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书
2017-01-29习习
●习习
植物书
●习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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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习,本名任红,甘肃兰州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青年文学》《散文》《美文》《散文海外版》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浮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表达》(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前沿丛书散文卷)、《流徙》(兰州市女作家“三俊”丛书)、纪实文学作品集《讲述:她们》、历史文化随笔集《公主和亲——那一抹历史深处的胭脂红》等。
滋味
1
院门口的废品站旁边,是一家中药铺,木头门窗,木头柜台。木头药柜依墙而立,像一本高大的《本草纲目》,一行行吊着黄铜耳环的狭深的抽屉,盛放着被称为草药的几十种上百种植物。方格窗射进安静的光线,草药混合的苦香漾在药铺各个角落。和废品站一样,它是儿时我们喜欢去的地方。废品站坚硬芜杂吵闹决绝,中药铺古旧深沉,许多时候,散发一种缠绵的忧伤。
院中间的一家,也常年散溢汤药的气味,我能闻出药香里那种深厚的苦味。是寡居的陈太第一次让我尝到汤药的滋味,我常常一眼不眨看着她端着青花大碗,一口气喝下那颜色混浊的汤药,再舔净嘴唇上最后一滴药汁。陈太看出了我的馋,有一次,她分出一小盅,让我一口喝下。因为极端的苦,慌不择路的我选择了吞咽,苦味久久留在舌根,我咳出了眼泪,陈太笑眯眯地看着我,问,还喝吗?我喜欢去陈太的小屋,大人们告知小孩,陈太有严重的传染病,但我喜欢陈太屋子里那种特别的氛围。祖母说,陈太自小长在江南,我于是真的在陈太家里看到了江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炕上的长柜,精致地描画着粉嫩的荷花,有几次,她从柜里拿出一件丝绸斜襟大褂,上面绣满江南的水仙,她说那是她年轻时的衣裳。我还奇怪地喜欢上了陈太熬煎汤药时飘散出的气味,这一切组合成了一个我意念中的江南:花草丛生、水汽氤氲、苦香缭绕。我常想,这个整日被草药熏染的孤独老太,年轻时穿着那件开满花的丝绸褂子,定然是好看的。陈太屋前有蓬乱的花儿,每年野长,秋天结出一疙瘩一疙瘩种子团,打开来,里面装满一圈紧紧挨着的麻钱儿似的花籽儿,陈太说,就叫它麻钱儿花吧。蓬乱高大的麻钱儿花正好遮掩不能见人的陈太,有一次,她揭开衣服的前襟,让太阳晒她的皮肤,她身上满是雪白的鳞屑,我很害怕,后来不再去她的屋子。有时候,望着那茂密的麻钱儿花,觉得花丛后面的陈太,蛇一样,在静静地蜕皮,那些鳞屑落尽,或许病就好了。陈太时常会叫我的名字,隔着麻钱儿花,递来钱,让我去中药铺给她抓药,一堆堆蓬松干暄的中药在草纸里包得和点心一样,被麻线扎成一摞。我把中药放在麻钱儿花旁边,学着药铺里郎中的话,对着屋子虚掩的门喊:熬久点儿,熬久点儿哦。不知陈太喝了多少中药,那些熬尽滋味的药渣,在花丛里铺了厚厚一层。
很多年后,我在一个江南小镇的里弄间徜徉,粉墙黛瓦间横着长长短短的竹竿,上面晾晒着男人女人的衣裳,有时,会看到地上撒的一溜儿一溜儿药渣,问了,才知是叫千人踩万人踏的,这样,喝药的病人就会好得快些。我就想,那时陈太也该把药渣撒在大院里,这样的话,她的病后来或许就好了呢。
中药铺像是收集植物的档案馆,少量小体型的动物也混迹其中:被晾晒得干瘪轻薄的蜈蚣、地龙、斑蝥、蝎子等。不同植物的不同部位,根、茎、叶、籽等,干干燥燥地分隔在一个个抽屉里,有的被分离、有的被切割、有的被烘焙、有的被碾磨成粉末。茎叶类的草药轻盈蓬松,煎熬的时间相对较短,药铺一角那个王姓郎中,每每与一个常来抓药的中年女人说,不要熬得太久哦。不知她患的啥病,但王郎中每次给她的药方上足有三十几味药,大部分是茎叶类的草药,让那些称药的人皱眉,一戥子一戥子没有完了,一副药汇集成很大的一堆,干枯陈旧的几堆草,那女人总拿着个很大的麻布袋来。草药里像藏着能救人性命的神,她恭敬小心地背着药袋,一脚一脚郑重地跨出木头门槛,脸上露着很深的期盼。根茎类的药比较沉,王郎中每每对我说,熬久些熬久些哦,我于是也用一样的腔调给陈太传话,熬久些熬久些哦,陈太隔着麻钱儿花应声,哎,声音里似乎有那么点儿欢喜。陈太喝了那么多又黄又苦的汤汁,我想她身体都可能给浸黄了,但她的脸越来越白,隔着桃红鹅黄的麻钱儿花,看着害怕。陈太死了几天,才叫人发现,请了人来殓她,给她穿上了那件绣满水仙的大褂。蓬乱的麻钱儿花脚下的药渣里,我认出了其中一味中药,小石块一样,叫大黄。
“良药苦口”,作为一个古训,有着奇怪的意味,世间甘甜美味的食物给人们带来幸福和健康,而身体上的苦痛,恰恰要这苦药去祛除。曾经艳美的花朵、碧绿的枝叶、埋在地里纠缠不清的根须、模样儿互不雷同的种子,为什么被熬煎后,纠合起来的基本滋味是苦涩?色彩缤纷的植物,为什么熬煎后,混合出的都是极不赏心悦目的浊汤?熬煎,这个词,对那些柔弱的植物来说,多么疼痛。
2
人类和很多动物似乎都有嗜甜的本性,甘甜给人的唇齿带来那样奇异和陶醉,微妙复杂的感觉难以言说。甜得如此美好和幸福,由它而产生的隐喻也丰富细密、无法细述,甜美的生活、甜蜜的感情、甜美的面孔、甜蜜的声音……植物人文学家迈克尔·波伦这样说:“这并不是一种小小的欲望,我琢磨,甘甜会不会是所有欲望的原形?”
横着切开一个苹果,果核像一个精致的蜂房,每一个干燥的小屋子里住着一颗褐亮的种子,像被细木工精心打磨过似的,种子细腻圆滑,形状大小,毫无二致,但与动物的口舌来说,它滑硬苦涩还含有毒素,难以入口。甜蜜的果肉包裹着这样一个滋味相反的果核,苹果因此得以自我保护、顺利延续后代。像是苹果的近亲,甜蜜多汁的梨,快到果核部分时,果肉也逐渐酸涩粗糙,最中间,宫灯似朦胧的核中,每个精致分割的小套间里,也分别住着一颗黑色的种粒。美味的李子、樱桃、荔枝、桂圆,也用坚硬滑溜的圆核对抗着人和动物的牙齿。这些汁液丰沛的果实们,甜蜜芳香,人类所掌握的描述甘甜的词汇,与甘甜本身微妙细腻的万千滋味而言,显得那样匮乏和笨拙。同样,面对每一个果核,其滋味与甘甜一样,只能简单地说它们是甘甜的反义词。
祖母家的大院在黄河岸边一个叫十里店的地方,十里店是古时兰州城过了黄河一路向西的一个重要驿站,那里以盛产美桃著名。这种桃子叫白粉桃,白里透粉,粉里透白。个儿大,味道极为甜蜜,长到烂熟时,咬破一点儿果皮,就能嘬出一口一口甜香的桃汁。桃子果肉甜蜜柔软,但桃核坚硬无比,每一颗桃核都是精致的雕刻,神的手艺一般,刻纹曲折婉转、衔接华美流畅,天下找不出两个雕刻工艺完全相同的桃核,植物们在种子的存放上花了很多心思,但这是人们不在意的。桃树,这种原产于中国中部和北部的植物走向世界后,被赋予很多意义,一位叫波卢塔希的西方人说,桃象征着道德之心和道德之舌,因为桃子似心而桃叶似舌,在幼时,我所知道的桃木的非凡魔力还表现在道士手中桃木剑的所向披靡。
桃子成熟的季节,十里店遍处都是被人丢弃的桃核,我们提着小袋子,四处捡拾,墙根、树窝、走累的人歇息时靠过胳膊肘的窗台……
比起出入废品收购站的费尽心机,桃子成熟的季节,只要随处走动、或者守株待兔,就能用桃仁到中药铺换取不少零用。
那一天,收成很大。姐、我、毛毛,兵分多路,到下午,汇总起来的桃核竟有一大布袋。在大院石阶上,我们找来砖头、石块、钉锤,砸开桃核,摘取桃仁。雪白的桃仁放在一个干净的纸袋里,可惜桃核皱褶里残存的果肉十分滑腻,砸不好,就碎了桃仁,破碎的桃仁药铺不收,只好丢弃。桃仁很苦,吃不得,不像杏仁,有甜有苦。但院子里各家的鸡们分不清甘苦,见了这白净的碎果仁儿,呼朋引伴地叫来一群。大人们都上班去了,祖母也背了筐子到街上铲骡子粪去了。鸡们一边吃着破碎的桃仁、一边满足地咯咯咯地叫唤着。
砸出了一小袋桃仁,成果不小。到了药铺,掌柜的用小戥子称过,付给我们一叠毛毛钱,我们平均出四叠,给祖母也留出一份。
玩够了回家,回到院里,才知出了大事,一院子人大呼小叫的,原来家家都死了鸡。我们忽然明白是桃仁惹了大祸,谁都不敢言语,内疚地挨家挨户去看,大人们杀鸡拔毛,母鸡肚子里,还有一串没长上壳子的鸡蛋。祖母用眼睛狠狠地剜着我们,说:以后看谁给你们下荷包蛋。
自此我们知道,桃仁真是毒得厉害,碎小的一些颗粒就能要了那么多活蹦乱跳的鸡的性命。看来,鲜美的水果,果仁儿轻易碰触不得。
植物们为自然界提供果实,并用它诱人的甘甜昌盛起来,但是,作为防范,植物们也采取措施,以躲开帮助过它们的动物的贪婪的口舌,不到种子成熟,果子不把甘甜和成熟的颜色贡献出来,而果实成熟时,又在种子里发育出滋味不好的毒素。
与花朵靠自己的智慧传播花粉一样,植物们用心保护着种子。按照人类学家的垃圾堆理论的推论,人类的农业文明也因此产生:原始人把植物身上一切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带回家,把吃剩的东西倒进粪便、动物的骨头等混合在一起的垃圾堆里,垃圾腐烂后变成了肥料,某一天,偶然被埋进垃圾中的植物种子奇妙地发芽生长、结出了果实,这简直是神的启示,原始人把最大最健康的种子埋进肥料,之后,他们的食物慢慢改善并得以积累,农业文明诞生了。
