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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后期大地形而上学及其批判

2017-01-27凌海青

现代哲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现代性本质

凌海青

海德格尔后期大地形而上学及其批判

凌海青

海德格尔后期哲学的实质是狄奥尼索斯式的大地形而上学。他试图通过重建人类和大地的原初性关系,以克服现代性的背离大地的无根状态。但他的大地形而上学延续了德国哲学的非理性主义传统,是德国浪漫主义、民族主义、历史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进一步发展。

海德格尔;存在;大地形而上学;现代性

海德格尔的哲学是20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对现代性运动的最大挑战,他的哲学深深影响了20世纪的哲学思潮的品质和走向。对他的哲学的解读是思考现代性问题的重要方面。在他看来,现代性在本质上是反大地性的,因此他根据大地性对现代性进行批判。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哲学重建了人类和大地的原初性关系,并且以这种重建作为克服现代性的无根状态的一种尝试。但是此种基于大地性对现代性的批判进一步加深了现代虚无主义。

一、大地形而上学的建构

海德格尔以重提存在问题为己任,那么存在究竟有什么含义?如果我们不过分神秘主义地理解海德格尔的存在问题,就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实际上把存在问题、大地问题、欧洲问题和德国问题联系在一起。存在问题并不是单纯本体论的问题,而是关乎大地的未来、欧洲命运和德意志民族命运的问题。“我们把追问在的问题和欧洲的命运连接起来,地球的命运就在此中决定,而就欧洲本身来说,我们的历史的此在则表明为中心。”*[德]海德格尔: 《形而上学导论》, 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3页。具体地说,海德格尔的存在不是古代诸神或者圣经中的上帝,因此只能是指自然,自然就是存在者的存在。但是这个自然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而是原初的生成意义上的自然,这个自然-存在是产生和生成的原初性的力量和聚集。作为生成的自然的根本含义之一就是大地,“希腊人很早就把这种露面、涌现本身和整体叫做Φυσιs。Φυσιs同时也照亮了人赖以筑居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大地(Erde)。”*[德]海德格尔:《林中路》,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0页。当然,大地并不是作为物质材料的综合体的大地,而是一种自行锁闭的力量和领域,“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返身隐匿之所,并且是作为这样一种涌现把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起来。在涌现者中,大地现身而为庇护者(das Bergende)。”*同上,第30页。可见,海德格尔在存在、自然和大地之间建立了一种非常密切的关系。在他看来,存在或者自然进行永无休止的赫拉克利特式的生成游戏,存在者活动在生成性的存在自然之中,并且因此受到存在的制约。存在者不过是这种生成游戏的参与者甚至玩偶,在这场游戏中,一切存在者的固定形式或者理念都不具有优先性和永恒性。

此在和存在-大地是相互归属的本质性关系。海德格尔关于操心的前存在论的古希腊神话恰恰揭示了此在的肉身性和大地性。此在的本质是对存在的领会,而存在之领会的含义首先是对大地的领会。大地是隐匿的锁闭的,此在是从大地的锁闭中“绽出”的,大地是此在的生存的原始基础。“大地是涌现着-庇护着的东西。大地是无所迫促的无碍无累和不屈不挠的东西。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历史性的人类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第35页。但是此在作为“绽出的生存”因而也是“被抛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所以此在沉沦在世界中,遗忘了自身和存在-大地。只有当此在本真地直面自己的死亡之际,此在的有限性和肉身性才能显示出来,此在才能让存在来照面。在此本真生存中,此在听从良知的呼声,承担起自己的历史性使命,谋求决定大地的未来和命运。

