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还是细节研究:当前史学碎片化问题讨论中的一个模糊概念
2017-01-27彭庆鸿
彭庆鸿
一、问题的提出
史学研究碎片化问题是当今中国史学界争论的热点问题之一。许多知名学者都结合自身学科特点,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观点。许多学术会议都对史学碎片化问题展开过具体讨论,《近代史研究》也曾开辟“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碎片化问题笔谈”专栏[注]《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5期。,专门刊载各方高见,足见中国史学界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关于当今史学界对碎片化问题的讨论,张艳国教授对其进行梳理,将其分为三类[注]可详见张艳国:《章开沅先生关于中国近代史研究“碎片化”问题的理论贡献》,《江汉论坛》2015年第7期,第105-106页。张艳国教授是根据对“碎片化问题是否存在”分为三类,分别是质疑其存在为一类,赞成其存在为一类,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为一类。笔者认为张艳国教授的分类有待商榷,原因是张艳国教授认为王笛、罗志田教授等质疑“碎片化”的存在,但实际上王笛、罗志田教授等并未说“碎片化”不存在,只是认为“碎片化”问题不必担忧,其潜在意思是承认“碎片化”的存在,只是认为“碎片化”对史学发展有利。故笔者认为当前史学界对“碎片化”存在的看法较为一致,只是对“碎片化”存在的利、弊产生了重大分歧。为了本文讨论的需要,笔者认为,可暂时把认为“史学碎片化”存在对史学发展有利者为一类,将认为“史学碎片化”存在有弊者为一类,对“史学碎片化”的存在既不谈利也不谈弊者为一类。。笔者在张艳国教授的启发下也认真研究了各方家之观点。笔者认为学界关于碎片化是否存在的认识较为一致,而对于碎片化存在的利弊产生了较大分歧,可据此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学者是认为史学碎片化的存在对史学发展有利,以罗志田、王笛、王玉贵、王卫平等一批学者为代表,提出“无碎无以立通”、“不必担心碎片化”、“碎片化不是个问题”、“碎片化也有价值”等观点[注]王笛:《不必担忧“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9-33页;王玉贵、王卫平:《“碎片化”是个问题吗?》,《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16-20页;王卫平、王玉贵:《社会史研究“碎片化”命题再检讨》,《光明日报》理论版2016年6月14日,第14版。。与之相对的是认为史学碎片化存在弊病者为一类,以章开沅、行龙、李金铮、王学典、郭震旦等一批学者为代表。他们有的明确提出拒绝、克服碎片化、“回归总体史”、“重建史学的宏观叙事”等观点[注]章开沅:《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4-5页;行龙:《克服“碎片化”回归总体史》2012年第4期,第18-22页;王学典、郭震旦:《重建史学的宏大叙事》,《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4-7页。;也有委婉地提出“凡属成功的微观研究,基本上不存在碎片化,应在整体史视角下统摄碎片研究”[注]李金铮:《凡属成功的微观研究,基本上不存在“碎片化”问题——以整体史观统摄“碎片”研究》,《北京日报》2012年11月12日,第23版,第1页。。还有一类,则处于二者之间,即没明确提出史学碎片化是利是弊,而是提出辩证看待史学碎片化问题,或主张用一种新模式取代整体与区域的刻板模式,或要对碎片化进行理解与反省[注]杨念群:《“整体”与“区域”关系之或——关于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现象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3-30页;章清:《“碎片化的历史学”:理解与反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7-12页。。这类主要代表人物有郑师渠、杨念群、李长莉等。
