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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默剧一》的存在主义美学阐释

2017-01-28吴桂金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贝克特存在主义海德格尔

吴桂金

(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贝克特《默剧一》的存在主义美学阐释

吴桂金

(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作为荒诞派戏剧家代表之一,萨缪尔·贝克特深受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他的《默剧一》是一部富含存在主义美学思想的作品。文章从“被抛掷”的存在、“无以逃脱”的荒诞存在和“自由选择”的存在三个方面探讨了海德格尔、加缪和萨特的存在主义美学思想在《默剧一》中的体现,指出该作品无声胜有声,以极简主义方式呈现了深刻的思想内涵。

《默剧一》;存在主义美学;被抛掷;荒诞;自由选择

一、引言

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是20世纪世界文坛巨匠,在小说和戏剧创作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1969年因“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贫困中得到振奋”而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1]544。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国内外学界对贝克特进行了多视角的研究,如传统的传记研究、现代西方哲学对其创作影响的研究、具体小说和戏剧文本的分析研究等。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西方评论界的语言学转向,贝克特研究也转向了后结构主义和语言哲学视角的研究。21世纪以来,贝克特研究呈现出理论化和哲学化的趋势,主要探讨贝克特与西方哲学,尤其是后现代文化思想的关系问题[2]2。综观国内的贝克特戏剧研究,大多集中在《等待戈多》这部剧作的评论和解读上(罗经国[3],舒笑梅[4],赵山奎[5]等),其他如《终局》《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幸福日子》等剧作的研究较少,尤其是贝克特默剧和广播剧的研究可谓少之又少。本文拟从存在主义美学视角出发,对被很多国内学者所忽略的《默剧一》进行研究,探讨其思想内涵与美学意蕴。

二、存在主义的代表之作

贝克特一生仅写了两部默剧,其中的《默剧一》1957年在伦敦皇家宫廷剧场首演,2000年由卡罗尔·赖兹(Karel Reisz)执导拍成电影,由肖恩·福利(Sean Foley)扮演剧中的唯一人物M。《默剧一》以沙漠为背景,在炫目的灯光中,一名男子被投掷到舞台上,他试图逃离舞台,但是不管他是打算从舞台的左侧还是右侧退出舞台,都会被再次投掷到舞台上。随后,不断有哨声传来,每次哨声过后,都会有棕榈树、剪刀、立方体、绳子、玻璃水瓶出现或消失。一开始,这名男子每次都会对哨声作出反应。如看到棕榈树,他走到树荫下坐下;看到剪刀,他用它剪指甲;看到盛着水的瓶子,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够瓶子,发现够不着时,则利用哨声过后降落到舞台上的任何东西再去尝试。然而,这名男子始终无法够到瓶子。最后,他精疲力尽,干脆放弃了任何希望,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变得无动于衷。这部默剧“看起来就是一部经典神话框架里的一个行为主义心理实验”[6]3。

不可否认,贝克特的《默剧一》受到了行为主义理论的影响。但很明显,贝克特并不赞同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理论。剧中男子为够到标有“水”字样的长颈大肚玻璃瓶而将大小不同的立方体摞起来的行为,很明显不是受到外部刺激所作出的自动反应,而是经过思考对现有工具的创造性使用。事实上,德裔美国心理学家沃尔夫冈·科勒(Wolfgang Kohler)的一系列实验表明:猿像人一样会思考,知道把几个箱子摞起来去够悬挂在高处的香蕉或其他目的物[7]114-134。显然,贝克特曾读过这本书,而剧中男子摞立方体的灵感就来自于科勒。与行为主义实验不同的是,剧中男子始终在思考。《默剧一》描述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为主义实验,而是如贝克特的其他作品一样,是在探讨人的存在,是一部存在主义的代表之作。该默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和坦塔罗斯的故事。西西弗因为得罪了希腊诸神,所以被罚将山底巨石推到山顶。然而,每当他将巨石推近山顶时,巨石就会从他手中滑落,滚到山底。于是他又重新开始从山底将巨石推向山顶,如此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在其哲理随笔《西西弗的神话》中指出,西西弗推石上山的永无止境的苦役无疑是人类生存荒诞性的隐喻;但同时,西西弗又是人类不绝望、不颓丧,在荒诞中奋起反抗、不惜与荒诞命运抗争到底精神的象征。

