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文明的交汇处
——读《扶桑》
2017-01-28吉林梁晓君
吉林 梁晓君
两种文明的交汇处——读《扶桑》
吉林 梁晓君
《扶桑》是严歌苓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部作品,随着时光的流逝,这部作品不仅未被遗忘,反而显示出历久弥新的魅力。多重叙事视角的交错使用以及作家对女性命运和东西文化交流的理性思考使小说脱离了通俗传奇的套路而呈现出丰富的社会、历史维度。
《扶桑》 多重叙事视角 女性命运 东西文化
《扶桑》是严歌苓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部作品,曾获1995年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随后由美国学者Cathy Silber译为英文,以The Lost Daughter of Happiness为书名在美出版并进入《洛杉矶时报》最佳畅销书前十。《纽约时报书评》称这部小说是“一段跨世纪的对话,对人心善恶的不可预知做了一场巧妙的探索”。201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扶桑》二十周年纪念版。可以说,随着时光的流逝,这部作品不仅未被遗忘,反而显示出历久弥新的魅力。
小说讲述的是一百多年前被拐卖到美国旧金山的中国妓女扶桑和白人少年克里斯之间跨越年龄、阶层和种族的爱情传奇。故事的雏形来自于严歌苓偶然在旧金山唐人街历史陈列馆看到的一帧来自于20世纪60年代的名妓的照片和白人史学家编撰的关于旧金山华人的几十部史书。一段一百多年前的跨国之恋加上交织于其中的黑幕、凶杀、贩卖人口以及半人半兽的侠客形象赋予了作品浓厚的传奇色彩。然而,多重叙事视角的交错使用以及作家对女性命运和东西文化交流的理性思考使小说脱离了通俗传奇的套路而呈现出丰富的社会、历史维度。
在《扶桑》中,作家使用了多重的叙事视角,不断变化的叙事主体共存于同一文本中并交互穿插,从各自的角度对同一情节进行闪回、补充和印证。这样,在故事的宏观叙述中就出现了一个个微观,而“每一个微观都是一个窥口,读者由此可以窥进故事深部,或者故事的剖切面”。
作品中,扶桑的故事是以传统的第三人称叙事来完成的,但故事进程会被不断插入的“我”的观察和评论切割并重组。“我”是旁观者和故事的叙述者,试图在“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史书中追索并言说扶桑的命运。同时,“我”又是故事的阐释者。同样的寄居者身份,同样经历了被“连根拔起”又重新“移植”的过程,“我”对第一代移民扶桑所经历的误解、疏离、仇恨以及跨越种族的爱情感同身受,穿过一百二十余年的历史烟云,“我”与扶桑形成了令人深思的对照关系。同样要面对移民官的“恶声气”和“凶神脸”;面对叵测的未来,同样会茫然不知所措;同样寄居在脏乱的唐人区;同样要凭着辛苦忍耐才能生存下去。“我”和扶桑都感受到了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好奇与吸引:扶桑和克里斯在唐人街对视而立,“陷在陌生和新鲜中,陷在一种感觉的僵局中”时,“我”和“我”灰眼睛的丈夫也同样陷入了对于“彼此差异的迷恋,以及对于彼此企图懂得的渴望”中;但当“我们这批人拥出机场闸口”,人们投来的“忧心忡忡”的注目让“我”刹那间想起一百多年前人们投向那些梳长辫或缠小脚的“男女邪教徒”的目光——“警觉和敌意穿透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回到我们双方的内心。”1870年的旧金山,数以千计的白人怀揣着“抵御外族侵犯和歼灭邪教徒的责任感”在唐人街烧、砸、杀、奸,掀起排华暴乱;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一群青年人通过电视“着重地宣布了对亚洲人、黑人和所有的非白种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们这些有色人种可以活,我们并不要你们去死,我们只要你们别在我们活的地方活。给我们一片纯的天和地,让我们别看见你们,忍受你们。”世界飞速发展,移民的境遇在不断改善,但中西方之间的文化隔膜甚至敌意一百多年来却鲜有改变。
严歌苓不止一次指出,《扶桑》是她最钟爱的作品之一,它体现了自己对女性命运的透彻思考。这种思考显然集中体现在扶桑的形象中。
尚在摇篮中,扶桑便与一个广东少爷定了亲。定亲第二年,少爷出洋淘金。十四岁时,扶桑跟代替新郎的红毛大公鸡拜堂成亲,几年后被拐卖到旧金山做了妓女。当时的旧金山挤满了各国涌来的淘金客,他们当中有盗匪,有凶手,有赌棍,有人贩子。可以想见,在这个以男性为主的城市雏形里,没有秩序也没有道德,有的只是欲望和丑恶。因为缺乏洗衣工,仅有的几家华人洗衣店必须要把成船的脏衣服运回中国洗熨。三个月后,当这些衣服运回旧金山,却找不到主人了:他们或者离开,或者失踪,或者干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这个“近乎魔幻现实主义式”的城市,一群拖着辫子裹着小脚的瘦小的东方人建立起了最初的唐人街,而最先出现在这里的女性几乎都是娼妓。当时美国的移民法不允许中国男人携带妻子入境,于是大量的中国女性被拐卖走私入境。她们大多是来自中国农村的未成年少女,二十岁的扶桑是她们中最大的一个。
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扶桑注定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对象。然而,“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的行为都折射出人格深处最不可看透的秘密”。扶桑深知,“她生命中的受难是基本,是土和盐,是空气,逃脱便是逃脱生命”。因而,她接受苦难,也享受苦难,并在苦难中散发出迷人的光华。身为妓女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出卖肉体,她“本能地把这个买卖过程变成了肉体的自行沟通”。当克里斯在窗外窥视到扶桑在经期接客时,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美丽的和谐:“那身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合,像沙滩迎合海潮。”在暴乱中遭到轮奸,她不仅没有叫喊,反而“柔顺得如同无形无状的雾……你只是一次次包容,如同雾包容无论多嶙峋的礁石,无论多汹涌的海浪……你知道你将弥合成先前的整体,像雾的弥合那样无痕迹”。扶桑把轮奸也当作无穷尽的受难的一章,尽管这是如此不同寻常的一章。
