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抑或“问题”:浅议史学碎片化
2017-01-27林胜强
林胜强
一、前言
在上世纪末的中国,作为问题提出的史学碎片化只有零星的反映。目力所及较早提出此问题的是赵建群,1993年发表在《史学理论研究》上的相关文章认为,历史的碎化只是西方史学研究中的问题,在中国只是需要被关注、警觉和引以为戒而已[注]赵建群:《论“历史的碎化”》,《史学理论研究》1993年第1期,第121页。。进入21世纪,对史学研究碎片化的讨论日趋增多,特别是2008年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多斯的《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一书的翻译出版,为论者提供了概念工具和立论武器。2012年发表在《近代史研究》第4、5期的两组笔谈文章更将此问题的讨论推向了新高度,俨然成为史学界瞩目的焦点。
学界相关讨论甚多,但论者大多闪烁其词。张太原就直接表明了自己的疑问:“‘碎片化’是否已成为历史研究的一个问题,这恐怕需要具体的实证说明。比如,这个问题在中国是由谁提出的?谁在提倡碎片化?谁在反对碎片化?各要达到怎样的效果?什么样的研究是碎片化?在近年的研究成果中大致占据怎样的比例?”[注]张太原:《个体生命与大历史》,《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8页。相关问题没有搞清楚,对史学碎片化的讨论难免捕风捉影。因而相关讨论面临向壁虚构的非议不足为奇,虽然讨论的声音不绝于耳,其身影却含混不清。本文不揣浅陋,就史学碎片化问题略陈管见,以求教于方家。
二、问题的源流
史学研究碎片化的字面含义是研究的题目细小琐碎,缺乏整体的关联性和大的问题关怀,因而缺乏意义与价值。这种碎片化倾向在中国近20年兴起的区域社会史和新文化史中表现比较突出,这些也是受国外史学理论和方法影响较为深刻的领域,比如社会史的区域研究、田野调查就受现代人类学的影响,而新文化史受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更是不言而喻,史学碎片化某种程度上被归咎为西方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的引介和实践。有的学者就总结,随着越来越多的学者进入这些新兴领域,尤其是刚跨入学术门槛的研究生,纷纷选择具体而微的专题作为初入学术的门径,群相效仿,使得这种碎片化倾向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一现象引起他们担忧,他们认为史学的学术价值和社会功能将被这种碎片化渐行消解,甚至有导致史学学科空洞化、边缘化的危险[注]李长莉:《“碎片化”:新兴史学与方法论困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0页。。
其实在西学的刺激之外,史学碎片化在中国自有其源流。贺昌群在1934年就感慨,清末民初《国粹学报》和《中国学报》上的文章,“大多仍能巍然保持着它的价值”,不过只是一种碎片化的价值,“在一门学问或一个问题中,只见零篇断目,如三五小星在夜天闪烁”,表现出中国“整个学术的内容,步调太不整齐,缺少连锁性,很难寻出一贯的文化线索来”[注]贺昌群:《一个对比》(1934年),《贺昌群文集》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46页,转引自罗志田:《非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页。。将此问题的出现上溯至清末民初,当时的学问已经呈现出碎片化的趋向,从中很难寻出一贯的文化线索。章清也认为:“史学研究中所谓的‘碎片化’问题,并非今日才发生,说‘古已有之’,并不为过;晚清以降史学成长为‘现代学科’的过程中,类似的问题更是使史家产生不小的困惑。”[注]章清:《“碎片化的历史学”:理解与反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7页。将问题归因于晚清史学作为现代学科的出现和成长。
“碎片化”一词在语义上是针对整体化而言的,本身即隐含或深或浅的消极涵义。问题讨论之前抱持先入为主的成见似不可取,用内涵大体一致的局部化、细节研究、专题研究甚至于小题目来替代,兴许没那么强烈的褒贬色彩。对此问题的认识还可拿其他学科如人类学佐证,“它没有中国历史学那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雄心壮志,他们热衷于小问题,并不认为宏大问题就优于微观研究”[注]王笛:《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从社会的最底层看历史》,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4页。。本文为叙述的便利以及与学界讨论议题的一致性,暂依惯例用“碎片化”一词,不以其它较为中性的词汇来替代。