与西西弗类似,坦塔罗斯也面临着同样的境遇。因得罪众神,坦塔罗斯被打入地狱,备受苦难和折磨。虽然坦塔罗斯身处一池深水中间,可他却要忍受烈火般的干渴,因为只要他弯下腰去,想用嘴喝水,池水立即就会从其身旁流走,水池也将变成一块空地。不仅要忍受干渴,坦塔罗斯还要忍受饥饿的折磨。虽然他身后的湖岸上长着一排结满了果实的果树,挂着果实的树枝垂到了他的额前,可每当他踮起脚来想要摘取果实时,大风就会把树枝吹向空中。因此,人们用“坦塔罗斯的苦恼”来喻指能够看得到却永远达不到目标的痛苦。

贝克特《默剧一》中人物的生存处境恰如西西弗和坦塔罗斯的处境,舞台上不断降下各种物品,给人以希望,又不断打破人的希望,如此周而复始。因而,从根本上说,《默剧一》是一部探讨人的存在的剧作,是对存在的追问和思考。在存在主义者看来,美的根源只能从对存在的追问中获得。正是通过对人的存在及对存在感悟的呈现,贝克特给人们带来了哲学的思考和艺术的美。

三、“被投掷”的存在

《默剧一》可以看作是贝克特关于人的存在问题的哲学思考。人以及人的存在历来是哲学家重点思考的问题。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把人称为“此在”(Dasein),认为此在的存在是个过程,此在只要生存,就已经寓于世界。换句话说,此在的存在只能是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只有存在于世界之中才谈得上有所为或者有所不为,其存在的种种状态才能得以揭示和阐明。此在的存在也就是生存(Existenz),“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8]52。因此,海德格尔指出,此在不是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是不由自主被抛到世界上来的,即“此在作为被抛的此在被抛入生存。它作为这样一种存在者生存着:这种存在者不得不如它所是的和所能是的那样存在”[8]330。海德格尔将这种无可逃避的生存状态称为“被抛状态”(Geworfenheit)。

显然,贝克特深受海德格尔关于被抛入世思想的影响。《默剧一》开场就是一名男子“倒退着被从舞台右侧的后台抛出来”,听到右侧的哨子声,他打算从右侧下场,但是立刻又被抛到舞台上;听到左侧哨子响,他尝试从左侧下场,可也“立刻又被抛到舞台上”[9]79。可见,剧中男子并非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他是被抛掷到这儿来的。他的存在就是一种“被抛状态”。海德格尔认为:“被抛状态,不仅不是一种‘既成事实’,而且也不是一种已经结束的实际情形。在这一实际情形的实际性中包含有:只要此在作为其所是的东西而存在,它就总是在抛掷状态中而且被卷入常人的非本真状态的漩涡中。”[8]217可见,“实际性的这一被抛状态属于为存在本身而存在的此在”[8]217。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永远是一种在世(Das In-der-Welt-Sein)的存在者。存在的基本形式不是以一种主体或客体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在世的统一形式,(此在)于在世的展开状态中领会存在本身[8]185-186。因而,只有当被投掷到这个世界上时,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剧中的男子就是被投掷到世界中的,并且也是在被抛状态中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步履踉跄,摔倒,立刻又爬起,掸去尘土,思索”[9]79,他的摔倒、爬起以及思索就是他在被投掷时对自己存在的自我意识。

