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原论》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
2017-01-27刘晓雷谭群玉
刘晓雷 谭群玉
《中国经济原论》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
刘晓雷 谭群玉
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进程中,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堪称典范之作。该书借鉴马克思《资本论》的唯物辩证法方法、批判经济学理论及其结构编排的逻辑运思,将之延伸到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经济的研究分析,揭示出封建剥削关系在当时中国社会经济中的核心地位,以及中国社会中强商业资本与弱产业资本的畸形关系,既在广义经济学的意义上拓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也启示社会主义时期中国政治经济学理论创新的时代路径。
《中国经济原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
引 言
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进程中,王亚南是一位绕不开的学者代表。他不仅与郭大力合译了《资本论》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从而为这一进程奠定了文本基础,而且率先自觉地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应用于中国社会经济问题研究,提出“以中国人的资格来研究政治经济学”*王亚南:《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王亚南文选》卷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84页。,致力于创立“中国经济学”。《中国经济原论》是王亚南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理论成果,也是其创立中国经济学的“开山之作”。该书被评选“影响新中国经济建设的10本经济学著作”*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1998年,《出版说明》。之一,启发了20世纪90年代的“重建中国经济学”的经济思潮。*“重建中国经济学”的概念最早由程恩富于1994年提出,引发经济学界的热议,它直接与王亚南的创立“中国经济学”的概念相对接。(程恩富:《21世纪:重建中国经济学》,《社会科学报》1994年4月7日。)当此“锲而不舍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使马克思主义放射出更加灿烂的真理光芒”*习近平:《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中国社会科学网·头条新闻》2017年9月29日,http://www.cssn.cn/index/index_focus/201709/t20170929_3658741.shtml。的主旋律再次奏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再次成为一大理论聚焦点之际,《中国经济原论》的典范性意义值得彰显。
一、视政治经济学为反封反帝的“文化武器”
作为《资本论》的译者,王亚南并非一个“我注六经”式的纯然学者,其生命历程与中国革命实践息息相关。大学毕业后他即投身北伐,担任政治教员。大革命失败,使他痛感举起文化武器的重要性,与矢志翻译《资本论》的郭大力一拍即合,加入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经典著作引入中国的学者行列。
王亚南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为反封反帝的“文化武器”*王亚南:《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王亚南文选》卷1,第88页。“中国不言改造则已,否则政治经济学便当成为中国反对落后封建意识,反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文化武器’。”,源于其对经济理论实践性的深刻体认。在他看来,经济学与实践密切关联,即“经济科学是一门实践的科学,是在实践的应用的过程上形成的科学,是要在实践的应用的意义和要求上才能正确有效地去研究去理解的科学”*王亚南:《经济科学论》,《王亚南文选》卷1,第3页。。经济学的这一实践性,使得它必然要在实践中发挥作用,而其作用的发挥还取决于所要应对的实践问题。王亚南以经济学在英国与德国所发挥的实践作用之差异比较,对此予以说明。英国资本主义是由自由竞争所造就,其利益因先发优势而与自由竞争学说最相契合。因此,英国经济学者,多持自由主义的立场,主张限制国家干涉经济,提倡自由竞争。德国的资本主义发展晚于英国,它在由封建经济向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中,所苦恼的是内部邦国林立,外部面临英、法强邻的政治、经济优势。因此,德国的经济学说强调国家对本国经济发展的保护作用,而不主张自由贸易政策。经此对比,王亚南总结出经济学的两大历史使命“就是作为民族生存斗争之理论的武器,和作为社会生存斗争之理论的武器”*王亚南:《政治经济学及其应用》,《王亚南文选》卷1,第62页。。这意味着经济学要为中国的革命实践服务,即应为中国的反帝反封面的斗争服务。故而王亚南“极力主张政治经济学中国化,要求学习政治经济学须结合中国实际,须运用最先进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经济理论,解析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实况,并指示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必然归趋”*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王亚南文选》卷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840页。。此表述实已隐含了王亚南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三大鹄的,即体认中国社会现实、指明资本主义的没落前途和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廓清社会意识。*参见王亚南:《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王亚南文选》卷1,第87-88页。
