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现代性批判:从浪漫主义人论到历史唯物主义人论

2017-01-27赵锦英刘森林

现代哲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浪漫主义马克思

赵锦英 刘森林

现代性批判:从浪漫主义人论到历史唯物主义人论

赵锦英 刘森林

浪漫主义现代性批判的意义与价值正在被重视。它也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对浪漫主义所提出并做出一定思考的那些问题的推进中。浪漫主义对功利主义、享乐主义、原子主义和异化现象的批判,对抽象、逻辑世界的拒斥,对自由个性和全面发展的推崇与追求,是这种推进的三个方面。浪漫主义人论针对现代世界产生的这些问题做出了自己的批评,但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历史唯物主义吸收了浪漫主义现代性批评的积极方面,在理论上超越了浪漫主义,并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历史道路。从浪漫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现代性批判的人类学视角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

现代性批判;浪漫主义;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

浪漫主义的现代性批评曾在19世纪颇具影响,在20世纪却几乎被遗忘。“这一状况在国际学术界直到20世纪中期、在中国学术界直到21世纪后才得以改变。”*参见刘森林:《切入现实:马克思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批判与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第5页。浪漫主义的现代性批评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启蒙运动“理性王国”的批判、对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不满,以及对资产阶级革命遵循的“自由、平等、博爱”口号的失望。不难看出,它与反思自由、平等、博爱口号,批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和相关性。虽然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成熟后对浪漫主义持坚定批评态度,但那除了因为他们已经超越了浪漫主义,当时的德国浪漫派从态度持中、合理的早期转向了极端、偏执的后期也是缘由之一。近年来思想界对马克思与浪漫主义哲学的关系关注逐渐增多。在这个基础上,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来探讨浪漫主义人论与历史唯物主义人论的关系,探寻历史唯物主义完成的对浪漫主义人论的人类学视角的转换与超越。由于马克思在欣赏浪漫主义阶段所关注的浪漫主义是德国早期浪漫派,本文所说的“浪漫主义”系指德国早期浪漫派。

一、对功利主义、享乐主义、原子主义和异化现象的批判

对启蒙主义、唯心主义持批评态度的浪漫主义,作为马克思读大学时一开始接受的第一种重要当代思潮,对马克思以后的思想发展具有无法抹去的影响。他在波恩大学一开始接受的思想就是浪漫主义思想。一个学年曾两次给马克思授过课的老师、当时唯一健在的早期浪漫派思想家A.施莱格尔曾在《启蒙运动批判》一文中批评过启蒙主义。在这种批判中,(资产阶级)启蒙对真理的追求“以利害为宗旨”,(资产阶级)启蒙使真善美服从于功利、经济,崇尚感官、享乐主义,造成异化等内容,显然是被青年马克思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接受和继承下来,虽然这种继承和接受采取各种不同的形式,有的比较隐晦,有的经过了改造和提升。

A.施莱格尔指出,启蒙探求真理,但这种对真理的探索并不纯粹,“以利害为宗旨”,“必然是某种别的东西而非真理本身,简言之,是有用和适用”。于是,“在这里,使真正的善臣服于功利的这种本末倒置的思维方式昭然若揭。所谓功利,是指以促进身体的幸福为目的,我们已经给这种追求排定了很高的座次。谁竟把功利奉为圭臬,必将看到功利由此的结果是感官的享受,说得再清楚、再前后一贯些,他必然是极端享乐主义的信徒,崇尚感官享乐的神化”*[德]A.施莱格尔:《启蒙运动批判》,孙凤城编:《德国浪漫主义作品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76页。。“左右启蒙运动者的乃是经济的原则”,甚至德行也不得不屈从于经济或功利原则。