世界和大地也处于本质性的关联中。海德格尔认为世界不是现成存在者的整体,不是一个与主体或自我相对立的有待认识和征服的对象,而是“存在的澄明”。存在以世界方式显现自身,世界因此是此在的“何所在”。世界的敞开性植根于大地,是在自行锁闭的大地上展开的。他认为敞开的世界和锁闭的大地处于本质性的争执之中。在这种争执中,大地和世界各自成其所是,“大地离不开世界之敞开领域,因为大地本身是在其自行锁闭的被解放的涌动中显现的。而世界不能飘然飞离大地,因为世界是一切根本性命运的具有决定作用的境地和道路,它把自身建基于一个坚固的基础上。”*同上,第38页。大地在世界中呈现自身,但是这种呈现仍然是以自行锁闭的方式进行呈现的。世界是自行敞开,这种敞开只有在大地之上才是可能的。从这种原始争执中,人类的历史性生存得以展开。

时间同样和大地相关。海德格尔认为流俗的时间观植根于此在的生存论的时间性的。时间性的首要特征是“绽出”。时间性是以将来、曾在与当前三种样式绽出的。而时间性的这三种绽出样式则分别与此在的三种在世方式(即先行于自身的生存、已经在世的被抛、寓于世内存在者的沉沦)具有本质关联。时间性以此三种绽出样式组建着此在的在世。但是此在的生存论的时间性并不是最根本的,而是植根于更加根本的存在论时间。存在论的本真时间是在澄明着的给出中到时的。到时就是指让成熟、让显现。存在论的时间可以理解为存在-自然-大地的生成性和时间性,生成是时间得以可能的基础和秘密。此在的生存筹划活动必然以大地-存在的生成性为前提。“自然就比‘季节’‘更老’,也即更早,比大地之子所考虑的‘季节’更有时间形态,恰恰也更有时间性。自然是最老的时间”,“比季节更古老并且超越诸神”。*[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68页。因为存在-自然首先赋予一切存在者以澄明,唯有进入澄明的敞开领域,万物才能显现,才能显现为现实事物之所是。但是存在-大地“作为给出的给出”即给出者本身是遮蔽着的隐而不显的,给出者在给出的澄明中自行隐匿,海德格尔把这个绝对的隐匿的给出者称为就是本有。

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同样和大地相关。语言和人一起首先是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语言的大地性就体现在方言的现象中。因此,语言是大地之花。海德格尔认为语言的本质并不是人们的内在体验的表达,是对现实事物的表现和再现,而是道说(Sage)。“道说意味:显示,让显现,让看和听。”*[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51页。道说作为显示贯穿于一切在场者之在场和不在场者之不在场中,既澄明着又遮蔽着把世界呈示出来。语词命名事物,从而使事物存在。但是道说还有其更深的根源,这个渊源就是大道或本有。大道根本上是不可显示者、不可言说者,超出了一切语言表达的范围,是绝对的隐匿自身者。但大道之隐匿则是通过将自身隐匿于道说之显示中得以实现的,道说之显示唯在大道中才有其渊源。

真理问题和存在问题是原初地相关的。在《论真理的本质》中,海德格尔指出真理的本质就是自由,自由就是“让存在”。让存在也就是使存在者从遮蔽领域进入到无蔽的敞开领域之中。但是进入无蔽之中并不意味着遮蔽的全然消失,而是和遮蔽处于原始的争执之中。或者说,真理是无蔽,但无蔽本身只有在和遮蔽的争执中才是无蔽,在他看来,这种原始争执同样与大地和世界之间的争执相关。所以他始终强调真理就是非真理,真理和非真理本质上是共属一体的。