此在的本质是生存,他没有任何先验的本质,他的本质是在其存在过程中获得的。海德格尔认为,人被投掷到世界的同时,“在不停顿地自我选择、自我创造,这叫设计”[10]16。“人不受任何一种本质规定。人就是自我创造的物,自我设计的东西。”[10]37在存在主义者看来,实存的人并不具备任何有意义的内容,他所拥有的只有诸种可能性。只有当诸种可能性与真正的存在相遇时,美才发生,艺术才是艺术。换句话说,艺术和美只有在实存显现和敞开并朝着真正的存在转化的过程中才会产生。剧中男子“始终在思考”[9]80-82,说明他一直在存在的展开状态中领会着存在本身。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是某种超出他自身的东西”[8]61。此在就是从他的生存来造就自身,生存等于说能在,此在生存着实现的各种可能性都是通过不断超越完成的[8]180-181。此在不仅仅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而且是一种能够领会其自身存在状态的存在。而能够显示出对自身存在的意识的表现就是人的思考。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对其现身的“被抛掷性”的根本情绪是“怕”,而“怕”是现身在世的潜在可能性。此在现身的这种“被抛掷性”和“怕”揭示了此在本身的荒诞性。《默剧一》中,舞台上每次出现新情况时,主人公都会“思索”或“思考”。据统计,整个剧本中,“思索”和“思考”这两个词出现了不下30次。这说明,人对自身存在的意识是不断展开的,换句话说,此在于在世的展开状态中领会存在本身。每一次的思考都是对自身存在领会的加深,也是对各种可能性的不断超越。

四、“无以逃脱”的荒诞存在

存在主义认为,荒诞是人存在的一种必然状态。这不仅体现在人的“被抛掷性”上,而且还体现在人存在的无可逃脱性上,反映了人的主观愿望与客观世界的断裂。西西弗的存在是荒诞的,他不断将巨石推向山顶,然而每当接近山顶时,由于重力的作用,巨石都会滚落下来,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坦塔罗斯的存在也是荒诞的,池水和果实明明唾手可得却永远也得不到。

类似地,贝克特《默剧一》中的男子所经历的又何尝不是如此荒诞的存在呢?面对沙漠中的水瓶,他想尽办法一次次尝试去够到水瓶,然而,正如西西弗和坦塔罗斯一样,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正是在一次次无果的尝试中,他体验到了现实的荒诞性。而这种荒诞性,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世界的封闭性和人行为的重复性上。加缪认为,世界是“密闭无隙”的,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只是限于我们预先设定的种种表象和轮廓”[11]16。然而,世界终归要变回它自己,换句话说就是世界总是在逃离我们,使我们感到陌生和孤独。“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世界的这种密闭无隙和陌生,这就是荒诞。”[11]17荒诞就如一堵墙,把人围在墙内,无处可逃。

《默剧一》中所设置的背景是一片沙漠。沙漠往往被看作是苍茫、荒芜、炎热和死亡的象征。剧中的男子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除了炎热和沙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其孤独可想而知。他好几次试图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每一次都被狠狠地再次抛回,好似有一堵无形的墙和一双无情的手强迫他回到这里。可以这样认为,沙漠代表了世界的密闭无隙和生存的荒诞。人不管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这种存在的荒诞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会经历一些事,不断有希望和幻想产生,可终究会发现,自己的主观意愿和幻想会破灭,世界终会回归其原来的模样。

剧中男子被抛到沙漠后,首先看到的是一棵从空中降下的棕榈树,“树上只有一根离地三米的树枝,树梢上几片稀疏的棕榈叶投下淡淡的阴影”[9]80。在阿拉伯文化中,棕榈树是生命之树;在希伯来文化中,棕榈树象征着希望与得胜,棕榈枝提醒犹太人进入应许之地的希望以及要来的弥赛亚。《圣经》中记载,在摩西死前,神将他带到尼波山,指给他看应许之地与耶利哥城,而耶利哥城又被称为“棕榈树之城”[12]280。耶稣进入耶路撒冷之时,犹太人手持棕榈枝欢迎他[12]1342。不同国家、民族、语言的人们朝拜上帝时,手里都拿着棕榈枝[12]1542。

