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等你,我等梅花落满南山
2017-01-27冷莹
文◎冷莹
我不等你,我等梅花落满南山
文◎冷莹
或许钟宇也是幸福的吧,与这尘世热闹相拥的男女比起来,他只是幸福得不一样罢了。
邻居们充满八卦的怜悯
钟宇常在我朋友开的咖啡馆里看书看到打烊。他大概年近四十的样子,长得很清俊,给人最坚实的印象是斯文沉默。他在店里的那几年里,店里的服务员们谁也没有听到过他大声说一句话。召唤服务员时他也不像别的客人那样出声叫人,总是等到服务员看过来时给以微笑和手势,每次结账离店时也会对收银员点头致意。
店里的服务员都很喜欢钟宇,好几个女服务员第一次见他时都颇有过心猿意马,直到看着他离店时拿起放在桌子内侧的一支黑拐仗时,她们才一一发出老天不公的感叹。
钟宇走路的姿势是有些倾斜的,一条腿很不利索,那是他 5岁那年小儿麻痹落下的后遗症。
钟宇是8个月大的时候被父母抱养的。钟家抱养他两年多后,曾被医生诊断难以生育的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久钟宇又因小儿麻痹落上腿疾,从此彻底失了宠,养父母对他一天不如一天。
钟宇很小时就知道好吃的要让给妹妹吃,好玩的要让给妹妹玩,照顾好妹妹是自己的责任,凡事不能同妹妹争。 比起那点好吃的好玩的不能碰触的失落,真正让钟宇觉得难堪的,是院子里那些邻居们充满八卦的怜悯。他们住的是厂里的宿舍楼,整个院子里都是同厂的职工,大家对相互间的情况都很了解。钟宇走到哪,总有人摸着他的头叹一声可怜的孩子。这使得钟宇出入院子时常常躲着人走。
院子里的邻居们只有一个人是钟宇乐于见到的,那就是厂里的资料员蒋素秋。
世间的孤独都是相仿的
蒋素秋那时三十来岁,独自一人住钟宇家前排宿舍楼最尽头的一间。
蒋素秋那时在背地里有个很不雅的绰号,叫“上海破鞋”。作为“上海破鞋”的蒋素秋很有眼色,平日里基本不与厂里人来往,每日陪伴她的就是书,她也是厂里惟一一个热爱看书的女人。
这个被大家当“破鞋”的女人其实衣物很简单,夏天基本就是一件蓝灰色碎花长裙和一身雪青衬衫搭黑长裤来回倒,春秋加一件黑色毛衣外搭,冬天则多半裹在一件洗到泛旧却熨烫挺阔的藏蓝色呢子长大衣里。她屋檐下的晾衣绳上来来回回挂的就那几件衣服,厂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衣服比她还少的女人了,甚至厂里守门员老吴那从农村来的老婆也自吹衣服比她多得多。蒋素秋怎么看也不像个称职的“破鞋”。
她也不是上海人,而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上海破鞋”这个名头的来由是蒋素秋年轻的时候不知怎么和厂里那个上海下放过来的已婚技术指导好上了,等人家的老婆打上门的时候,厂里人才哗然原来平时腼腆羞怯的小蒋竟有这样的一面。两人双双受了处分,不久技术指导就在岳父家的斡旋下调回上海,而小蒋不声不息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掩住了自己的十月怀胎。大家都吃惊于小蒋那副要豁出去一切去保住那个孩子的样子,孩子却在出生第三天就夭折了。或许是出于同情,厂里网开一面没有开除她,只是把她从技术研发室调到了无人问津的资料室。大专毕业的蒋素秋从此就断了升迁的路,厂里搞研发的那几个文化程度比她低的人后来一一都爬到领导层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钟宇暗自觉得蒋素秋其实是很骄傲的。他觉得她不跟厂里人来往,并不是愤恨他们在背地里喊她“上海破鞋”,也不是惧怕人言可畏,他觉得她就是纯粹因为不屑外面的人,而选择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仅此而已。
厂里这几排宿舍楼都是老旧平房。蒋素秋住在最东边。钟宇回家时从西边更近,但他每次一个人的时候都走东边绕,尤其是夜晚,因为那样他能路过蒋素秋的窗口,而蒋素秋夜晚一定是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书的。钟宇喜欢看到蒋素秋在窗前看书的剪影,他知道书里的那个世界对她有多好。她躲进去,一切就无关紧要了,他们叫她破鞋也是不打紧的事。他知道。因为他也是那样的。看书的时候有一千一万个化身,把自己躲进书里去。
在钟宇那寂寥的年少里,蒋素秋对他来说是一场无言的慰藉。为什么呢?钟宇常问过自己。他想,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在人群中和他一样孤独吧。
钟宇觉得,世间的孤独都是相仿的,并不会因为一个是十来岁的少年和另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女人就面目不同。
佩得上很多敬意的女人
使钟宇和蒋素秋有交集的,是新华书店。钟宇不喜欢呆在家,也没什么朋友,经常躲到书店里去看书。在离家半小时路程的那家新华书店,钟宇发现经常能遇到蒋素秋。
钟宇没有钱,去了经常拿本书躲在角落里直到看完了才走。那时候的书店还不像现在这样开明,大多数营业员都很嫌弃那些只看不买的书虫,经常大声吆喝不要把书翻烂了,有时心情坏了也直接赶人。这使得钟宇有时候很难堪。
或许是蒋素秋经常在那买书的缘故,店里的营业员对她都非常尊重,每次见她来都微笑着点头。每每那种时候,钟宇在角落里看着,心情很美好,觉得营业员的脸也变得可爱起来。他想,这里不会有人在背地里叫蒋素秋“上海破鞋”了,蒋素秋本来就应该是个佩得上很多敬意的女人。
钟宇以为蒋素秋没有注意过他,就像她平时在厂里走路常常旁若无人一样。但是有天蒋素秋在路上喊住了他:“钟宇,我那有些书,你想看的话可以借给你。”那天蒋素秋在书店碰见了钟宇灰头土脸地被营业员甩脸色了。钟宇有点愣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蒋素秋,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他心里的那点尴尬也被忘记了,傻傻地冲她咧嘴一笑,蒋素秋也笑了,她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这么爱看书,你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啊!”