总而言之,大地构成了海德格尔哲学的基本主题。将海德格尔的基本哲学概念和大地观念结合起来,可以更好地理解海德格尔哲学的实质。

二、现代性的背离大地

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基于他对现代性的实质性诊断。我们知道,现代性的基本目标就是试图凭借人类自己的努力建立“地上的天国”。在他看来,现代性的这个目标的实质是对大地的背叛和遗忘,其结果必然导致西方的没落。“在地球上并环绕着地球,正发生着一种世界的没落。这一世界没落的本质性表现就是:诸神的逃遁,地球的毁灭,人类的大众化,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第45页。因此,海德格尔依据大地形而上学对现代性的诸多方面进行了批判,致力于使人类重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现代性的首要特点是理性主义的。启蒙理性主义认为我们正在进步,通过摧毁古老的偏见、迷信、无知和残忍,可以使人们生活得幸福、自由、道德和正义。培根呼唤科学的伟大复兴,希望科学的复兴能够造福人类。霍布斯的政治哲学试图把人改造成为完全的理性的国家公民。康德的道德理性主义则试图排除一切情感和感性活动在人的道德行为中的作用,为人类在现代理性社会中建立普遍的道德法则。海德格尔否定了这种启蒙理性主义。他认为理性主义的对象化方式不可能把握事物的本来面目,只能导致人和物的双重丧失,所以他提倡一种新的非对象化的诗性的思维方式。他认为诗人的创作是在大地上开辟空间的创建性活动,作诗是原初性的筑造,作诗建造着人类诗意地栖居的本质。“作诗并不飞跃和超出大地,以便离弃大地、悬浮于大地之上。毋宁说,作诗首先把人带向大地,使人归属于大地,从而使人进入栖居之中。”*[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201页。正是通过作诗,诗人对万物和诸神进行命名,把物和世界召唤入在场之澄明中,民族此在正是通过作诗而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

现代性是主体主义、个人主义和唯我论的。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哲学原理把内在性的自我看作最基本的存在,世界的存在依赖于自我的存在,在思辨的内在性的层次上为现代主体主义哲学建立了基础。霍布斯根据“每个人反对每个人的战争”的自然状态设想人类政治社会的起源,把孤立的个人作为社会的基本构成因素。所以现代哲学是唯我论和个人主义的。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主体形而上学产生的两个基本结果:一个是存在者作为表象之对象丧失了其存在;一个是人把自身建立为一切尺度的尺度,人成为绝对主体和一切存在者的中心。随着人成为主体,一切存在者成为表象之对象,世界于是相应地变成了图象。他认为世界成为图象与人成为主体构成了现代的两大基本进程。因此他提出了“共在”概念,以克服近现代主体形而上学。此在首先是共在的,“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他人的在世界之内的自在存在就是共同此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138页。个人只有首先归属于某个民族共同体,并且进而回溯到大地,才是活生生的有根基的本真的人。可以说共在的含义本质上是民族主义的。后期海德格尔试图不再通过此在思考存在,而是转向直接思考存在本身。这种转向就是为了彻底摆脱此在概念中的主体性残余。

因为个人主义是无差别的普遍主义,所以现代性同时是世界主义的。现代性认为理性、自由、平等、博爱等是普世性价值理念,可以作为全世界人民的共同价值,使人人都成为自由、平等的道德主体和世界公民,从而建立自由和平等的普遍同质国家,实现人类的大同世界。康德的道德主义和黑格尔的国家主义都是普遍主义的。海德格尔认为这个现代性的大同世界理想必然将人类连根拔起,解除人类的大地持存性,导致现代人的不知所终的无家可归状态。他的大地形而上学就是重建人类的大地持存性,号召现代人听从存在-大地的呼声,保持对大地的忠诚。

现代性的世界主义本质上必然与和平主义、享乐主义和功利主义联系在一起。霍布斯的政治哲学是建立在人们的首要的自然权利即自我保存的前提上的,他把避免暴死也就是和平看作政治生活的首要问题。康德的永久和平论将霍布斯的主题应用到国际关系领域,认为国际之间的和平条约必须废止一切导致未来战争的因素,实现世界性的永久和平是合乎大自然的计划和进程的。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和平主义和享乐主义是平庸的、肤浅的,必然导致人类精神的消散和衰落。他试图重新提升人类的精神境界:“精神既不是空空如也的机智,也不是无拘无束的诙谐;又不是无穷无尽的知性剖析,更不是什么世界理性。精神是向着在的本质的、原始地定调了的、有所知的决断。”*[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第50页。这体现出海德格尔对普鲁士军国主义传统的战士德性的推崇,这种精神蔑视平庸的和平和享乐,把向死存在、牺牲、决断、勇敢、召唤和坚韧作为自己的首要内涵。