在A.施莱格尔的眼里,启蒙主义的世界里没有崇高、神圣,只有粗陋、视功利为至上的现实。为此,他主张保留崇高,对保留着崇高的古代文化保持敬意。我们知道,人全面发展的理想最早来自古代文化的理想,来自古希腊的人文理想。浪漫派至为推崇的思想家席勒在《美育书简》中就认为古代的人是全面发展的,现代人的发展片面了,而未来的理想王国会重新恢复人全面发展的境况。席勒认为,人类经过最初的“恐怖的暴力王国”及其之后的“神圣的法则王国”,最后才迎来审美的创造冲动建立的第三个快乐王国——游戏和形式的王国。在第二个发展阶段,“人格的分裂对于个人不甚有利,但是人类却不能不沿着这条道路迈步前进”*[德]席勒:《美育书简》,《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49页。。异化就与这种片面发展直接相关。片面发展虽然造成了异化,但能促进人类能力在各个具体方面的特殊发展,因而具有积极的历史意义。所以,只有从全面发展与片面发展的角度看,我们才有点今不如昔。不同于古希腊,现代人“是把共性的形象解割,分别予以夸张,然后投射到个人的个性上——然而是支离破碎,而不是天衣无缝……我们看见不但每个人甚至整个阶级都只能发展其天赋才能之一部分,而其余的才能却有如一株枯木,难得吐露一些幼芽。”*同上,第146页。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看,席勒看不到获得全面发展的希腊人只是少数的、部分的人,是以牺牲了更多人的自由和人性为代价才获得的。但席勒关于“现代的分裂使得古希腊的个人优于当代人,只是在群体上,现代人才优于古代人”的思想,马克思是基本接受了的。现代人分裂了,不但人与人之间分裂了,而且自身内部的统一也分裂了。只是在某些具体方面,人类的能力才表现为发展。席勒正确地看到,人格的分裂对于类的发展是必须的。“人格的分裂对于个人不甚有利,但是人类却不能不沿着这条道路迈步前进。”“要发展人的各式各样才能,除了使它们彼此对立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席勒的这一看法跟马克思关于个性发展与类的发展的辩证思想极为类似。

查尔斯·泰勒曾就此指出,浪漫主义对现代工业社会中日益流行的功利主义、享乐主义和原子主义表达了坚定的抗议,“这个抗议以不同的形式持续了整个十九世纪,而且,随着社会被资本主义的工业主义按照越来越原子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方向加以改变,这个抗议也变得更加贴切”。马克思接受了这种抗议,主张以人为中心,仍然拥护某种实现不同于物的人性的观念。*参见[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641、796页。只是他把这种不同于物的“人性”建立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之上,视之为实践基础上不断充实着的历史成就,而不再像浪漫主义那样视之为永恒的先验存在。就是说,得益于新创立的唯物史观,浪漫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异化的消除、人的本质和人性的实现等就有了理论的安置点。浪漫主义解决不了的问题,浪漫主义期盼着但缺乏现实实现手段的美好价值,就在唯物史观的框架内获得了解决和安置。马克思并不主张启蒙逻辑按照自己的铁的、无人情的必然性自然发展下去,而是主张在启蒙逻辑孕育出越来越大的生产力的基础上实现浪漫主义、表现主义所主张的那些美好价值。正如泰勒所说:“马克思理论的巨大力量来自于他把激进启蒙运动的这种冲击力同表现主义传统结合了起来。”由此,马克思的“这种异化观念因此内在地属于一种表现主义的思想结构”,“所以,以他自己的方式,马克思采纳了实际上由批判现代文明的所有表现主义批评家提出的一个共同主题,并且谴责了一个以牺牲表现为代价使财富成为核心的人类目的的社会”。*[加]查尔斯·泰勒:《黑格尔》,张国清、朱进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841、842页。财富的异化、人的异化只是分裂与不和谐的一种最基础性的、初级的表现,随着生产力的增长、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分裂将让位于和谐和全面发展。与席勒一样,德国早期浪漫派思想家们也痛斥启蒙运动、工业化导致的现代化中出现的人的片面发展、经济至上、功利主义、享乐主义和原子主义等“弊端”,只是他们不但找不到真正的求解之法,而且甚至不如席勒那样给予这种片面发展以正面评价,却只是给予鲜明的批判。他们看不到问题的真实根源,找不到解决问题的良方,只是看到了问题。他们提出的问题启发、引导并驱使马克思做出进一步的思考。

