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辩证法学派的历史缘起与当代发展
2017-01-27孔智键
孔智键
新辩证法学派的历史缘起与当代发展
孔智键
虽然“新辩证法学派”(New Dialectic School)看似是一个新近的理论思潮,但它的源头可以追溯至20世纪80年代。在与当时颇为兴盛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争论过程中,亚瑟和史密斯等人坚持认为黑格尔逻辑学和辩证法是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要素,并逐渐建构出自身的学术范式。步入新世纪,学派成员从多个向度展开研究,取得较为丰硕的成果,不仅卓有成效地发现、厘清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诸多范畴和理论解释难题,也强力地回应了当下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危机与未来,同时还有学者试图建构起马克思的经济学科学。这些工作很大程度上推动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复兴,彰显了马克思思想的当代价值。
新辩证法学派;黑格尔主义辩证法;系统辩证法;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马克思经济学
20世纪90年代初的苏东剧变带来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现实的双重危机,构成了当代马克思研究最深刻的历史背景。在英语世界中,处于争论漩涡中心的马克思辩证法成为学者们交锋的主战场。为了抵御主流社会科学在方法论上对马克思理论的攻讦,强调马克思辩证法在方法论上的合理性和优越性,一批来自不同国家的学者立足于自身长期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和理解,于20世纪末重新阐述了一种“新辩证法”。这一潮流的产生一方面是受益于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最新研究成果的出现,另一方面也是源自对80年代英语世界内主导地位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所秉持的主流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理论反拨,强调黑格尔辩证法因素对理解马克思理论全貌的必要性,并在此前提下反思辩证法的界限,力图厘清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诸范畴之间的内在逻辑和思想框架。它在批判主流经济学方法论的同时,客观上也在破除苏联辩证唯物主义体系下将辩证法普遍化为事物内在规律的世界观而造成的桎梏。当前,随着马克思《资本论》研究历经寒冬之后渐渐复苏,这批共享学术旨趣和研究对象的新辩证法学者继续以求同存异的“星丛”状态耕耘着自身研究领域,产生着持续性理论效应。时值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问世整整150周年之际,我们有必要从宏观视角透视这一新的理论动态。那么,“新辩证法”究竟“新”在哪里?作为一种理论思潮,如何清晰地对它做出一种界定?新世纪以来它又获得了哪些新的发展?
一、何谓新辩证法学派?
梳理新辩证法学派的发展史,可以清晰看到:虽然新辩证法学派的产生是一项晚近的事情,但其核心人物的思想特征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就颇为成型,并在批判彼时作为主流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Analytical Marxism)过程中不断得到发展、巩固和完善,直至学派最终形成。可以说,新辩证法并非完全是“新”生的事物,它的出现并不指向一种研究范式的全盘转型或方法论的根本革新,而是在新世纪表征了英语世界中马克思研究领域内部依旧坚持辩证法传统的惯性作用。之所以称之为“新”,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以往作为权威的苏联正统马克思主义影响在断崖式地消失,以及整个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陷入内部反思的低潮期,因而为以往被遮蔽的“少数派”思想家研究成果的传播和产生理论效应释放出了新空间。这可以从以下三点进行具体阐释。
