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不下的盒子
2017-01-27凡尘粮仓
◎凡尘粮仓
丢不下的盒子
◎凡尘粮仓
血,腥红的鲜血浸湿了破碎的、被烧焦的军装。
机务大队长胡宏毅血肉模糊。随着飞机“轰——”地一声巨响,就倒在了血泊里。
当倒在血泊里的一瞬间,胡宏毅失去了时空,感到自己的灵魂飘出了体外,就象《西游记》电视剧中白骨精脱离了躯壳——电视上演《西游记》时,孩子问胡宏毅:“人间真有鬼魂吗”?胡宏毅说,那是演电影,哪有鬼魂?胡宏毅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知道人是自然界的产物。女人的子宫就是掠夺器,从大自然中掠来各种物质揉捏成人,人死后又把各种物质归还了大自然,根本找不到超物质的鬼魂。——但他这时的感觉又是实实在在的,就象柴草燃烧前冒的烟一样,灵魂从肉壳中“冒”出,没有丝毫令人惊奇和不自然的理由。我是不是快燃烧了?他问。
他感到灵魂飘出了自己的躯壳。那灵魂悠悠袅袅,似乎很依恋肉体,想飘走又舍不得。那肉体也很依恋灵魂,在无奈中放出一种磁性把灵魂吸在身边。
时间倒流了。一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浮现出来,全身的所有的视觉、听觉、感觉、味觉都活跃起来。
火,铺天盖地的火。火光中浮现出婴儿的情景,那是自己吗?孩子、妻子、娘、爹、姐、星空、大街、绿草、飞机、塔台、扳手、赤、橙、黄、绿……数不清的物象。风声、雨声、爆炸声、燃烧声、禽叫声、哭声、笑声、脚步声……数不清的声音。想哭、想笑、想喊、想叫、想跑、想跳……数不清的欲望。好苦、好香、好甜、好酸、好辣、好咸、好烫、好凉……数不清的感觉……
火,红光遍天的火。红光中滚出一只巨大的盒子,足有一座楼房那么大,向自己压来。“唉……唉……真憋。”胸膛、嘴巴、鼻子感觉被巨大的手捂着,呼吸困难,头、胳膊、腿都在澎涨。巨手变成了氧气面罩,他拼命地呼吸着氧气。一个饿汉,正在大口大口地狂吞着面包,疯喝着啤酒。突然,一片白光,整个世界,身内身外亮如白昼——他感觉自己象冰块慢慢化开,身体充满暖意。
火,灼热逼人的火。火中正燃烧着一个正方体的盒子。盒子上带着一把小锁,盒面上画着古画。“还我的盒子——”他不顾一切地跑进火中,就象一个收藏家抢救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我的盒子呀!我的盒子呀!”他抱着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盒子,伤心地哭着。
他紧紧地抱着盒子。他感到女人的酥胸紧贴着自己的胸脯,双臂内侧充满了女人的体温和肉感。
“爱容,爱容!”他心里急切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冒着黑烟的厂房,穿着工作服的女人。黑煤球、油烟、雨中自行车上的孩子。老母亲、爱容、手里的热饭。病床、孩子苍白的脸、输液瓶、爱容的泪水。失业证、雪花、地摊、爱容被冻得发紫的脸。皱纹、白发、驼背。爱容老了、爱容累了、爱容病了、爱容被车撞了,爱容终于熬到随军了……
“爱容,爱容!”他用力喊着,声带却无法振动。他感到自己躺在爱容的怀里,酥胸蹭着他的脸,柔手抚着他的发。
朦胧的眼神有了一丝光亮。胡宏毅要看看爱容,有话要对她说。
“爱容——”胡宏毅终于憋足气力,喊出了声音。
“大队长!大队长醒了,大队长,大队长!”胡宏毅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好象是中队长李伟的。胡宏毅好失望,感到剜心般的剧痛。银光,星光,密密麻麻,成团成片,乱飞。世界变得漆黑,胡宏毅又失去了知觉。
灵魂再次出壳,向上飘起。他感到很爽很软。
他把精美的盒子打开,取出厚厚一摞“两地书”,双手捧着递给爱容。“牛郎织女的生活总算结束了,咱俩的‘两地书’我一直珍藏着。这是你我纯真爱情的见证,每一行字,都能化成一条相思相爱的河。”
爱容深情地伸过双手。
“哈哈哈……”接过盒子的不是爱容,而是李伟的妻子小张,“你想给我送礼吗?”
“对……对……这是送给你的。”胡宏毅诧异地说,“盒子里是信封和邮票,你和李伟两地生活,常写信,用的着。”
“我随军了,用不着了。”小张把崭新的信封和邮票从盒子里倒了出来,被风吹落了一地。
“你……你随……军了?!我怎么不知道?李伟没当上大队长,不够随军的条件哇!”
“我是随军了,真的。你家爱容,才没有随军呢。”
“不可能,不可能。两地生活,爱容受够了苦,早结束了。爱容早就随军了,你别胡说。”他慌乱地说。
“我没有胡说,真的”。
“李伟和我都被确定为当大队长的人选,是我暗地里让几个人写了他的告状信,说他不廉洁。结果,我当上了大队长,他还在当中队长。”
“真的是你无中生有,告李伟的黑状?!”
“这……这……我完全是为了爱容,两地分居,好苦、好累、好艰难啊!”