史学碎片化问题的讨论,粗略看,似乎存在着明显的三类观点,并出现质疑与赞成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但笔者细致追究,发现情况其实并非如此简单,而是另有“隐情”。章开沅先生曾提出“学界未能把严肃的‘细节研究’与刻意追求的‘碎片化’问题区别开来”[注]章开沅:《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5页。,故章开沅先生鲜明地提出史学研究要“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注]章开沅:《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4页。。细节研究与碎片化均是对细小事物、微观问题的研究,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章开沅先生的理论思想给笔者以启发,本文以此思想为基础,对当前史学碎片化讨论中的三类观点进行重新梳理和细致考察,发现这三类观点其实并非如此相左。为何出现如此状况?归根结底在于对碎片化问题的定义不清,未能将细节研究与碎片化严格区分,将其混为一谈,导致互相误解所致。以下笔者将具体展开说明。
二、严肃的细节研究与刻意追求的碎片化截然不同
整体史研究和细节研究原本就是史学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的两大必然产物。宏观研究重视对整体的把握,注重对历史规律、宏大问题的考察,多长时段、大区域研究;微观研究重视对历史细节的把控,多短时段、个案、小区域研究。单一的宏观研究容易使得对史学问题的考察大而化之,缺乏对历史细节的细致观察,一方面使得史学研究缺少历史的生动性、复杂性、丰富性;另一方面由于忽视历史细节,对某些问题的研究不够深入。微观史研究若缺乏整体的把控,往往容易以小见小,走向史学研究碎片化,专挑一些边缘性、无人关注的题目开展研究。单一的微观研究,一方面会使得课题的研究价值小;另一方面由于缺乏整体史的关照,容易自说自话,以偏概全,得出不客观的结论。所以史学研究往往需要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相结合,整体视角之下去把握历史细节,通过对历史细节的研究丰富整体史的研究,甚至对整体史的某些观点发生重大改观。
怎样的学者从事宏观研究,怎样的学者从事微观研究?章开沅先生也有提及,指出:“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并无高下之分、优劣之分,关键是研究者自身的态度、功力与境界所致。”[注]章开沅:《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4页。笔者深感赞同。从事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往往也因人而异。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以及一些青年学者,往往多喜欢从事微观研究,在整体视角下去开展历史细节研究,从而得出某个结论。这很大原因是跟学者的自身史学功底直接相关。年轻学者功底弱,自然应选择个案或者小问题,以有利于自身驾驭;若题目过大,超出自身驾驭能力,也往往是空谈。其次,这也跟研究者的研究进度有关。学者从事一个新的研究领域,由于资料限制和对研究内容的陌生,也往往多采取微观研究,在宏观视角下,专以某区域,或某个案,或某时段为研究对象。待研究进一步深入,资料搜集更为丰富,问题把控能力更强,才会深入进行宏观研究。这也是史学研究者的一个基本共识。此外,是采取宏观还是微观研究,这与各学科的研究方法及学科特点也有莫大关联。社会史研究把研究视角向下,多关注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地方社会的变迁,多采用田野调查的方法进行资料搜集和个案分析。学科方法及学科特点也很大程度上决定社会史研究者们必须多进行微观研究,开展区域研究、个案分析。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史研究在史学研究中大行其道,个案研究或区域研究也随之风靡一时,论文选题越来越细,研究区域越来越小,甚至有部分学者专门、刻意挑选一些边缘性的领域进行史学研究,以致有部分学者认为史学研究正逐步走向碎片化。担忧史学碎片化是可以理解、接受的,但不能因为碎片化而否定微观研究。
当前史学微观研究中,不乏许多代表性的学者,也不乏许多杰出之作。为何他们的研究不被学界冠以碎片化?其中源由就是这些研究均有一个共同之处,即虽采取微观研究,但都有宏观的研究视角,有整体史、总体史的关怀。“高水平的微观研究可以以小见大,前提是清楚所研究的个案在错综复杂的整体联系中的位置。”[注]萧冬连:《谈谈中国当代史研究的大局关怀》,《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22页。如上文所提的王笛教授就是典型代表。王笛教授现如今从事成都茶馆研究,是典型的微观研究,但其一开始却是从事宏观研究。其经典著作《跨出封闭的世界》就是运用长时段,对整个长江上游的经济、社会进行了宏观的研究。在宏观研究的基础上,王笛教授发现了许多关于成都茶馆的历史细节和历史资料,才进一步从宏观研究转型到微观研究上来。当前王笛教授开展对成都茶馆的微观研究,其反映的是国家权力与地方文化间的特殊关系,是典型的以小见大。因此微观研究是史学研究的重要方法,是没有错误的,关键在于学者们在从事微观研究时有没有宏观视野或整体视角。