首先,必须联系新辩证法学派的特殊存在现状才能为它的正式问世确定标识,原因在于新辩证法学派实际上是一支非典型、组织松散的学术流派,它更多地是表达一种使学者们自由地聚集在一起的共同立场和旨趣,而非传统意义上服务于某条纲领、具有实体性质的成建制“学派”团体*这些学者分散在各个国家的高校和学术机构中,大部分是英国、美国、加拿大等英语国家,也有少数生活在荷兰等非英语国家,所以在组织上非常零散。除个人著书外,学派成员相互之间往往是围绕着某个既定主题,以共同编辑出版文集的方式建立学术联系,但观点上往往多有差异甚至冲突。亚瑟按照自己的标准列举一系列坚持“新辩证法”的学者名单,包括罗伯特·阿尔布里坦(R. Albritton)、克里斯多夫·亚瑟(C. J. Arthur)、亚伊勒斯·巴纳吉(J. Banaji)、罗伊·巴斯卡(R.Bhaskar)、迈克尔·埃尔德雷德(M. Eldred)、杨·亨特(I. Hunt)、迈克尔·勒波维茨(M. Lebowitz)、乔·麦克卡内(J. McCarney)、帕特里克·默里(P. Murray)、理查德·诺曼(R. Norman)、肖恩·塞耶斯(S. Sayers)、伯特尔·奥尔曼(B. Ollman)、莫伊舍·普舒同(M. Postone)、海尔特·罗滕(G. Reuten)、关根友彦(T. Sekine)、阿里·沙穆沙瓦利(A. Shamsavari)、费尔顿·肖特尔(F. C. Shortall)、托尼·史密斯(T. Smith)、霍华德·威廉斯(H. Williams)、迈克尔·威廉斯(M. Williams)等。。其成员所坚守的基本立场和旨趣概括起来就是:依托《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等手稿的发现和MEGA研究的理论进展推进研究,明确反对剥离辩证法来解读马克思的理论,强调黑格尔辩证法是理解《资本论》不可或缺的方法论基础,进而根据黑格尔逻辑学方法重新解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这种偏学术性而弱化马克思理论意识形态功能、保证学者个人在学术观点和组织上自由的方式,吸引着越来越多马克思学者关注并加入到这一“学派”当中。按照这一标准来看,1998年在《科学与社会》杂志第三期上以“辩证法:新前沿”为题发表的一系列论文,正是这群学者基于上述立场进行学术发声的首次尝试,因而可以被视为这一学派在历史上出场的开端。*10年之后,也就是在2008年,伯特尔·奥尔曼和托尼·史密斯重新以《新世纪的辩证法》为名编辑出版了这些论文,原有论文大部分得到保留,少部分进行替换,并在此基础上增加了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大卫·哈维等人的论文。
最后,由于一方面在理论内部坚持强调运用辩证法去解释马克思的《资本论》,另一方面在理论外部激烈批判分析的马克思主义“阉割”了马克思经济学,新辩证法从初露端倪到正式问世始终保持着较强的活力。
严格地说,第一个方面又是借助于《资本论》手稿和MEGA研究取得一定成果的基础上才得以展开,这充分体现在价值形式问题。上述两项研究的突破迫使人们重新审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的那段自白:“我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2页。原因在于,一些学者认为在马克思那里作为资本主义经济“细胞形式”的价值形式问题被严重忽略,而这被归咎于他为了《资本论》的“通俗化”而不得不在叙述上进行简化改写,其中辩证法被大大地削减。这既可以通过比对德文《资本论》第一版和第二版之间的差异中得到了证实*参见[意]理查德·贝洛菲尔、罗伯特·芬奇编:《重读马克思——历史考证版之后的新视野》,徐素华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年。,也可以从1867年6月恩格斯与马克思的来往的通信中得到佐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07—313页。。因而借助手稿来重新挖掘价值形式一章中“隐匿在场”的黑格尔辩证法构成他们的工作重心,这实际上延续了从苏联理论家伊萨克·鲁宾和帕舒卡尼斯到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汉斯-格奥尔格·巴克豪斯一脉的价值形式研究传统。总之,新辩证法学派正是基于上述原因坚定了列宁在《哲学笔记》中的著名判断:“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列宁全集》第5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1页。
同时在另一方面,正是以价值形式理论作为切入口,亚瑟和史密斯等人确证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重要性,并在批判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不断深化对黑格尔辩证法和马克思《资本论》的双向理解,成长为“新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此处的“新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引用了英国学者诺曼·莱文的用法,他在《不同的路径》一书当中勾勒了以马克思和黑格尔关系问题为核心的历史编纂学。有意思的是,亚瑟在《新辩证法和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对这一称谓颇有微词,认为这是宣称“逃离黑格尔”的约翰·罗森塔尔(John Rosenthal)对“新辩证法”粗鲁的指责。。