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城堡》中的希伯来圣经元素
2017-01-28顾竹盈
顾竹盈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卡夫卡《城堡》中的希伯来圣经元素
顾竹盈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城堡》是卡夫卡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作为一名犹太人,卡夫卡《城堡》的故事母题与犹太经典希伯来圣经暗含着紧密的联系,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卡夫卡在《城堡》的意象和结构中加入了许多圣经与犹太文化的元素,这展现了他对于犹太人身份困惑与生存困境的思考,以及对现代人的生存危机的反思,并体现了作品的内在一致性,将审美张力最大化。
卡夫卡;犹太人;《城堡》;希伯来圣经
1883年,弗兰兹·卡夫卡出生于奥匈帝国统治下布拉格的一个普通犹太商人家庭,其虽然生来就是犹太人,但早年间有许多迹象表明他在抵触这一身份,不过美国当代作家和评论家、著名的卡夫卡传记作家帕韦尔提出:“如果卡夫卡不是生于犹太人,养于犹太人,也就不可能有卡夫卡了。”[1]1911年10月,卡夫卡对犹太文化、犹太民族态度发生了转变,他在布拉格观看了一个东欧依地语剧团的演出,他非常喜欢他们的表演,甚至为了让剧团能够继续巡回演出而起草了一封给波西米亚所有犹太复国主义团体的信件。从那时起,卡夫卡好像突然重拾了犹太人的身份,开始孜孜不倦地研究犹太文化。希伯来圣经是犹太人的经典,主要内容与我们今天见到的旧约大致相同,早期主要由拉比带领进行终生的研习。卡夫卡越来越为《光明篇》对圣经旧约之首五卷的神秘解读所吸引,这样的兴趣又导致了他对语言的兴趣以及他对所寻找的能够治愈个人所感和感受表达之间的分裂的词汇的兴趣[2]。他对宗教的兴趣并不只是信仰意义上的,更是对宗教的思考。卡夫卡在随笔中有百余条被布罗德冠以“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道路的观察”之名加以发表的格言。不同于基督教认同的耶稣即救世主,犹太民族坚信自己是上帝耶和华的选民,优于其他民族,现在的一切磨难和压迫都是暂时的,在未来,救世主弥赛亚必定会来拯救自己,这种宗教意识深入至犹太民族之中,成为他们的精神寄托与纽带,并且渐渐发展形成了一种现实文化心态:承受苦难,等待救赎,这也是犹太文化与文学的一大母题。
1 母题里的希伯来圣经元素
在卡夫卡最后一篇长篇小说《城堡》中,希伯来圣经对他的影响明显地表露出来。不仅在《城堡》的人物、语言、情节中暗含着希伯来圣经元素,在象征层面上卡夫卡更是将城堡设定为大能的上帝,其故事母题也来自于《约伯记》。
肖勒姆在致本雅明的信中说:“我建议你对卡夫卡的任何探寻都从《约伯记》开始。”[3]《约伯记》的主题是对受难与救赎的理解。《城堡》故事中的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显然带着约伯的影子。他孤身从异乡而来,K既不受城堡的欢迎,在村子里也找不到所属的位置。他如同约伯一般一无所有,却没有约伯那般意志坚定。当他发现无法步行前往城堡后,K设定了“第十办公厅主任”克拉姆作为他接近城堡的目标,为了接近克拉姆,K迂回曲折地接近了信使巴纳巴斯和他的一家、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村长、大桥酒店老板和老板娘、诸多的城堡秘书甚至马车夫等等,可是结果却不甚理想。K的线路越拉越长,可却离最初设定的目标城堡越来越远。他总是把手段变为了目标,不断地改变自己原先的目标。这是一种信念不坚定的表现。卡夫卡本人说过:“心中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久信任的人就无法活着。”[4]K没有像约伯那般坚定地相信上帝,他改变了他的目标,怀疑一切,缺失信仰,这也是K始终无法找到自己所属的位置以及始终无法企及城堡的原因之一。
约伯所经历的磨难是上帝对他的考验,上帝与撒但都想知道约伯是否对上帝绝对忠诚。而在《城堡》中,城堡和其统治下的村子便扮演了上帝与撒但的角色,他们似乎在考验或是捉弄K。K应聘来到了村子里,要前往城堡,然而在这一过程中他却屡屡受挫。每当K觉得接近城堡之时,好似捉弄人般的,却总也前进不了。“虽然眼看快到山脚下了,却像故意捉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弯,然后,尽管沿它走下去并不会离城堡越来越远,却怎么也无法再接近它一步。”[5]10K的种种行动均以失败而告终,总会让人猜想这是否是一场考验,来自城堡对土地测量员K的考验。而城堡所统领的村子显然也在这场考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村子里的人们不停地在灌输着K是永远无法到达城堡的思想,他们如同撒但一样,想要考验K的意志究竟有多么坚定。
