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全胜思想再认识
2017-01-27姚振文
姚振文
《孙子兵法》全胜思想再认识
姚振文
本文在分析《孙子兵法》全胜思想内容及借鉴前人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对孙子全胜思想提出几点新的看法和认识:孙子全胜思想更多的是对军礼文化传统的继承而非个人创见;孙子全胜思想是出于我方之“利”的目的而非对敌方“仁”之关怀;孙子全胜思想不仅是一项思想内容,而且更是一种思维方法;孙子全胜思想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战争控制思想。
孙子兵法 全胜 再认识
全胜是《孙子兵法》的重要战略思想之一,古今中外,人们对其赞誉有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如唐太宗李世民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思想乃是“至精至微,聪明睿智,神武不杀”①《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下。的最高战略境界。西方军事理论家利德尔·哈特在其《战略论》中指出:“最完美的战略,也就是那种不必经过严重战斗而能达到的战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②葛荣晋:《葛荣晋文集》(第七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48页。吴如嵩也认为:“孙子的‘全’就如同孔子哲学的‘仁’,老子哲学的‘道’,是我们研究孙武军事思想的一条重要线索”,“不经过直接交战而使敌人屈服的‘全胜’战略思想,是孙武对战争所希图达到的最高理想境界。”③吴如嵩:《徜徉兵学长河》,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页。然而,在有关全胜思想评价的众多的赞美声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如郭化若将军认为:“在认识论和方法论方面,《孙子》中含有某些唯心论和形而上学的成分。例如,‘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对战争问题的唯心论表现。”④孙武原著:《孙子兵法》(第1卷),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页。黄朴民先生则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并非《孙子兵法》精髓所在,不宜被过分“看重”和“夸大”。⑤黄朴民:《对“不战而屈人之兵”评价要实事求是》,载《〈孙子〉新论集粹——第二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选》,北京:长征出版社1992年版。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任何一个学术问题,都会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只有保持学术宽容的态度,彼此碰撞交流,才能使研究结论愈加接近于真理。有鉴于此,笔者结合自己对孙子全胜思想的体会和认识,也谈几点看法,供大家参考。
一、孙子全胜思想是对军礼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发展而非个人创见
近年来,常有学者提出全胜思想是孙子独创或创新的观点。例如,“孙子提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这个战争指导思想,并将其列为善战的最高标准,应当说是军事思想史上的一个独创,至今仍有现实意义”①高锐:《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全胜论新探》,载《孙子新探》,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第1—8页。;“孙子继承了这种讲仁道、爱和平的思想,并将其运用于军事领域,创造性地提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思想”②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编:《孙子兵法与和谐世界:第八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孙子兵法》‘谋攻’篇,主要论述了如何以谋略战胜敌人”,“创造性地提出‘全胜’的思想。认为‘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③童光庆,鄢欣:《大学生军事教程》,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页。。但是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其实有待商榷。