优秀的微观史家虽关注于局部的、微小的个案研究,但他们大多试图通过个案研究展现大的历史背景[注]陆启宏:《微观史学观照碎片背后的宏大》,《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6月3日,第6版。。在这方面,西方学界已经取得很大成绩,产生了一批经典史学著作。如孔飞力的《叫魂:1768年的妖术大恐慌》、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1294—1324年奥克西坦尼的一个山村》、罗伯特·达恩顿的《屠猫记:法国文化史钩沉》、金兹伯格的《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精神世界》等。这些著作产生的很大原因是20世纪80年代新文化史在西方史学界盛行的结果。“微观史学是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风行于西方史坛的一股重要的研究风气,在各个国家都得到了广泛的开展。”[注]周兵:《新文化史:历史学的“文化转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3页。新文化史与微观史学相互影响,同步流行的。受这种史学思潮影响,许多中国学者也开始更为关注微观史研究。“大陆学者如孙江、黄兴涛、杨念群、余新忠、胡成、王铭铭、张国刚、陈春声、刘志伟、程美宝、行龙等人已经在医疗史、疾病史、身体史、卫生史、表象史、日常生活史、历史人类学、微观史学等研究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注]张仲民:《新文化史与中国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107页。
整体视野下的微观研究,严格意义上讲,是属于严肃的历史细节研究,是我们推崇的史学研究;而缺乏整体视角,刻意去追求历史细节的研究,才使得史学研究走向碎片化,这不是细节研究,是我们所拒绝的。严肃地进行细节研究与刻意追求碎片化研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一点章开沅先生早就说过。这是章开沅先生关于这一问题做出的重大理论贡献。明确这两个概念,才是开展史学碎片化问题讨论的前提和准备。
细节研究与碎片化的本质区别在于是否具有宏观的视角,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但从外在看来却颇具相似之处,都是对细小问题或个案问题的研究,从而容易造成混淆。当前许多学者仍将这两个概念混为一谈,等同视之,以致产生误解。
三、部分支持史学碎片化者所言之碎片化实为细节研究
严肃的历史细节研究是学者们乐于接受的史学研究,刻意追求的碎片化是学者们普遍摒弃的研究。正是由于细节研究与碎片化外表极其相似,但性质却截然相反。当前学界对这一概念的认识却很模糊,一旦学者们将二者混淆,把细节研究当成碎片化的研究,就会认为碎片化就是细节研究,往往对碎片化问题持支持、肯定的态度。
上文提到,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文化史在西方史学界盛行,新文化史研究需要开展微观史研究,二者是相互影响、同步发展的。王笛教授长期留学、执教于美国,正是受到新文化史思潮的影响,一改以往宏观的研究,开始追求、提倡微观史学研究。微观史学注意个别、具体的事实,一个或几个事实,或地方事件[注]陈启能:《略论微观史学》,《史学理论研究》2002年第1期,第22页。。因此,也不难理解王笛教授对史学碎片化持肯定的态度。但作为支持碎片化的代表学者,细究王笛教授的研究成果,发现他所言的碎片化实为细节研究。比如:
其实,我们所说的“碎片化”,是针对整体化而言的,如果我们不使用“碎片化”这个词,用“局部化”来代替,或许我们会觉得“碎片化”并非总是消极的了。……如果我们说“碎片化”不是我们所追求的结果,难道整体化就是我们要达到的目标吗?难道我们可以认为整体化就是历史研究中的值得提倡的积极倾向?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一下现存的中国史学研究的成果,我们会发现其实我们对历史的“整体”了解得多,而“碎片”或细节了解得少。而缺乏细节或“碎片”的整体史,经常是一种有偏差甚至谬误的整体史。[注]王笛:《不必担忧“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31页。
王笛教授对碎片化的看法值得我们关注。第一,王笛教授显然未将碎片化与细节研究区分开来。他也指出碎片化并非总是消极的,其实说的就是历史的细节研究。后面也提到“缺乏细节或‘碎片’的整体史”等内容,虽提到了“细节”这一说法,但是王笛教授显然把二者等同视之,混为一谈。第二,王笛教授这里所言的碎片化明显是针对整体化而言的。他也特别提到“缺乏细节或‘碎片’的整体史,经常是一种有偏差甚至谬误的整体史”,所以王笛教授开展的微观史研究其本意是在宏观视角下开展的历史细节研究,其本意是想借此纠正或丰富整体史的研究,是严肃的细节研究。