2 叙事里的希伯来圣经元素
20世纪屈指可数的大师级理论家弗莱提出了“U型结构”。这一概念叙事的“U型结构”是指某人被背叛之后,落入灾难与奴役之中,随之悔悟,然后通过解救又上升到差不多相当于上一次开始下降时的高度。 这一结构在圣经中反复出现,《约伯记》的故事也适用于这一结构。
在《城堡》的叙事中也能多次看到这种“U型结构”。土地测量员K在前往城堡的过程中多次经历了“希望—失望—希望”这样的“U型结构”。K满怀希望地从家乡前往城堡,却在故事发生的第一天就因为黑夜和大雪只能失望地留在村子里过夜。第二天,当他再次充满希望地前往城堡时,却又失望地发现“无法再接近它一步”[5]10。在K正失望之时,巴纳巴斯送来的第一封克拉姆的信又使他重燃信心,“K从墙上取下一张画,把信挂在那个钉子上;既然他将在这间屋子里住,那么信就理应挂在这里”[5]24。然而村长却又将这封信的效力消解了,K再一次陷入失望。K也希望通过与弗丽达的关系而接近克拉姆,却又再次失望。K再次抱着希望在贵宾楼雪地里等克拉姆,可是伴随等待而来的却是无比的失望,“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刀枪不入的状态更荒谬、更让人绝望的事了”[5]106。当K再次失望时,大桥酒店老板娘却通过她的关系使K再次看到了希望,但是与莫姆斯的见面再次使K失望。随后巴纳巴斯带着克拉姆的第二封信出现了,K再次重燃希望,“K猛一仰头,同时急忙从巴纳巴斯手中接过来信”[5]118,但看了内容之后他却再次失望,连说了两遍“这是个误会”。不过他还是抱着希望请巴纳巴斯带口信给克拉姆,请求面见,但漫长的等待再次消磨了他的希望,而当奥尔嘉消解了那两份克拉姆的信后,K更加地失望。原来“是一封已经在那里搁了很久的、很旧很旧的信”[5]180,而K却视若珍宝。当弗丽达离开K后,K几乎陷入绝望之时,巴纳巴斯带来了埃尔朗格要见K的消息再次使K看到希望,尽管微乎其微,但仍是希望,可是当K随后与埃尔朗格谈话后,再次深深失望。就是这样一个个“希望——失望——希望”不断重复的“U型结构”,使得K最终力竭而死却仍未进入城堡。德里达认为,重复的结构模式证实是纯粹的虚构,因为这一模式受到形象地想象一个起源的要求的支撑,而这一起源则构成一个形而上学的神话。K不断地在“希望——失望——希望”中重复,只是在进行对起源的徒劳寻找罢了。
其实不只是《约伯记》包含着“U型结构”,整部《圣经》都是在不停地重复着这一结构。整部《圣经》都是在讲述犹太民族所经历的“U型结构”,整个犹太民族在2000多年的历史里一直经历着这种“U型结构”,他们不断地失望,又重燃希望,却再次深深失望,这样的重复深深印刻在每一个犹太人身上,作为犹太人的卡夫卡也不例外。
3 现代人的精神救赎
布罗德在《卡夫卡传》中强调,卡夫卡心中一直坚信有“某种不接摧毁的东西”存在,布罗德认为这是指“上帝的恩宠”。受犹太教“契约论”影响,犹太民族自诩为“上帝的选民”,但现实的苦难却屡屡打击他们,因此包括卡夫卡在内的许多犹太作家都开始追寻救赎之道,即所谓的“上帝的恩宠”。
布罗德视城堡为“上帝的荣光”,但K却苦苦追寻而不得其法。K不仅如前文中无法在地理空间上抵达城堡,同时从组织结构上也无法抵达,卡夫卡运用了“延缓”的写作手法,表达了K无法得到救赎的双重不可能性。如同K永远无法到达城堡,无限的延缓成了作品的主题,无法停止,永无结束,唯有死亡才是其终点,布罗德在《城堡》的第一版后记中写道,《城堡》的最后一章卡夫卡没有写,但是曾口述过: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至少得到了部分的满足。他不放松斗争,但却终因心力衰竭而死去。在他弥留之际,村民们聚集在他周围,这时总算下达了城堡的决定,这决定虽然没有给予K在村中居住的合法权利,但是考虑到某些其他情况,准许他在村里生活和工作[5]320。只有死亡,才使得这无休止的延缓终结。在本雅明看来,这种流连于细节的延缓乃是出于卡夫卡对终结的恐惧,是作家无法适应新秩序的表现[7]。卡夫卡生活在新旧世纪之交,是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转型时期。“过渡者”这一概念最早由社会学家冷纳提出,指处于“传统者”与“现代人”之间的一种过渡性人格形象,是传统社会转型现代社会后的产物。过渡者“他真正想看到他‘心灵的眼睛’所看到的;真正想生活在他一直幻构着的世界里”[6]。随着工业化、都市化的发展,生活在世纪之交的人们普遍遭遇了“价值的窘境”,这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扬弃”问题,而是要面对可能被消解的中心困局。对于过渡者,现代社会的种种使得他们痛苦与无奈,但这种痛苦无奈却正是新型现代人成长的必需品,因而精神的孤独与心灵的异化逐渐也成为现代人的主要特征。K不仅仅是犹太人的代表,更是现代人的精神代表,约伯对上帝的绝对忠诚与上帝对约伯的厚爱源于“契约论”,而K与城堡关系的破裂象征了现代人精神的迷茫。