那天钟宇就跟着蒋素秋回家挑了本书,蒋素秋推荐给他一本席慕容的诗集。那天晚上,钟宇抱着书有点睡不着觉。
那之后他开始陆续去到蒋素秋的房子里,起初每次换了书就走,后来也慢慢留下来聊几句,或者就坐下来俩人默不说话各自看上半天的书。
自由带来的幸福感
蒋素秋对钟宇那种淡淡的随意的态度让钟宇觉得很舒服,他觉得她不像那些把他当成一个小孩而居高临下的大人,也没有把他混同厂里那些熟悉却不相干的面孔。
钟宇再也不用去书店提心吊胆地看书了,他有了一个更喜悦的去处。养父母是没什么心思在他身上,鲜少过问他的去向,因为嫌弃钟宇走路瘸腿的难看,他们去逛街和亲友家串门也一般是不愿意带上钟宇的。年少的钟宇对孤独习以为常,却在走进蒋素秋的房子之后意外地感受到了自由带来的幸福感。
他喜欢呆在蒋素秋身边,仿佛停顿的时光里,只有两人交错的轻轻翻书声。
在那个很多人一心惦记着改善餐桌生活的年代,蒋素秋不同于别人的一点还在于她非常喜欢花,她的书桌上总是有花。一枝月季,一把厂后面的田野里采来的野菊,有时干脆就是冬日里树上的一把乌黑女贞果。因为蒋素秋的缘故,钟宇走在路上也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路边的花草来。
他摘过几把花带给她,藏在自己军绿色的旧书包里。春天小城后边山里的几枝野生油茶,白花黄蕊,香得轻盈;夏天里白色的茉莉和栀子;也曾在学校花坛里偷过一把含笑给她,黄玉一样的五瓣小花,满房间都盈着一种类似香蕉的香气。
蒋素秋见了花就高兴。她说:“钟宇,你喜欢有香气的花啊,那你长大以后去南山那边工作吧。南山上很多腊梅花,冬天里一开,走哪香气都跟着你。”
那一年,两个不怎么快乐的人,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命运的阴影悄然投落在他们之间
一个十来岁的瘸腿少年,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名声狼藉的中年女人,满屋子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厂里人简单粗暴地把它归总成了一桩艳闻。
风言风语刮到养父母耳朵里,钟宇收到了很多旁敲侧击。
大概因为不是亲生的缘故,养父母是从来不对他动手的,就是批评他的时候说话也会注意语气和措词,仿佛很介意在这种不消成本的事上跟他闹坏了关系。不像对他们亲生的姑娘,虽然有时候也打骂,但他们爱她爱到了骨子里。钟宇知道,有时候打骂也是讲资格的。
钟宇是个乖小孩,但惟独这件事,他不想听养父母的。他开始有点懂了蒋素秋骨子里的睥睨,他也同样不屑于理会四周那些龌蹉卑劣的眼神。他仍然去蒋素秋那里,只是去得更低调而小心,因为不想蒋素秋受到更多的污言污语,虽然他知道蒋素秋既不曾留意也不会在意。
那个时候,钟宇不知道,命运的阴影已经悄然投落在他们之间。
把自己一生的暖意馈赠给她
那一年过年的时候,钟宇父母回他成都的外婆家过年,因为只打算住两晚,便懒得带上钟宇,留他在家看屋。蒋素秋知道了,年三十晚上烧了两个菜下了一盘饺子,叫上钟宇一起吃。很简单的一顿饭,却是钟宇人生记忆里最温暖的一顿饭。
吃完饭后,他们围着一炉炭火对坐着看书,钟宇记得他那天看的是海子的《土地》。海子写道:缄默者在天堂的黄昏,在天堂这时正是美好的黄昏。
昏黄的炉火在他和蒋素秋脚下,笼得每个字都暖醺。那种昏黄是钟宇一生记忆中最绝艳也最凄凉的 色。
他不记得,那晚是谁先从书里抬起头来,他们放下书聊起了天。那天蒋素秋说了很多话,她向他讲了她几乎所有的故事,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被父母珍爱的童年,因病去世的双亲,那个曾给她很多温暖又临阵脱逃的上海男人,以及一个在她怀中一点点失去呼吸的婴儿。钟宇几乎不敢出声打断她,害怕惊扰了她。他知道,她孤独得太久太久了。
后来蒋素秋看着钟宇说:“如果那孩子活下来,说不定现在也快有你这么高了,他爸爸个子很高的。”蒋素秋的脸是微笑的,眼角却流了泪。
就在那时候,钟宇神差鬼使地站起来拥抱了她。那是一个无比纯洁又意味复杂的拥抱,他拥抱她,像拥抱一直生长在自己想像中未曾谋过面的生母,又像一个年长的男性拥抱自己怜爱的女儿,或者说更像一个孤独者拥抱更孤独的另外一个。在那个时刻,钟宇愿意把自己一生所能拥有的暖意都馈赠给她,面前这个年长自己一轮多的女人。