这是因为,春秋时代,在军礼文化传统的约束与规范下,“不战屈敌”实在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此种现象大致可分为三种情况:其一,战争中实力强大的国家,鉴于“兴灭国,继绝世”的战争目标与原则,对小国,或施以政治谋略,或加以军事威慑,迫使对方接受自己的条件而屈服。例如,公元前618年,楚穆王率军伐郑、陈,两小国在楚军兵临国境后不战而臣服;公元前571年,晋、宋、卫联合攻郑,亦曾逼迫郑国求和。其二,大、中国家之间发生战争矛盾和冲突,也是多以双方妥协或一方屈服为结局,最后通过订立盟约,结束战争状态,以至于会盟成为当时军事活动的一种重要手段。如公元前656年,齐桓公联合诸侯国军队共同伐楚。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楚成王先派使者到齐军中质问齐桓公为何要侵犯楚国,随后又派屈完到齐军中进行交涉,双方先后展开了两次针锋相对的外交斗争,最终达成妥协,订立盟约。其三,当时有些实力相对较弱的国家,也可有理有据地通过阐释道德或诚信原则,实现不战而退敌的理想目标。如公元前634年,齐师伐鲁,鲁公使展喜以酒食犒劳齐师。齐孝公问展喜:“鲁人为何不恐?”展喜答:“有先王之命。从前周公、太公夹辅成王,成王赐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及君即位,诸侯望之,岂其弃命废职!如何对待先王?君必不然。因此而不恐。”一席话说得齐孝公羞愧难言,即刻引兵而还。
以上事实充分说明,当时的大多数战争并非以消灭对方军队、兼并土地为目的,而是以使对方屈服为根本宗旨。而这一战争的时代特色,无疑为全胜思想的提出提供了直接的历史依据。也正因如此,不只孙子主张“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篇》),其他一些先秦诸子也有同样或类似的观点和见解。比如,《军志》《军政》等古兵书中即早已有了“全胜”思想的萌芽。“有德不可敌”④《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⑤《左传·昭公二十一年》。等,即是这一思想的滥觞。再如,孔子亦曾盛赞管仲:“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⑥《论语·宪问》。荀子则有言:“……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是知王者之道也。”⑦《荀子·王制》。老子主张:“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⑧《老子·六十八章》。管子也有“至善不战”①《管子·幼官》。之论。《尉缭子》亦谈道:“高之以廊庙之论,重之以受命之论,锐之以逾垠之论,败敌国可不战而服。”②《尉缭子·战权》。甚至《鬼谷子》也有全胜军事思想:“主兵曰胜者,常战于不争、不费,而民不知所以服,不知所以畏,而天下比之神明。”③《鬼谷子·摩篇第八》。“战于不争”意思是不使用武力而战胜之,“战于不费”意思是不花费钱财就能战胜之,其思想内涵的实质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思想。可见,能够认识到“不战屈人”是一种有效的斗争方式,并将这种实践中客观存在的斗争方式由感性认识转变为理性认识,使其上升到理论层次的,并非孙子一人。他们与孙子大致处于同一个时代(春秋战国),均是立足于自己的学派主张和思想体系提出全胜之论的,各有自己的认知视角和侧重点,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证明他们的观点都是源自《孙子兵法》。
综上所述,孙子的全胜思想,并非完全是其个人的创新之见,而更多的是对古代军礼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是对以往战争经验的抽象提炼和概括,是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内在逻辑演绎体现在战争问题上的自然结论。当然,我们也不否认孙子在这一思想理论方面的创新成分和独特贡献。首先,孙子提出全胜思想,主要是在战争范围和战争领域内,是专门的军事理论,这一点不同于儒家从政治视角和仁义层面提倡全胜。其次,孙子的“全胜论”是与他的“破胜论”密切结合在一起的。孙子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一方面认识到春秋末期战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故创新提出“兵者诡道”的思想和一系列的兵法谋略原则,以适应战争形势的新变化;另一方面,孙子作为伟大的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哲学家,又不满足于对一般制胜法则的总结和概括,而能从国家利益的高度和历史的深度来思考战争问题,孜孜以求战争的最高理想境界——全胜,从而实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完美统一。
二、孙子全胜思想是出于我方之“利”的目的而非对敌方“仁”之关怀
孙子为何提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思想?大多数人认为其主要目的是出于我方战争利益的考虑,所谓的“全国、全军、全旅、全卒、全伍”,是为了避免双方直接的武力冲突和攻城灾难,进而使我方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但也有人试图从更高的“仁义”层面理解孙子的全胜思想,“孙子兵法不仅重视对本国集体性的军事人道主义关怀,而且更具有人道意义的是出于对他国、他城等集体性人权的尊重与保护,关注着敌国、他国的生存权利,以期将军事人道主义关怀倡扬到最高理想境界”。如《孙子兵法》指出:“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此‘五全’即是出于‘全’他人之国的具有集体意义的人道主义关怀”④王联斌:《走向安国、人道与和平——孙子兵法道德资源对现代文明的价值》,《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第149—155页。。对于后一种观点,学术界是存在争议的,我们需要从孙子全部战争价值观的角度进行深入分析。
