猜想他大约也代表着军师一类的角色。这样的屋形帽,在第四组脸谱中又出现了一副,位在中上排右一,这里的屋形帽,屋面是比前面那个稍深的海蓝色,帽子主体及屋檐里底是黄色。在这帽子下面的是一张胡须脸,鼻子下面两撇浓胡子,两鬓及下巴髭须浓密,脸上的颧部突出,眼睛被挤得有点小,眼神中兼显出智慧与狡黠两端。

在第三组脸谱中,我又发现了两副“青蛙脸”,一副上的青蛙为淡红底黑斑点,脸谱头戴浅蓝色翅耳帽;一副上面依然为墨绿色的青蛙,脸谱头戴圆形扎布尖带后遮的布帽。而更加让我惊奇不已的发现是:在所有的脸谱当中,绝大多数脸谱上面的图案,细看之下竟是各式各样的蝴蝶形,若蝴蝶一般多彩斑阑,亦如蝴蝶一般千姿百态。每一组脸谱下面的线型淡墨底图亦是一副脸谱,上面脸部的图案同样呈现出蝴蝶形。

如此丰富和完备的人物脸谱,如此奇特的青蛙以及蝴蝶的脸谱图案,使我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清凉早晨、在旧州的这样一间建成不久的想必平日来的人并不多的吹吹腔艺术博物馆里触摸到的,不只是一种我之前所未有了解的民间剧种,更是一部我所未知的显示着这片地域独特民族心理以及精神世界的文化史诗。这个被称之为吹吹腔的白族民间剧种,它源起于中原地区的汉剧,与汉文化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脉关联,同时,却又呈现出了它在滇西、在大理地区数百年久远传承之后被这片地域的山水与人文所濡染出的独特文化面貌。展厅的高窗上阳光明亮,而那一副副嬉笑怒目的人物脸谱,赤橙黄绿的鲜艳线条,却一笔一画,勾描出旧州之“旧”的悠远背景以及深厚底色。在进门大“铜钱”的左右两侧白墙上,左侧画了武生和白脸丑,右侧画了花脸净和刀马旦,净色线画的人物,长翎浓髯,神情栩栩,仿佛就要咿呀唱将起来。“哦——呵呵呵呵呵……”

自然,这旧州之“旧”,它的历史和文化源头,远比吹吹腔进入这片地域的历史要久远得多。云龙县地早属哀牢。公元前109年汉王朝在此设置“比苏县”,属益州郡。公元69年转划永昌郡。大理国时,云龙县地属胜乡郡,称“云龙赕”,治所始设旧州。元末设云龙甸军民总管府并防送千户所,隶属金齿宣慰司。1384年改云龙州,授白族段保为土知州,属大理府。1436年改属蒙化府。1449年又归大理府。1620年,云龙州“改土归流”。至1629年,因“以盐课为要务”,州治始从旧州迁至澜沧江以东沘江边的雒马井(今宝丰)——这些变迁史,在当地史志里都查得到。从宋(大理国)到明,从云龙赕到云龙州,在近700年的时间里,云龙这一称谓下所辖之治地宽窄时有差别,而旧州作为治所却一直未有改变。至1629年州治迁往雒马井之后,旧州因其深厚久远的人文积淀,依然保有着这片地域上经济文化中心的重要位置。

假若,站在隔着澜沧江的对面山上看旧州,它应该是一面缓缓展开在三崇山下的冲积扇。澜沧江亘古从脚下流过,春风和雨水一年又一年在这里轮转。秋天里稻香满岸,冬天里牧歌晴暖。农闲时节,人们请来戏班,一遍又一遍听着《崔文瑞砍柴》《重三斤告状》《鸡鸣茶乡》这些传承久远的吹吹腔经典剧目,大人们听戏闲聊,孩子们嬉笑打闹。旧州,这片坐落在高山大河间的平野谷地,上苍给了它优越的雨水以及阳光,自古是云龙县地的鱼米之乡。天高地厚,人勤岁饶,久远的农耕文明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传统,使得这里的人们一直保着有对土地的热爱,以及对季节的遵循。在云龙,人们是这样评价旧州的:在旧州,你看不到有一点土地被浪费,房前屋后,街角巷尾,只要稍可耕作的地方,人们就会在上面种上点什么,不是因为缺吃,而是因为惜地。

听说,在旧州往北九公里的“芷冈地方”,清末杜文秀起义军曾在这里修建了一座跨越澜沧江的铁索桥。“桥成之时,云兴雨作,‘彼高空兮,有影宛如龙兮。’是故,铁索桥便命名为‘飞龙桥’。”桥头建有一座高二十多丈的望江楼,两旁挂有一副可堪与昆明大观楼长联相媲美的长联。我后来在百度找到了这副联,颇有些气势泱泱。

天堑固称最矣!叹径流滚滚,鹿石奔来,擅四渎之封,表雄南诏,截三崇之险,扼吭西陲,直比金沙淘浪,荡射日光,潞水激湍,轰鸣雷鼓,傥异时,江河声析,出奇制胜,试下汉家楼船,定不教,螟弓矫举,走猎苍华,蛮锦侈张,网鱼滇洱。

地轴其效灵乎?看高阁巍巍,鼍梁载起,诉九隆而上,压倒霁虹,耸五云而遥,回翔彩凤,更饶蒲甸朝霞,挂穿画栋,苏溪夜月,涌到朱栏,尽千客,诗酒兴豪,览物舒怀,频洒临川笔墨,却何让,跨鹤仙人,横吹短笛,停騑帝子,独步常洲。

这副长联据说为清朝光绪年间重修飞龙桥时石门举人尹陈谟所作,上下联相比大观楼长联各少3个字,为云南古桥楹联中的第一长联。此长联虽则为桥联,而联中内容却遍包旧州以及滇西之历史文化渊源。“蒲甸朝霞”、“苏溪夜月”原为旧州胜景;“四渎之封,表雄南诏”则是南诏往事。到而今桥虽不存,而长联依旧,背倚古楼面临沧江,无声诉说着旧州之浩浩光阴,冉冉过往。

天将欲晚,暮霞熙熙。站在功果桥镇镇政府楼顶的露台上,看脚下旧州,屋舍栉比,江烟蔼蔼。在从旧州往上和往下的澜沧江上,而今分别建了两座大型的电站,往下的电站名为功果桥电站,已然建成发电,旧州亦因此电站而改名为功果桥镇;往上的电站名为苗尾电站,眼下还在建设当中,电站所在属于旧州往北原来的表村乡,而今亦因电站的建设而改名为苗尾乡。站在这楼顶上,两座电站均被左右的青山隔阻,不见高峡平湖。

迎着西边的天光西北而望,深绿中隐隐透出秋色的稻田从集镇的身侧缓缓向远处铺展开去,一直铺展到澜沧江在西北山脚下绕出的那一道江弯旁。远看去静宁如镜的那一弯江面,倒映着暮晚最后的天光,如闪如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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