史学研究碎片化的产生与史学研究中“宏大叙事”叙述模式的衰落也不无关联。宏大叙事一般是指通史写作,主张“用长远的、宏大的眼光看问题,要从历史中找出趋势性的、规律性的东西。用这种方式写出的‘通史’,当今欧美学术界通常把它叫做‘宏大叙事’,比如说,我们很熟悉的‘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等等,都属于‘宏大叙事’的范畴”[注]李剑鸣:《“大”与“小”的关系及其他——现代历史写作的挑战与应对》,《历史教学》2009年第15期,第6页。。宏大叙事的好处是提供了一个长时段、整体性的画面,而且其中或多或少有所谓的历史规律或趋势存在。但它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只可远看,不可近观,而且往往会犯简单化和过度概括的毛病。宏大叙事追求的是普遍性,把特殊性置于普遍性之下,以某种主导性的历史逻辑替代多样的、偶然的历史进程。
对僵化的“宏大叙事”写作范式日益不满,微观史写作应运而生,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卡罗·金兹堡的《奶酪与蛆虫》、纳塔莉·泽蒙·戴维斯的《马丁·盖尔归来》被奉为微观史写作的典范,在国内也不乏赞扬和模仿者。微观史写作的盛行,带来了新的负面问题,学界不少人抱怨,那么多人写论文,多数都在讨论小问题,结果我们看到了一大堆零散的东西,对细节了解得不少,但对历史的大画面却没有什么概念,史学研究的碎片化因而成为问题。
三、问题的内容
史学碎片化谈论的人虽多,但并未给出统一明确的定义,其内容面临着言人人殊的境地。李长莉认为史学碎片化主要表现为三种症状:(1)论题小而微,缺乏大关怀与大问题;(2)论题细碎而零散,缺乏大联系与大序列;(3)问题小而平面化,缺乏大理论与大阐释[注]李长莉:《“碎片化”:新兴史学与方法论困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1页。。在王晴佳看来,“所谓历史研究的‘碎片化’可以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史家眼光朝下,研究原来不为人注意的、无关历史进化的日常小事或边缘人物和实践;二是繁琐论证,就一些已经为人所熟知的题材,深入发掘,探奥求赜,希望发人所未发之新见”[注]王晴佳:《历史研究的碎片化与现代史学思潮》,《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13页。。李长莉针对的更多是论题本身,而王晴佳在论题之外关注到论题论证的方式。
李金铮提出:“史学碎片化的主要特征是:研究题目琐碎、微观,杂乱无章;缺乏整体史关怀,缺乏全面联系和贯通;疏离宏大叙事,轻视理论思考,缺乏共识。它导致以小概全,偏离了历史发展的主流轨道,丧失了对人类命运关怀的精神境界,对历史现象不能做出深刻的分析和把握。”他关注的核心问题是碎片与整体的关系。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当历史研究陷于琐碎、微观,缺乏整体史观念时,就是碎片化;反之,如果具有整体史关怀,碎片研究就不是碎片化。”[注]李金铮:《整体史:历史研究的“三位一体”》,《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4页。他还区分了两个重要概念:碎片与碎片化,认为历史的碎片研究并不等于碎片化,只有没有整体关怀,缺乏整体史观念的研究才是碎片化。
根据学界研究状况,总括来论史学碎片化在中国的具体表现,大致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研究题目的细碎,宏观视野的通史性题目大大减少,专题研究日渐盛行,缺乏整体史观念和大问题关怀,这尤其表现在物质文化史和日常生活史研究领域,反对声中的激烈者直接目为声色犬马、吃喝拉撒。
第二,选题论证方式上的繁琐,对一些已经为人熟知甚至已有定论的题材,依旧深入发掘,多方论证,以探求他人未见的面相。
第三,社会史研究中的“区域转向”,学者关注一个个具体区域的研究,研究的对象从一个省到一个县甚或深入一个村,一个个区域简单的重复与叠加,其价值自然受到质疑。就像有的论者所言:“中国史学研究出现‘区域转向’后,各种微观研究大受青睐,但由于研究单位和对象发生变化,中国史研究从整体上似乎缺乏一以贯之的宏大气势,故又常被讥之为有趋于‘碎片化’的危险。”[注]杨念群:《“整体”与“区域”关系之惑——关于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现状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8页。
第四,随着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传入,历史学者对书写“大历史”失去了探讨的兴趣。史学理论中出现“语言学转向”和“叙事转向”,新文化史和微观史等新兴史学门类应运而起,它们都以细致的笔触描写前人所忽视的事件、人物为中心。史家治史观念也随之改变,从原来希求探讨、解释历史演化到纯粹描述历史事件或人物行为,不再追求史学的宏大叙事。