孙子重“利”,毋庸置疑。《孙子兵法》全书讲“利”的地方有52处之多,所谓“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作战篇》);“军争为利,军争为危”,“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军争篇》);“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九变篇》);“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火攻篇》)。这其中的“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一句话,竟然在《军争篇》和《火攻篇》两次重复出现。可见,孙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利本主义者,《孙子兵法》战争价值观的核心内容就是“利益”。陈学凯曾指出:“正如儒家把‘忠孝’、‘仁义’作为自己的价值标准一样,《孙子》一书则把战争对国家、人民、军队的‘有利’和‘无利’作为自己的价值标准……于国、于民、于主有利,是进行战争的最高原则。”①陈学凯:《论孙子兵法对古典军事学的贡献》,《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年第4期,第69—74页。
孙子是否讲“仁”呢,答案也是肯定的。战争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安国全军,因此《孙子兵法》开篇即言:“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计篇》)为了实现安国全军的目标,孙子十分强调将帅的责任与道德素养:“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谋攻篇》)“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地形篇》)同时,将帅还要爱护士兵、以情带兵,“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地形篇》)此外,《用间篇》还从十分重视情报的角度专门讲到了“仁”这个字:“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孙子兵法》所讲之“仁”主要是针对己方,而非敌方。这在《孙子兵法》全书中有大量的内容可以作为说明:“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作战篇》);“侵掠如火”,“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军争篇》);“深入则专,主人不克;掠于饶野,三军足食”(《九地篇》)。这是公开提倡对敌方、敌国赤裸裸的掠夺,所伤害的不仅是敌方的统治者,也包括普通的老百姓。再者,《火攻篇》专门介绍了一种威力巨大的“火攻”战术,然而“火攻”既是战争中最有效的作战方式,也是战争中对敌方士兵伤害最大的作战方式,所以,当年“二战”中让人惊悚的火焰喷射器,现在也早已为国际所禁用。试想,如果不是出于一种对于战争利益的绝对追求而是要兼顾敌方民众,考虑人道主义关怀,《孙子兵法》怎么会大力主张火攻呢?
所以,孙子在《谋攻篇》提出的“五全”及全胜思想,力求保全的是己方的国家、军队,强调的是己方战争利益的最大化,而绝非敌国、敌城及民众的利益,更不是什么人道主义关怀。否则,《九地篇》中的 “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隳”又作何解释呢?当然,我们不否认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过程中,客观上具有减少双方人员伤亡及物资消耗的进步作用,但这绝非孙子的主观意愿。
《孙子兵法》全胜思想之主要出于“利”之目的而非“仁”之关怀,我们还可以从战争的本质及当时的时代背景予以论证分析。战争是不同政治集团围绕根本利益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暴力对抗。“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②吴自选:《对外传播翻译:思考与实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孙子所处的春秋末期,时代思潮及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战争过程变得越来越复杂和残酷,战争目的也变得越来越现实和理性。而《孙子兵法》作为兵学理论的杰出代表,必然强调功利的理性精神,必然“一切以现实利害为依据,反对用任何情感上的喜怒爱憎和任何观念上的鬼神‘天意’来替代或影响理智的判断和谋划”①李泽厚:《孙、老、韩合说》,《哲学研究》1984第4期,第41—52页。。可以说,“利”是孙子进行战争研究的根本出发点和立足点,原先军礼中强调的“仁”的原则只能作为战争制胜的辅助条件来对待。所以,全胜思想绝对不可能是基于对敌方的人道主义关怀而出现在《孙子兵法》中。