早期浪漫派对功利主义、享乐主义、原子主义和异化现象的批判是现代思想史上最早出现的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之一)。科拉科夫斯基在《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中曾把浪漫主义动机看作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在的三种主要动机的第一种,认为浪漫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给马克思提供了启发,构成马克思社会批判的一个思想资源,并在此意义上断定“马克思是浪漫主义运动的继承人。浪漫派从保守观点出发,抨击工业社会,哀叹‘有机’联系和忠诚的消失,哀叹人们的互相交往不是以个人的身份而是以非人力量和制度或金钱力量的代表身份来进行”*[波]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1卷,唐少杰等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17页。。但是,第一,浪漫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立足于保守主义,而马克思立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角度;第二,浪漫派的批判立足于个体性原理和反讽等理论,马克思则是立足于自己新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以“异化”为例,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后的马克思不再那么使用依赖于近代主客体理论框架的这个概念(虽然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还偶尔使用它),而是在一种辩证的意义上使用“物化”等相关概念,把“物化”看作既具有历史进步性又具有遮蔽、妨碍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既在普遍性意义上使人获得实现又在另外的意义上阻碍人的自由个性获得实现的辩证现象。因而,对它的批判就不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既有历史肯定又有否定的辩证批判。所以,即使我们同意科拉科夫斯基关于马克思“所抨击的那些社会方面与已被浪漫派注意到的具有灾难性后果的那些方面是一致的……”*同上,第418页。的结论,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也早已超越了浪漫派,何况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含有不少浪漫派根本没有注意到的内容。

二、对抽象、逻辑世界的拒斥

浪漫主义不满意德国唯心主义的地方就是唯心主义把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理性化了,把一切存在都视为一种理念处理的对象。于是,这些存在都是抽象的、(符合)逻辑的、本质的、永恒的。这在德国早期浪漫派看来就是对富有生命、不断变化、涌动着、具体、复杂、难以用逻辑和理性严格表达、永远散发着光辉、不断地向我们隐秘地呈现着、与我们相互交流着的整体存在的简化、干瘪化。也就是说,在浪漫派看来,一个蓬勃、富有朝气、理性之光无法照透的崇高存在,被简化成了僵死的、教条的存在。这是对生命、有机世界的无机化处理,是对生命存在的扼杀,是对复杂世界的简化,是对崇高世界的降低和践踏。在德国早期浪漫派的眼里,启蒙所致力于发现、构建的那个逻各斯世界,虽然形式上具有严格的明晰性、逻辑性、一致性、普遍性,试图把现实生活中一切有生命力的存在都纳入到这个严密的理性体系中来,成为支撑、维护这个严密体系的一个士兵、一个螺丝钉,但也许就像舍斯托夫所说的那样,最严密的体系,最普遍的理性主义,到头来终将在人类思想的非理性上碰壁。逻各斯垄断不了整个世界。世界中总会有逻各斯笼罩不住、无法完全进入逻各斯世界的多种存在。按照浪漫派的逻辑,如果把逻各斯世界视为唯一的、完整的现实世界,那就是拟造了一个非现实的虚幻世界。浪漫派竭力肯定现实世界中总有理性之光照不到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是真正现实的世界。诺瓦利斯在《夜颂》中写道,“干瘪的数字和严格的规范用铁链”束缚起来的理性世界是“空旷寂寥,了无生机”的,是机械铁链捆绑住的僵死世界,为此他“转向神圣、隐秘、难以名状的夜”,*参见[德]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和宗教》,林克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32、38页等。认为这样的世界中才存在着生机和希望。由此,真正的启蒙不是只放理性的光明,更不是只放黑暗,而是该白天放光明时释放一些黑暗,该黑夜释放朦胧时释放光明。A.施莱格尔则说,启蒙运动缺乏对黑夜的起码尊重,“生活的魔力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一片黑暗,我们存在的根正是消失于其中以及无法解答的奥秘之中。这就是一切诗的魂。而启蒙运动则缺乏对于黑暗的最起码的尊敬,于是也就成了诗最坚决的敌人,对诗造成了一切可能的伤害”*[德]A.施莱格尔:《启蒙运动批判》,孙凤城编:《德国浪漫主义作品选》,第378页。。显然,完全理性化的世界是一个僵化的、不真实的世界,没有了希望和未来,只有平庸、机械、僵化和衰败。要让本有的希望展示出来,就必须揭示这个完全理性的世界的虚幻性、非真实性。

