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北山区瑶族医疗技术文化发展困境及支持体系研究
2017-01-28沈萍
沈 萍
一 问题的提出
少数民族群体有着独特的生活环境和文化体系,他们在历史实践中形成对某些疾病独特的医疗技术。如草原游牧民族擅长治疗跌打损伤,长期生活在寒冷气候中的鄂伦春族对冻伤有独特的医疗方法。少数民族的医疗技术,是在其生存环境中长期与疾病抗争中逐步积累而成,是中华民族优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少数民族群体的医疗技术,对治疗少数民族群众的病患起到重要作用。然而,现代中西医的繁盛发展,对少数民族医药的民间实践造成重大冲击。特别是在以医院为代表的现代医疗机构的挤压之下,少数民族传统医疗实践的生存空间日益萎缩,对民族文化的传承带来困惑。
为了解粤北山区瑶族社会的医疗状况,本人综合运用田野调查法、问卷调查法,并对相关历史文献进行分析,力求从中发现瑶族医疗的历史、现状以及存在问题,并从传统民族医疗体系中寻求解决之道。目前,粤北山区有瑶族人口20多万人,他们主要分布在清远市的连南瑶族自治县、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以及韶关市的乳源瑶族自治县。历史上,汉族、瑶族、壮族等民族群体在这一区域有着较为频繁的往来互动。因此,这一区域被费孝通先生称为“南岭走廊”。[1]瑶族生活在南岭山区的广阔山地中,即便今日,大部分粤北山区的瑶族群众仍生活在交通不便的山区地带。加之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在重大疾患面前,他们无力承受现代医疗手段带来的高昂的医药费用,仍然求诸瑶族社会传统的医疗技术。
在生存实践中,瑶族群众探索使用山地中的各种药材进行病患治疗,进而发展出颇具特色的民族医疗体系。然而,受现代医疗卫生体制的限制,这些独特而有效的民族传统医疗技术,很难被整合进现代医疗体系中,而只能以“非法”的形式存在于少数民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中。在民族地区现代医疗体系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应积极鼓励民族医疗成为现代医疗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为普通的少数民族群众提供多元化的医疗支持体系。
二 粤北山区瑶族医药的历史与传承
(一)瑶族医疗技术的产生与发展
瑶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关于瑶族的医疗技术未能形成专门的典籍著作。但在一些古籍资料和地方史志中,对瑶族医药有一些零星的记载。民国时期刘锡蕃《岭表纪蛮》一书曾对瑶族社会的医药情况有所记述:瑶人“以草药医治跌打损伤及痈、疽、疮毒、外科一切杂症,每有奇效。”瑶族群众在治疗疾病的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且代代相传,同时又不断地吸收其他民族的经验来提高自己的医疗技术,逐步形成了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一套医药知识医疗体系。
医疗体系是环境适应与文化塑造的产物。不同文化体系下的人群会有不同的病患意识,进而会对疾病做出不同的解释和不同的治疗方法。阿瑟·克莱曼(又译为凯博文)的研究指出,融洽的医患关系之所以能够形成,根源在于患者与治疗者“共享一个世界观”。[2]在他看来,“共享一个世界观”是民族医疗发生并取得疗效的内在机制。传统瑶医认为,身体的病患,除外在因素外,还与体内的五脏六腑、气血有着密切的联系。瑶族村民并不像西方生物医学那样解释疾病,“他们会将疾病看作是来自自然的惩罚或者是气候、人类活动失常而导致的功能紊乱。”[3]
医药结合,是瑶族医疗体系的最大特点。习医者必懂药,识药者必会医。瑶医用药大多就地取材,多用野生草药的根、茎、叶、果入药。瑶族居住的广阔山区是天然药物产地,瑶族的先生公也习惯在住所附近种植各种草药。在治疗上,除以草药内服、外洗、外敷和熏、熨、佩带等之外,还有放血、骨灸、药物灸、药棍灸以及拔罐、针挑、捶击、推拿、刮痧等。瑶医用药形式也较为多样,主要有煎剂、膏剂、散剂、酒剂、鲜药捣汁内服、鲜药含服、外敷剂、烟熏剂、熏洗剂、沐浴剂等多种形式。[4]
瑶族传统医疗技术尤其擅长接骨技术。瑶族群众深居大山,在生产生活中跌打损伤极易发生。在疾病治疗中,粤北瑶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骨折驳接法”。即便今日,瑶族村民发生骨折扭伤,多是到当地先生公那里以瑶族医药进行治疗。在治疗骨折患者时,先生公会根据患者的性别、年龄、体质特征配制滋补药物,以促进骨折部位在药物的作用下快速康复。又如,在医治因外力作用造成的肌肉、关节挫伤时,在以药物进行外敷的同时,辅之以捏、揉、牵、拉、拔火罐等物理疗法,以提高疗效和快速恢复患者活动能力。