关于种子,有个可爱的文学童话,讲出了植物与动物的共生,植物借动物让种子找到离母体较远的地方,开辟疆土、获得新生。这个童话来自上世纪英国儿童文学作家波特的 《松鼠本杰明的故事》,松鼠埋下4个左右的橡子后,很快忘掉了原先埋下的预备过冬的种子,健忘的松鼠帮助了不能走路的橡树,让它的孩子们扎根四处。事实上,贪嘴的鸟儿们果真会不小心吃下种子,因为不能消化,种子随着鸟儿的粪便被排泄到各处。美味的果品允许鸟儿同时咽下它们的种子,鸟儿给果品的回报是,把种子撒播到只有翅膀能够飞到的地方。之外,微不足道的小蚂蚁们通过集体的力量,也使得许多碎小的种粒得以长途迁徙。
比起动物的灵活强大,植物们不得不在成长的每一个环节苦思冥想。中药铺里,那些被百般改造的药草们,它们离开那些存放过它们的狭深的抽屉,还要受尽煎熬,苦命的药草混合出难以下咽的苦涩,也许这也是它们对付动物味觉的一个最后的办法。
很多年后,我了解了陈太常喝的汤药中的那味大黄,是植物大黄的根茎,祛毒清火,滋味十分苦涩。有一次,我看到了地里盛开的大黄花儿,掌形叶子,托着黄白的大花,它们适宜在西北生长,对来自江南的陈太来说,它是陈太后半生喝的汤药中苦味的首领。
某天,在一个中药铺,我抄下了一个面色萎黄的女患者的处方:
柴胡18克 丹皮10克 红参6克 当归20克川穹 10克 赤芍10克 桃仁 10克 红花10克菟丝子20克 鹿角霜10克 川牛膝10克 鹅术10克 鸡血藤30克 丝瓜络6克 泽兰10克 生薏仁10克 淫羊藿15克 桑椹10克
按照药材的道地性,处方中的多味药材归属秦药,比如当归,自古以我所生活的秦陇为道地。我所以要抄下这个药方,因为有一味药跳入了我眼中:桃仁,我童年心灵事件中的一个重要的小东西。我盯着被小戥子称出的10克桃仁,被炒制得焦黄的桃仁被分成五撮,每撮十几颗,药剂师把它们倒进其他草药:碎小的黑色菟丝籽、圆胖的白薏仁、蓬松的丝瓜络、干薄轻盈的淫羊藿的心形叶子、细若花蕊的红花花瓣,光滑的剖面上能看出年轮的暗红的鸡血藤、粗糙灰白的块状鹿角霜……这些草药,它们的前生,曾是汁液丰沛的花朵、叶子、枝干,或者根茎。我特意去问一位中医,他告诉了我桃仁的疗效,于妇人而言,他说得很简洁:破血行经。
3
植物不能活动,它们不能俯身将自己的种子轻轻播撒,不能让自己的下一代呱呱落地。于是,有些植物进化出了很灵巧的办法:让种子长出轻盈的翅膀、羽毛或者绒毛,将它们托付于风。
在西双版纳一个植物博物馆,我看到了令人惊奇的望天树的种籽。为争夺高处的阳光,望天树能长到70多米。那么高,小种籽一落地就会摔个粉碎,于是种子在顶端长出轻巧的三叶羽翅,种子成熟了,大自然上演了一个精美的慢镜头:种子从树枝上飘落,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在空中飞翔,顶端的羽翅翕张,空中盛开一朵朵伞花,它们一路翩翩起舞,最后轻轻落入土地。和望天树的种子相似,桦树的翅果能飞到千米以外的地方。云杉的种子酷似船帆,也能飘到千米以外。百合和郁金香的种子很轻薄,在风里能像滑翔机一样滑翔。蒲公英是草丛里一朵朵毛茸茸的童话,风把那些纤细的绒毛托得高高的,瘦果垂在下面,像一顶顶降落伞,它们竖直落地,因为轻,瘦果旋转着插入土地,螺丝钉一样,这是轻盈微小对付庞大和坚硬的办法。
贺梅子用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形容苍茫迷离的闲情愁绪,世人多情的心灵被诗意感染,但可知那“满城风絮”可是种子们为着来世,进行着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奔逐?
在甘肃西部的河西走廊,我看到了一片片神奇的胡杨林,这是一种古老美丽的树种,到了深秋,叶子会变成澄澈的金黄,在戈壁大漠辽远的蓝天之下,它们黄金般沉默不语。这种耐旱的神奇的树种,人们喜欢用这样三句话说它的今生和后世:长了不死一千年,死了不倒一千年,倒了不朽一千年。胡杨在极为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顽强生存,它虽极为抗旱,但它地下的根系依旧悄然伸向河流,在大漠戈壁上,凡是看到成片的胡杨林,几乎都能找到水流的踪迹。恶劣的环境,还成就了胡杨种子的传奇故事,在别的地方,春天一到,柳絮飞扬,开始四处寻找生存的机遇。但胡杨一直要坚持到盛夏,在雨季可以来临的时候,它才散播种子,这样,种子一出生就有可能遇到水,且能跟着水流走到很远的地方。胡杨种子的数量十分巨大,1克种子的重量,里面就有5000到16000颗种粒,一棵树上多达上亿颗种子。种子上又长有轻盈的冠毛,即使不借助水,夏季风也可将它们吹得很远。神奇的是,这些种子一旦遇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发芽生根。广种虽不博收,但这种策略可使胡杨不放过一丁点儿有利的机会,让它的下一代又能顽强地挺立在这个世上。
这是种子扎根土地的传奇。
豆科植物的果荚里有一层斜向排列的纤维,果实成熟干燥后,纤维收缩变短。当收缩力量超过了果荚连接处的力量时,果荚即刻破裂,并卷缩成螺旋形,种子被弹射了出去。
还有一些很机灵调皮的种子或果实,它们藏在草丛里,等候机会。例如鬼针草、雀榕、车前草等,它们靠身体上毛绒绒的倒刺,把自己粘附在过路人的衣服、动物的毛皮上,借这些会走路的大家伙们,将它们带到离母体很远的地方。
作为植物的核心——种子,它们是被高度凝结的精彩大剧的核,它们等待懂得它们的风、空气、温度、水……机遇一旦来临,大幕拉开,故事生根、发芽……
为着生存,植物们想尽办法,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每一种植物,都经历了漫长的优胜劣汰,锻造出了各自非凡的生存本领。
和人类很亲的麦子,它平凡到很多人没有时间悉心在意一下它的样子。一穗简单的麦子几乎能讲一个有关种子的精彩故事。为保护麦粒,麦穗的叶子们变成了细密的麦芒,等到麦子成熟,麦芒也变得十分坚硬、锋利,刺一样,顺着麦粒的排列,根根斜立。馋嘴的鸟雀即使闻到麦香也不敢轻易碰上一口,就连甲虫也望而生畏。尖锐的麦芒,还可以抑制蒸腾,使麦穗的产量增加。那些碎小的麦粒们,紧紧簇拥成一根穗状,唯恐其中的一粒不小心散失。
即便是那些最广大最卑微的小草,为了不被吃光,它们也学会了贴着地面生长,而且在地下长出紧紧缠络的根茎。还有很多植物,长出刺、毛、倒钩,叶面上形成晶体,就是在付出必要的牺牲的前提下,尽快把幼虫的牙磨钝。
多年前,在内蒙额济纳旗的沙地上,我看到一蓬蓬矮小的貌不惊人的绿草,当地人告诉我,它们叫醉马草,牲畜们吃过一次以后,不知怎么就恍恍惚惚,样子很是惬意,马儿没了平日的庄重和严谨,走起来磕磕绊绊的,奶声奶气的羊也多了些放荡出来,它们大约也像人一样,找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的陶醉。牲畜们清醒后又想吃,结果就上了瘾。醉马草十分霸道,有超强的耐旱力,它排斥所有的草,长着长着就蔓延成了一片。有人把这种草叫马绊肠或者断肠草,名字骇人得很。事实是,羊、马、骆驼等吃醉马草上瘾后,不再吃其它牧草,结果身子日渐消瘦,走路摇摇晃晃,到最后气息奄奄。
醉马草,植物中的生化高手,它可以代表植物中的另类。这类植物用身体里的某种微妙的分子去对付强大的动物,包括人。这种微妙的分子能够让动物们为了它们甘愿付出损害和牺牲生命的代价,原因是它们能对动物的精神产生奇异的作用,使动物们不可抑制地迷耽于喜悦的幻象。
由于禁不住去刮擦一种可以引起幻觉的青苔石壁,大角羊会把它们的牙齿磨成无用的残根。曼陀罗、罂粟、颠茄、印度大麻、蛤蟆菌、蟾蜍皮,它们均能产生魔咒般的力量,它们是巫师的植物。西方神话中,会飞的女巫,就是借助这些能产生魔咒力量的药物,用由它们混合制成的药膏涂抹在阴部,使她们乘着扫帚柄在空中飞翔。这些植物,是萨满的神灵。作为有神性的曼陀罗花,在一幅古埃及壁画中,它出现在埃及长老宴客的镜头中,主人把一枝曼陀罗花送给客人嗅闻,曼陀罗花的气息给客人带去无法言说的迷醉。幸福和迫害,界限精微,这种迷乱的滋味叫人们清醒后感到害怕,于是,在西方传说中,曼陀罗又变得恐怖阴森。它盘根错节的根部类似人形,当将曼陀罗被连根挖起时,它会惊声尖叫,而听到叫声的人必将遭受厄运。这类能研制化学武器的植物,用这种新奇的力量,向有思想能够自我控制的人类提出了挑战,它们潜入宗教,甚而在人类史上造成暴动和战争,但这一切,都不是植物的自愿,是它们长期进化而来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
4
很多时日没有去过田野了,祖母生机勃勃的花园已成往昔的图景。被束之高阁的人们,和土地越来越疏远,好在我七楼的窗台上,还有些盆花,它们微不足道,但构成了一个植物角落,文竹、吊兰、春天种的芫荽、虎刺、马上就会结出葫芦的藤蔓……目光移向窗外,能看到隔壁校园教学楼前两侧的两列杨树,卫兵一样忠厚诚实,它们为这水泥铺就的校园奉献几百根树枝、千万片婆娑的绿叶,它们引来麻雀,麻雀叽叽喳喳,叫出好听的声音。
一天,读张岱的笔记,我笑出了声,他说有一种草叫护门草:“取置户下,或有过其门者,草必叱之,”会看门护家、还会骂人的草,多么可爱。还有一天,我突然想把这几样通常的东西拼凑到一起:两条儿细柳叶,两枚杏核,一棵樱桃,如果把它们摆在足够大的一粒白瓜子上,这将是一张中国古典美女的脸盘儿。植物与人类就是这般亲近。它们温和安静,从不主动挑衅。它们不言不语,但不说明,它们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放眼望去,世间万物,有谁能像它们那样谦恭地匍匐于大地之上、甘心情愿地为这世界呈现出万般风情?