蒋素秋没有推开他。
他的火焰微之又微
窗户和门就是在那个长长的拥抱里几乎同时被砸响的。
冲进来的是钟宇的养父母,他们搭的便车坏了,便杀了回头枪。以及他们身后飞快蜂涌而至的邻居们。
养母一把将钟宇拉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在围观的人群面前飞快地向蒋素秋吐出一串串极其连贯的污辱字眼。在钟宇那时轰然作响的大脑里,只记得“上海破鞋”那几个字一遍遍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那一晚的混乱之后,钟宇再没有去找过蒋素秋,他羞于面对她,在养母每日对她的唾骂声中疏远她。有一次,钟宇放学回来的路上,在巷道口遇见了蒋素秋。她刚从书店回来,手里抱了几本新书,见了他,远远就停下了脚步。钟宇怔怔地看了她几眼,然后飞快地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巷道。那是钟宇最后一次看见蒋素秋。不久,蒋素秋就烧碳自杀了。
钟宇知道,蒋素秋自杀根源不在于他。她太孤独了,孤独深入骨髓,已经不想在这世间再找温度了。而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就明白,她以一个成年女人的聪慧和温厚之心暖了他,他于她而言,却不过是一个需索成长慰藉的弱小少年,他的火焰微之又微。
但钟宇的年少,终究是随着蒋素秋的死曳然结束了。
真相就像一个贴着封条的谜底
钟宇后来考的是本地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重庆工作。刚开始工作时租了间旧民房,窗口向着南山。后来工作做得顺,买房又换房,也都在南山附近。
“蒋素秋说得对,南山上腊梅多,冬天里没事走一走,一阵一阵梅花香。”钟宇笑着说。
钟宇后来一直没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去爱的欲望和能力。养父母催过他很多年,后来也渐死心放弃了。
或许是很害怕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生疏,他们没有去到远嫁成都的女儿身边,反而在几年前搬进了钟宇的房子与他同住,顺带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很是精心。
钟宇对他们很客气,逢年过节送礼物包红包,偶尔陪他们旅行。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习惯了一个人独处,所以工作闲暇的时候很少在家呆,更喜欢一个人在南山上到处走一走,或在这间自己熟悉的咖啡厅点杯咖啡看书到打烊。
钟宇没恨过他的养父母。他想,他们到底养大了他,让他吃饱穿暖,没打过他一手指头,又供他上完大学,既然没有血缘关系,那就是人生再造之恩。他感激他们,但学不会热爱。就如同他们对他。这个真相就像一个贴着封条的谜底,彼此心自肚明,而又永远不会在那个家中揭示。
一种极静极远的微笑
在这个物质不再匮乏的年代,人们可以爱上的事物很多。如今的重庆到处是花店和书店,甚至还有了 24小时不打烊书店。重庆的冬天,常常有人扛着一捆捆的腊梅花出来卖。钟宇常常想,如果蒋素秋活到了这个年代,一定会喜欢它的吧!
如果她还在,他一定会常去看她,夏天带路边老太太竹篮里卖的一把把黄桷兰,冬天拎一捆绑得柴火一样却香气傲人的腊梅花。他知道,她一定会喜欢。
钟宇略略倾着头,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咖啡馆的台灯下,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极静极远的微笑,他身后的窗外,南山在夜色里青影绵伏。
我想,或许钟宇也是幸福的吧,与这尘世热闹相拥的男女比起来,他只是幸福得不一样罢了。至少,他拥有这满南山的腊梅,和永远不会在尘世里玷污的清幽梅花香。
编辑 /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