如陈思和先生所说,扶桑的身上自有一种弱者的力量,“这种力量犹如大地的沉默和藏污纳垢……大地无言,却生生不息,任人践踏,却能包藏万物”。扶桑的强大不是雄性的、阳刚的强大,而是一种雌性的、阴柔的强大,这是最原始最本真的母性,也是最高的雌性。第一次与克里斯见面,扶桑帮他吹茶,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脸上出现了母牛似的温厚”;她平实真切,对男人无所厚薄,脸上永远带着真心诚意的微笑,“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的身上”;扶桑知道克里斯参与了暴行,但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了解了真相的克里斯放声痛哭,扶桑噙着泪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一个命途多舛的女性用大地般的慈悲与宽厚把自己从一个被拯救者变成了施救者。
讽刺的是,年轻的克里斯却误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施救者。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手持长剑、披荆斩棘的骑侠,而扶桑则是那个囚禁在罪恶和苦难中等待着他营救的来自遥远国度的美丽女奴。克里斯拯救扶桑的愿望越强烈,他对中国男人和唐人区的憎恨就越强烈。他期望借助一场革命来摧毁扶桑全部的不幸。他以为“毁了这奇形怪状的东方楼阁,毁了所有奇形怪状的辫子和脚,毁掉一切费解的晦涩”,扶桑就可以得到救赎。当他跟随人群手持请愿书涌向市政府时,他并不懂,正是他想要毁灭的一切形成了扶桑的情调和她神秘的鸦片般的魔力。在克里斯的眼中,扶桑代表了神秘的东方。她的发髻、玉簪、盘扣、溜尖的小脚、嫌短嫌宽的脸型,她房里呢喃的竹床、缭绕的檀香烟,甚至她斟茶的姿态、吃田螺的模样无不呈现出一种只属于东方的、古典的繁琐。但他没有意识到,扶桑作为东方女性的全部魅力在某种程度上与她与生俱来的文化,甚至是与这文化中的某些残酷和罪恶相辅相成。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在白人办的拯救会里,克里斯看到获得“新生”的扶桑穿着宽大的白麻布袍,她曾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荡然无存;直到有一天她又穿回那件红绸衫,原先那个他所熟悉和迷恋的扶桑才又重新复活。没有了苦难,扶桑便暗淡得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
扶桑与克里斯注定是一场悲剧,因为扶桑不需要救赎。她需要的是爱,一种古典的、纯粹的、理想主义的爱情——双方仅仅是因为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而走向对方,没有救赎,也不需要牺牲。救赎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一旦那种“天堂般的情分”里掺杂了救赎的观念,两个人之间平等的关系就被打破而分出了主次,拯救者也不知不觉地带有了殉道者的悲壮和崇高,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傲慢。而在扶桑看来,“爱情到了这步就没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种教条、理想,只能通过牺牲去实现”。所以当克里斯甘愿牺牲自己,以迎娶扶桑的方式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曾对扶桑犯下的罪恶赎罪时,扶桑反而选择嫁给了即将临刑的大勇——她宁愿躲进一个死亡的婚姻,也不愿在爱情中受到轻视和伤害。
扶桑与克里斯的爱情是两千多个白种男童与三千名中国妓女之间关系的缩影,同时也折射出18世纪以来西方和古老东方的关系。在西方人的眼中,“东方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欧洲则是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东方是专制、残酷和纵欲的代名词,东方人作为“再次堕入野蛮状态的文明人”,只能依靠西方的拯救和庇护。从形而上的角度来说,扶桑与克里斯代表了东西方两个对立的种族,两种并存的文化,而他们的爱情是东西方第一次盛大的幽会或者媾和。这种媾和并不是两种文化交流的终点,因为它可能很和谐,但也可能会产生误会,甚至是敌意。严歌苓并没有声泪俱下地控诉两种文明在西方视野汇合时处于弱势地位的东方文化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因为“缺乏理性思考的历史,无论怎样悲惨沉重,也不可能产生好的文学”。相反,作家通过扶桑的故事将一百五十多年的华人移民史置于东西方文化碰撞的框架内,探讨了弱势文化在面对强势文化时的生存之道,而这种探讨又由于作家本人的寄居身份带来的高度敏感多了一份广度和深度,呈现出丰富的社会与历史维度。
本文为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博士扶持项目“华裔美国文学创作中的原乡记忆与故国想象”阶段性成果
①严歌苓:《从雌性出发》,《雌性的草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03年版。
②以下引文如无特别标注,均出自严歌苓:《扶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版。
③严歌苓:《主流与边缘——写在长篇小说〈扶桑〉获奖之后》,《波西米亚楼》,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④陈思和:《关于〈扶桑〉改编电影的一封信》,严歌苓:《扶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版,第247页。
⑤⑥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9页,第126页。
⑦严歌苓:《从魔幻说起》,《波西米亚楼》,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作 者:
梁晓君,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