风情
1
攀援植物用柔韧的藤蔓攀爬,目的只有一个,竭力生长。它们太弱,没有强壮的枝干,只能靠攀附和缠络,迂回前进。
祖母的花园,豆角花开。殷红的蝴蝶花儿,对生的羽翅在风里翕动,神经质一般。仿佛蝶形花儿的蜕变,两叶弧形果皮严丝合缝,显示出世上最精美的对称。粘附在果荚里的种子,一边一个错落排列,精确平均着自己的位置。汁液丰盈时,祖母摘下果荚做菜,果荚里的小豆子还稚嫩到只包着一颗清水。果荚于人总有神奇的感觉,像受孕的肚腹,渐渐饱满,某一时刻,果荚爆裂,向土地弹出身体里所有的种子——和动物一样,植物很少把自己没有孕育成熟的孩子暴露在外。德富芦花说:“一个人在深山踽踽独行,有时看到栗子的外壳自动爆开,果实掉落地下,我听到了‘闲寂’本身的声音。”生物界瓜熟蒂落,有着精准的科学。
一枚枚翠绿的小弯刀坠下藤蔓,祖母称这为豆角刀豆。它少女时期的花儿,素朴稠密颜色单调,是贫家的女儿花。在西北,植物中,这些大面积的能结出果实的花儿几乎都纷繁朴素,土豆花儿、豌豆花儿、胡麻花儿、苹果花儿、梨花儿、枣花儿、核桃花儿……脆嫩的刀豆躺满一簸箩,祖母折断刀豆一角,抽剥出豆荚身体一侧的粘合线、再折断另一角,抽下另一根粘合线。两根柔韧的绿丝线也许会纠缠人的牙齿,但它们将两叶果皮紧紧粘黏,保证了种子在成熟前,能够安稳地在子宫一样的果荚里成长。
喇叭花很象形,作为另一种攀援植物,它肩负的任务是单纯的美化。这种长命的藤蔓可以生机勃勃攀援好几个月。祖母一般把它安置在窗口,明亮的玻璃窗是屋子的眼睛,柔软的喇叭花像睫毛。喇叭花开得甚是勤奋,有些地方叫它“勤娘子”,鸡叫头遍,它就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开喇叭。我疑心“勤娘子”是南方人的叫法,舌头粘软地卷进口腔。西北人叫娘子“婆娘”,“婆娘”这词儿我一直不大喜欢,气往外吐,不收在心里。喇叭花一早盛开,像自家的娘子,勤快得紧。
植物有自己的钟表,十八世纪瑞典博物学家林奈设计过一个巨大的花钟,花钟由几十种花儿组合。清晨3点起,花儿们次第开放,婆罗门参、菊苣、萱草、苦苣、冰岛罂粟、蒲公英、山柳菊、猫儿菊、萱草花……花朵们严格恪守开放和闭合的时间。它们大多数白天绽放夜晚休憩,并非为了配合人类的作息。天一亮,一夜酣眠后,昆虫们开始精神抖擞四处飞奔,这时,花儿也张开花瓣散出香气招蜂引蝶。阳光铺洒的花园里开始上演无数个花儿与少年的故事。花儿与昆虫,相互吸引、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生命在传播、孕育、繁衍。那些甘心做陪衬的绿叶也在清晨舒展身体、打开气孔,等着太阳出来,欢畅地呼吸一番。天黑了,昆虫们累了,花儿们也心满意足地合拢花瓣。大幕拉下,和人类一样,自然界陷入沉寂。
清晨4点左右,这一时刻,对喇叭花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时,喇叭花纷纷打开喇叭,同时,藤蔓开始悄悄前行。像冷峻的爬行动物能够感知方位一样,喇叭花所有的藤蔓,神秘地按顺时针方向缠络。它们好像随时惦记着时间,一寸一寸,跟着时针奋力爬行。人类使用的喇叭,样子模仿了动物的耳廓:用张开的大嘴巴去接听,将接听到的声音送入隐秘的耳蜗去甄别。植物喇叭形的花朵无需呐喊,它以绽放的姿态迎接为它传粉的少年——那些不谙世事的昆虫。其实,喇叭形的花冠只是花儿们用心布置的精美婚床,真正的主角是稳坐中心的芬芳花蕊,它们是传播生命的女王。花瓣合乎礼仪地向外翻展,湿润的柱头静静露出,香气自那里袅袅散出……
花儿萎败后,喇叭花的种子密密挤裹在南瓜盅一样透明的胞衣里。几何体的小籽粒,小米般大小,有黑和米白两种颜色,样子并不难看,但在中药里被称为“黑丑”和“白丑”,二者混合,又叫“二丑”,说是可以做通腹利便的泻药。
明代吴宽这样写喇叭花:“薰风篱落间,蔓出甚绸缪。”“薰风”和“绸缪”都把喇叭花贵气了。明代的张丑,在《瓶花谱》中,将喇叭花列为九品,在我看来,这更朴质些,因为在我眼中,喇叭花就是贫家的女儿花。
2
头发稀黄的尕女子,脸上拖着长鼻涕。爹娘死得早,爷爷活得长,爷爷早早瘫在炕上。尕女子有四个哥哥和嫂嫂。每天放学,尕女子头件事是赶回家,倒了炕沿上爷爷的尿壶,再和面,面和好扣在盆子下醒着,这时候,她跑出去玩上一会儿。尕女子玩起来真疯,跳皮筋、打沙包、弹玻璃球,和男孩子甩香烟盒子叠的宝,玩着玩着就忘了回家擀面,爷爷告她的状,尕女子脸上总是被下班回来的哥嫂们掐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她家院墙上爬满喇叭花,尕女子哭鼻子时,没处撒气,一朵一朵掐下喇叭花,拿鞋子在脚底下狠狠地揉。她家的花园里还长满紫茉莉,半米来高的花园围墙由红砖头错落垒砌,留出很多个“十”形的眼睛。尕女子用淌瓶洗手,为什么不在脸盆里洗呢,尕女子说穆斯林不用死水,淌瓶翘着细长的嘴儿,壶嘴里淌出活水,洗过手的水流进花园。黑粗砂的淌瓶,很像紫茉莉的花籽儿。有人叫紫茉莉地雷花,因为花籽儿像地雷,黑色,还布满小颗粒。我觉得它的花籽儿除了像地雷、像淌瓶,更像爆米花的爆锅,黝黑的爆锅,里面盛开雪白的米花。紫茉莉的花籽里也有雪白的粉末,祖母说过,古时候,女人们拿它当胭脂,所以,紫茉莉又叫宫粉花、胭脂花。
细长的花冠,漏斗一样顶着紫色的地雷花,很像锋利的鸟喙被一朵花儿温柔地堵上了嘴。后来,贪玩的尕女子被火车轧死了,尕女子没长成大姑娘就离开了人世。许多年后,想起喇叭花、紫茉莉,就觉得这两样花儿都该叫尕女子花,贫家的苦命花儿。
好在祖母的园子里,紫茉莉不多,不多的几蓬,我疑心它的种子是鸟儿不小心从肚子里拉出来的。
花园里永远给海娜留着位置。一棵棵海娜,多半是长给爱臭美的女娃娃。后来,我知道海娜叫指甲花,又叫小凤仙。和喇叭花、紫茉莉一样,海娜也大都生在贫家。海娜出生卑微,样子弱弱的。它们总像口渴,每天要喝很多水。海娜花开到最盛时,女娃娃们把花儿摘下、捣烂、加些明矾。晚上临睡前,把花泥覆在指甲上,用葵花叶子把手指包裹好。两个手不敢乱动,小心翼翼睡到早晨,指甲红了。古时候的女人也这样染指甲,她们把海娜又叫透骨草。有时,指甲会给海娜染黄,祖母说,那是叫被子里的臭屁熏的。海娜花儿最爱干净,碰触不得污浊之气。至于为什么小时候只染八颗指甲,单留着小指甲盖儿不染呢,有人说染红了小拇指指甲,会碰见色狼。什么是色狼?大概就是喜欢颜色的狼,这种狼,眼神好,专盯女娃娃翘起的小拇指看。
海娜花儿花期长,所有女娃娃的指甲都染遍了,海娜还在开。海娜可以自播种子、自己繁衍。所以,它生命力强着呢,并不似它柔弱的样子。这么不娇贵的花儿,怨不得古人叫它小凤仙了。还有些花家们称小凤仙为“菊婢”——菊花的婢女,这真要气煞小凤仙呢。小凤仙,劳碌命,多亏祖母的园子里没有种菊花。
3
在西北,大丽花富丽堂皇,开起来轰轰烈烈。祖母的挤满贫家花儿的花园里,它像生错了地方,望过去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不同寻常。
首先,它叫站在它近处的八瓣梅大惊失色。八瓣梅,八片单薄的花瓣,颜色像被稀释过一样,粉到发白,花蕊暴露,蜂蝶们粗野地围着它们繁忙。之外,大丽花旁边,矮个儿的臭绣球也争着开花,花儿比任何时候都开得艳,花梗把花儿高高顶起,可是让风摇几下,不好闻的气味儿就散了出来。
臭绣球、臭绣球
掐个臭绣球放个屁
臭绣球散出臭味,也许是胆怯,或者是警告,是它保护自己的手段,虽然它与水里的乌贼互不听说,但它们遇袭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大丽花花瓣层层叠叠,舌形瓣儿光芒四射。它生机勃勃、雍容大气,又小心掩藏着自己的兴奋,在那些纷繁有序的花瓣之间,几乎看不见花蕊。这个大家闺秀的花儿,每一朵硕大的花儿都能开成一个花篮,香味四溢,颜色浓烈得染过一样,红得发紫、黄得闪金。据说,有一种大丽花花瓣能多到千层,皇后娘娘华美繁复的裙裾一样,富贵壮丽。在祖母的花园里,大丽花丝毫没有小女儿之态,不造作不柔弱,甚而到了初冬,花草们都歇了,园子里一片枯黄时,薄雪下面,还能看到大丽花冰冻的花瓣儿。
有一首古河州的花儿,“白花儿开得耀眼哩,红花儿开得破哩”,我觉得就是在唱大丽花。除了它,还有什么花儿有那么大的气势呢?