再者,我们还可从孙子求仕于吴的个人目的来分析这一问题。当时,孙子千里迢迢从齐国来到吴国,恰逢吴国新兴、与楚交恶之际,新任君主吴王阖闾极富远见卓识,且野心勃勃,图谋争霸。此时,孙子以客卿身份向吴王进献“十三篇”,目的就是要说动阖闾重用自己,以辅佐吴王成就霸业,同时也施展自己的经国治军之才,实现自己宏伟远大的理想抱负。试想,在这种背景之下,孙子怎么可能迂腐地对敌国讲仁义,使自己的兵法理论像儒家思想那样“迂远而阔于事情” 呢?认清大势,顺应潮流,以利为本,以仁为辅,这既是《孙子兵法》整个理论体系的立足点,也是孙子全胜思想的根本宗旨。事实上,除《孙子兵法》流传后世以外,孙子的人生经历也正是因为“功利”而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②《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三、孙子全胜思想不仅是一项思想内容,更是一种思维方法
孙子在《谋攻篇》进一步阐释全胜思想时提到一句话:“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对这段话中的“必以全争于天下”,古人有不同的理解。曹操的解释是:“不与敌战,而必完全得之,立胜于天下,而不顿兵血刃也。”③《十一家注孙子·谋攻篇》曹操注。这其中的“必完全得之”,显然是指结果或目的。李筌的解释是:“以全胜之计争天下,是以不顿兵收利也。”④《十一家注孙子·谋攻篇》李筌注。这其中的“以全胜之计”,显然是指手段和方法。可见古人对于“全胜”,本来就有目的或手段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
在笔者看来,“全胜”之义本身已包括了目的和手段两个方面。如“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一句,“屈人之兵”是目的,“不战”是手段,只不过“不战”相对于“战”是更高明的手段,是“善之善者也”。台湾学者钮先钟曾经指出,所谓“全”者在孙子的思想中也有广狭二义。从狭义的观点来解释,“全”就是“破”的对应词。简言之,所谓求“全”,即力求保持现状而不予破坏,至少也应把破坏或损毁减至最低限度。从广义的观点来解释,“全”就变成了一种抽象的哲学概念,而在思想方法的领域中也代表一种特殊的思考途径。⑤钮先钟:《孙子三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5页。
就此而言,孙子的“全”字无疑具有方法论的内涵,并且已经上升到战略层次,涉及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的问题,其本质是一种国家战略或大战略。对于后人而言,深入研究孙子的全胜思想,必须从下述三个方面对这种方法论的意义和价值予以审视和观照:
首先,要立足于宏观视角,综合运用政治、外交、经济、武力威慑等手段实现全胜。春秋时期的齐桓公在成就霸业期间,就非常注重综合手段的利用,尤其是善于运用“会盟”这种“不战”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在位43年,参与战争20余次。其中,除了长勺之战、乾时之战等个别战例外,其他都是凭借军事行动的威慑作用,促成各方会盟,来达到预期的战略目的的,即所谓“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春秋时期另一位霸主楚庄王,也具备这种大战略的思维意识。他既注重武力的基础作用,又特别重视运用政治、外交等手段配合军事行动,在很多情况下,往往是“伐谋”“伐交”与“伐兵”“攻城”多措并举,多管齐下。例如,他在以武力攻打国内若敖氏叛乱势力的同时,注重以政治攻心的方法,瓦解叛军的意志,分化敌人的营垒,最后取得胜利。又如在邲之战前夕,他先用外交手段分化、拆散晋国的同盟,使晋国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从而为楚军一战而胜创造了有利条件。
其次是通过高层次的战略谋划和战略实施,着眼于整体和根本的利益,来运作自己的资源和实力,最终取得整个战争格局中的主导地位。战争的最高境界是超越战争,孙子的“伐谋”“伐交”实际就是超越了单纯的军事领域,把双方的对抗转换到政治、外交层面进行较量,使双方的斗争在更高的层面展开,而越是在这样的高层面展开斗争,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小,获得的收益却越大。中国历史上庄子说剑的故事,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这种高层次运作战略资源的思想境界:“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剂,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天下服矣……”庄子强调的是什么?就是要在更大的空间、更高的层面去运作战略资源,反对在狭窄、低下的层面,如同“庶人之剑”那样单打独斗。战略关注点升得越高,手段和策略就会越多样,所能运用起来的资源也就会越无限,这就叫战略对抗点上移。在战争中,任何一位高明的统帅,都不会把军事实力耗在局部的一城一地的得失上,而是把有限的兵力和资源放在整体战略布局的高端与关键部位,以求得最有利的战略态势。这体现的正是战争指挥者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卓越智慧。