四、问题的主体
(一)法国年鉴学派及其影响下西方史学界的问题
史学碎片化虽说众说纷纭,但分清问题的主体似有必要,即问题是谁的。史学的碎片化到底是外来的还是中国的问题?问题和语境的关系人人皆知,但在具体的处理上也易被疏忽。回到问题的源头来梳理,或对此问题会有不一样的认识。
法国年鉴学派及其倡导的新史学当属20世纪最重要的史学现象之一,它们不仅在法国长期占据主导地位,而且对全世界历史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法国史学家弗朗索瓦·多斯1987年出版《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一书,对此问题有很好的总结。年鉴学派的历史表明了一个史学流派从兴旺到逐渐衰落的全过程,从第一代的布洛赫、费弗尔,第二代的布罗代尔,到第三代的勒华拉杜里、勒高夫,三代年鉴学派之间有连续也有断裂,论者所谓的史学碎片化出现在第三代对其第一、二代前辈史学家的扬弃上。就像该书中文版译者所言:“《碎片化的历史学》一书则以大量事实向我们揭示出年鉴学派和新史学的发展过程、内部分歧、优势劣势,以及该派史学家们的政治经历、思想倾向和相互关系。”[注]马胜利:《年鉴学派和“新史学”的墓志铭——评介〈碎片化的历史学〉》,《世界历史》2009年第6期,第144页。
作者在该书中言到,第三代年鉴学派史学家与其前辈之间“最重要的断裂表现是对历史知识的解构,对整体观念的放弃,从而使历史从单数变成了复数”,而且“历史学从社会科学中汲取养料后便抛弃了自身的特性。随着研究对象的支离破碎和大量增加,历史学将逐渐失去自我”[注]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马胜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4-235页。,显然这是法国语境下年鉴学派主导的历史学科的危机。该书言说的对象明确为法国史学界的年鉴学派,史学碎片化是由其第三代史学家的所为造成的,法国年鉴学派的脉络自有其发展的内在理路。因为法国年鉴学派在西方史学界的强势地位和巨大影响,该问题进而扩散至整个西方史学界。
(二)中国史学界的问题
在中国类似的现象是也是史学的碎片化吗?我们要靠总体史[注]所谓的总体史、宏观史、整体史,它们在内涵上有相当的重合,特别是在论及史学碎片化这一语境之下,研究者对这些词汇的选择也因人而异,辨析其中的异同并非本文主旨,本文采大而化之的态度,取宽泛意义上的理解,将这些概念等同视之,读者谅之。来拯救史学碎片化吗?王笛就质疑:“但在中国史学界,我怀疑‘碎片化’真的成为了一个问题,即使有了问题的苗头,也不是现阶段值得我们担忧的问题。”他反思史学的往事:“整体化研究是近代中国史学的传统,史家希望他们的研究为执政者提供历史借鉴,犹如司马迁所说的,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1949年以后的中国历史学界,更是把这种抱负发展到了极致,史家们或热衷于发现历史规律,或实现指点江山的抱负,结果复杂的、丰富多彩的历史,被简单地总结成了几朵金花、几次战争、几次革命高潮等等,众多的学者拥挤在若干重大课题的狭窄道路上。”针对史学的现状他明言:“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一下现存的中国史学研究的成果,我们会发现其实我们对历史的‘整体’了解得多,而‘碎片’或细节了解得少。而缺乏细节或‘碎片’的整体史,经常是一种有偏差甚至谬误的整体史。因此,我更倾向于对整体研究持挑剔的眼光,因为我们可以发现更多的研究是整体旗帜下的空洞化、重复研究,人云亦云,了无新意。”他最后旗帜鲜明地提出:“中国学者研究的‘碎片’不是多了,而是还远远不够。”[注]王笛:《不必担忧“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31-32页。这些言论可谓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另一方面,在目前中国史学研究中运用新兴的史学理论、工具远远不够,而不是太多。作为抨击对象的微观史、区域社会史、新文化史等更是处于发展的初期,此阶段出现偏差和问题在所难免。总而言之,中国和西方史学承继的历史语境不同,目前所处的发展阶段不同,面临的主要问题也不同,不能把西方针对自身问题的批判也原样照搬,否则难免张冠李戴。关于此问题论者已有发现,郑师渠就认为:“当下近代史研究的所谓‘碎片化’,与多斯面对的年鉴学派史学的‘碎片化’,不是同一个问题。”[注]郑师渠:《近代史研究中所谓“碎片化”问题之我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8页。同时也不该将中国史学研究中的碎片化归咎于后现代主义的引进,据前文所述类似问题在晚清时已有人慨叹,而当时后现代主义理论尚未产生。后现代主义传入中国时日不多,在历史学上的实践更没有全面展开,碎片化即使是有,至多也只是个案而已,无须大张旗鼓地挞伐。
(三)在中国史学碎片化是谁提出的?说的对象又是谁?