比起富丽堂皇的大丽花,葵花简单开朗。大个子大叶子大脸盘儿。小时候,我的第一张蜡笔画画的就是葵花。简洁的圆,粗枝大叶、明亮的黄。甘肃有些地方,人们把葵花又叫向黄,有颜色、有形态,很好听。当然,更多人叫它向日葵,某一时期,这个执着向阳的植物被人们给予意识形态上的某种寓意。
向日葵举着令人瞩目的花盘儿,最终为着结出密集的瘦果,它一辈子都保持着花儿的样子。在它的开花期,花盘外围金黄的舌状花序,妖娆地引来蜂蝶。其实,这些绸缎一样的花瓣儿没有性别,只是做着花儿的假象,真正渴慕爱情的是花盘里无数个幼小稚嫩的管状花序,像密密排列的鸟喙,润湿清凉、充满期待。作为异花传粉的植物,只几天短暂的花期,碎小的管状花焦急地翘首以盼。昆虫们会带着四处沾染的花粉在花盘上吮吸花蜜、不经意间让向日葵不同花盘上的花粉结合。如果错过这短暂的恋爱良机,花儿们只能黯自神伤、悄然萎落。失意的向日葵兀自举着那张种子空虚的大脸盘儿,直到终老花园。这是一些向日葵难逃的命运,它们争着高出墙头,脸盘儿时刻向着太阳,它们把一切做得很努力,但花儿们得不到爱情,一切都是徒然。好在除了它的果实,人们还喜欢它明媚纯净的花盘儿、绿意盎然的大叶子。它给人们带来好奇,为什么它总是扭转脸盘儿追随太阳?它还蕴含寓意,表达一种朴素的执着和坚定。一次,我在一个4岁孩子的画中吃惊地发现,向日葵脸盘浑圆,金光四射,它就是花儿里的太阳,它热爱太阳,让自己也有了太阳的样子。
那年,不停落雨,向日葵一个劲儿长个子,朝三暮四的蜂蝶们都去了别处。到了深秋,又阴雨绵绵,高个子的向日葵终于站不住,纷纷斜了身子,要往地里睡。花盘里镶嵌的密密的籽儿,全是瘪的。那一年,祖母走了,昆虫们忙别的去了,没谁能帮它们。我还记得祖母为向日葵做的事。向日葵像一个个傻里傻气的大孩子,祖母拿两个挨得近的花盘子,让它们的脸儿相互磨蹭,或者拿布沾了这个花盘上的花粉,到另一个花盘上轻轻点染。祖母是个满脸皱褶的老蜜蜂,步履蹒跚、动作滞缓。但她的手和眼睛满含爱意。秋天了,那些高高大大的被祖母疼爱过的向日葵,与她的报答是一盘又一盘籽粒饱满的大丰收。
4
土地是个巨大慷慨的孕床,承载着世上所有的活物:植物、动物、人。植物扎根土地,仿佛与土地特别亲近。
很多动词无法赋予植物,跑、跳、爬、飞等等,这是植物的宿命。只有植物被牢牢禁锢在土地上,也正因如此,为了生存,植物有着令人惊异的智慧。芬芳扑鼻为着谁?花容月貌、形态万千,目的何在?昆虫围着它们想干什么干了什么?不说话的植物怎么利用了看不见的风?——大地之上,遍布植物的故事,大提纲、小细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回环往复、连绵不绝。
初夏,祖母堂屋的桌上,大口玻璃瓶里时常插着几支牡丹。这贵重的花儿,是来自远方的宠儿。在我自学生物常识课本时,玻璃瓶里的牡丹,是我近在眼前的植物标本。这种产自中国的古老植物,柔媚婀娜、富贵华丽,气质上与大丽花有着某种相似,但它自古受到皇家的宠爱,因此更受世人青睐。牡丹盛开,很般配祖母的雕花桌椅、堂屋正墙上多子多孙的年画。祖母与卖花郎手中接过牡丹时,牡丹上露珠晶莹,花朵还娇羞地半开半闭。作为瓶中的插花,祖母耐心选择的牡丹花,形状各异、颜色有别,单瓣儿、半重瓣儿、重瓣儿,粉、大红、黄、黑。我偏爱粉牡丹,她最像戏台上的花旦,有着完美弧线的花瓣儿不算繁复,但它们拥裹出的一个幽香花团、足够怀春。它是戏剧里不胜娇羞的崔莺莺,满腹心事、情丝缠绵。而它身边,黑牡丹闪着黑紫,玄之又玄,花团饱满富有弹性、稀有的颜色带着妖冶鬼魅、还暗含挑逗。
兰兰有两条够着膝盖的大辫子,麻花大辫从耳朵两边挂到胸前,大辫子一跳一跳正好遮在兰兰的胸前。兰兰乳房长了,她用白布缠住了胸,还不够,再用辫子一左一右盖上。表妹毛毛的身体也有了变化,先是胸前有了两个小桃核,桃核变大,渐渐饱满成柔软的桃子,身体下面还出了血。性别的呈现,让女孩害羞,那些特征,全都柔弱无助。大虎子二虎子盘算出了袭击女孩子的最佳部位:乳房、耻骨前端。乳房暴露在前胸、耻骨后面藏着最难堪的隐秘。一拳下去,女孩子身心俱痛。
一天,毛毛和兰兰在花园里摘喇叭花,把花瓣儿贴在鼻子上扮大公鸡。“大公鸡,喔喔叫,大红冠子跳啊跳”,毛毛和兰兰高兴地比赛双腿跳。大虎子不甘示弱,抢了毛毛最大的一朵喇叭花贴在鼻子上,还趁兰兰摘花时,狠狠捏了兰兰的胸。大虎子惹恼了过路的蜜蜂,蜜蜂蛰了大虎子的嘴巴,大虎子的嘴肿成了猪嘴,他从此有了个外号:猪嘴虎子。兰兰笑啊笑,笑出了眼泪。是男孩子挑起的战斗,爱恋花儿的蜜蜂英雄救美,伸出了宝剑。
初中生理课本到学期末依旧簇新,唯一一次上课是把几个班的女生集中在一个教室,占用的是下午两节课后的自习。天气燠热,窗帘紧拉。黑板上有一张女性生殖器的剖面教学图,教室里弥漫着汗味和女孩子生理期的气味。大家不好意思对视,目光回避那张挂图。母亲身体里怎么会出现婴儿?婴儿自女人身体的哪个部位出来?这些困扰了女孩子十几年的问题,没人敢问。生理老师的教鞭在那张挂图上蜻蜓点水,每到关键处总是语焉不详,这更加重了女孩子们对身体的疑惑。而被隔离在另一个教室的男生们,不知他们在听些什么。男生女生,论及身体,被远远隔离。近在咫尺,又仿佛互不勾连。有一些隐秘的知识,男生女生同时知道,必将犯禁,亚当和夏娃偷吃树上的禁果被逐出伊甸园,那是什么树?什么样的果实,能让他们忽然间渴慕对方、一下子看清彼此身体的契合处?