结合王笛教授的学术经历可知,王笛教授现从事成都茶馆研究,但在早期其主要从事宏观史研究。王笛教授在写《茶馆》一书时候也讲道:“写作《跨出封闭的世界》使我对四川的社会和文化有了宏观的了解,但《街头文化》和此书以成都为中心,这个城市的微观世界让我心醉。”[注]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序言第1页。纵观《茶馆》一书,王笛教授也是希望通过对成都茶馆的细节研究,窥测出国家权力与地方文化之间的关系。《茶馆》一书是宏观史视野下开展的微观研究的典型个案,是属于严肃的细节研究。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王笛教授本身是一个注重对历史细节研究的学者,由于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的概念模糊,从而将其等同视之,把严肃的细节研究当成了碎片化,必然导致其对碎片化持肯定的态度。
四川大学的罗志田教授是对碎片化问题持肯定态度的另一位代表性学者。笔者细追罗志田教授的文章和话语,发现其状况跟王笛教授的如出一辙,也是把细节研究和碎片化混为一谈。罗志田教授所言的碎片化也应该属于细节研究。本文引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一文具体展开,首先题目即用“无碎无以立通”表明作者支持碎片化观点。随后,作者对碎片化与整体之间的关系有所交代,提到“即使是断裂的零碎片段,也可能反映出整体”[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页。。随后又做了更为细致的说明:“第一,即使断裂的零碎片段,也可能反映出整体;第二,有些看似散碎的片断,却可能是有意为之,要善于从散碎的表象看到其背后隐伏的体系或关联”;下一页又相似提及“上述所谓断裂的碎片,也近于我们通常所说的细节”,“史贵能见其大,而不避其细。治史以具有通识为上,而任何通识,都靠细节支撑,并须以细节约束”[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4页。,“细节与整体,本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5页。,“细节中可以见整体,也只有从细节入手,才能认识整体。不以细节为基础,就只是笼统,不是会通”[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6页。,“但在一定的范围里,各细节之间往往是相互关联的,有时甚至到了相生相克的程度。重要的是,相互的关联性多少也反映着共通性。很多时候,我们不仅需要从断裂的碎片中看到整体,也只能从残存的断片中了解整体”[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6页。。
从罗志田对碎片化与整体的关系论述中可以说明:第一,罗教授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看得更具体、更深入,其自己本身也特别强调整体史下的细节研究,强调细节可以见整体,认为“不以细节为基础的整体是笼统的,不是会通”[注]罗志田:《无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6页。。因此,罗教授眼中的碎片化不是脱离整体的碎片化,而是整体之下的细节研究;此外,罗志田教授主要研究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结合他的具体研究成果也可发现,罗教授各论文选题并不边缘化、碎片化。研究主要集中于学界热门的研究领域,如新旧文化之争、“五四”思想与观念等。即使有小题目,也体现着整体。如通过对二十年代《小说月报》对1923年与1929年整理国故的报道的分析,反映了许多新派学者的态度转变;通过对《申报》主笔杨荫杭对北伐前数年政治格局的即时观察的研究,反映了当时向往统一的时代要求[注]罗志田:《五代式的民国:一个忧国知识分子对北伐前数年政治格局的即时观察》,《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4期,第47页。。第二,罗志田教授仍说“非碎无以立通”,对于碎片与细节的区别没有具体展开说明,有将二者等同视之之嫌。
此外,对碎片化的存在持肯定态度的苏州大学王玉贵、王卫平教授,同样把细节研究当成碎片化。王玉贵教授跟上两位学者一样,都强调要在整体史视野下开展微观研究。王玉贵、王卫平教授指出:“国内所存在的碎片化问题,是一种专为求新求异而开辟新领域新课题,缺乏总体关照的研究倾向,这种单纯限于个别的、支离破碎的研究严重影响了社会史尤其是区域社会史的健康发展。”[注]王玉贵、王卫平:《“碎片化”是个问题吗?》,《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16页。此外,他们还引用常建华教授的观点来对自己的观点进行佐证。常建华认为,对社会史研究中碎化的批评,虽然从“保持历史研究整体性着想,无疑是正确的,但个案与微观史学研究强调的是以小见大,题目虽小,意义或大,况且个案与微观积累多了,才能有体系化的宏观分析”[注]常建华:《跨世纪的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8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6页。。从而王玉贵、王卫平指出:“历史研究由宏观考察转向细部探究即通常所说的‘碎片’研究,是学术进步的必然趋势,完全符合学术发展的应有理路和基本规律。”[注]王玉贵、王卫平:《“碎片化”是个问题吗?》,《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18页。