最近20年来,由于区域社会史研究的盛行,新文化史和微观史研究的发展,宏观性的通史性题目越来越少,专而小的专题研究日渐增多。这种倾向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担忧,他们开始对史学碎片化进行批评。在王笛看来:“这些批评主要是针对青年学者和研究生,因为老一辈历史学家基本上是不研究‘碎片’的。”[注]王笛:《不必担忧“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31页。言下之意提出问题的大多为学有所成或在学界颇有地位的学者,而他们批评的对象以青年学者为主。但是对这些初来者一味强求所谓重大的课题、宏观的研究,得到的恐怕更多是强人所难,结果言之无物、低水平重复等现象不可避免。与其强求不切实际的理想,不如持更多的包容,选题可大可小,只要论述由虚入实,把小的问题讲清楚了,收以小见大之功即可。
当然,批评史学碎片化学者的初衷是担心青年学者迷失在琐碎的细节之中,特别使他们忧虑的是,这些年轻学者不能把小问题联系到大问题,不能从更宏大的理论高度来进行概括分析。批评史学碎片化的学者,或许是对史学研究要求太高,雄心太大,他们不满足对碎片的认识,似乎任何研究课题,都要提供对国家民族等大问题的深刻认识,才算是有意义的研究。罗志田就进而追问:“我只希望那些担忧近代史研究已呈‘碎片化’的学者,不妨想想自己究竟期望一种什么样的学术氛围?任何一项具体的课题,研究者都不能不对中国近代史的框架、主线或基本倾向等有自己的认识,否则便难以推进;但我们似不必要求所有学人,特别是初入道的年轻学人,都来辩论什么是中国近代史的主线和特性。”[注]罗志田:《非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8页。此言针砭时弊,可谓中肯。
况且所谓的问题大小,本就是人为的判断,一时的大小并不代表永远的大小。就像论者所说:“‘碎片’研究的重要性还在于,方法论、史学观等的不同,我们的历史认识和眼光都有相当的局限,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我们还不能认识到这些‘碎片’的意义,但是,当更多的‘碎片’得到研究,随着方法和史学观点的变化,我们可能发现过去看起来似乎没有意义的‘碎片’,其中却蕴含了非常有意义的玄机。”[注]王笛:《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从社会的最底层看历史》,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4页。彭小瑜也从自己的研究领域——西方中世纪史举例为证,以小题目为对象的微观历史研究自有其理论意义所在[注]彭小瑜:《微观历史研究的理论意义》,《历史研究》2004年第4期,第32-33页。。
追根究底,问题的产生也许不是由史学选题本身的碎片化,而更多是由操作者个人学养不够、知识储备不足或者个人操作不熟练所致,不是不想做好,而是没能力做好。李金铮亦有同感:“一些论著出现碎片化特征,与作者自身的意识、能力、史德低下有关。现在最应该治理的,恐怕是大量没有学术味道的‘垃圾’。”[注]李金铮:《整体史:历史研究的“三位一体”》,《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8页。换言之,他认为并不存在史学研究碎片化问题,研究碎片并不等于碎片化,碎片化现象的出现与史学研究者自身的意识、能力、史德问题相关,而不在史学研究碎片本身。
五、问题是否存在
对目前史学研究是否存在碎片化的问题,学界意见截然两分,有肯定的,有否定的,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但其中又以肯定的声音居多。
(一)肯定的一方
王学典认为存在史学碎片化,大有痛心疾首之势,主张要走出碎片化[注]王学典:《走出史学的“碎片化”》,《历史学家茶座》2012年第2辑总第28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第3页。,重建基于中国历史的宏大叙事[注]王学典、郭震旦:《重建史学的宏大叙事》,《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4-7页。。行龙也认为问题存在,并以自己所在的领域社会史研究为例,建议以总体史来克服碎片化,进行多学科的交流对话。具体要求是三点:一是要有鲜明的问题意识,二是重视“长时段”,三是以历史学为本位的多学科交叉[注]行龙:《克服“碎片化”回归总体史》,《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8-22页。。