不能仅仅在理性、概念、逻辑覆盖的范围内看待“现实”,应该超出这一范围和区域,注意它们不能完全覆盖的范围和区域内仍然存在某种“现实”,不能忽视、否定这种意义上的“现实”,是马克思早期的一贯思想。这里明显具有浪漫派批判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子,是他继承、吸收早期浪漫派合理思想的一个表现。青年马克思反对黑格尔的纯理性世界,认为那是虚幻的形而上学和僵死的理念世界。马克思在《黑格尔 讽刺短诗》中声言“康德和费希特喜欢在太空遨游,寻找一个遥远的未知国度;而我只求能真正领悟在街头巷尾遇到的日常事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6页。之时,显示了他对遨游于高空、不关心地上日常具体事物的唯心主义哲学“形而上学”倾向的不满,也就是对抽象的不满。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批评黑格尔:“他不是从对象中发展自己的思想,而是按照自身已经形成了的并且是在抽象的逻辑领域中已经形成了的思想来发展自己的对象。这里涉及的不是发展政治制度的特定的观念,而是使政治制度同抽象观念建立关系,把政治制度列为它的(观念的)发展史上的一个环节。这是露骨的神秘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19页。这种神秘主义认为对象的本质是先在的、既成的,是构成现实的关键:“对象——在这里指国家——的灵魂是现成的,它在对象的躯体产生以前就预先规定好了,其实这种躯体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从而使得“‘观念’和‘概念’在这里是独立自在的抽象。”*同上,第19页。马克思批判理念世界的独立性,批判这种理性、理念世界的形而上学性与虚幻性,批评以它作为本质、本体对感性经验世界进行评判甚至拒斥是典型的颠倒,都反映了马克思对早期浪漫派思想强调个别性、特殊性、感性事实的继承和吸收,反映了他跟早期浪漫派思想这一方面的接近。

当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说思辨哲学“把现实的问题变为思辨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15页。时,他所说的这个“现实”显然更接近实存、具体存在,即具有感性、经验实在性的那些存在,也就是早期浪漫派所强调的那个方面,比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感性、现实性、个性”*同上,第245页。,以及现实的人是指“单个的、具体的人”*同上,第246页。等。

但马克思对早期浪漫派思想家强调个别性、特殊性的继承和吸收是有限度的。后来马克思发现,唯心主义通过抽象和逻辑对感性世界的干瘪化,与浪漫主义对感性现实世界的诗化想象,都是在糟蹋事实、远离事实。在遮蔽真正的事实方面,浪漫主义与唯心主义哲学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用想象力把现实美化,把世界描绘成玫瑰色调的、不断散发出朝气和神圣气息的存在,从而按照自己的想象主观地设想现实;另一个是用概念、逻辑把现实干瘪化、简化,从而按照自己的要求主观地归化了现实。两者都是主观地对待现实,把现实主观处理后当作一个导向自己喜好的世界的中介,没有做到真正地从现实出发。通过对极力强调个别性的施蒂纳思想的批判,马克思愈来愈明白,现实性不能仅仅是个体性的感性事实,还必须是本质性、普遍性的,应该是本质性、普遍性与个性、特殊性的东西的统一。如果缺少本质性的基础支撑,单纯的个别性存在可能是偶然的东西,达不到现实的水平和要求。比如,在不发达的社会关系条件下,个性很可能不是个人内在的东西,倒是社会性强加于个人的,即把社会性“加给个人的偶然性说成是他的个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08页。这种没有发达的社会关系支撑的“个性”,实际上仍然是落后的社会关系的表现物,根本不是真正的个性。偶然性是不能成为现实性的。马克思对施蒂纳凸显个别性陷入困境的批判性分析,也可以看作是对凸显个性的浪漫派思想的批评和提醒。历史唯物主义所理解的“现实”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不是单纯的个别性、感性,也不是单纯的理性、本质。只有把浪漫主义和唯心主义予以批判性地结合,吸收各自的合理之处,才能真正地理解现实。

虽然马克思后来发现了浪漫派思想的弊端,再次深入到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寻找珍珠,并认为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深藏着可能比德国浪漫派更多的珍珠,但德国早期浪漫派对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仍然给予马克思以重要启发,并成为马克思批判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第一个思想支点和源泉。它提醒马克思,要去寻找那个富有生命的、感性的、真实的世界,不能把自己的哲学和事业建立在抽象的、僵死的形而上学世界上。这个原则没有错,德国浪漫派错误的地方不在于它反对僵死、抽象的形而上学世界,而是它没有找到真正的现实世界。只有沿着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马克思才找到了这个世界。