可知两位教授对细节研究的碎片化与刻意追求的碎片化还是有一定区分。一种碎片化是国内所存在的问题,是单纯限于个人的、支离破碎的研究,即章开沅先生所言刻意追求的碎片化,另一种是宏观视野下的碎片化,是社会史研究应该遵从的微观研究,要以小见大。也就是常建华所言及的“一滴水也能反映太阳的光辉”[注]常建华:《跨世纪的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8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6页。。这种碎片化实为细节研究。王玉贵、王卫平教授认为碎片化不是一个问题,其所说的碎片化其实是指社会史应该遵从的微观研究,即严格意义上的细节研究。
王笛、罗志田、王玉贵等教授是赞成碎片化的主要代表人,笔者通过对这些学者的学术经历和学术观点进行细察,发现这些学者眼中的碎片化实为细节研究。只是他们均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的概念未加区分,以至于把严肃的细节研究当成了碎片化,所以对碎片化大加支持。其实这几位学者支持的是在整体史视角下严肃的细节研究,而不是刻意追求的碎片化研究。这就是概念模糊导致的误解。除了这几位学者之外,同样状况的学者仍大有人在,由于篇幅有限,此处不再赘述。
四、反对史学碎片化者也存在概念不明
由于概念模糊,当前反对史学碎片化的学者中也存在两种不同的评价状况。一种是以章开沅、行龙、李金铮、郑师渠等一批为代表的知名学者。他们严格区分微观研究中存在的细节研究与碎片化,也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或“克服碎片化,回归总体史”的观点。其中章开沅先生不但严格区分了细节研究与碎片化的不同,还对二者进行了严格意义上的定义和说明。
此外,行龙教授指出:区域社会史研究并不必然会带来碎片化,只要研究者能够将“总体史的眼光”始终作为一种学术自觉,敏锐地提炼“问题意识”,重视长时段研究,注重多学科的交叉融合,即使再细小的区域研究也不会是碎片化的[注]行龙:《“克服”碎片化,回归总体史》,《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2页。。他明确指出有总体史眼光的微观研究就不是碎片化,没有总体史眼光的微观研究才会走入史学碎片化。行龙教授这一鉴定跟章开沅先生的观点实质是相同的。其总体史眼光的微观、细节研究也就是章开沅先生所言的细节研究。
李金铮教授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的区分也同样清晰。
所谓“碎片化”,主要是指研究题目琐碎微观,杂乱无章;缺乏整体史关怀,缺乏全面联系和贯通;疏离宏大叙事,轻视理论思考,缺乏共识。总之,对历史现象不能做出深刻的分析和把握。但是必须明确,“碎片化”不等于碎片研究,不能把碎片研究与整体史对立起来。事实上,只有当历史研究陷于琐碎微观,缺乏整体史观念时,才可称为“碎片化”;反之,如果具有整体史关怀,碎片研究就不是“碎片化”。[注]李金铮:《凡属成功的微观研究,基本上不存在“碎片化”问题——以整体史观统摄“碎片”研究》,《北京日报》2012年11月12日,第23版,第1页。
李金铮教授提到碎片化不等于碎片研究,碎片化是缺乏整体史关怀的研究,具备整体史关怀的就不是碎片化。这一观点与章开沅教授的观点如出一辙,将微观研究中的细节研究与碎片化区分开来,认为整体史研究下无碎片。这是对二者间的区别做出了明确的鉴定。北京师范大学郑师渠教授对碎片化的概念也有同样的看法:
首先还必须弄清楚“碎片化”的概念。在笔者看来,在语义上,“碎片”是指整体瓦解的结果。但在实际生活中,“碎片化”的语义可有两层理解:一层是指将物体打破,使之化为碎片;二是指先将物体打碎,使之成为待铸新体必需的材料或过程。二者的区别,在价值取向上不同:前者的目的只在于碎片化本身;后者的目的却在于追求新的综合化。前者是消极的,而后者是积极的。[注]郑师渠:《近代史研究中所谓“碎片化”问题之我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6页。
在历史研究中,需区分两种不同的“碎片化”:一是放弃总体性(总体史),导致了“碎片化”;二是坚持总体性(总体史),但在新旧更替之际,史家超越既有,研究趋向多元化,一时也会呈现某种“碎片化”现象,那是学界酝酿新突破、新综合的必要过程。[注]郑师渠:《近代史研究中所谓“碎片化”问题之我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7页。