章清同样认为存在史学的碎片化,但是他强调首先要理解问题的由来,并对此抱以同情的态度,更多地将反省的矛头对准现行史学的学科制度[注]章清:《“碎片化的历史学”:理解与反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7-12页。。李长莉认为问题也存在,将之归因于新兴史学的方法论困境,因为社会史和文化史领域学者运用的“微观实证”的研究方法,会导致研究论题意义微弱甚至缺乏意义,这是造成碎片化的根本症结所在[注]李长莉:《“碎片化”:新兴史学与方法论困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20-24页。。
(二)否定的一方
对史学碎片化存在与否,持肯定态度的学者虽多,但持否定态度的也不少。郑师渠注意到中西语境的不同,认为多斯所讲的碎片化问题在中国近代史学界并不存在,因为学界依然坚持追求总体史的传统,并主张慎重使用碎片化的提法[注]郑师渠:《近代史研究中所谓“碎片化”问题之我见》,《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5-10页。。罗志田不认为现在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碎片化的状况,并论证说一是史料本身有断裂和片段的特性,史学是一门以碎片为基础的学问;二是即使断裂的零碎片段,也可能反映出整体。他还提到一个导致文科研究碎片化的关键因素,那就是很多刊物的字数限制,对有多少不破碎的论题能在万字以内完成,在万字以内能达成上述要求的能够是多大的题目,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注]罗志田:《非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0-28页。。
王笛的答案是史学碎片化在目前中国历史研究的语境中不是一个明显的问题,甚至本身可能就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中国研究小问题,研究碎片的历史,不过仅仅才开始,等十几、二十年以后碎片的研究发展到相当高的程度了,再来纠正不迟[注]王笛:《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从社会的最底层看历史》,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4页。。王玉贵、王卫平也以自己的例子说明,尽管史学碎片化问题其来有自,并且似乎言之有据,但细细推敲起来,却很难经得起严格的学术考究和深层次的学术反思[注]王玉贵、王卫平:《碎片化是个问题吗?》,《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16-20页。。
六、“现象”抑或“问题”
依据上文的梳理和分析,以笔者管见,目前中国史学界中的碎片化至多可归类于现象层面,尚构不成实质性的问题,更谈不上以总体史来拯救。要寻求答案势必追问历史的本质、目的这些属于历史哲学层面的问题,以及史学碎片化与史学多元化、史学碎片化与总体史的关系等问题,下文将一一述及。
(一)历史学是什么?
历史学是什么?对此问题,已有不少思想家和历史学者尝试给出回答。从根本上说历史学针对的是过去,它是通过痕迹得来的认识。在年鉴学派大师马克·布洛赫看来,历史学首先是一门技艺,而历史学家是一门职业,一门行当。历史学的目的是求真求解,其中的“真”是以痕迹为起点,遵循考证准则推理出来的结果;其中的“解”是保持或恢复过去之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即历史在发生之时的或然,它更接近于解释而不是解答。要求历史学家给出答案,无疑是一种奢求。在历史学是否属于科学这个层面,学界已有基本的共识,“历史学不是一门科学,它只是一种认识方法”[注]夏尔·瑟诺博司:《应用于社会科学的历史学方法》,见安托万·普洛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9页。。
从历史学的认识方法而言,历史学不是直接观察事实,而是对史料进行间接的考证推理。在推理过程中历史学家遵循基于证据的考证规则,论述要有依据,引文要标明出处,这是历史学家这份职业区别于业余爱好者、文学家的基本特征,也是历史学家诚实、道德的基本职业操守。在此点上历史学接近科学,但也仅此而已。
张太原就说:“作为历史研究者的任务在于追问‘历史到底是怎样的’,然后进而追问‘历史为何会这样’。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历史研究者的任务基本上就算完成了。至于历史能否资治或有益于现实,那一般是读者的事情,是实践家通过阅读历史作品获得的感受,研究者至多可以通过材料和表述把它作为隐藏在背后的意图。”[注]张太原:《个体生命与大历史》,《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第31页。如此除魅之后的历史学才能回归其在现代社会应有的位置,历史学不能承受之重的责任才不用背负,历史学家身上的重担亦有卸下的可能,与社会保持适当的距离,谨守自身的角色与担当。
(二)历史学有什么用?