兴盛于20世纪80年代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基于分析哲学传统对黑格尔哲学持有强烈的拒斥态度,尤其在经济学研究中以约翰·罗默(John Roemer)和乔恩·埃尔斯特(Jon Elster)为代表的“理性选择的马克思主义”(Rational choice Marxism)对马克思主义传统剥削理论、异化理论乃至整个资本理论都进行批判性诠释。他们信奉命题逻辑和可检验性假定,确信黑格尔的辩证法是造成马克思思想混乱和方法论谬误的根本源泉。埃尔斯特就曾直言,尽管马克思“一再倾向于表明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但他从未花时间和精力去这样做。因此,对这种方法的任何重构都必定是很勉强的”*[美]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2页。。正是由于存在着直接而明确的理论对手,史密斯和亚瑟等人不断有的放矢地进行理论拨乱反正,形成了自身的系统辩证法等解释*关于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和辩证的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与历史间的关系介绍,可参见澳大利亚学者伊安·亨特所写《分析的和辩证的马克思主义》一书,及其论文《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和“新辩证法”学派》。。
至此,我们可以简要地勾勒出新辩证法学派如下理论外观:第一,他们旗帜鲜明地坚持辩证法在《资本论》中的关键地位和作用,认为只有理解而不是抛弃辩证法才能真正掌握马克思整个理论学说的合理性和要义;第二,不同于以往侧重于哲学领域内阐述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思想联系,新辩证法学派研究对象域主要集中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领域,重视联系《大纲》等经济学手稿来重新解读《资本论》中的哲学和经济学内涵。相应地,研究重心的转移也促使研究者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两个文本转向《逻辑学》与《资本论》及其手稿群研究,更有甚者将《资本论》中范畴的运动与黑格尔逻辑学中的概念运动等量齐观;第三,参照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以卢卡奇为代表的黑格尔主义的复兴来看,这次黑格尔的复兴并不强调历史主义维度、历史哲学或者它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更多关注黑格尔的逻辑学如何应用于马克思《资本论》的叙事结构中;第四,由于将黑格尔逻辑学与《资本论》方法论进行嫁接,所以在对辩证法的理解上也脱离了苏联模式,不再将辩证法描述为能够适用于社会和自然各个方面的普遍内在规律,而是依照黑格尔逻辑学将它限定为一种运用范畴理解现实的方法论工具,保持了它在方法论上的生命力。正是站在上述共同的理论地平上,亚瑟、史密斯和阿尔布里坦在新世纪从不同的向度分别开展了自己的研究。
二、克里斯多夫·亚瑟:去历史主义的系统辩证法
英国苏塞克斯大学哲学系教授克里斯多夫·亚瑟是新辩证法的积极倡导者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如上所述,他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关注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并且以之为核心去解读和重构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进入新世纪,他最显著的工作是再次完整梳理了90年代业已形成的“系统辩证法”(Systematic Dialectic),2004年出版的《新辩证法和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将这种去历史主义、强调资本主体主导的资本主义经济结构性关系辩证法作了更为全面概括的结果。在他看来,系统辩证法毫无疑问构成了当下马克思理论研究当中的最新趋势之一。
首先需要解释什么是系统辩证法。亚瑟从以下层面作虽然笼统但比较全面的概括:
在哲学层面,这种方法坚持观念的开放性和流动性,保证它们内在系统联系。在方法论层面,它强调观念表现时的次序清晰。这种表现并非单向线性运动,因为它的出发点既不是经验主义也不是某种不证自明的公理,它需要被不断质询。从认识论上讲,它由源自于主客体关系的自反性组成。从本体论上看,它将自身置于某个总体当中,这个总体必须通过内在系统联系的范畴才可理解,而这些范畴并非按照历史的先后次序排列。在内容上,它倾向于悬置那些已被接受的传统解释,强调重新看待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关系。因而实质上,它是借助上述所有规定来重新审视和建构马克思的理论。*Christopher Arthur, The New Dialectic and Marx’s Capital, Leiden: Brill, 2004, p.5.