据说伊甸园没有鲜花,花儿会给贞洁的园子带去淫乱。
“性”,这个暗黑的的词汇,因为生命力过于强大而被缚以石块沉入大海,懵懂的醒悟被搅扰得昏暗混浊。几乎和我们的青春期一样,花儿的性知识被早期的植物学家们遮遮掩掩。人们看到动物的生殖器会反感,看到自己的会难为情,但看到植物的生殖器沉醉不已,这令道学家们恐慌和尴尬。连深深理解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歌德也这样说花儿:“这种永无休止的婚礼我们无法视而不见,一夫一妻制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暧昧的淫欲。”
眼前的牡丹花是先前祖母大口瓶里插过的牡丹,那时,它们对我来说是最简单的植物名词:多年生落叶小灌木,我国特有的木本名贵花卉。很多年后,我终于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以对待生物的眼光,去观察它精致的身体结构、它暴露在外的美貌性器和它深藏不露的意味。还是那种好似戏剧花旦的粉红牡丹,起初,它们用花瓣拥裹成一个安全的密室,花儿内部的器官渐渐发育成熟时,花瓣开放,花团中,一根根嫩黄的雄蕊簇拥成一个圆,围裹着中间的雌蕊们。它们是花儿里的男性和女性,这些围裹着雌蕊的 “缠绕的线”(雄蕊的拉丁语意思)纤细柔软,其中每一根长长的花丝顶着一对疙瘩状的花粉囊,形状酷似动物睾丸,里面装满花粉。类似动物精液的花粉被十八世纪植物学家隐蔽地称为“花药”。雄蕊群紧紧簇拥着雌蕊群,雌蕊高高扬起柱头,它们以努力的姿态等待传粉,细长的花柱连接着柱头与底部的子房,它是藏有胚珠的子宫,期待着受精。
雄性、雌性,男人、女人,大自然中的生物何其相似。
花儿们竞相盛开,争妍斗艳,一些植物学家从中看出了一场场奢靡大戏: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在一张床上厮混。1737年,植物学家齐恩贝克教授怒呵:“谁能相信,植物界这种令人恶心的淫乱风气是上帝安排的。”
但是,天赋如此,花儿们的每一种存在都有特别的意义。
植物被禁锢的宿命,彻底决定了它们的与众不同。那些美丽的显花植物一般不能自花传粉,新生命的开始和孕育,必须靠勤劳的花粉传播者:蜜蜂、甲虫、蝇类、蛾等,还有风。植物和动物构成了奇妙的共生,植物把花粉粘到昆虫身上,昆虫再把花粉送到另一株同种的植物上,看似偶然的行为,对植物来说包含着万分可贵的成功机遇,作为酬劳,植物给昆虫提供甘美的花蜜或一部分花粉。
于是,植物的性器官——花儿,它们努力绽放、暴露、美轮美奂、争奇斗艳,引得昆虫们心旌摇荡、纷至沓来。为了生存和繁衍,看似单纯的花儿,朵朵心机重重。
5
兰科植物独具风致,花朵别样,绿叶清新简约。它可以旺盛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兰草,又可以华贵为皇宫中的一枝独秀。家乡兰州,传说就是因着城南高山上盛开的一种兰草而得名。我疑心这种兰草是马兰草,开紫蝴蝶一样的花儿。祖母说,先前兰州黄河边上,浓密的马兰草高可没膝,女人们割下一捆捆马兰草,用水浸泡后,捻搓成结实的绳。
作为世界上最庞大的花卉家族,兰花中,清新雅致的中国兰被古代文人称为“花中君子”,我总以为这与古代文人的诗画有关。简洁清秀的线条,风流蕴藉,最合适毛笔在宣纸上滑行点染,大片留白,供人遐想。
要说的是一种洋兰,叫兜兰,它很有故事,它的品质似乎很有悖于中国人的君子之道。兜兰的花朵几乎没有花儿通常的样子,一片心型背萼,像华丽的屏风,上面有神秘的只有昆虫能够辨认的精美纹路或斑点,两片同样完美的侧萼对称在背萼之下,之间悬挂一个可爱的小兜子。这几部分组合起来,使兜兰的花儿看上去更像一个天真无邪、肚腹滚圆、张着翅膀、且有一张完满背翼的昆虫。
花儿把自己长成它所期待的昆虫的样子,它必定深知这种昆虫的致命喜好。
艳丽的花瓣、花瓣上意味深长的纹路和斑点叫昆虫着魔,而这些仅仅是形式,真正的手段深藏不露。作为一个意义深刻的陷阱,兜兰的小兜子,机关重重、精巧得滴水不露。背萼为小兜子遮掩机密,两瓣花枝招展的侧萼,招引没有心计的昆虫。于是,故事上演。
兰花的共同特点是雌雄同蕊,而兜兰例外,雄蕊在前,雌蕊长在花的后面。雌蕊梦想爱情,要得到雄蕊的花粉,非得利用昆虫。小兜子散发出昆虫爱闻的花蜜气味,傻头傻脑的昆虫扑到滑腻的雄蕊上吸食花蜜时,花粉粘身,一不小心落入了陷阱。兜子里长满绒毛,跌入兜中的昆虫攀着绒毛往上爬,好不容易钻出一条隧道,这时,面前有两个出口,玄机就在此处,兜兰早已在每个出口安放好一个雌蕊,急于奔命的昆虫将毫无选择地与雌蕊相遇。吸着力很强的雌蕊,瞬间把昆虫身上的花粉团吸到了自己身上。兜兰心满意足了。最气恼的怕是昆虫,徒受这番羞辱,口干舌燥的它很可能什么都没得到,因为大多数散着花香的兜兰根本没有花蜜。兜兰靠骗术生存,在花朵的江湖上,名声很差。
另有一种飘带兜兰,两瓣长侧萼优美地飘来飘去,昆虫受到魅惑,随即落入陷阱。有些“飘带”居然长可拖地,正好可以让不会飞的昆虫登上软梯、爬入小兜子,切身去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阴暗和狡诈。
约有 3万多个种类的兰花家族,是植物中最聪明的家族。达尔文感叹:“没有哪种植物像兰花一样,花是如此地奇特,花与昆虫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地让人迷恋。”兰花靠自己的黠慧,繁衍出万千姿态、万千风情。
和兜兰一样,很多兰科植物擅长卖弄风情、出卖色相。一些植物学家把兰花称为“淫兰”,它们利用昆虫满足自己的欲望。一种叫奥弗里厄斯的兰花,极是妖媚,它们有和苍蝇或蜜蜂一样的身体曲线、斑点,甚至绒毛。雄性昆虫以为它是同类雌性,急不可耐地扑向它,在试图与它交配的过程中,兰花得到了爱情。北美和地中海一带有种兰科植物,花朵开成雌性细腰蜂的样子,花瓣闪烁着毛茸茸的金黄,像雌蜂的翅膀,还散发出雌细腰蜂的气味,虽没有花蜜,但频频让雄细腰蜂上当。蝴蝶兰、苍蝇兰、蜘蛛兰、丸花蜂兰、蝎子兰,兰花们构筑了花朵中最奇异鬼魅的形态。这一切不可思议,兰花靠怎样的视觉、触觉、味觉或嗅觉懂得了昆虫?当细腰蜂兰在风中扭动腰肢时,它何以知道它勾引的昆虫的喜好?
张岱的《夜航船》中有这样一段记述:“蜜蜂采花,凡花则足粘而进,采兰花则背负而进,盖献其王也。”我想,蜜蜂谦恭地俯身于兰花,大致因为受骗的无奈,好在它虽对狡黠的兰花卑躬屈膝,但没有谁向蜂王告密,这总算保存了它一点儿面子。
还有一种姿态特异的兰花,它需要一种身型特殊的情人。它们时常在暗夜幽会。这种兰花分布于非洲和马达加斯加,一到夜晚,它散发一种类似茉莉的幽香,一种长喙飞蛾闻香而至,它的长喙或者长舌,足有十二英寸,能深入到花卉的深管,吸食到甘露或者花粉,而那正是这种兰花贮藏在深管中花蜜和花粉的深度。兰花与昆虫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是最出色的工匠的精妙设计。兰花竭力进化自己,竭力与众不同,为的就是能独享专门的仆人。为了得到爱情,它有足够的耐心延长花期,有的花期长达数月。但并非所有的昆虫都盲目好色,一再受挫,也能积攒小小的知识。不过,兰花处心积虑也会不失收获,一旦受精,兰花的一个子房就能结出数百、数千、甚至数百万个极微小的种子,偶尔的一笔收获就能补偿老处女数年的苦熬。于是,兰花一年年存活了下来,而且存活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大部分植物。达尔文在兰花中看出了一个重要事实:自然选择是生物进化的巨大动力。
6
在中国,我眼中,北方植物和南方植物有着显著的差异,除了种类相对较少之外,因为缺水,北方植物少有阔绰的叶子,植物的果实形状圆润且几乎都有紧锁水分的柔韧果皮。作为共生,在北方,也鲜有数量繁多稀奇古怪的昆虫。
芬芳之味,是人类的定义。且看一只口味不雅的腐蝇如何误入歧途、又死里逃生?与此同时,一朵散发臭味的花儿又如何借腐蝇把爱情到处传播。
多年前,在昆明,我第一次见到大花马兜铃,很是吃惊它花瓣的硕大和异样。燠热中,它的花朵抹布一样暗旧,软塌塌地垂挂于绿叶之间。原来,它就是一些狡诈的故事的制造者。抹布似的大花瓣在风里摇晃,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它的花瓣薄、皱、软,它是故意把花儿开得如此心不在焉、恹恹欲睡。一只喜食腐肉的瞎眼蝇认错了食物,进到了马兜铃花上的一个小口瓶,小口瓶的瓶口长满细毛,雌蕊和雄蕊睡在瓶底。为避免自花传粉影响后代,雌蕊比雄蕊早熟几天。小腐蝇进入瓶子时,雌蕊刚好成熟,花基部的空腔内发出浓重的腐臭,小腐蝇欢喜地钻啊钻啊,细管状花中部长满向内的绒毛,给蝇子的爬行做了顺滑,可是,吃足花蜜后,因为绒毛的阻挡,蝇子怎么都出不来了,只能无奈地逗留在花中,因为到第二天,雄蕊的花药才会开裂、散出花粉。这时,久陷囹圄的蝇子为了逃命,在花内团团乱钻,身上粘满花粉。而此时,花中部的绒毛开始慢慢变软,萎缩,为蝇子留出了一条逃命的空隙。蝇子逃脱了,记性不佳甘愿受挫的它带着一身花粉又钻进了另一朵马兜铃花的小瓶子里。马兜铃利用虫子为自己完成了传粉。
形象奇特的花儿,总是暗藏机关。它们身体的各个器官配合得天衣无缝,时间差打得精确无误。花儿们在暗处,上演着一幕幕故事曲折、情节环环紧扣的连续剧。
传说,在我国,有一种古老的名叫“断续”的植物,叶子对生,两片叶子相接的地方,有一条沟,下了雨,沟里存满水,就成了护城河。虫子沿着茎悄然爬上,准备袭击花朵时,失足于河中,这保全了花和果的顺利生长。“断续”,好意思,叫搞破坏的虫子们欲进不能、欲罢还休,花儿们的聪明,被古人这样想象,真是可爱。
大西北的六月,苍穹之下,豆科植物铺天盖地。蚕豆、豌豆、扁豆,它们都有着秀气纷繁的花儿。蚕豆地里,粉绿的叶子上,挂满粉白的蝶形花儿,状似羽翅的花瓣上点着两粒深紫的斑点,酷似蝴蝶的眼睛。与祖母园子里那些细碎暗红的豆角花儿一样,它们散发着豆类植物特有的香气,它们把自己扮成蝴蝶的样子,眼眸深情,专注地期盼着那些传播花粉的昆虫。
正面看一朵蚕豆花,酷似雌性动物的生殖器。一片大的桃形花瓣旗帜一样,被称为旗瓣,两个较窄的翼瓣在旗瓣上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唇形,翼瓣中夹裹着另两个花瓣紧扣的蒂包,叫龙骨瓣,里面藏着雄蕊和花柱。当一只蜜蜂试图采集豆花花蜜时,它只有直接在龙骨花瓣上着陆,才能得到最甜蜜的回报。蜜蜂的体重使龙骨瓣突然爆开,新鲜花粉就会粘满蜜蜂的腹部。这意味着豆花可以把花粉固定在昆虫身体的特定部位,从而避免了花儿盲目地将花粉向传粉者全身乱撒而造成浪费。
豆荚里并排躺着的那些温润玉珠,它们可知晓这些动人往事?