以实践为旨归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过程,系与解答中国革命实践问题相始终的。1926年,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运用阶级分析法指出:“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页。但是,毛泽东的判断在当时并未成为共识。大革命失败后,党内对革命前途问题产生分歧,直接地导致关于中国社会性质、中国社会史和中国农村社会性质的连续论战。其中,以“动力派”和“新思潮派”为主要对垒方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尽管均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旗帜,但却观点各异。关于这场论战,何干之认为是由“革命的实践,引起了革命的论争,论争所得的结果,又纠正了民族集团中的偏向,帮助了实践的开展”*何干之:《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上海:上海书店,1937年,《序》。。
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以“动力派”与“新思潮派”两方为主阵营,前者大致持中国社会性质为资本主义之论,后者大致持中国社会性质为半殖民地半封建之论。对社会性质论断不同,决定了理论指认的革命对象亦不相同。论断中国社会性质为资本主义者,即主张以资产阶级为革命对象。在他们看来,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乃是由帝国主义入侵“外铄”的,民族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也皆以资本主义市场雇佣为主要剥削方式。此外,中国的封建经济由于土地可自由买卖和劳动力能自由流动而具备了资本主义属性。因此,中国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国应以资产阶级为对象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与此对应,论断中国社会性质为半殖民地半封建者,主张以帝国主义及其封建附庸为革命对象。
1931年,王亚南以《封建制度论》一文加入中国社会史论战,指出“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论战,是近年来革命碰壁,致一般人怀疑革命,因而回头探究革命对象之必然的结果”*王亚南:《封建制度论》,第2页,陆晶清、王锡礼编著:《中国社会史的论战》第1辑,上海:神州国光社,1932年。。在该文中,王亚南批判了认为中国尚属封建社会的观点,指出中国的经济中心已经转到工商业发达的城市,但他当时并未提出明确的社会性质论断。在经历《资本论》的思想洗礼后,王亚南在《中国经济原论》中系统、全面地论证中国的社会性质乃是半封建半殖民地,强调“半封建”的核心地位,突出了革除封建生产关系的重要性。从《封建制度论》到《中国经济原论》,体现了王亚南思想的发展。而其观点与自国民革命时期起绵延十数年的社会性质论战双方之观点皆相扞格,客观上取决于《中国经济原论》研究、写作、发表之时,中国革命主要任务的重心变化。《中国经济原论》构思于1941年王亚南在中山大学讲授政治经济学之时,待基完成于1946年时,民族危机和帝国主义的威胁已暂时退居二线,而中国革命的进程已经展示出土地革命的重要性,即“中国农民的革命性,也许多少可以从中国地主经济型的封建体制中,去找到一点根源。”*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王亚南文选》卷3,第843页。王亚南的经济学研究,准确把握住了中国社会问题的根本症结和变化趋势,无疑对中国革命实践产生影响。中国当代著名经济学家何炼成曾说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是当时青年大学生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者,同时也是我们经济系的学生学习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引路人”*何炼成:《我和“10本书”》,《当代经济科学》1999年第4期。。
可以说,中国社会的特殊性质及其特殊剥削关系,是中国革命所需认识的核心问题之一,也是王亚南借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础及其理论特色由以形成的前提。他在《中国经济原论》中对该问题的深入研究,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视域,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进程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二、借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理论及结构
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堪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典范之作。这首先在于它是一部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即它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理论蓝本,贯穿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王亚南的学术生涯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经典著作《资本论》关联密切,其所创立的中国经济学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借鉴,亦主要地来自于《资本论》。这突出体现在《中国经济原论》对《资本论》的方法、理论及结构的借鉴上。