在中国传统社会,唐朝以后历史就变成了官修,正史以帝王将相为中心,视历史为资治的工具。中国传统史学的目标是双重的,一个是道德政治的理想目标,另一个是政治权力操作的实用技术,史学为执政者的统治提供政治借鉴和行政经验,其肩上的责任可谓重大。进入20世纪,人们对传统史学日益不满,梁启超起而揭橥“新史学”。他言道:“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1页。最后总结说:“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7页。他提倡的“新史学”意欲为中国传统史学突破原有格局,转向国家、群体和平民,将史学定位在国家和国民意识的启蒙,把史学革命与救亡使命相勾连。
不独中国如此,在法国历史学也被赋予建立国家和民族认同的任务,密特朗总统说:“一个民族不教授自己的历史就丧失了自己的认同。”[注]转引自安托万·普洛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页。而且“法国人一致认为,他们的民族认同,甚至民族之存在都要通过历史教学来获得,‘一个社会若是逐渐在学校里取消历史课,便等于在自杀’”[注]安托万·普洛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页。,可见历史学在法国地位之隆,作用之重。
对历史学被赋予如此任务的反思并不缺乏,杜赞奇就主张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即从民族主义建构的一元历史叙事的话语系统之外去发现历史性,倡导“复线的历史”[注]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页。,这对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不无指导意义。他的主张极具启发性,在中国学者中也有回应,罗新的《超越民族主义的国家史观》一文,就更加深刻地提出了要走出民族主义史学。他说:“民族主义与近代民族国家在起源意义上是互为因果的,而近代制度化和专业化的历史学,也与近代民族国家几乎同时发生和发展起来,这就注定了历史学不仅以民族国家为中心来构建其基本骨架,而且也主动服务于民族国家体系下的国际国内社会发展与政治建设。民族主义史学是近代民族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忠诚于民族主义,以本民族为中心,是民族主义史学的基本立场。”[注]罗新:《超越民族主义的国家史观》,《文化纵横》2015年第4期,第43页。对民族主义史学与民族国家建设两者的伴生关系做了很好的说明。
虽说民族主义史学在民族国家建构和追求独立富强等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它助长的民族主义情绪也产生了颇多负面效应。直至今天历史学与民族主义依然纠缠不清,对民族主义史学的反思成了当务之急。罗新言道:“我们现在明确提出要走出民族主义史学,不是因为告别的条件越来越成熟了,事实上民族—国家的国际秩序仍将维持很多很多年,而是因为告别的必要性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紧迫了。与现实社会的深刻关联,使历史学负有过于沉重的责任,而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没有理由把这些责任推给其他同行。”[注]罗新:《超越民族主义的国家史观》,《文化纵横》2015年第4期,第49页。对民族主义史学提出了沉痛的反思,对历史学家这个群体也提出了难以回避的问题。
邓晓芒就认为:“柯林武德在其《历史的观念》中所提出的历史学的四个问题或四个方面的特点中,最重要、最根本的是最后一个问题,即‘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因而历史学的价值就在于,它告诉我们人已经做过什么,因此就告诉我们人是什么’。”[注]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8页,见邓晓芒:《论历史的本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第86页。从哲学的层面为历史学的功用做了回答。张仲民的答复更加简要:“的确,作为一门经验的学科,历史学的主要意义在于‘再现’过去,揭示未知,补充已知,让读者从中感受智慧与获得启示,而非得出规律性的结论或预言。”[注]张仲民:《理论、边界与碎片化检讨——新文化史研究的再思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18页。朴素的答案,道出了历史学在现代社会应有的功用。在现代社会历史学家如果想要做到不偏不倚,就必须抵制住诱惑,不让历史学服务于除它本身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和目的。历史学和历史学家的角色复归原位,历史学即使出现碎片化的现象也不是多大的问题,甚或根本就不是问题。安托万·普洛斯特在《历史学十二讲》中引用科泽勒克的名言:“人们曾给历史学赋予的使命是审判过去,教导当代人以服务于未来的岁月;我们的尝试没有这样高远的使命,而只是想要说明,过去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注]科泽勒克:《过去的未来》,转引自安托万·普洛斯特:《历史学十二讲》,王春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58页。这才是历史学和历史学家该有的属性和定位。
(三)史学碎片化与史学多元化
史学碎片化现象的出现与史学发展的多元化密不可分,彭刚分析了历史学出现多元化的原因。首先,他认为“史学的多元化发展首先是现代社会多元化的反映和写照”;其次,“各个学科及其学科内部的多元的影响,对于造就历史学的多元化局面,也功不可没”;最后,“历史学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也有很现实的原因。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和职业化史学的发展,有一种说法是,正在写作的历史学家比从希罗多德到汤因比加起来还要多。历史学从业者的增多,也是历史学日益走向多元的重要因素”[注]彭刚:《当代欧美史学中的多元化、碎片化与历史综合》,《光明日报》2016年1月23日,第011版。。历史学多元化在某些学者眼里却变成了史学碎片化,殊不知历史学的多元化是社会多元化和历史学家个人选择多元化的自然反映,本无须大惊小怪。