三、追求自由个性并与全面发展相协调

浪漫派特别推崇人的个性,认为“正是个体性才是人身上原始的和永恒的东西,人格倒不那么重要”,所以必须“把培养和发展这个个体性作为最高的使命来做”。*[德]F.施莱格尔:《浪漫派风格》,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13页。就是说,个性高于具有普遍性的“人格”。浪漫派极为推崇的浪漫化,其关键就是个体性获得伸张和实现,“个性是自我的浪漫要素”,“个性因素、个性环境等等绝对化——广泛化——分类,是浪漫化的真正本质”。*[德]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与宗教》,林克等译,第147页;转引自刘森林:《切入现实:马克思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批判与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第7页。在高度推崇个性的同时,浪漫派也肯定人的全面发展,追求一种综合和统一的精神。*参见赵锦英:《人的全面发展:从浪漫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10期。浪漫派思想代表诺瓦利斯甚至身体力行地实践全面发展。虽然仅仅活了28岁,但他却做过公务员、工程师、学者和诗人,既在大学里学过人文学科又受过工程师训练,在个人全面发展方面达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水平。*参见赵锦英的博士学位论文:《从浪漫主义到马克思——人的全面发展理论的发展与超越》,2014年6月,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浪漫派思想家既肯定个性发展,又赞成共同体式的社会生活,肯定群体成员共同的信仰。但个性发展与共同体生活之间如何协调,特别是如何在分工愈来愈发达的现代社会中如何协调,我们在他们的著作中找不到答案。

马克思对自由个性和全面发展都做了积极肯定。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曾这样描述作为未来理想社会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页。显然,“自由”与“个性”都是马克思赋予未来理想社会中获得充分发展了的人的基本规定。在这方面,他与浪漫派追求的价值理想是一致的。但自由个性必须以高度发达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为前提,否则,如上所述,个性就是社会性“加给个人的偶然性”。所以,个性发展必须与全面发展协调一致,就像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的:“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同上,第199页。如果没有普遍性的社会发展为前提,单纯的自由个性很可能成为一种极端和偏执。在这里,马克思不仅肯定了自由个性和全面发展在未来理想社会中的地位,关键是找到了实现它们的社会基础,即它们的实现必须以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的社会所有为基础:“占有只有通过联合才能实现,由于无产阶级本身固有的本性,这种联合又只能是普遍性的,而且占有也只有通过革命才能得到实现。”所谓“普遍性的”就是“现代的普遍交往,除了归属于全体个人,不可能归属于各个人”*同上,第210页。。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自由个性和全面发展才可能获得进一步的实现。

我们知道,青年马克思曾强烈主张一种激进的自由精神,并按照浪漫主义的路子设想过它。后来马克思才发现,浪漫主义理解的自由过于空泛,不够实在,缺乏物质基础。在对施蒂纳主张的不顾一切外在束缚的浪漫主义色彩的自由的批判中,马克思力图把自由纳入生产关系、生产力之中予以理解,即按照生产关系、生产力提供的物质基础来实在地、具体地理解所能真正达到的自由,而不是空想出来的、应该状态上的自由。如果说浪漫主义的自由是不顾外在物质条件限制的、纯内在的自由,那么,后来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就不再坚持浪漫派的主观、内在自由,而是力图把内在的自由和外在的条件结合起来,把个人的内在性视为社会性刺激出来,社会性炼狱锻造出来的某种结果,并在这种基础上重新看待自由、个性以及人的全面发展。

全面发展与自由个性的关系,学界存在不同的理解。汪信砚教授认为,人的全面发展是实现人的自由个性最切近的基础。王贵明教授却认为,自由个性就是指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两者是一回事不是两回事。*参见汪信砚:《论马克思的‘自由个性’概念》,《学习与探索》2004年第5期;王贵明:《理解马克思主义核心和实质的新提问方式与自由个性》,《马克思主义研究》2003年第1期。我们认为全面发展、自由发展、自由个性的养成三者是相互促进的关系,是互相关联在一起,难以分开的。三者分别是从不同的视角出发的。