这基本涵盖了亚瑟工作的所有要点。他实际上是继承了英美分析哲学对概念明细性的追求,他提出的系统辩证法的任务就是要赋予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在方法论上的合理性,而解决的路径是依照黑格尔的逻辑学和马克思《大纲》中的方法论说明来重新解释马克思理论中的诸多范畴。在黑格尔那里,真理就是全部。亚瑟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的剖析遵从了这一基本认识,“如果我们解读黑格尔和马克思,就会清楚的看到通过系统辩证法的观点来分析总体对他们的著作非常重要……理性的线性逻辑是不恰当的,因为资本主义是作为一个总体被构成”*Ibid.,p.4.。系统辩证法正是用范畴的接合来概念化现存的具体整体。只有在总体当中才能够真正把握作为其中一部分的范畴,孤立地从思维对象自身之中抽象出的范畴存在着根本性的缺陷,它是一个僵死的概念驱壳,基于这种分析方法产生的线性逻辑必须让位于从作为总体的视角出发构建起来的系统辩证法。
一般只要把蛋白质的摄入量稳定住,再把脂肪的量控制住,剩下的就全是碳水化合物提供能量了。在蛋白质和脂肪摄入固定的前提下,碳水化合物的多少就可以影响体重的变化了,碳水化合物多了就会使体重增重,反之则减重。所以孕妇要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碳水化合物的量,以保证体重适宜地增加。
与过程性的时间性总体不同,亚瑟的系统辩证法强调的是范畴间结构性的共时性总体。在他看来,不同范畴之间的顺序绝不是由历史因果链规定,而是由基于纯粹的系统内在逻辑接合而成。他引用马克思在《大纲》中的论述来证明这一观点:“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是不行的,错误的。它们的次序倒是由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相互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同表现出来的它们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和阿尔都塞反对历史目的论而对《资本论》作结构主义的解读异曲同工,亚瑟基于马克思手稿的发现和MEGA研究进展,明确反对用《资本论》中范畴所处的不同逻辑阶段来对应各个历史的做法。阿尔弗雷德·施密特在《历史和结构》中暗示了这一点:“尽管马克思对历史有无可否认的合理兴趣(这点使他与康德联系起来),在《资本论》中实际上未真正按历史过程进行论述,而宁可就教于黑格尔的逻辑学,旨于‘一种综合科学、一个体系和系统认识的基础和可能性’。”*[德]施密特:《历史和结构》,张伟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7页。这可以看作是亚瑟系统辩证法基本观点的先声。
亚瑟还强调结构性回溯(retrogressive)视角是理解系统辩证法的关键。基于系统的有机性,辩证法必须能够从现象当中找到内在联系再反过来把握现象,这超越了分析性理性和线性逻辑方法。对于马克思和黑格尔而言,范畴体系在本体论层面上是相互内在联接的整体,但相互之间并非处于绝对的因果链中。我们往往将范畴的推进当作是一种演绎的过程,即先在的范畴是后在范畴的前提,对后者的分析依赖前在范畴的规定。黑格尔那里,范畴的推进不是以演绎(reduction)为根据,只能是作为总体的重建(reconstruction)理解,范畴辩证运动的方向也是预先决定好的。运动最后所达及的最具体,也是最复杂和完满的范畴才真正充分地说明和保证组成它的所有部分,只有到了这一步再回顾作为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的范畴才获得最为丰富的意义。
既然范畴的产生必然依托对总体的理解,那么这种从抽象不断上升到具体的过程的内在动力是什么?亚瑟认为答案还是在系统中。回溯性的视角提示我们,要在总体已经确定的情况下解释范畴,而不是进行一种超越总体结构之外的预言,因此从最抽象的范畴向最具体抽象的演进本身就已经被规定好了。他引用英国哲学家麦克塔加特(J. M. E. McTaggart)的话来解释自己的理解:“辩证法最本质的一面并不是有限的范畴扬弃自身的趋势,而是使得自己不断走向完满。”*J. M. E. McTaggart, Studies in Hegelian Dialectic,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l, 1964, p.9.通常认为范畴之间的推进动力在于对自身矛盾的克服,这个矛盾源自从范畴自身之内理解自身和作为全体的要素部分理解自身所产生的非同一性。亚瑟承认这一点,并将这个比喻为范畴运动的“推力”(push)。他提出还存在着一股“拉力”(pull),它所指向的是作为最高级存在的总体对内部各部分的吸引力,是较为抽象和贫乏的范畴不断克服自身缺陷趋向力。正是系统内部的这种双向相互作用的内在驱动力保证了解释整个系统总体的最丰富的逻辑合理性。
三、托尼·史密斯:系统辩证法视域中的资本主义全球化