不仅如此,在张仲民看来,“此种史学研究中的碎片化情况,或者更广泛地说知识碎片化的情况,在其他学科亦普遍存在,甚或更形严重,这或许正反映了人文学科专业化、标准化的进一步扩张与知识分科的密度加深,乃至研究社群的大规模增长,‘知识本身必然孤立碎片化而非导向在学科内部或学科之间的统一’,此乃人文学科包括历史学发展所付出的必需代价”[注]张仲民:《理论、边界与碎片化检讨——新文化史研究的再思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17页。。这和彭刚的见解异曲同工,他还指出碎片化在其他学科中也存在,是学科发展过程中的必然。
从人类社会科学发展的普遍规则来看亦是如此,赵建群就言道:“科学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人类对客观事物认识的形式之一,就是分门别类地把握客观事物,由此而形成的科学分化趋势,表现为原来的一门学科在更深入的层次上发展为若干相互联系的分支学科。这就是所谓的科学的分化。历史学的发展当然也不例外。”[注]赵建群:《论历史的碎化》,《史学理论研究》1993年第1期,第122页。在此点上中西皆同,学科门类越分越细,越分越丰富。具体到历史学而言,如杨念群所说:“近30年来的中国史学研究,一直寻求打破由政治意识形态主导的单一诠释路径,在方法论探索上呈现多元竞进的局面。此局面的形成既是改革开放的时势推动使然,也有史学方法受各种思潮影响而发生内在理路变迁的复杂原因。”[注]杨念群:《“整体”与“区域”关系之惑——关于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现状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3页。史学多元化是社会发展多元化和历史学科自身发展的必然表现,不必担忧其中出现的个别所谓碎片化问题。
(四)史学碎片化与总体史
回顾一下年鉴学派的发展历程,对理解史学碎片化与总体史的关系不无助益。最初年鉴学派的产生是作为兰克史学的对立面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针对兰克实证史学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倾向,年鉴学派的开创者之一布洛赫声称:“唯有总体的历史才是真的历史。”布洛赫提出的总体史思想,经第二代年鉴学派史学家的发扬光大,大大拓宽了史学的领域。但是到了第三代年鉴学派,他们对宗师的思想提出质疑,“总体史显然是没有意义的,它是一种愿望,标志着一种方向”,只是“一种不明智的雄心”[注]马克·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张和声、程郁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9页。。显而易见,某种程度上第三代年鉴学派被诟病的史学碎片化是对其前辈总体史的“反动”而出现的,是对前者的扬弃。
以中国史学发展的进程而言,杨念群说:“过去史界所热衷讨论的诸如历史发展趋势之演变、走向、规律等等‘大问题’渐遭冷遇,由主流退居边缘。由于日益从眼光向下的视角观察民众日常社会的经验逻辑,对之进行诠释辨析的手段也渐趋细致多元,遂导致对历史发展总体趋向的判断日益模糊不同。同时,这些新的探索路径亦不断招致缺乏整体视野和研究方法日益‘碎片化’的批评。与之相呼应,史界中回归‘整体史’传统的呼声亦时有所闻。”[注]杨念群:《“整体”与“区域”关系之惑——关于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现状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3页。但是对“整体史”却并无明确而一致的定义。他进而言道:“也许在‘什么是整体’这个问题无法厘清之前,把‘区域史’与‘整体史’对立起来,且抬高‘整体史’地位,并以‘整体史’研究作为史学最高境界和终极目的的想法在具体的历史叙述中根本无法实现。”[注]杨念群:《“整体”与“区域”关系之惑——关于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现状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9页。对以整体史来克服史学碎片化的药方,杨念群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在阎步克看来:“不同层面、风格、论题各有价值,不必只把某一路数看成正途。历史学是个非常广阔的领域,只要在某事象的考辨上显示了高超技巧和独到见识,甚至只是栩栩如生地‘讲故事’,那都跟‘探讨规律’具有同等的认识价值。”[注]阎步克:《断想:王朝体制的延续性与周期性》,《历史研究》2004年第4期,第30页。作者言语的对象虽说是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但拿来针对史学碎片化与否的讨论,同样切题。
被质疑为史学碎片化典型的华南学派,对加诸自身的指责也有答辩。他们辩解自己并非是为了研究华南而研究华南,研究华南的目的是更好地了解中国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他们的区域社会史研究本身就是重写中国通史努力的一部分,提出“作为方法论的区域社会史研究”的范式革命[注]赵世瑜、邓庆平:《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回顾与思考》,《历史研究》2001年第6期,第167-168页。。饶有兴味的是,他们认为自己社会史研究方法的特征,正是“长时段”和“整体史”[注]张小也:《官、民与法:明清国家与基层社会》,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3-24页。。杨念群认为:“‘区域社会史’研究从剖析各个微观地域特质的角度出发理解中国历史作为一种变通选择是有一定道理和依据的,不应该被讥为‘碎片化’倾向的源头,或简单评定其研究价值就一定低于‘整体史’一等。”[注]杨念群:《“整体”与“区域”关系之惑——关于中国社会史、文化史研究现状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29页。为社会史领域的区域社会史研究正名。王笛也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所写的历史,无论我们有多么深邃的眼光,多么远大的抱负,多么宏伟的叙事,也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历史的碎片,至多有的碎片要稍微大一些而已。”[注]王笛:《不必担忧“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33页。对碎片研究与总体史的关系做了极具说服力的辩证说明。