首先,《中国经济原论》与《资本论》所运用的基本研究方法均为唯物辩证法。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即指出,《资本论》所应用的方法是唯物辩证法。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中亦指出,马克思研究政治经济学所运用的基本方法就是唯物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页。马克思指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在考察资本主义的辩证发展过程时,马克思发现了其历史性,即它随历史发展而生,也将随历史发展而亡。资本在生产领域对劳动力进行剥削,乃是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核心秘密和本质所在。资本主义因此而发展,也因此发展而孕育着致其灭亡的因素,即无产阶级。与此相应,王亚南在《中国经济原论》中指出,他的方法论基础也是唯物辩证法,并明确表示系从马克思那里借鉴而来。“只有依据唯物辩证法才能把我们那种处在转变过程中的复杂的社会生产关系或经济关系弄个明白”*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王亚南文选》卷3,第876—877页。,才能拨开表象的迷雾,看清其内部的联系,抓住其本质。王亚南发现,中国的剥削仍然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封建生产关系,即表现出相对于资本主义社会而言的特殊性。但他指出,中国的土地生产所承受的压力,也使它表现出一种辩证的发展态势,“一种对封建专制官僚统治者意志独立的、无可抗拒的、物理的辩证的发展,正在敦促他们向着‘自我否定’的前途迈进”*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王亚南文选》卷3,第1036页。。
其次,《中国经济原论》借助了《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来研究中国的社会经济问题。王亚南认为,西方经济学虽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相同,但其理论内涵颇有差异。在他看来,古典经济学和当时流行的庸俗经济学分别存在适用性和庸俗化两大问题。古典经济学以典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研究对象,而该生产方式的重要作用力之一是使不同国家间的经济特殊性减少、一致性增多。因而以英国先发资本主义为考察对象的经济学说,往往也适用于德、法、美等相对后发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形态。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中国,经济往往表现出一种前资本主义的特征,这就意味着中国的封建剥削关系还难以在资本主义经济学说体系中得到说明。反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有着更加广阔的理论研究视野,对“资本制以前及以后的非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作过历史的分析”*王亚南:《广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发凡》,《王亚南文选》卷1,第125页。,因而更适合运用于中国社会经济研究。至于庸俗化了的西方经济学,王亚南认为它不仅在为资本主义经济进行理论辩护,而且其对外输出还伴随有文化侵略的特征。他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当做民族生存斗争的武器,在理论层面上,正是针对庸俗经济学而言的。
最后,《中国经济原论》的结构编排和逻辑运思对《资本论》多有借鉴。《资本论》第一卷以商品和货币为研究起点,继而研究资本、剩余价值、工资和资本积累过程。《中国经济原论》二至八篇亦分别研究商品、货币、资本、利息和利润、工资、地租以及经济恐慌。除利息和利润篇外,《中国经济原论》的结构编排与《资本论》第一卷颇为契合。王亚南在广义经济学意义上所作的贡献,就在于其对商品与商品价值、货币、资本、利息与利润、工资、地租和经济恐慌等狭义经济学中的典型要素在中国社会所呈现出的特殊形态之考察。易言之,王亚南的经济学创新,直接奠基于马克思《资本论》的几大基本概念。尽管这些概念也是古典经济学或庸俗经济学的基本概念,但王亚南对这些概念的运用显然是脱胎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即是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意义上对这些概念加以使用的。值得注意的是,结构编排不仅具有形式的意义,而且直观地反映着编排者的逻辑运思。《中国经济原论》借鉴《资本论》的结构编排,事实上也是在借鉴《资本论》的逻辑运思。区别于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四分平行的经济学体系,马克思的《资本论》在逻辑上的一大显著特点,即以生产过程为枢纽环节,并围绕此核心对资本主义社会做全盘的系统考察。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效仿《资本论》,亦竖立了一个明确的理论核心,即封建生产关系,其他一切经济要素和问题,也均是围绕这一理论核心而加以说明的。
综上可见,王亚南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借鉴由内在逻辑到外在框架,以至方法和内容上,可以说是多维立体和形神兼具的。《中国经济原论》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的开山做出卓越贡献。
三、创立“中国经济学”以凸显经济学上的中国维度