随着棕榈树的出现,剧中男子有了生存的希望,他“向树走去,坐在树荫下”[9]80。随后,剪刀降落,他捡起剪刀,用它来剪指甲,“棕榈叶压到树干上,阴影消失了”[9]80。剪刀能剪断东西,它的到来预示着希望和信仰的破灭。如果说棕榈树代表的是精神上的希望,那么接下来降落的标有“水”字样的长颈大肚玻璃瓶则可以看作是物质上的希望。身处炎热的沙漠,水无疑是生命的希望,而剧中男子也想紧紧抓住这一希望。他费尽心思,想尽一切办法去够这代表着生命的水瓶,然而,就像坦塔罗斯一样,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多次努力失败后,长颈大肚玻璃瓶消失了,就连那棵棕榈树也失去了生机。这时的舞台空空如也,一切又复归荒芜和寂寞,仿佛世界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

当长颈大肚玻璃瓶再次出现、树枝重又翘起、棕榈叶重又展开、阴影重又回来时,剧中男子仅仅是默然地看着它们。可以说,从最初的竭尽全力获取生命之水到最后的无动于衷,这一变化归根结底来自于男子对世界和存在的认知。换句话说,经过自身的实践和思考,他认识到了世界的密闭无隙和荒诞。加缪说:“荒诞在于人,也同样在于世界。它是目前为止人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11]26被投掷到一个既无法生存也无法逃脱的环境,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

如果说《等待戈多》中戈多的存在是不确定的,那么《默剧一》中不断响起的哨声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外力,它宣告着环境的每一次变化,不断诱惑着剧中男子,却又预示着每一次的失败。艰难地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切的虚无和荒诞,而成长与思考正是促使他觉醒的真正根源。很显然,男子自从被抛掷到世界中,便成为了一个思考者。他采取的每次行动,都是经过思考的。随着思考,他学会了利用自然所赋予的基本工具:手、剪刀、立方体和绳子。他用剪刀剪指甲,将大小不同的三个立方体摞起来,剪开绳子,做成套索。在残酷的环境中,会思考的头脑和会创造的手成为了男子赖以生存的东西,而这两样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坐在树荫下,男子“看着自己的手”;剪刀从空中降落时,“他始终看他的手”[9]80;剧终时,他依然“看着他的手”[9]85。虽然没有成功够到水,但在不断尝试和思考中,男子变得成熟起来,找到了剪刀的另一个用途,即剪断绳子,并成功做了一个套索,准备用套索去套那个长颈大肚玻璃瓶。玻璃水瓶消失后,他又试图用套索去套棕榈树枝。在从刺激—反应到创造性地制造工具的转变中,人的思想逐渐形成。

随着思想的形成,剧中男子对他所生存的世界产生了厌倦。“厌倦产生于一种机械麻木生活的活动之后,但它同时启发了意识的运动。它唤醒意识并且激发起随后的活动。随后的活动就是无意识地重新套上枷锁,或者就是最后的觉醒。觉醒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产生结果:自杀或是恢复旧态。”[11]15当长颈大肚玻璃瓶消失后,“他手里拿着套索走向那棵树,看着那根树枝,回转身,看着那些立方体,重又看那根树枝,丢下套索,走向立方体,拿起那个小的,把它搬到树下,回转身取那个大的,把它搬到树下,想把大的放在小的上面,改变主意,把小的放在大的上面,检查是否平稳,看那根树枝,回转身,俯身去取那个套索”[9]83。从这段描写可以看出,剧中男子在屡次够水瓶不得的情况下,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诞性,开始觉醒。正如加缪所言,觉醒的结果是他决定用其所拥有的东西(立方体、套索和树枝)自杀。按照加缪的说法,“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11]3。剧中男子不仅有了思想,而且已经触及到哲学的根本问题。可生活再次给他开了个玩笑,“树枝压下来,贴着树干”[9]83。他的套索无法套到树枝上,自杀失败。加缪认为,自杀与思想有着极大的关系,“自杀的行动是在内心中默默酝酿着的,犹如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11]5。一个人的经历早已为他的自杀行动“设下了伏雷”。“开始思想,就是开始设下伏雷。”[11]5不断思考使身处荒漠中的剧中男子有了思想,意识到生存非常荒诞,活着毫无意义可言。他再次试图退出舞台,却同前面几次一样,立刻又被扔回舞台。至此,他的第一次自杀宣告失败。看到剪刀,他又开始了第二次自杀行动。