同亚瑟一样,美国艾奥瓦州立大学哲学与宗教研究系教授托尼·史密斯也是系统辩证法的积极倡导者。早在1990年《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中,他就发现并坚持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逻辑对马克思《资本论》写作的深刻影响,长期反对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在方法论上所持的“去黑格尔化”立场。进入新世纪,不同于亚瑟专注于在学理上深耕马克思《资本论》中诸多理论问题,史密斯力图运用马克思辩证法对全球化资本主义现实作历史分析,一方面深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详细分析从福特制转向后福特制过程中出现的精益生产(lean production),另一方面则尝试从整体的宏观视角思考如何从马克思的系统辩证法视角出发去理解当代全球化资本主义中的国家与世界市场。
史密斯以黑格尔逻辑学为方法论基础的系统辩证法在概念上把握总体时具有很强的理论解释性,问题在于历史现象往往并不与逻辑形式同一。历史中总是“充满着不可避免的偶然性因素、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y)和人类能动性”*Tony Smith, Globalisation: a Systematic Marxian Account, Leiden: Brill, 2006, p.245.。20世纪90年代后,苏联解体和全球化资本主义盛行使得新自由主义者鼓吹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一个超越马克思《资本论》讨论范围的新时期,马克思的资本分析范式完全过时。史密斯否认这种论调,认为马克思对资本“内在本质”规定的系统分析为我们提供了一套正确的基本框架去透视资本主义整体。在当今全球秩序下,真实的并非合理,而合理的因素在当前条件下也并不真实。马克思对社会形式的阐述告诉我们资本主义关系中这些社会形式的本质是什么,只是没有说明它们将如何具体呈现。
以《资本论》第三卷中“利润率下降规律”部分为例,史密斯试图通过区分理论内部的“趋势”(tendencies)、“动态”(trends)和“元趋势”(meta-tendencies)在系统辩证法逻辑和现实之间搭建一座桥梁。所谓“趋势”,史密斯将它规定为系统辩证法中每个阶段的社会形式向下一个阶段过渡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潜在运动方向,它由整个系统逻辑的结构所限定。马克思那里的利润率下降规律正是分析资本有机构成推导出来的一种逻辑倾向性结果,但这个潜在结果并不必然总是现实当中居于主导地位而表现出来,因为存在着对它的反作用。“动态”就是在一定历史时期中暂时呈现出来的历史现象,既可能表现为趋势,也会表现为它的反作用。两股力量同时存在并发生作用,但地位经常更迭,这种交替构成了资本利润率周期性上下波动的图示,这就是系统辩证法内部的“元趋势”。
亚瑟正确地指出,“对于史密斯而言,重要的是辨识出形式下的结构性倾向,一旦识别出这种倾向,就有可能用新的范畴理解了新的社会形式的特征。”*Christopher Arthur, The New Dialectic and Marx’s Capital, Leiden: Brill, 2004, p.5.史密斯认为可以借助系统辩证法的趋势,透视当前以精益生产标志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在《精益生产中的技术与资本》一书中,他系统阐述了如何基于马克思理论视角批判资本主义“新经济”*史密斯将精益生产定义为:“一个囊括多种工作团队、淘汰生产环节中不‘增加产品价值’岗位(例如质量控制、中间管理层等)、从供货商到经销商的即时交付手段、大规模定制(也就是以精细划分的市场中不同部分的需求为目标而进行的相对短期生产)和网络中不同公司共同协作的生产和分配系统。”参见Tony Smith, Technology and Capital in the Age of Lean Production: A Marxian Critique of the New Econom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0, pp.9-10.。一方面,他认为以精益生产为代表的后福特制资本主义并没有真正消除资本与劳动、资本与消费以及国际资本间的本质矛盾,技术进步和组织管理方式的改变没有触及资本内在矛盾核心。系统辩证法所揭示出的资本结构性趋势严格限制了精益生产所提出的克服劳动对立、制定消费者权益和扩大经济合作等目标的实现,因而所谓资本与劳动和谐相处的“新经济”只是一厢情愿的“新资本主义乌托邦”。另一方面,一些学者试图将去技能化(deskilled)的技术层面分析置于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关系理论的核心地位,但史密斯不以为然,坚持认为只有回到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论述资本与劳动关系时提出的结构性压迫、剥削和实质从属三个方面,才能真正揭示资本主义生产车间中关于技术与资本的社会内容。