郑师渠教授对碎片化做到了一分为二地看待,指出存在两个碎片化,一个只关注碎片化本身,是消极的,就是章开沅先生所强调要拒绝的碎片化;另外一个碎片化是追求新的综合,是积极的,即章开沅先生所强调要重视的细节研究。
除了以上几位学者外,具有类似观点的学者也大有人在,本文就不一一列举。仅从这三位学者观点中,就可以看出一个相同之处,即对史学碎片化与细节研究均有明确鉴定,能够将其严格区分。但不足之处就是对何为碎片化,何为非碎片化的概念没有统一的明说。李金铮教授虽知道什么研究属于碎片化,什么研究不属于碎片化,但李教授对非碎片化的这种概念则还是没有进行界定。行龙教授也同样如此。郑师渠称有两个碎片化,那问题就来了,两个碎片化其性质如此相反,就肯定不能使用同一个词汇、同一个概念来称呼之。消极的碎片化怎么称呼?其概念如何?另一个积极的碎片化又如何称呼?概念又如何?郑师渠教授也没有做进一步展开。
故当前史学界关于碎片化问题的讨论,对于碎片化问题持反对意见的部分学者对于碎片化与非碎片化的区分倒颇有一点相似,能够将二者严格区分。但对碎片化、非碎片化的概念则没有明确界定,其表达也未达成统一。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学界关于碎片化问题的讨论,造成学界讨论话语的混乱。这容易使得初入门的史学研究者、工作者产生误解。这一点章开沅先生走在了学术的前列,将这一定义进行了明确,并且也提供了可供学界参考的表达规范,即碎片化与细节研究。
另一种观点则存在将微观研究与碎片化等同的情况,以为一切细小、微观的研究均是碎片化,从而忽视了细节研究的存在,出现了以偏概全的现象。这类学者虽反对碎片化,但是他们把微观研究全部等同于碎片化,反碎片化的同时也反了细节研究,出现打击一大片的现象。这容易引起一些名为赞成碎片化实为赞成细节研究学者的反感,更加深双方之间的误解。这种现象的实质仍是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概念的模糊。这类现象多存在许多学术报道中。这样的报道不但不会有利于把碎片化问题阐述清楚,反而容易造成双方更大误解,以致把史学碎片化这潭“水”搅得更加浑浊。章开沅先生认识到了这一点,不无担忧地提道:“报道话语过于简单,未能把严肃的‘细节研究’与刻意追求的‘碎片化’区别开来。这很容易引起读者误解,好像这次会议是在反对‘细节研究’。”[注]章开沅:《重视细节,拒绝“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5页。说明这一现象在当前学界中较为普遍。这是概念模糊导致的结果。
五、结 语
当前史学界关于碎片化问题的讨论,看似出现了三个明显不同的类别,甚至出现了赞成与反对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但笔者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前学界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的概念模糊所致。碎片化与细节研究均属于微观研究,外表相同,但其性质上却截然相反。碎片化是缺乏整体视角的微观研究,是消极的史学研究;细节研究是在整体史视野下开展的微观研究,是积极的史学研究。这两个概念是史学碎片化问题讨论的前提与基础,故学者一旦将二者等同看待,造成误解,就会导致观点的完全背离。
当前学界关于碎片化问题观点的不同,很大原因就是概念模糊所致。由于当前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没有统一明确的概念,许多学者把细节研究当成碎片化,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碎片化对于史学研究有利。而反对史学碎片化的部分学者中,也存在将微观研究等同于碎片化,于是在反对碎片化的同时,出现了打击一片的现象,也将严肃的细节研究一起摒弃,反而加剧了分歧。于是就产生了你言细节研究,而他却讨论碎片化的情况,两类学者其实讨论的不是同一个概念,但双方均可能存在把对方讨论的概念误解为自己讨论的概念。此外,即使对史学碎片化与细节研究能够严格区分的学者,对碎片化与细节研究的概念和称呼也未能进一步阐述,使得概念模糊这一现象未能得到根本解决。
碎片化还是细节研究?明确这一概念,是进一步推进史学碎片化问题讨论的前提,是学界达成共识的重要一步。关于这个问题,章开沅先生敏锐地意识到了,明确地指出严肃的细节研究与刻意追求的碎片化不同,细节研究是整体史视野下的微观研究,而碎片化是缺乏整体视野而刻意追求的微观研究,并提倡要“重视细节研究,拒绝碎片化”。当前学界关于史学碎片化问题的讨论,可以在借鉴、参考章开沅先生这一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达成概念共识,以推进史学碎片化问题讨论的进一步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