全面发展以一定程度的自由发展为前提和基础。第一,对自然的支配与统治的自由,虽然不能无限制地实施,但也是必需的。要实现更多人以至所有人的全面发展,必须大力发展生产力以便让更多的人从基本需要的满足中解放出来,方有可能。第二,资产阶级自由所有权虽然具有缺陷和问题,但毕竟为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准备了一定的物质基础和法制前提。摆脱封建枷锁的、能自由出卖自己劳动力的现代工人的形成,才构成一定程度的人的全面发展的基本前提。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力大大超越了封建社会,为人的全面发展、自由发展、个性发展准备了和准备着越来越充分的物质基础和前提,这是马克思、恩格斯一再强调的观点。

只有人们的劳动不断地超越出谋生劳动的阶段,人的全面发展、人的自由个性才能获得更大的发展基础,赢得更大的发展空间。按照这样的理解,全面发展的能力是实现自由个性的基础。但是,这个为自由个性提供条件的“全面发展”还不是很高程度的全面发展,还只是局限在资产阶级自由所有制条件下的全面发展。在这种所有制的范围内,能达到的全面发展终究还是有限的。

我们知道,马克思也明确指出过,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状态下所达到的自由绝不是自由个性:“把竞争看成是摆脱了束缚的、仅仅受自身利益制约的个人之间的冲突,看成是自由的个人之间的相互排斥和吸引,从而看成是自由的个性在生产和交换领域内的绝对存在形式。再没有比这种看法更错误的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页。真正的自由个性只能在更发达的社会条件下,在全面发展达到更高水平的同时才能达到。

从此而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在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基础上所能达到的人的全面发展,是个具有历史局限性的范畴,具有明显的限制。需要区分作为最高理想的“全面发展”与现实的、有限度的“全面发展”。这两者的区别在于:第一、前者需要与自由发展和自由个性一起才能实现;而后者是可以在资产阶级或现代经济生产方式的范围内达到的,因而不能过高估计。第二、前者需要创建一种新的、不同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新的所有制和生产方式;而后者就是在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生产方式的范围内达到的。第三、前者是个理想型的概念,我们可以把很多当下还无法实现的东西加诸其中,而不必担心不能够现实;而后者是个受历史制约的、受制于当下现实条件的非常现实的概念。第四、前者是个涉及全社会的、覆盖到所有个人的概念,绝不是只有少数个人才能达求的境界;而后者更多情况下是对初步解决了谋生性需求的那些个人开放出来的一种可能性需求,要把这种可能性变为现实性,不但需要某些客观条件,更需要做出诸多的主观努力。

总之,浪漫主义开启的现代性批判在现代性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虽然在20世纪黯淡下来,但21世纪正重新灵光起来。在日趋严密、滴水不漏、令人窒息的物化系统日趋丰满成熟之际,在社会的原子化倾向不断加重,神圣与崇高遭受质疑和消解,流水线和“自由的牢笼”不断压缩自由、个性、全面发展空间的情境下,浪漫主义现代性批判的价值正被重新发现和重视。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浪漫主义人论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批判,对理性封存不了的“诗和远方”的期盼,是有明显积极意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在理论上超越了浪漫主义。它用实践(经济、变革)的方法去实现浪漫主义原来无法实现的理想。马克思之所以能够超越浪漫主义,是因为他找到了比浪漫主义更有效的方法。这就意味着马克思没有放弃浪漫主义提出和思考过的问题,只是觉得他们的思考还不够深刻、不够现实。应该转换一种新的人类学范式,重新思考人及其世界,通过建构更深刻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重新思考浪漫主义曾思考过的那些问题,找到更有效的解决问题之法。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不是完全放弃了浪漫主义,而是提供一种人类学范式的转换批判和超越了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具有的积极意义某种程度上已被这种转换吸收、凝聚在历史唯物主义之中了。

(责任编辑 林 中)

B27

A

1000-7660(2017)02-0021-07

赵锦英,(济南 250100)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 刘森林,(济南 250100)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观研究”(15AZX002)

猜你喜欢

历史唯物主义浪漫主义马克思
漫谈诗的革命浪漫主义
马克思像
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大师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辩证法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统一——以《资本论》第一卷为例
历史唯物主义的五种西方重构模式解析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人道主义思想
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正义观再思考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在马克思故乡探讨环保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