“难道我们两地分居,就不好苦、好累、好艰难吗?”小张的双眼喷出了火,刺得他好痛。
“我……我……我好内疚,你病死的时候,李伟匆匆从部队赶回,还是没能赶上看你最后一眼。回到部队,他病倒了,病了很长时间。我很内疚,心里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是我造成了他的终生痛苦。我一直怕见他,你千万别叫李伟来。”
地上的信封和邮票都变成了金子,他忙俯身捡起,装进盒子。“你把这黄金带上吧,是我对你们的补偿。”他诚恳地把盒子送到小张面前。
“哈、哈、哈……”小张尖叫着笑了起来,把盒子打翻在地。
灵魂象雾一样散开,一会儿又收敛进体内。
胡宏毅感觉好疼。映入胡宏毅双眼的是李伟的泪脸。
“李……李……盒子……盒子……”胡宏毅吃力地喊着。
“大队长,大队长——”李伟急切地呼唤着。
李伟的脑海里,一直翻滚着一个画面。
今天是2001年9月5日,团里组织正常飞行训练。李伟正在指挥机务中队保障飞行,突然看见跑道上快要升空的飞机像翻飞的风筝一样扣了过去,惊得他目瞪口呆。
这是某型军用轰炸机,机上有六名飞行人员。
李伟反应过来,向飞机冲去。他看到,几乎和他同时,在他前面100米远的地方,大队长胡宏毅也疯了似地奔向飞机救人。
没等他冲出太远,飞机“轰——”地一声就爆炸了,紧接着又炸了两声。大火从机体内喷了出来。
李伟像红了眼的警犬,冲向燃烧的飞机。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只见大队长胡宏毅倒在血泊里——他被飞机的碎片击中,气浪把他掀出离飞机十多米远,右手还抓着一支飞行员的皮鞋。
有一个活着的飞行员正被地勤兵抬着跑开飞机,李伟疯了似地喊着,和几个地勤兵一起,把大队长抬上救护车。
消防车正在灭火……
爱容一见到生命垂危的丈夫,差一点儿昏死过去,哭得像个泪人。
“嫂子,别哭了,大队长不会有危险。”李伟劝说着。
卫生队的领导想把爱容拉走,却死活拖不动。大队长奄奄一息的样子,当领导的也就心软了,只得说,别哭了,哭声会影响抢救工作,再哭,非走不可。爱容这才强止住了哭声。
护士给胡宏毅打了一支强心剂。
胡宏毅醒了过来,要求把氧气面罩拿掉。
“李……老李……我……对不住你……”大队长艰难地说着,“为了……早点让……爱……爱容随军……我跟你争大队长的位置,背后捣咕你……我不是……不是人!”
“大队长,大队长!”李伟脸上挂满了眼泪,“过去,我恨你,我鄙视你的人格,甚至希望你遭到报应。可我又佩服你,你有能力,有魄力,总想把机务大队建设搞好。今天,我完完全全地敬佩了你,你为了空勤大哥,不顾自己的生命,连你最爱的妻子今后怎么办也没想一想。你是高尚的,现在我一点儿怨恨,一丁点儿也没有。真的,真的。”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爱容和孩子……老……老李……你要替我……照顾好……拜托……拜托。”
“你放心,一万个放心。”李伟使劲地点着头。
“飞行人员怎么样?”
“正在抢救哩,老胡你放心吧!”卫生队的领导安慰说。
胡宏毅又昏迷过去,嘴里一直喊着“盒子……盒子……”
什么盒子?大家都很纳闷。问爱容,爱容不知道。团政委让人把机务大队部文书叫来。文书说,他一次偶然看到大队长的办公桌里锁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头盒。
不一会儿,文书把这个木头盒拿来了。
大家一看,这是一个边长约10厘米的正方体盒子,盒盖被一只金黄色的小锁锁着。盒子底面是天蓝色,顶面是一幅古代的山水画。四个侧面各有一幅中国传统画,以四个典故为素材,分别是精忠报国、桃园结义、完璧归赵、负荆请罪。
胡宏毅苏醒过来。团政委忙把盒子送到胡宏毅手中。
“政……政委,我怕是不……不行了。我建议:让,李伟,接替我。他,业务精,领导能力强,正连五年了,中队,连续三年,保持……保持了先进,符合越级提拔,条件。”团政委用力地点着头。
“李伟,把这个,给你。”胡宏毅艰难地把盒子递到李伟手中,“本来,本来我是想,把你推荐到,师装备部当主任,部长都同意了。我……我打算,等你上任走那一天,再把盒子送给你。看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胡宏毅喘了喘气,让爱容从钥匙链上摘下一把铜制小钥匙,交给李伟。
“爱容……爱容……真,真对不起你。咱俩到一块儿,时间不长,又要分居了。你要好……好好照顾……照顾咱们的孩子,他还小……”
“不……不……你不要离开我们!”爱容大声地哭着。
“李……李伟……你把盒子……打开……看一看。”胡宏毅用充满希望的眼光看着李伟说。
李伟忙把钥匙插进小锁,打开盒子。
盒子里塞满了一个大的白布团。
取出,打开第一层白布,上面写着一个朱红的大字:“悔”,“悔”字下面有一行蝇头小字:“——2001年9月4日,胡宏毅”;
打开第二层白布,上面仍是写着一个朱红的大字:“悔”,“悔”字下面仍有一行蝇头小字:“——2001年9月3日,胡宏毅”;
打开第三层白布,上面还是写着一个朱红的大字:“悔”,“悔”字下面还是一行蝇头小字:“——2001年9月2日,胡宏毅”
……
李伟一层一层地打着,最后一层白布被打开,露出一个“心”字造型的、闪闪发亮的水晶石。
李伟百感交集。
“哇——”爱容撕心裂肺的哭声淹没了整个抢救室,李伟丢下盒子,扑到胡宏毅的身上嚎嚎地哭了起来。
门外下起了大雨,好大,是雨声、雷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