他看着他的手,用眼睛寻找那把剪刀,看见了,走过去捡起来,开始修剪指甲,停下,思考,手指在剪刀刀锋上划过,用手帕擦拭刀锋,走去把剪刀和手帕放在小立方体上,回转身,解开领子,解放脖子,并用手触摸。[9]84

很显然,他打算用剪刀割破脖子来自杀。同第一次自杀一样,这次自杀同样失败了,因为当他回转身想再去拿剪刀时,发现剪刀连同套索和小立方体都不见了。

荒诞是存在的必然状态,这种荒诞性犹如一堵墙,又像一个密封的网,给人以希望的表象和幻想,却又将其击得粉碎;当人想要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存在时,却又被剥夺了自杀的可能性。世界上的人就是在这样的荒诞状态中生存,无以逃脱。

五、“自由选择”的存在

《默剧一》的结尾非常令人深思。自杀未遂后,剧中男子一反前面对外界降落事物的积极主动,采取了完全默然的态度。

那个长颈大肚玻璃瓶降下,停在距他的身体半米处。

他不动。

高处传来哨子声。

他不动。长颈大肚玻璃瓶又下来了些,在他脸的四周晃悠。

他不动。

长颈大肚玻璃瓶重又升起并消失在舞台上空吊布景的部位。

那棵树的树枝重又翘起,棕榈叶又展开,阴影又回来了。

空中传来哨子声。

他不动。

那棵树重又升起并消失在舞台上空吊布景的部位。

他看着他的手。[9]84-85

表面看来,剧中男子被环境所击败,故决定躺在炎热荒芜的沙漠上,而不再对环境变化作出任何反应。如果用行为主义的理论来解释的话,就是经过了一系列的刺激—反应之后,剧中男子由于一再得不到相应的反馈而对外界刺激不再作出任何反应。与贝克特其他剧本中的人物不同,《默剧一》中男子躺着不动不是由于身体的残疾,而是对荒诞有了清醒意识之后的自觉选择,是一种对现存世界的反抗。虽然加缪认为,人的最终宿命是死亡,但他同时也否定了自杀,认为反抗才是生命存在的动力,是人类尊严的体现,是充实自身的过程。让·保尔·萨特(Jean-Paul Sartre)认为,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是绝对自由的,只有在现实面前按照个人的意志作出自由选择时,才真正拥有了个性和自我,才算是真正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剧中男子的不作为是经过他自己思考后作出的自由选择而不是简单地被外界力量所打败,是有意识的反抗,是拒绝听从外界力量驱遣的表现。如果说《默剧一》中的人物一开始是被抛掷到这个世界而开始存在的话,那么结尾时的他已经完成了自我创造,蜕变为萨特心目中的自由之人。

萨特是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思想。萨特将存在区分为“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所谓“自在存在”指的是未被意识所意向之前存在的东西,是意识之外的存在,是其所是;“自为存在”是被意识活动所意向的存在,它以对“自在存在”的内在否定来规定自身,是“面对自我的在场”[13]111。所谓“存在”是指“人的实在”或“自为”,即个人的主观性;所谓“本质”是指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中造就自身的规定性。“存在先于本质”,就是说人最初只是作为一种纯粹的主观性而存在,人的本质以及各种特征都是后来由主观性自行选择和造就的。贝克特的《默剧一》很好地体现了萨特的这一思想。剧中男子M被抛掷到这个世界,这是他在世界上的出场,意即自我的存在。这个时候的他还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人(Man),因为人之为人的本质和特征还没有完全形成。在应对外界力量的过程中,他不断地运用自己的头脑进行思考,不断地运用自身的基本工具(双手)和外界的简单工具(棕榈树、剪刀、立方体、绳子)创造性地进行各种实践,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人而非一般动物的本质:有思想意识,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M从被抛入世的那一刻起就在思考,就具有了自为的存在,而人之为人的规定性即本质则是在之后的选择和行动中造就的。听到哨声,他意识到外界有事情发生;经过思考,他对外界发生的变化采取行动;凝视双手,他对自身本质有所意识。思考使他学会了对工具的直接使用和创造,使他对自己的行动作出了选择。正是这一切使M逐渐具备了人的本质。