同样,基于上述方法,可以从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待当前围绕全球化时代中国家与世界市场关系的争论。既有争论的双方观点看似激烈对立,但无论是以新自由主义为代表的“全球主义者”(Hyperglobalizers),还是将鼓吹全球化的理论斥之为“全球胡说”(Globalisation is Globaloney)的另一方都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相关讨论参见Tony Smith, “Systematic and Historical Dialectics: Towards a Marxian Theory of Globalization”, in Robert Albritton and John Simoulidis(eds.), New Dialectics and Political Econom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史密斯指出,不管是国家还是世界市场占据主导地位都是暂时的历史动态,整个资本主义的历史实际上就是资本内部各种趋势与其反作用共同编制的交替过程。历史地看,从“大萧条”危机到凯恩斯主义盛行催生出日本经济神话和亚洲四小龙,国家促进资本发展同时也为后来的灾难种下了种子。在这过程中,资本的节节胜利增长了摆脱国家管控、实现跨境跨国的趋势,不断争取更加“自由”,而90年代资本在世界范围内的胜利是这一过程的顶点,然而步入新世纪后,资本主义旋即遭遇金融危机。这些都表明马克思在《资本论》系统辩证法中揭示出的资本逻辑中深层内在矛盾依旧存在。世界市场和国家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结构性矛盾,所以全球化只是放大了资本自身为了增殖而不断集中化的趋势与相应的社会关系界限间的矛盾,这预示着在未来危机将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席卷资本主义世界。
四、罗伯特·阿尔布里坦:重建马克思的经济学
与亚瑟和史密斯不同,加拿大约克大学政治学教授罗伯特·阿尔布里坦(Robert Albritton,1941-)长期思考如何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重新科学地理论化,也就是建立起能够替代主流经济学的马克思经济学。究其原因,不得不提到二战之后日本著名马克思《资本论》研究学者宇野弘藏(Kozo Uno)所建立的“宇野学派”,正是在这一学派成员关根友彦(Thomas T. Sekine)的影响下,阿尔布里坦早在1986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日本式重建》中就系统接受了宇野一派对马克思经济学的理解,并在此后的著作中一直将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视为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处于深层结构中资本逻辑的合理剖析,力图在此基础上构建起作为社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阿尔布里坦受关根友彦的影响将《资本论》视作是以资本的客观运动规律为研究对象的“纯粹的资本主义理论”,所以他并不认为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证明了马克思经济学的破产,反而是为重新理解马克思经济学提供难得的契机:“或许只有当下所谓的‘社会主义’已经失败而资本主义除了自己已无任何敌人的时候,我们才可能开始发展,而且是极其需要发展出在《资本论》中已经沉睡一个多世纪、以胚胎形式存在的科学潜力。我认为,《资本论》已经为建立一种蕴含巨大科学性和批判潜力的资本主义经济学理论提供了基础。”*Robert Albritton, Dialectics and Deconstruction in Political Economy, New York: Palgrave, 1999, p. 14.
相较于主流经济学,阿尔布里坦认为马克思的经济学优势正是继承了黑格尔那里的辩证法。他激烈地批判主流经济学中流行的形式主义“数学崇拜”。在《经济转型》中,他开门见山就说道:“经济学因被认为是‘科学’从而赢得声望是一场重大的学术丑闻。”*[英]罗伯特·阿尔布里坦:《经济转型:马克思还是对的》,李国亮、王道云、贾海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3年,第1页。经济学家们单纯地依靠定量、形式和抽象的方法来处理活生生的经济现实,已经与具体社会生活现实完全脱节。而马克思在深层分析没有局限于实证主义方法,他借用辩证推理(dialectical reasoning)的方法对商品形式的探究将隐含在数字背后的社会权利关系挖掘了出来,因而避免了将数学经济模型运用于历史而导致的极端简化主义倾向。对资本的真正理论分析固然离不开数学的形式,但这只有在研究对象已经完全被商品化的时候才适用,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表明这一过程尚未完成。
然而,不同于史密斯将黑格尔的辩证法限定在具体的社会分析层面,阿尔布里坦赋予了辩证法以本体论的色彩,是一种“独特的资本本体论”。这里的本体论并非19世纪以前哲学意义上作为本源性的根本性规定要素,而是指向理论整体当中居于纯粹基始性地位的逻辑结构。他认为,不同于经济学直接面对经验现象,马克思的理论具有哲学上对范畴的反思性特征。如果确信资本构成了对当代世界核心的规定,那么它就促成了范畴内部之间的必要联系,所以整个理论体系首要工作是从逻辑上揭示出它的深层结构。它通过范畴的运动在逻辑上体现出一种整体性,其中辩证推理使得资本的内在逻辑原则上可以通过理论得到充分论述。同时,由于必须存在着基本范畴的对立面,进而保证辩证推理可以通过矛盾来推动范畴从最抽象的阶段运动到更为具体和特殊的经济范畴。因此,“辩证法被认为是,价值克服一个又一个使用价值障碍,直至价值无视使用价值的客观存在而实现自我增殖”*Robert Albritton, Economics Transformed: Discovering the Brilliance of Marx, London: Pluto Press, 2007, pp. 84-85.。这与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发展过程一样,资本的辩证法之所以可能,只是在于假定了价值能够顺利的通过吸收或者转变的手段来克服使用价值。