花儿,这些大地上的妩媚子民,为繁衍后代费尽心机,也因此成就了它们的非凡美丽。它们灿烂夺目、又迅速萎落,这让花儿的世界充满了慷慨赴死的悲壮。花儿们看似柔弱,但每一朵都是义无反顾的勇士。当大地终于熬过灰暗和阴郁,当第一批花儿无畏地盛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注定要上演万种风情。
卢梭这个老头儿讲给我的
奇怪的是,印象中,卢梭从没年轻过,他仿佛一直是个博学固执又忧悒的老头儿。他的忧悒会随时从文字中跳将出来——琐琐屑屑真实的怨愤、怀疑、忧伤,叫我觉得,卢梭这个老头儿其实非常单纯可爱。忧悒浓雾一样拉扯在他通常的日子中,他个人情趣的十分孤单的快乐被浓雾重重包裹,这叫人有些悲伤,因为他传达快乐时,你会在想,或许是竭力逃避时的强颜欢笑。读《植物学通信》时,在感受这本书中的老卢梭的时候,不自禁总让人想起《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中的那个老卢梭。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我购于1986年,那时的我除了能读出老卢梭一些散步的情节及碎散的想法外,一定无法更深地理解那本书,后来,扉页上有了这句话:“2009年3月重读,颇得益。”2012年,为了对应正读的他的《植物学通信》一书,我又重读了《遐想》中的“散步之七”,书目录的要目这样勾勒这节的内容:“植物学畅想——并非人迹未至的地方——旧日的重现。”再读这一节,我发现老卢梭在这节文字中谈植物很少,大部分内容依旧在抒发忧悒之情和忧悒之思,他不停地强调寄情植物的释然,可是,一个已然超脱的人怎么会不断强调这种情绪呢?不像陶渊明苏东坡“采菊东篱下”和热心做东坡肘子的旷达。这一节中有个叫人玩味的情节,老头儿散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非常静,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陡峭的断岩,也有很多稀奇的植物,一种狂喜攫住了他,他暗自认为他前所无人地深入到了这个偏僻之地,像“哥伦布第二”,“我来到了一个就连迫害我的那些人大概也找不到的无人知晓的隐蔽所了,一种高傲的情思立刻涌进了我的遐想”。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似曾熟悉的撞击声,原来,离他几十步之遥,是一个工场。此刻,他先是生出了回归人群的惊喜,继而惊喜被痛苦取代,他认为即使自己躲进阿尔卑斯山的洞穴中,也逃脱不了那些执意加害于他的那些人的魔掌。在这段稍显荒诞的情节中,卢梭非常细致地描写了自己的心理变化,让我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老头儿在孤独散步、遐想时内心密布的忧伤和脆弱。
这本小开本的薄书,我放在书柜中显眼的地方,将它归入可以一再读的书,恰好,在这本发黄的小书的导读页上,有个叫让·益普诺的人写的一段话:
“我重读了一遍《遐想》,但我们可以重读一百次,重读绝对不会是简单的重复,因为在你面前叨叨絮语的这个人是那样的近在眼前,他那抑扬的音调是那么多变,使你每读一次都觉得它在以新的方式使你激动。”
这段话与喜欢读书的人会产生共鸣:同一本书,在不同时段,每读一次,都可读出不同况味。
这本小书正文前有一张黑白插图:生长着树木花草的山野间,老卢梭身着燕尾服长筒袜戴着波浪银白假发套拄着木棍(看不清究竟是否是木棍,也许是很考究的文明棍,但我觉得一个落魄的人,又那样喜爱山野和植物,就算是西装革履,拄一根粗糙的木棍也不过分),仔细端详着手里的一株植物,画下配了《遐想》中的几句话“每遇见一株新草,我就得意地自言自语,‘瞧,又多了一种植物’”。从看到这幅画起,我脑海中的卢梭便一直是这个样子,直到读到《植物学通信》这本书。这本书正文前还是有幅图,正是《遐想》中那幅图里的老卢梭,只是那幅黑白画被改成了版画,周遭环境被滤去,老卢梭成了一个正凝视着手中植物的黑色剪影。
开始写 《植物学通信》中的信件,始于 1771年,卢梭59岁,《遐想》写于1776年,卢梭 64岁。这是卢梭晚年的两本书,也是我细致读过的他的两本书,难怪我觉得他没年轻过,但五六十岁算不得很老,那种苍老感大约还源于他文字中浓重的沉郁。完成《遐想》后的第二年,即1778年,这个写下对世界产生深远复杂影响并导致他大半生颠沛流离的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新爱洛伊丝》等著作的伟大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去世了。墓石上刻着:自然之子、真理之子长眠于此。
《植物学通信》的写信时间先于《遐想》四年,读这本书时,我意外地看到,老卢梭是一个那么温情细腻体贴他人的人,虽然每封信中,他都重点传授一个方面的植物学知识,但言语之间,时时充盈着十分深情的关切,有时,甚至让人感觉他仿佛一个热恋中的情人。
此时,这个思想茁壮的天才,已经被几十年追踪和迫害搞得心力交瘁,但这些信件非常妩媚温暖。其实,对植物的热衷在他 26岁成书的《忏悔录》中已有表达:“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哪项研究比植物学研究更适合我天然的品味。”再之后,因为他作品的思想锋利和激进,他被迫四处流徙,到他再一次定睛于植物学时,已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
1770年,这位满腹忧伤虚弱不堪的老头儿重新回到巴黎——警方已经仁慈地暗示将忽视他的存在。惊弓之鸟的他选择完全寄情于植物。1771年到1773年间,他与年轻的勤学好问的艾蒂安·德莱赛尔夫人通信,交流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应德莱赛尔夫人的请求,卢梭教她四岁的女儿玛格丽特·马德莱娜学习植物学。面对两个温柔美丽的女性,与她们讲解那些同样温柔美丽的植物,对这位内心伤痕累累的老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慰藉了。十年前,卢梭对德莱赛尔有过生活上的帮助,所以,信中,卢梭亲昵地称她“表妹”,于是,写给表妹的长长的有关植物学的八封信,结集出了这本《植物学通信》。
信件与读者总有奇怪的感觉,它让文字可亲可近,那种娓娓而谈,春雨般润物无声。《植物学通信》,实在太适合我这样对植物颇有兴趣和感情,但又缺乏植物学知识的人。读完这些信件,我方知,我对植物诸多感性的认识大都偏颇而且盲目。
卢梭严谨又深含感情的讲述实在令人心生惊讶和感动,一个颠沛流离的哲人、文学家,对非专业的植物学能进行那么精细的研究,这让我又想到写下煌煌巨著的《昆虫记》的法布尔,西方人对自然的人文精神的确由来很久,这情怀实在令人敬佩。
其实,也只有像卢梭这样的非专业植物学家,才能旁观者清地说出这样的话:
植物学最大的不幸,是一开始就被视为草药学的分支,结果导致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发现或想象植物的药性上,而忽视了有关植物学本身的知识。
恰恰这正是泱泱东方大国的中国对植物研究的层面,在中国古代,几乎鲜有植物学的专著,和植物相关的,大部分都是实用性极强的药草学书籍。
让人饶有兴致的是,在《植物学通信》中,这位不辞辛劳的教导者,在每封信里,对植物知识的引入总显得那么自然舒服,老卢梭仿佛一个极有素养的教师,掌握着极好的以情动人的教学方法,他随时能设身处地的想到读信人会在哪里疑惑和扭结,从而更加形象深入浅出地进行讲解。之外,他绝不囿于植物学知识的传导,他不停地将自己对植物的理解和情感传达给读信的人:
“我希望你获得的不是一种鹦鹉学舌式的给植物命名的能力,而是一门真正的科学,是能陶冶我们情操的、最令人愉悦的学问之一”。
“我亲爱的朋友,你一定不要把植物学看得比它本身更重要,这是一门纯粹出于好奇的学问,除了一个热爱思考、心性敏感的人在对大自然和宇宙奥秘的观察中所得到的快乐之外,它别无现实的用处”。
老卢梭深怕表妹成为一个只会满口拉丁语植物名词的植物呆子。
以前三封信为例,来看看老卢梭讲了些什么,是怎样讲的。
第一封信写于 1771年的8月22日,巴黎时值秋末,许多花儿开败了,但又有许多花儿迎来了最好的季节。信里,老卢梭首先赞扬了“表妹”让她的孩子学植物学这一行为:“不管对哪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探究自然奥秘,都能使人避免沉迷于肤浅的娱乐,并平息激情引起的骚动,用一种最值得灵魂沉思的东西来充实灵魂。”然后,进入正题,老卢梭以百合花为例,讲述了一株植物的主要构成,以及一朵花的哪些部位是“花冠”,怎样的花是“离瓣花冠”,怎样的是“合瓣花冠”,什么是“雌蕊”、“子房”、“花柱”、“柱头”、“雄蕊”、“果皮”、“花萼”。老卢梭的讲解极为亲切,而且他非常体贴地告诉表妹,所以选择百合花,是因为它正处在花期。这样的话,表妹可以随处摘到一朵百合,一边看着手中的百合,一边对照老卢梭的谆谆教导。