从被抛入世之时起,人就要面对自身所处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偶然、混乱、不合理,人的行动也处处受到限制和阻碍。剧中男子为了获得象征生命的长颈大肚玻璃瓶,采取了各种行动,却总是面临与西西弗和坦塔罗斯一样的窘境。最终,他主动终止了这种荒诞的游戏,不再作任何反应,这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萨特认为,人从根本上是自由的,人的自由也先于人的本质,但萨特所说的自由指的是选择的自由,而不是意味着达到目的。换句话说,只要可以选择,即是自由,甚至不选择,即选择了不选择,也是自由。面对诸神的惩罚,西西弗选择了接受,不停地进行着推巨石上山这种无效又无望的劳动。加缪说,西西弗是一个荒诞的英雄,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受的磨难”[11]157;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11]160。萨特说,人的绝对自由只是说明人被抛入尘世是孤立无依的,因为什么也决定不了他,所以他就只得自己决定自己、自己造就自己。人的一生是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不断地自由选择,创造着自己的本质,不断地向着未来自我造就自己。《默剧一》中的人物同样是自由的,面对几近孤绝的生存世界,他充分发挥头脑和双手的作用,进行各种选择,采取各种活动,不断地造就着自我,并最终由大写的M变成了真正意义上Man。虽然从表面上看,《默剧一》的结尾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是从存在主义哲学来看,它其实象征了人的新生,剧中男子通过自由选择和行动实现了由存在到本质的蜕变。

六、结语

存在主义是20世纪一个很重要的哲学思想流派,有着非常广泛的影响,它构成了荒诞派戏剧的思想基础。作为荒诞派戏剧家之一,贝克特无疑深受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所反映,其中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英语戏剧的《等待戈多》就是一部典型的存在主义剧作。《默剧一》剧情很短且只有一个人物,看似仅是一个行为主义的实验,但实则蕴含了深刻的存在主义美学思想。自始至终,除了长颈大肚玻璃瓶上的“水”字,该剧不存在其他任何书面和口头语言,剧情全靠人物的肢体语言来呈现。剧中男子一再被抛上舞台体现了海德格尔被抛入世的哲学思想,每次伸手去够水瓶却都只差那么一点儿呈现了人类身处荒诞而“无可逃脱”的现实境遇,而他最终主动终止荒诞游戏的选择则符合萨特的自由选择观。可以说,在《默剧一》中,贝克特通过最直接的肢体语言以极简主义方式向读者/观众传递了丰富的思想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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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pretationofBeckett’sActWithoutWordsIfromthePerspectiveofExistentialAesthetics

WUGuijin

(CollegeofForeignLanguages,Shandong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Qingdao266590,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playwright of 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Samuel Beckett was greatly influenced by the philosophical thoughts of existentialism. HisActWithoutWordsIis a mime with rich existential implications.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embodiment of Heidegger’s“throwness”,Camus’“unescapable” absurdity,and Satre’s “free choice” inActWithoutWordsI,pointing out the profound existential aesthetics Beckett presented in a silent and minimalist way.

ActWithoutWordsI;existential aesthetics;throwness;unescapable absurdity;free choice

I562.06

A

2095-2074(2017)05-0099-07

2017-07-13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4YJA752015)

吴桂金(1971-),女,山东郓城人,山东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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