《中国经济原论》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典范之作,还在于它是在对中国特殊国情考察基础实现的创造,即体现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原理与中国特殊国情实际的结合。王亚南提出创立中国经济学,既有意补充广义上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又希望“开辟一个中国经济之科学研究的园地”*王亚南:《关于中国经济学建立之可能与必要的问题》,《王亚南文选》卷1,第92页。。事实上,“中国经济学”“这一概念的实质就是把马克思主义原理同中国社会经济具体实践相结合”*陈克俭、罗郁聪:《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与中国经济学》,《当代经济研究》2001年第3期。。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和创立中国经济学的双重进路中,王亚南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灵活运用了其剥削理论,呈现了产业资本与商业资本的前资本主义形态关系,使得《中国经济原论》具有了鲜明的中国特色。
第一,《中国经济原论》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政治经济学,从最广的意义上说,是研究人类社会中支配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交换的规律的科学。”*《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25页。这表明广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不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应涵盖全部人类社会生产方式。与此相应,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乃是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研究对象,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不在其直接理论视野中。因此,按照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划分的广义政治经济学与狭义政治经济学,马克思的《资本论》应当属于狭义政治经济学的范畴。*王亚南在《广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发凡》一文中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属于广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因为它在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研究时,也涉及对前资本主义的研究和对后资本主义的理论勾勒。笔者认为,《资本论》虽然有助于对前资本主义和后资本主义的研究,但仍属于狭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畴。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指明:“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页。马克思的这一研究,因英国经济的典型性而以其为例证,对德国经济的研究也具有意义,因为该研究显示的是工业不发达国家的未来景象。但是,这毕竟不能代替以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直接研究对象的理论本身。王亚南在分析“中国经济学”这一概念的合理性时,认为中国社会经济所具有的特殊性,事实上无法由任何既有经济学理论完全说明。正如恩格斯所说:“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研究人类各种社会进行生产和交换并相应地进行产品分配的条件和形式的科学——这样广义的政治经济学尚待创造。”*《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28页。《中国经济原论》正是在广义政治经济学的意义上进行创造的,它以中国的前资本主义社会经济为研究对象,意味着在前资本主义领域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马克思也研究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但那是在英国资本主义成熟时代对历史进行的追索,其研究的历史蕴意更加厚重。王亚南指出:“由目前远溯到中日战争前后,中国资本主义经济的成分,不能说没有相当程度的发展,但因历史的政治的诸种情形的阻碍,以致中国经济,始终踯躅在由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过渡形态中。”*王亚南:《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王亚南文选》卷1,第71页。这表明王亚南对中国的前资本主义经济形态所进行的是直接的现实研究,它无疑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对象内容。
第二,《中国经济原论》灵活运用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剥削理论。马克思认为资本剥削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秘密,王亚南则反复论证土地剥削是中国一切寄生阶级的存在基础。在马克思所考察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和工人为对立的双方。作为自由人的工人,除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只能将其劳动力出卖给资本家,并依附于后者的资本进行劳动。工人的劳动过程,部分地是用于补偿其劳动力价值。“为再生产出这一等价物,6小时就够了,但是劳动过程不是持续6小时,而是比如说持续12小时。这样,劳动力发挥作用的结果,不仅再生产出劳动力自身的价值,而且生产出一个超额价值。”*《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2页。由工人生产出的这一剩余价值,实为资本家所占有,从而实现资本增殖。可见,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一个核心要素,资本家正是依靠其资本而得以对工人进行剥削。这一剥削形式可以称为资本剥削。王亚南在考察中国社会经济时,灵活运用了马克思的剥削概念,认为中国社会中的主要剥削形式不是资本剥削,而是土地剥削。中国的雇佣关系依存于土地甚于资本。中国的农民“不是因为缺少资本而被雇,宁是因为缺少土地而被雇”*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王亚南文选》卷3,第985页。。农业雇佣关系如是,手工业雇佣关系亦如是。西方资本主义在原始积累阶段伴随有土地的集中,这使得农民被从土地上剥离出来,成为工业生产的雇佣劳动力。但中国的土地集中改变的只是土地所有权,却未将农民从土地上剥离,反而仍要依靠雇佣农民从事生产;农民亦因别无所长而仍谋食于土地。在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雇佣劳动本应由传统雇佣关系进步到资本主义雇佣关系,但是这一转变在中国尚未臻成熟。