第二封信写于1771年10月18日(大概已经到了深秋或者初冬,不知为何,我很在意写信的日期)。这封信里,老卢梭的植物学讲解从百合科过渡到了十字花科,并以桂竹香为例,给表妹讲了花瓣的具体构成,比如“瓣爪”、“檐部”,以及“雄蕊”的奇特之处。之外,老卢梭耐心地引出了极其繁多的有关十字花科的必备知识,他唯恐表妹失去耐心,话语间时时引导表妹要安心。当这封信里的植物学知识终于讲完后,老卢梭用这段话对他假设的表妹的认真和专心给予了表彰:“我美丽的表妹正忙着用放大镜观察一堆美丽的花儿,而她本人比那些花儿还要鲜艳、明媚和美丽一百倍呢。”呵呵,老卢梭的文字鲜有幽默,所以,这些貌似幽默的话,看起来真的几乎有些可爱的谄媚了。
不知为何,写第三封信时,已是第二年的5月16日了。看得出这是他给表妹的回信,也许是表妹回信很晚的缘故。老卢梭先在信里对表妹来信中提到的生活上的一些事情给予了交代,然后,进入了正题。这封信继续了前两封信的内容:关于植物的科。前两封信讲了百合科和十字花科,在进入一个新的科之前,老卢梭很怕其他植物学书本上庞大的命名系统会搅乱表妹的认知、让她走很多弯路,同时也担心她只满足于肤浅地知道一些植物的言词知识。老卢梭希望传授给表妹的是自己苦苦钻研后得到的最简洁明了的植物学知识,这样她便可以事半功倍地走一条轻盈的捷径,“你要有耐心,要满足于仅仅阅读自然这本大书,并且只以我的通信为指导”,老卢梭这话真是可爱至极。老卢梭以豌豆花为例,讲了植物中数目最多、用处最大的豆科植物神奇的结构。老卢梭讲述得非常精致,就仿佛这个科的精致微妙的结构一样,他从小心翼翼地解剖开一朵豌豆花开始,讲到豌豆科蝶形花的“旗瓣”、“翼瓣”、“龙骨瓣”,“龙骨”,当讲到解剖到蝶形花的龙骨这个部位时,不知“表妹”的感受如何,我也跟着老卢梭在惊叹:“当这最后一片花瓣被拽下来,被迫暴露出它的秘密时,我相信你一定会忍耐不住惊叹其构造之奇妙。”真的,从豌豆科的花儿,讲到果实,老卢梭带着那样痴迷的感情,几乎达到了忘我,令你不能不动情。
“至高的创造者关照着一切生灵的存在,他花费大量心血,在植物结实的整个过程中提供保护,使其免受种种可能袭来的危险;不过,他似乎对那些能为人类和动物提供食物的植物,比如豆科的大多数植物给予了加倍的爱护。”
——这样的理解在通常的植物学教科书中是绝不会有的。
就这样,兴致盎然地读完了《植物学通信》后,我立刻产生了再读一遍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这本书的冲动,因为我感觉这个老头儿大别于那个老头儿,我想借《植物学通信》这本书,对那个《遐想》中的老头再认识一下,看看这本书中这个安静多情一丝不苟苦口婆心通过信件给别人讲述植物学知识的老头儿,如何在那本书里那般的愤懑,思索,孤独,忧伤。
八封信外,还有三篇通信续篇、一个挺长的序言,以及一大篇植物学术语词典注解。在我看来,词典注解和书中另外的内容一样珍贵,因为他似乎本该是卢梭想完成的一部植物学《词典》中的一部分。这些注解读起来依旧引人入胜,因为其中不乏老卢梭不自禁的情感和理解,所以这些注解完全迥异于那种干巴巴的解词。
植被(PLANTS【plants】):在地球表面蔓延扩张、覆盖并装饰着地球的植物性(vegetable)物质。没有什么景观比荒漠更令人伤感,也没有什么景观比树木葱茏的高山、夹岸烟柳的河流、绿荫如毯的田野和杂花纷乱的峡谷更令人欢欣。
作为植物学著作的必需,书中必然要出现大量植物插图(关于这个必需性,是个复杂的话题,比如植物学命名系统的混乱,还有国家的地域的风俗的等原因、导致不得不以确切的植物图样来做讲解)。国外植物学文字著作,成就了一大批优秀的植物花卉画家。这些图画与我国古代药理学著作中大而化之的线条白描大相径庭。
读这本《植物学通信》时,能够十分幸运地欣赏到很多幅非常美丽的植物绘图,它们出自法国“花卉图谱界的拉斐尔”——著名花卉图谱画家勒杜泰之手,这些植物绘图细腻无比,色彩样貌呼之欲出、触手可摸。对应着老卢梭的讲解,画家非常用心体贴地绘制了精细的花卉解剖步骤图和细部图,如序言所言,“对前缩法和阶调值的掌握,使他绘制出的植物绘画呈现出三维立体效果”,加上雕刻师和制版师的劳作,这些精美直观有强大说服效果的插图,让这本植物学通信集显得更加温暖缤纷。的确,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普遍的生物能叫人如此没有理由地去喜爱它了,任何美轮美奂的图画,都与它相衬。
还有不能不说的翻译,熊姣先生在译后记中坦言,“卢梭的文笔自然极难模仿,在翻译中也很难传神地再现他的修辞技巧”,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尽管无法亲自感知卢梭文笔原本的美妙,但这本书的语言已足够赏心悦目,这不光需要良好的汉语表达,更需要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心灵,正如我保存的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的翻译文本。从这个角度看,读者应该深深感谢这样的译者。
那么,当我读完这本书,我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我知道了那些司空见惯的植物无与伦比的神奇,正如卢梭说的,也许在理论和知识方面,我不能很精确地掌握一些名词和概念,但卢梭给了我发现和领悟:比如豌豆花四瓣花的结构美妙在哪里?果花通常何以是五瓣?比如很多人所不知道、也想象不出的,那种普普通通的伞形科植物的奥妙:一朵雏菊和向日葵原来深藏那样壮观的秘密……还有,我知道了二百多年前,一个孤独的法国老人,对植物怀有那样深的感情。
原来有这么庞大的一个故事
读《植物的故事》之前,我几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植物分类和命名体系的重要性。
有一年,在甘肃舟曲一个山林,当地朋友在野草中摘到一种金黄莹润满是小突起类似野生草莓的小果实让我吃,说它叫“mie子”,他家乡的人都不知这个“mie”字怎么写,小时候,她用狗尾草的草茎把“mie子”穿成一串,拿回去给爷爷奶奶吃。野生草莓,我们家乡叫“piao儿”,这个“piao”也不知怎样写。在西北,窗前院落常种一种开花时间很长的花儿,我们叫八瓣梅,八片舌形花瓣平整绽开,后来知道它的学名叫波斯菊,产自墨西哥。一次在拉萨的一家院落,有人指着波斯菊说,叫张大人花,因为这花的种子是内地一位姓张的官员带来的。植物和周遭的人那样亲近,自家小儿一样,可爱的花鸟草虫,人们总喜欢按着植物的样貌脾性颜色花期等给它们昵称,于是,鲜有往来或者彼此隔绝的地方,同样的植物便有了不同的名称,我猜测,古今中外,大抵如此。但这个小小的日常化问题,如果拉到植物学研究的层面上,就是巨大的混乱。
这是由《植物的故事》这本书想到的。
和另一本我非常喜爱的植物学书籍 《植物的欲望》一样,这本书依旧不是一位专业研究植物的人所著。作者安娜·帕福德是英国《独立报》园艺版记者,还是《观察家》《乡村生活》和《Elle装潢》等多家杂志的专栏作家。可以想见,对一个非植物专业的作家而言,具有史记性质地、将两千余年西方植物命名体系的历史条分缕析一遍,并加入自己的观察、记录、思考,写下这部被翻译成三十多万汉字的大书,需要多么庞大的知识积淀、何等多的资料积累,和对植物多么非凡的感情。对于国外这些自然人文的思想者、劳作者、书写者,我总是抱有无限尊重。如此浩繁且游移于学科边缘的工作,那些植物学家好像无暇或者不屑去做,势必要有些像安娜·帕福德或者迈克尔·波伦(著有《植物的欲望》(美))等看似非专业的人士怀着某种使命感和热忱感去完成。
《植物的故事》一书,清晰又血肉丰满地整理出了自有文字记载起到20世纪植物命名和分类体系的规律和历史,不过,大部分内容放置在公元17世纪以前,因为这段历史对植物学研究的各方面来说,是一段漫长廓清的历史,终于,到17世纪之前,植物的分类和命名体系面目清晰。关于植物分类和命名的重大意义,的确在我们未设身处地思考时,很难意识到。书是从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哲人狄奥弗拉斯图对植物的研究起笔的,从这一部分的阅读开始,我马上感受到了植物分类和命名的重要性。之外,我节外生枝地想到这样一个问题,相比中国,西方古老的哲人们,从一开始思索人类的哲学问题时,始终没有和宇宙、自然皮肉剥离。当我们的儒家在人的内部钻营探索道家在虚空的太极心游万仞时,西方的哲学家总是带着理性冷静的科学精神将视野扎根于宇宙和人类的实处。
“所有这些令人惊异的植物在它们到达远离家乡的异国他乡之后,又是怎样得到另外一种全新的、朗朗上口的当地通用名的呢?……虽然没有了老户籍,人们也必须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娇客们安排新的身份。”
这是人们发现世界很大,并且可以来往很远时,纷至沓来的新鲜植物带给人们的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如何称呼它们?面貌性情相似的植物们是否该有个合适的归类?