另外,阿尔布里坦还有效引入了宇野弘藏等人区分理论不同层次的做法,在保证马克思资本逻辑深层结构的前提下为具体的历史分析打开了空间。他认为,从总体来看马克思实际上以一种不自觉的方式从继承了黑格尔主义在理论与现实之间区分出不同的发展层级的处理手法。这一点非常容易被忽视,但对于建构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至关重要,因为“可以使其远离对数学的依附,朝着建构学科影响力这一非常具体的目标前进”*[英]罗伯特·阿尔布里坦:《经济转型:马克思还是对的》,李国亮、王道云、贾海译,第127页。。他以阶级范畴分析为例,从三个不同分析层级出发去说明,特定基本范畴在深层理论框架当中被完全纳入资本主义商品形式中的状态,在中层框架中是如何与具体的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中相互作用,以及在历史分析当中又是如何与具体的条件规定相联系,呈现出诸多的现实复杂性。正是“通过其他理论层次的介入,引入对非资本主义经济行为和非经济行为的思考,资本概念的辩证转变才有可能让我们对历史变迁的理解有所帮助”*Robert Albritton, Economics Transformed: Discovering the Brilliance of Marx, London: Pluto Press, 2007, p. 96.,从而也就为一种能够充分解释完全资本化现实的科学理论提供了可行性方案。
小 结
作为一个正在发生的思想动态,新辩证法学派在新世纪的兴起应验了杰姆逊在1990年为阿多诺和辩证法辩护的《晚期马克思主义》一书中所作的预言:“在大趋势中任何苗头都指向一个即将来临的、新黑格尔的复兴,这很可能引起与它一起的资本—逻辑的复兴……这个再解读中出现的黑格尔,将是一个不令人熟悉的唯物主义—数学的、来自《大纲》之后的黑格尔。”*[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晚期马克思主义》,李永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8页。如同第二国际之后,披着人道主义外衣的黑格尔走入人们的视野一样,他的“幽灵”总是会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马克思研究的学术场域中。由苏联解体所引发的对马克思主义的否定之声加剧了挽救马克思理论遗产的行动,在这里可以看到黑格尔再次“复活”。正是在这场复兴过程中,召唤出“资本-逻辑式黑格尔”的新辩证法学派逐渐体现其自身价值、走入我们的研究视域。
这一思想动态依旧稍显陌生,加之学派自身组织松散的非典型性特征为盖棺定论增添了不小的挑战性,此处只从学术和思想两个方面做简要评述。从学术层面来看,亚瑟等人长期耕耘于马克思《资本论》研究,在自身理解基础上援引多条新近的思想资源重新梳理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为马克思的价值形式、货币理论、资本流通等理论的当代阐释贡献了力量,虽然内部经常纠结于某些理论细节,但一定程度上还是在扭转着“解释学转向”后对马克思的“过渡诠释”趋势,这值得我们肯定。而在思想层面,学派内部成员们在新世纪之后从多个向度铺展了自己的研究,取得一定创新性成果。然而重学理阐释、轻生产原创思想的特点还是降低了其思想价值,特别是将辩证法限定为一种理论逻辑解释工具的做法被一些左派知识分子视为削足适履的行为。英国著名左派政治理论家卡利尼科斯(Alex Callinicos)就在《反对新辩证法》一文中直言不讳表达了不满:“亚瑟的‘新辩证法’当然是失败的……完全不应该用黑格尔的范畴或观点来修正马克思的论述,导致马克思的话语不得不适应于‘辩证逻辑’的普罗克汝斯特斯之床(Procrustean bed)。”*Alex Callinicos,“Against the New Dialectic”, Historical Materialism, 13(2), 2005, p. 56.忽视对社会历史现实分析确实是新辩证法的薄弱之处,但史密斯等人在新世纪的动向表明其内部也在酝酿着突破和革新,因而依旧值得我们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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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7)06-0025-08
孔智键,江苏扬州人,(南京 210023)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3&ZD070);马工程重大课题暨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2015MZD026);江苏省普通高校学术学位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KYZZ16_0012)
(责任编辑巳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