其三是立足长远,规划自己的战略手段和战略目标。“伐谋”与“伐交”两种手段,相比于直接的暴力拼杀,运作的时间和周期更长,这就需要决策者和指挥者具有前瞻意识和长远眼光。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①陈学凯:《论孙子兵法对古典军事学的贡献》,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年第4期,第69—74页。从事任何社会活动,都要求人们要深谋远虑,未雨绸缪,这在生死较量的军事斗争方面尤其如此。作为军事统帅或将领,如果不能参悟长远的战略利益与眼前的战术得失之间的关系,只顾眼前的、暂时的蝇头小利,那么他至多只能成为普通的战将,而不可能成为高明的战略家。从战略层面讲,中国历史上所谓的“道胜”,实际就是一种立足长远和根本的战略思想和理论。荀子有言:“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②吴自选:《对外传播翻译:思考与实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尉缭子也谈道:“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师散,虽形全而不为之用,此道胜也。”③《尉缭子·战威》。这里讲的“王夺之人”及“兵以道胜”,实际就是通过施仁政、讲仁义赢得人心,进而从根本上改变双方力量对比格局。然而,这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需要最高领导者养成未来意识,进行远程思考,立足长远规划自己的战略目标和战略手段。博福尔在其名著《明日战略》一书中说过:“战略不是为今天(for today)而设计,而其一切都是为明天(for tomorrow)着想。”④转引自钮先钟《战略研究》,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2页。
四、孙子全胜思想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战争控制思想
全胜思想本质上是一种战争控制思想,体现了一种战争节制意识。这种节制主要表现为对战争暴力手段运用的限制及战争损害程度的控制。在孙子看来,既要承认战争乃“国之大事”,理性面对,认真谋划,又必须“慎之”“警之”,保持一种敬畏的意识,将战争的危害降到最低限度,这样才是“安国全军之道”。宫玉振在《和合价值观与中国传统兵学的文化性格》一文中谈道:“全胜实际是一种对战争进行节制的意识: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战争必然对社会造成巨大的破坏,中国传统兵家从一开始就对战争既可伤人、又可伤己的两面性有深刻的体认。用兵者对于暴力的使用必须保持节制,坚持决策上‘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的原则;同时,军事行动也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否则用兵不已,为胜利而追求胜利,走上穷兵黩武之路,只能是祸不旋踵。”①宫玉振:《和合价值观与中国传统兵学的文化性格》,《滨州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
对于这种战争控制思想,中国其他兵家也有深刻的见解。如《军志》曰:“允当则归。”又曰:“知难而退。”②《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孙膑曾明确指出:“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③《孙膑兵法·见威王》。吴子也有类似的观点:“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④《吴子·图国第一》。这一思想理念,在楚庄王的具体军事行动中有着更深刻的体现。例如,当郑国表示屈服的时候,他主动撤围,同意对方的请和要求;当宋国顽固抵抗失败、愿意媾和时,他非常大度地宽恕宋国的所作所为,同意双方结盟;当陈国灭亡后,他又根据“兴灭国,继绝世”的礼乐文明精神,同意其恢复国家。尤其令人佩服的是,楚国在邲之战中大获全胜之后,许多楚国将领主张将晋军死亡士兵的尸体叠垒为“京观”,以炫耀楚军的神勇。然而,楚庄王坚决制止了这种举动,并就此发表了深刻的见解:“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⑤《左传·宣公十二年》。这也就是中国传统兵学文化的最高境界——“止戈为武”,因为战争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一种为实现和平迫不得已才使用的手段。他的这一卓越见解,正是孙子全胜思想的具体体现,也是中国兵家战争控制思想的历史见证。
孙子的战争控制思想是中国农耕文明的产物。农耕文明的特点不同于游牧文明,对于农业民族来说,战争往往更多地意味着生产力的破坏,乃至社会正常生产和生活秩序的失衡。倪乐雄先生谈道:“汉民族现实生活的幸福和希望都依赖于土地上的收获,任何性质的战争都与这种农耕生活的秩序和状态发生尖锐的冲突。这就是《诗经》中‘征夫怨’、‘思妇哀’等反战意识和厌战情绪的终极根源。”⑥倪乐雄:《东西方战争文化的原型蠡测——《荷马史诗》与《诗经》的比较研究》,《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冬之卷(总第6期),第116页。在农耕文明社会中,一方面,战争被赋予维护国家安全稳定和扫除生产力发展障碍的最高使命;另一方面,任何性质的战争在客观上又都直接影响农耕生产和生活的正常秩序。这两方面的原因使得人们在不得已动用战争暴力的同时,必然考虑如何把战争对社会的破坏降低到最低程度的愿望。这正是孙子战争控制思想产生的根本原因。