时空的开阔,见解和命名的不同,导致对植物认知的混乱,甚至确实到草药学上,对症下药时,对应经验中的草药,因为名称的不精准,会出现致命的错讹。仿佛群居的人没有各自的称呼一样,植物因没有各自确切和公认的名称而干扰了人们对它的交流和热爱,特别是那些外来的新异植物。在我国没有过的是,西方经历了一段对植物几乎宗教般迷狂的历史。没有名称,就没有指定,就没法深入系统的研究,而狄奥弗拉斯图凭他个人可贵的知识和认识,竭力要找出一个给植物分类的方法,这是一个开拓性的对人类有着巨大意义的工作。上帝给世界万物,但把命名的事情交给了人类。狄奥弗拉斯图功不可没,至今,世界流行的很多植物的名称都源自这位作为哲学家和植物学家的研究和命名。叫人心生联想的是,几乎在同一时代,中国古典文学奠基之作的《离骚》和《诗经》,其中香草缭绕杂花纷呈,但这一时期,没有留下任何植物学研究的只言片语。
《植物的故事》,全书由狄奥弗拉斯图开始,然后,继续细致充实地按顺序叙述了对植物命名和分类系统的最后确立起到过重要作用的世界各国的哲学家植物学家药草学家,还有画家的各自重大的贡献(鲜有亚洲国家),书的内容十分饱满,因为这条主线深深嵌入与植物相关的世界历史和具体的个人生活史中。
安娜·帕福德在做着十分繁冗的厘清归纳和结论性表达时,在书中呈现了很多可贵的原始记录,这些记录细碎地散布于全书,散发出浓郁的“故事”气味,之外,她还大胆地进行分析和评价,在她目睹了整个发展史后,她看出了一些清晰的破绽,发现了在植物命名和分类中,那些大人物身上的毛病:脱离植物本身,本本主义,不深入自然,盲目迷信,以讹传讹。
安娜好像对著有植物学重要著作《博物志》的普林尼就很没有好感。“普林尼非但没有提出任何结论性的东西,也没有指出传言与现实孰真孰假。”她精确指出,“普林尼的《博物志》‘参考’内容共计 473处,其中146处选自罗马著作,327处选自希腊著作。”在《剽窃者普林尼》这一章,安娜对普利尼的意外去世用了一种有调侃意味的叙述,这种略带渲染的有情趣的笔触,在书中比较常见。转述一下:
公元79年8月22日,大约中午时分,一朵形状酷似意大利松树的云彩从维苏威火山口处升腾而起。普林尼征用了一艘轻型船,打算近距离观察这一奇特现象,随后,地震了,火山爆发,熔岩喷涌,普林尼命令舰队继续前往,他一面观察着火山爆发,一边冷静地让惊惶不安的听写员速记他的观察口述,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洗澡吃饭睡觉,第二天,黑云压城,不见天日,庞培城的居民们绝望地四处奔逃,普林尼在两个奴隶的搀扶下从躺椅上刚站起来,“一股硫磺烟扑面而来,最终倒地身亡。”“维苏威火山爆发时,庞培城查斯特拉夫花园里的苦艾、番樱桃、紫苑、石竹、锦葵、风铃草、剪秋罗、耳草和车前草等植物正在争相绽放”。
安娜是一个细心又耐心的女人,在一个巨大纠缠的线团中,她找出头绪然后把它重现绕成了一个浑圆的头尾井然的新线团。很神奇,在阅读这样一个大历史时,我时常会踟蹰于她的一个细节或者片段,甚至她一笔带过的某几句文字。的确,国外这类自然人文书籍,包含的能触类旁通的信息实在太多。
这本书里,除了引子部分能看到安娜写了在马儿上看到的中亚天山山脉的植物风光外,她通篇很少提到亚洲的植物学研究,书里没有任何中国植物、或者药草学研究的成绩。她看到了海上丝绸之路对亚洲在植物的世界性传播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投向过中国,比如对我们国人影响甚大的《本草纲目》,她仿佛根本没有过听闻,如果抛开这本书的主题,我能感到,她完全在以一个西方人的视野和思维讲述植物的故事。
作为一名英国作家,安娜用一章的篇幅写了本国植物学家透纳在植物学方面的成就,当时的植物学研究,英国明显落后于意大利、法国、德国、瑞士、荷兰等国,但特纳奋起直追,让英国的植物学研究有了一席之地。写到特纳与教会的冲突以及研究和出版的艰辛,安娜以祖国女性特有的温情进行了细致的描述,比如写到特纳生活中的窘境,家庭和孩子等物质方面给他的研究带来的压力,安娜让叙述故事味十足——传教士特纳如此乞求英国教会的帮助:“我的几个孩子个个瘦骨嶙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得到一个薪水更高的职务,好把我的孩子们养得白白胖胖的,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除了安娜本国的特纳,她还详尽讲述了生活在17世纪,对英国植物学产生了巨大推动作用并给世界植物学研究产生了影响的约翰·雷,安娜说:“雷——一个农村铁匠的儿子,成为故事中最后登场的主角”。安娜在讲述这位性情高洁的植物学家时,语言间深含感情。用安娜的话说,约翰·雷大力推广了“双名法”这一新的植物命名法则,从而,对世界植物命名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但是,与我在别的植物学著作中得到的认识不同,安娜把世界著名的瑞典植物学家林奈放到了全书的《尾声》部分,这一部分似乎要通过对林奈成就的简要概括的讲述,调整人们认识中的偏误,即便如此,《尾声》依旧以约翰·雷开头:
约翰·雷为之后继承其事业的研究者们指引了方向,帮助后人渡过重重障碍,走出扑朔迷离的命名学迷宫。自他开始,人们学会如何使用科学的方法对植物进行分类、描述,他还为这项研究赋予了新的名字——植物学。约翰·雷是最后一位让植物研究摆脱迷信,步入科学正轨的杰出人物。
于是,林奈仿佛成了一个坐享其成的投机者,安娜就他的重要著作《植物种志》,这样评价:“林奈只是把握住了机遇,在正确的时间发表了这部正确的著作,使其名利双收,名声大振。他如同一台非常有效率的计算机,为近六千种植物贴上了双名标签。”很明显,安娜对这位趟过先知之河的集大成者,对他鲜有创造的成就颇有微词,似乎世人眼中他的过于强大的成就,得来实在太轻而易举。
书的封面是一张漂亮的彩图,也是书中的一幅插图,插图下有这段文字:
图48:问荆(俗称马尾,木贼属不开花植物),摘自意大利北部地区伦巴底的一手抄本(1440年)。图中标注为Jacintus的球茎植物。应该是当时在法国、德国境内发现的葡萄风信子,而我们现在所说的风信子那时还没有从土耳其传入西欧地区。
这是张非常有故事意味的插图,很仿佛我国的壁画,色彩鲜艳、画面情节生动。画的左面一片巨大的问荆叶子,右面一个巨大的球茎风信子,中间有两个穿着贵族礼服的人似在谈论植物,画面背景还有隐约的虚化的其它植物,画面后方一位妇人与一少儿对话,还是讲授的样子。
植物学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与绘画艺术的密不可分,在这本书的引言中,我们得知,第一本热销于欧洲的植物畅销书《本草图谱》(1530年,奥托·布伦费尔斯著)所以畅销,是因为书中一批木刻印版的精美植物图像,睡莲、荨麻、车前草、欧龙牙草、马鞭草、白屈菜、琉璃莒、白头瓮和麟凤兰花等。这些画中的植物在整个欧洲被一眼辨识出来了,绘画加速了植物命名和分类的系统化进程。
这本《植物的故事》中,共有157幅十分珍贵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插图,让我们能看到早到很久远的十分精致、有的甚至带着人类童年气味的植物插图,它们着实令人遐想和着迷。这些缤纷美丽的植物穿插于文字中,使这个长长的植物故事更加曼妙生动。
事实上,安娜把不少篇幅给了那些给植物学研究给予了重大贡献的画家们,她不但讲述了植物绘画的简要历史,还由点及面地论述到许多生动细腻的绘画细节。特别讲到了意大利大画家达芬奇、德国画家丢勒等人在植物绘画方面的功绩。书中有一幅丢勒1503年绘制的驰名后世的写实水彩画《青草地》。安娜对《青草地》给了这样诗情画意的描述:
丢勒在绘制时,采用了蚯蚓的视角,画面给人以仰视的感觉,画中的青草几乎和实物一样大,牧草、婆婆纳、蒲公英、狗舌草、野茅、雏菊、大车前草、康穗草、欧菁草、仿佛刚刚从土里钻出来。
之外,安娜还将整整一章的内容,留给了德国植物学家植物绘画家富克斯。
《植物的故事》起于古希腊哲人,中间经历在欧洲各国的交流糅合和促进,最后连线美洲。这使我们看出,植物学研究,特别是植物分类和命名体系任何细小的一点进程,都要经历漫长的过程和很多人的艰苦努力。这,实在是一个庞大的故事。
关于书作者安娜·帕福德,我得知,这个多产的人文作家,在写作之余,她还是英国古迹保护组织成员、古代园林及建筑修缮工作的负责人。她曾耗时近三十年参与重新修复了原属该地区首席神父的花园。近年来,她又开始了另一处花园的修缮。她是一个令人尊重的女性。
《植物的故事》一书,装帧印刷排版十分精美,纸质柔韧色调优雅,这些,也体现了对书中庞大植物故事和那些风云际会的植物界精英们卓绝努力的极大尊重。
编辑手记:
“读习习的散文感觉像水的流动,与‘行云’无关,就是细小的流水、安静的习习的绵绵的流水。就散文而言,习习的文字世界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几乎与水同一。与水同一的散文有多少?可能不止习习,可能只有习习。”这是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获得者宁肯对习习作品最直观的评价。纵观习习的散文创作,我们可以看到她对于散文这个文体的苦心经营,对散文写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好散文的写作应该是最讲究门槛的,而现在蜂拥的散文写作者中鲜有认真思考过散文之为散文的。浓烈的思考与细致的观察以及气息把控的驾轻就熟,让其散文呈现出了似流水般的自然与自由的境界。
《植物书》中,她的写作呈现出了博物学的特点,与常见的女性写作区别开来,众多的植物不仅携带着本身的质地,还携带着她对于人性幽微的洞察以及对于植物学在散文中的呈现的独特思考。她笔下的植物是文化的、思想的、人性的、历史的、忧伤的、智慧的、精神的,里面的阅读笔记同样是这个长散文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气韵生动饱满的内部连接,构成了这个有着独特悠长意味的长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