(二)瑶族医疗技术的民间实践
瑶族传统医疗技术能够流传至今,不仅在于传承人的学习与传承,更重要的是它至今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瑶族群众大多居住在交通不便的山区地带,到医院就医极为不便。同时,由于经济困境、文化差异,也为他们到医院就医造成障碍。因此,瑶族群众对村落社区中的先生公仍有较强的依赖性。通过问卷调查统计,在被调查的73人中,有52人采用过本民族的传统治疗方法,占调查对象总数的71%。在“您是否相信本民族的传统治疗方法?”的调查中,63%的瑶族表示完全相信;33%的瑶族群众表示部分相信;仅有4%的瑶族群众表示不相信。
在乳源瑶族自治县,瑶族医药治疗方法也得到汉族群众的普遍认可。一些医术高明的先生公开始走出大山,走进都市。目前,在乳源瑶族自治县县城公开挂牌的瑶族医药馆就有五家。瑶族妇女赵连娣在乳源县城经营瑶族医药馆20多年,治愈了大量患者,得到患者的认可和好评。赵连娣1964年生,乳源必背镇人,其祖上九代行医。从9岁开始,赵连娣就追随父亲辨认草药。16岁初中毕业后,开始随父亲流动行医。1992年,赵连娣在乳源县城开设第一家瑶族医药馆。由于患者需求量大,赵连娣动员亲友又开办了两家瑶族医药馆。赵连娣擅长医治损伤、骨折、风湿、烧烫伤等病症,行医30年医治过大量患者。瑶族医药馆价格便宜,而且医生与患者之间更容易交流,所以瑶族医药馆受到当地群众的广泛认可。
相关研究表明,在现代医疗科技日益发达的情况下,许多人仍愿意求助于民俗医疗,是因为民俗医疗提供了一种融洽的“医患关系”。[5]笔者在调查时对赵连娣治疗的患者进行访谈。该位患者为汉族中年男子,病症为肩关节扭伤。在谈到为何选择到瑶族医药馆就医时,该男子讲到“跌打扭伤我们就来瑶医馆,医院的功夫差很多啦。医院的药没有那么厉害,还是瑶胞的药治疗快一点。每副药30元,10天左右就能医治好,而医院却不止这点钱。”由此可见,瑶族社会传统的医疗技术,在社会生活中仍发挥着现代医疗体系难以替代的作用。
特别是对某些群体特殊的病症,采用瑶族传统医疗技术进行治疗较之现代的中西医治疗效果更佳。现在,瑶族群众在患有疾病时,往往兼用中西医治疗与传统瑶医治疗多种治疗手段。如骨折患者在就医时,往往先去医院以现代医疗技术进行诊断、接骨,然后再以瑶族的草药进行辅助治疗。他们认为,先到医院诊断病症可以通过现代技术查明病因,同时辅之以瑶族传统治疗技术进行治疗,这样在治疗过程中会更有保障。
(三)瑶族医疗技术的习得与传承
通过对粤北瑶族地区的调查发现,几乎每个瑶族村落都有几名擅长治疗不同病症的先生公。连南瑶族自治县三排镇南岗卫生院的医生盘振雷介绍,瑶族村子里能治病的先生公很多,每位先生公都擅长医治某一种或几种疾病。如有的擅长接骨,有的擅长医治蛇伤,有的擅长医治胃病,有的擅长医治肝病。在连南瑶族自治县三排镇的连水村,有唐大角一公、盘姓良邓婆、唐帮公二婆三位小有名气的先生公。唐大角一公擅长内科和治蛇毒,盘姓良邓婆擅长治疗跌打损伤,唐帮公二婆擅长治疗各类肝病。
瑶族先生公的医药知识和治疗技术,多是在与疾病抗争实践中总结摸索得来的。如连水村的唐大角一公,现已年届八旬,在三排镇一带颇有名气。唐大角一公自发学医,缘于早期的不幸经历。在1963年,唐大角一公的次子被毒蛇咬伤,当时背着儿子四处求医却未能挽救。从那时起,唐大角一公便开始钻研各类草药,并向当地有名气的先生公请教。经过数十年的总结积累,唐大角一公对治疗内科疾病和接骨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医治方法。现在,附近的患者经常慕名来找他医治。早些年,他使用的药材多是自己在山上采挖。现在,由于年事已高难以再上山采药,多是在县城药材市场购买各种草药。
瑶族群众在探索医药知识的同时,也面临医药知识的传承问题。瑶族医药知识多是产生于个体化的总结探索,加之掌握医疗知识可以带来现实的经济收益。因此,一些先生公不愿把自己掌握的知识技术传与外人。瑶族医药知识的传承,一般遵循“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法则。当地村民解释说:“瑶族先生公的治病技术,不可能传给外人,传给外人就丢了饭碗。”即便是传给自己的儿子,瑶族先生公一般也只是将其医疗技术传授给其中一个儿子。事实上,医药技术具有很强的专业性,只有少数用心研究的人才能掌握;也恰恰是这一点,在维系着瑶族医药知识的延续。