中国兵家对待战争的这种谨慎而又节制的心态,与西方战争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西方,通过无限增大战争暴力以加强对敌方的打击程度,几乎成为军事家必须遵循的基本法则。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明确指出:“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的使用是没有限度的。”⑦克劳塞维茨:《战争论》(删节本),北京: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1978年版,第5页。鲁登道夫在《总体战》中更坦言:“要对敌方整个民族实施打击,军人、平民、军营、军事经济目标、交通等都是攻击目标,因为既然一切都与战争有关,那么破坏敌方的任何部分都是合理的。”①转引自沈伟光《生态战:军队生态化生存与作战Ⅱ》,新华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页。在这种思想理论指导之下,战争的发动者和决策者往往不遗余力地调动所有的国家资源和战争力量,不断地推动战争“升级”,战争的惨烈程度日益加剧,特别是随着飞机、坦克、大炮等现代化装备投入到战场,战争演变成了绞肉机,以至于使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人员伤害和物资消耗达到了人类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的程度。
直至20世纪70年代,人类开始进入信息时代,才导致战争的进行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控制战争、减小战争破坏性的思想和理论才开始萌芽。信息战,不以消灭对方的人员多少为标准,而是以破坏敌人作战能力为主要目标,其在战略层面上的表现是要摧毁敌方发动战争进行战争的意志和信心,在战役层面上的表现是打击对方的决策程序、摧毁其指挥系统,在战术层面上的表现则是使对方围绕战争进程构建的整体力量体系瘫痪。这种战争指导思想与中国古人所讲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斗智为上,斗力为下”②(宋)欧阳修:《准诏言书上书》。的用兵思路是一致的,其核心精神也正是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思想的体现。
孙子的全胜思想及战争控制思想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在战争无法消除的今天,一旦战争爆发,以客观理性的态度面对战争、打赢战争,同时努力控制战争的扩散与升级,是现代战争指导的必然要求。从理论上讲,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破坏性是暴力在战争中运用的必然结果。所以,有战争就难免有破坏,而且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不断制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使得暴力运用的破坏性不断增强。但是,人是有理性的,武器潜在的破坏性并不必然转化为现实的战争破坏性,这就为我们研究并努力减小战争破坏性提供了基本依据。在战争指导中,人们可以采取有效的形式和方式,有意识、有计划地降低战争对物质财富和人类生命的直接破坏性,通过非暴力的手段,使积蓄的战争能量通过一定的渠道和场所释放出来,最终以较小的破坏性达成理想的战争目的。
(责任编辑:李兴斌)
New Understanding of the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of The Art of War
Yao Zhenwen
On the foundation of analyzing the contents of the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ofThe Art of Warand drawing references from the excellent achievements of the predecessors, this article puts forward some new ideas and understanding about the Sun Zi’s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including most of Sun Zi’s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is the traditional inheritance of the military ceremony culture instead of his personal innovations; Sun Zi’s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is for one’s “victory” instead of “benevolent” care to the opponents; Sun Zi’s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not only is a thinking contents, but also is a kind of thinking method; essentially Sun Zi’s thinking of complete victory is a kind of warring control thinking.
The Art of War; Complete Victory; New Understanding
B22
A
2095-9176(2017)04-0028-08
2016-12-26
姚振文,滨州学院孙子研究院副院长,教授。本文系山东省社科规划重点课题《山东省兵学文化资源产业化开发研究》的阶段性成果(编号:11CGLJ06);滨州学院重大招标课题《孙子兵学与儒家思想的冲突与融合研究》(编号:2013zdw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