第三,《中国经济原论》呈现了产业资本与商业资本的前资本主义形态关系。商业资本自古即有,它并非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资本形态。马克思所考察的典型资本主义经济形态中,其典型资本形态乃是与雇佣工人相结合的产业资本,它也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支配力量。马克思认为“商品经营资本,只要它以商品资本的形式存在,从社会总资本的再生产过程来看,显然不过是产业资本中那个还处在市场上、处在自己的形态变化过程中、现在作为商品资本存在和执行职能的部分”*《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 ,第305页。。商业资本既不生产价值,也不创造剩余价值,它只是产业资本实现其自身增殖的中介。商业利润并非从商业活动中产生,而是因其在产业资本实现自身增殖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由产业资本从其利润中让渡出来的,它也要从工人所生产的剩余价值中获取自己的份额。这样,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业资本就从属于产业资本,其利润也将受到产业资本利润的限制。王亚南同样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业资本将成为产业资本的助力。但是,中国当时的社会经济现实,使得他在其经济学理论中所呈现的必然是产业资本受商业资本支配的状态,即一种前资本主义时代的资本关系。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商品经济虽已有相当程度的发展,但商品生产还主要是以中国旧有生产方式进行。产业资本具有积累不足、组织形态落后、有机构成低下等缺陷。“中国资本的全运动过程,不论是积累,是集中,抑是分散,基本上都捺上了商业或商业性的印记,而不是产业的。”*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王亚南文选》卷3,第939页。许涤新曾指出,在“民族资本中,商业资本占有60%-70%的比重”*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48页。,可见中国的产业资本不但不能制约商业资本,反而要受制于商业资本。在利润分配上,产业利润同样受制于商业利润。商业资本的这种优势地位,正是王亚南《中国经济原论》所考察的一大核心问题。他更以附论的形式,将专门研究该问题的《商业资本论》一文补缀于《中国经济原论》之后。这样,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被一带而过的强商业资本与弱产业资本的关系,在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中得到充分呈现。
应当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潜在地蕴含着广义政治经济学的诉求,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则现实地扩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广义政治经济学上的领地。正是其所凸显的中国特色,赋予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持久生命力。
结 语
作为革命时代政治经济学理论的拓展成果,王亚南的《中国经济原论》以服务于革命实践为宗旨,借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经典著作《资本论》的资本剥削理论,揭示了土地剥削在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所处的核心地位,揭示了雇佣劳动者依附土地甚于依附资本、产业资本受制于商业资本以及民族资本受制于买办资本和官僚资本的经济特点。这是对马克思主义资本剥削理论在不同地域和时代的发挥和创新,同时其将“半封建”置于“半殖民地”之前的提法,又系依据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对前贤和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侧重于半殖民地提法的调整。它为新中国建立前之新民主主义革命对象认定及土地改革开展,提供了政治经济学的学理支撑,树立了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与该时期社会改造具体实践有机结合的学术典范,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国化进程,也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整体进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B27
A
1000-7660(2017)06-0061-06
刘晓雷,河北肥乡人,(广州 510275)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博士生、中山大学实践哲学研究中心成员;
谭群玉,湖南祁阳人,(广州 510275)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中山大学中国马克思主义解释史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延安学术文化组织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16BDJ006)
(责任编辑欣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