4 结束语
身为犹太人的卡夫卡,在他的遗作《城堡》中表现出了众多的希伯来圣经元素。《城堡》里的世界黑暗而又明亮,在这里希望和绝望总是互相拥有。这种矛盾的逻辑来源于他犹太人的身份,也来源于犹太教中的弥赛亚信仰。不同于基督教的耶稣,犹太人认为,弥赛亚是那个尚未来临的末世救主,但对弥赛亚的等待是漫长的,犹太人在这种求而不得的等待中,形成了一种因盼望不得而更加盼望的心态的思维方式。卡夫卡的《城堡》也运用了这种思维方式,认为人不能没有对自身某种不可摧毁之处的持续不断的信赖而活着。K期待进入城堡而得到救赎,卡夫卡所在的犹太民族也希望得到救赎,然而这两种希望却一直伴随着绝望。《圣经》对卡夫卡的影响让他在思想上不会坠入虚无主义,也不会形成后现代思维中无尽的破坏力,而可以始终在希望和绝望中保持张力。希伯来圣经里蕴含的对不可抵达之物的不断追求所产生的的悖论感,也使得《城堡》的故事充满了变化。这一艺术过程是丰富的、令人紧张而又愉悦的,充满了引人入胜的悬念和无尽的审美张力。
[1] 曾艳兵.卡夫卡的眼睛[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4.
[2] FREDERICK R. Franz Kafka: Representative man[M].New York: From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3:16.
[3] 李忠敏.宗教文化视域中的卡夫卡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169.
[4] 布罗德.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M].张荣昌,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171.
[5] 卡夫卡.城堡[M].赵蓉恒,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 LERNER D. The passing of traditional society[M].New York: Free Press, 1958:73.
[7] 本雅明.经验与贫乏[M].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112.
〔责任编辑: 胡 菲〕
The Bible’s elements in the theme of Kafka’stheCastle
GU Zhuy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TheCastlei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Kafka’s. The theme of Kafka’stheCastlehas an implicit relationship withtheBible, the Jewish classic. On the image and structure aspect, Kafka added the elements of the Bible and Jewish culture intheCastle, which presents his reflection on Jewish identity confusion and survival plight and modern people’s survival crisis, reflects the internal consistency of the work, and maximizes the aesthetic tension intheCastle.
Kafka; Jew;theCastle;theBible
2016-09-01
顾竹盈(1992—),女,江苏镇江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I106.4
C
1008-8148(2017)01-003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