瑶族社会传统的医疗技术在瑶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然而,在现代中西医的挤压之下,瑶族医药知识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目前,掌握传统医药知识的先生公大多年事已高,而现在的年轻人多是进入城市打工,而不愿跟从长辈学习医药知识。掌握医药知识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对年轻人而言,他们不愿将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耗费在这上面。如连水村的盘姓良邓婆年届75岁高龄,她有意将自己的接骨技术传授给孙子。但她的三个孙子都在外面打工,且对祖母的接骨技术无心学习。在主流文化的冲击下,粤北瑶族社会的生活方式也发生巨大变迁,瑶族传统医药技术的生存空间也日益萎缩。
同时,在国家医疗卫生制度管理层面,掌握传统民族医疗技术的土医生也无法得到国家和法律的认可与承认。虽然民族地区基层政府也在考虑将乡村医生纳入到国家的统一管理,但取得合法医护人员资格必须要通过国家的相关考试,这对民族传统医疗技术的传承来说无疑是一大难题。
三 对瑶族医疗技术保护开发的建议
当前,一些民族医疗技术经过现代工艺的改造,已经走进现代医疗体系,如藏医药、蒙医药等。但总体而言,中国对民族医疗技术的研究开发仍然相对滞后,特别对人口较少的民族的地方性医疗技术关注得更少。对民族医药知识与医药技术的开发,不仅能使其医学价值继续发挥作用,同时还有利于构建多元化的医疗保障体系。在瑶族医疗、医药日益衰退的情况下,对其进行保护与开发成为当前的一项紧迫任务。
一是制定相关政策对民族医疗技术进行保护。地方医药、卫生、文化部门可将民族医疗技术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范畴,制定保护措施。同时可尝试依托地方医疗机构对民族医疗技术进行保护性开发。几年前,连南县中医院(现已合并进连南县人民医院)就开始积极收集、吸收瑶族民间验方,并制成药剂20多种,将其用于临床实践。政府在大力发展公共医疗服务事业的同时,也应将传统的民族医药技术纳入其中。在这方面,可对瑶族社会较有名气的先生公颁发医疗证书,将其纳入政府的医疗体系中。
二是引进医药企业对民族医药资源进行开发。地方政府可引导医药企业对民族地区的医药资源进行产业化开发。从而实现在开发中保护、在保护中开发的良性循环。粤北山区适应药材生长,且当地少数民族群众历来有种植中草药的习惯,可探索建立药材基地并引进医药企业对口援助民族地区的发展模式。如广东省科技扶贫企业——广东和润堂保健品实业有限公司进驻连南,开发出了以溪黄八珍茶为主的保健品系列、以酵母抽提物为主的调味品系列和连南特产系列三大系列产品,有效地将民族地区的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
三是加强对民族医疗技术传承人的保护。当前,掌握民族传统医疗技术与医药知识的民间医生大多数年事已高,一旦离世,他们所掌握的医疗技术与医药知识也将随之消亡。在调查中了解,少数民族地区现在的年轻人对学习瑶族医疗技术兴趣不大。要抓紧做好老瑶医药人员经验的总结和传、帮、带工作,把宝贵的瑶族医疗经验传承下来。此外,应抓紧对民间传统药方的收集整理,对其进行现代医疗分析,发现其中的药效与药理,将其运用到更广泛的临床实践中去,使之惠及广大人民群众。
四是探索建立多元化的医疗支撑体系。当前,国家较为重视以各级医院为主体的政府公共医疗部分,而忽视了对传统民族医疗技术的开发和利用。事实上,当前民族地区的医疗支撑体系应该囊括政府公共医疗、私人诊所医疗与民族医药医疗三大部分。特别是在民族地区基础设施不完善的情况下,本土医生和民族的传统治疗方法,为普通民众提供了多元的医疗支持体系。对有一技之长的民间瑶医药人员从业资格进行考核和认定,使那些有真才实学的瑶医药人员能发挥聪明才智,既为人民群众提供瑶医瑶药服务,又为瑶医瑶药的传承和发展作出贡献。
注释:
[1]麻国庆:《南岭民族走廊的人类学定位及意义》,《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2]阿瑟·克来曼:《疾痛的故事》,方筱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3]黄锋:《民族医疗中的“神药两解”现象解析——以粤北一个“排瑶”村庄为例》,《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10期,第37页。
[4]练铭志、马建钊、李筱文:《排瑶历史文化》第416—417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
[5]雷祥麟:《负责任的医生与有信仰的病人》,载李建民主编:《生命与治疗》第464-502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