将微观史和总体史泾渭两分,在价值上相对而立,不无偏颇。以片段、零碎史料为基础的史学表现出来的碎片化史学,是史学的本相,而且微观史完全可以表现出总体史的意义,前文所述彭小瑜文章中的例证就是很好的说明。将历史赋予传统社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神圣使命,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雄心。断定中国史学研究的学术生态存在“碎片化”,将中国史学在重大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失重和失语归咎于史学的“碎片化”,假如那些所谓的“重大问题”,是属于史学范畴的话,倒也是分内之事;但如果是其他的话,史学家的立言发声则是溢出本分之外。
总而言之,历史学只是一门技艺,而历史学家只是一门行当。现代社会和思想状况的多元、历史学科自身的发展以及日益增多的其他学科的影响,都导致史学多元化的出现。史学的多元化并不等于史学的碎片化,这恰是学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最好证明。史学碎片化只是史学发展过程中的正常现象,而非某些论者所诟病的问题。问题既不存在,以总体史来克服碎片化自然难以做到有的放矢。
七、结语
德里克在《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中言明,在塑造中国人的历史意识上,传统儒家史观[注]儒家史观大意指,“史学并不被视为一个自主的领域,而是一个被置于指导人类行为践履其命运的永恒原则之下的领域”,“将历史视为有关终极原则‘道’的命运的时间记录”,“对于历史的评价是由对秩序与和谐的追求和对混乱与冲突的厌恶所指导的”,历史编纂和历史解释服务于政治和道德的目标。参见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翁贺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7页。和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前后相继。唯物史观对儒家史观的替代在德里克看来就是一场史学范式的革命,“使唯物史观凸显为一种范式的,是它对阐明历史形成的社会学要素的相对意义的大胆定义,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于‘什么构成一个重大的历史问题’的观点。历史唯物主义,比其时任何一种历史理论程度更甚地将社会置于历史研究的中心,并断定那些与经济活动最直接相关的社会要素的逻辑优先性”[注]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翁贺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6页。。产生于20世纪20~40年代的唯物史观及其伴生的“革命叙事”,表达了左翼革命主义的世界观,为人们认识这个纷繁而多元的世界及其来源,提供了一个不可取代的视角[注]高华:《叙事视角的多样新与当代史研究——以50年代历史研究为例》,《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第83页。。在革命战争年代,它自身具有的强烈思想动员色彩,吸引了无数热血青年,为中国革命的成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50年代中后期开始逐渐走向僵化和教条,其负面效应有目共睹。改革开放以后,多元化的叙述被重新发掘、引入史学领域,开始更多地继承中国史学中私人著述的传统以及强调作者自主性的西方史学理论。目前学界对史学碎片化的讨论和抨击,和史观的多元不无关联。
具体而言,眼下某些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大问题”,不少是由后来僵化和教条化的唯物史观所派生的,而他们所抨击、痛心的史学碎片化恰是史观多元化的产物。碎片化如果指的是史学对象的局部、史学方法的微观、史学成果的多元,这恰是史学研究的本相。多元本身就代表着学界的繁荣和进步,我们有什么理由痛心疾首?社会的多元,思想不再定于一尊,学术才能与时俱进,碎片化正是学科多元化的正常表现。罗志田就主张:“一、凡是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往昔的取向,都是可以尝试的;二、史学界存在多种不同的取向,而不是一种众皆认可的取向,才是最正常也最理想的状态。”[注]罗志田:《非碎无以立通:简论以碎片为基础的史学》,《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7-18页。
在此还可拿个人自由与社会秩序的关系为证,根据哈耶克的自生自发秩序理论,自由同样可以达至秩序,而非想象中的散漫、混乱。表现在经济学领域是对人作为“理性人”的假设,个体独立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作用下,结果却是整个社会利益的最大化。在他看来,“自生自发的秩序不仅可以在物理领域中发现,而且也可以在社会领域中发现,后者就是所谓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而前述的“‘市场’秩序,是哈耶克自发社会秩序的一个范型”[注]邓正来:《哈耶克的社会理论——〈自由秩序原理〉(代译序)》,见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邓正来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22页。。作为社会秩序一部分的历史学研究自然应该如此,历史学中个体看似碎片、孤立的研究,结果却是学术整体上的丰富和繁荣。
历史本身虽说是整体的,但历史的当事人所知必定是局部的,甚至是碎片的;历史据以研究的史料即过去的痕迹也是碎片的,因此史学研究的碎片化现象或难以避免。将个人禁锢在意识形态建构的宏大叙事之下,窒息学术活力,史学界在此方面的教训可谓惨痛。碎片化的史学恰是史学研究多元繁荣的表现,是历史学研究应有的面貌和正常的现象,史学碎片化原本就不是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