现代性主要表现为技术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现代性认为科学和技术是现代人通往普遍幸福生活的道路,认为可以通过技术进步最终解决人类面临的许多难题。培根认为古代科学的停滞在于它没有系统的方法,只要我们建立了合理的方法,就可以实现对自然的认识和征服。笛卡儿也谋求物理学、力学和医学等科学的提高和发展,希望现代科学的发展可以使人类达到更高的文明状态。海德格尔认为科学并不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价值,科学活动不过是此在在世的一种衍生的筹划活动。而且科学是计算性思维,所以科学根本不思考。他还认为现代是技术统治的时代,现代技术的本质乃是集置。集置把人聚集起来,使之去订造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东西。在“大地在精神上的沦落已前进得如此之远,以致于各民族已处于丧失其最后的精神力量的危险之中,而这种精神力量恰是使我们有可能哪怕只是看见这种(与‘在’的命运密切相关的)沦落和评估为这种沦落。”*同上,第38页。

在技术时代,物的本质发生了转变。在海德格尔看来,物首先是作为上手之物显现出来的,上手状态是物的自在自然的存在方式,上手之物才是本真状态的物。世界四重整体即天、地、神、人只有在物中才有栖留之所,物也只有让天、地、神、人栖留于自身才成其本质。但随着物在形而上学中成为被表象被认识的客体后,物在现代技术中又作为持存物(Bestand)而出现。持存物不仅丧失了作为上手之物的自在性,甚至丧失了作为客体的对象性。此时,一切物只有作为已订造的或有待订造的持存物才有存在的意义。由此可见,物在技术时代已经受到了严重损害,它被剥夺了自在的本质,以便作为单纯的持存物而服从于技术的加工和统治。在技术时代,整个自然界都改变了面貌,成为有待加工制造的持存物。

在技术时代,人的本质也发生了转变。因为集置不仅摆置物,把物揭示为持存物、可订造之物,同时也摆置人、促逼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之物当作持存物来解蔽。当人只是纯粹作为持存物的订造者而存在时,人本身也同时成了持存物。人成为技术人意味着人仅仅以技术的方式和态度对待一切事物,将一切事物看作待加工、待制造的东西,而一切事物也只有作为人的制造品才有存在的价值。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作为技术人却恰恰丧失了自身,现代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找不到他自身。技术仅仅是一种解蔽的方式,当人把自身固执于这一种方式之中时,人就不再能把自身经验为参与解蔽者,不再能倾听到存在之无蔽的召唤,也不再能看到人根本上处于集置的本质领域中:在其中人并不是自由的,而是丧失自身的。集置的统治遮蔽了人,人不再能进入更为初始的无蔽领域,倾听更为原初的存在之真理的呼声,集置作为伪装着的存在之真理的显示和运作正威胁着人类的本质。所以海德格尔指出集置占统治地位之处,便有最高意义上的危险。

海德格尔进一步把对现代性的批判推进到对整个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他认为现代性对大地的背离植根于传统形而上学,传统形而上学的本质就是对存在的遗忘。形而上学对存在的遗忘最初发生在柏拉图把存在看成是“理念”的思想中。在柏拉图那里,理念的本质就是存在者的“外观”,在认识存在者的本质即“是什么”的过程中,存在者的存在反而被遗忘,由此形成了存在与本质的分离和对立。随着存在被柏拉图阐释为理念,存在从其源始开端处脱落,这一脱落被他称为“无蔽境界之瓦解”。柏拉图的形而上学决定了整个西方文明的基本走向,海德格尔后期对西方哲学家如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康德、尼采等人的解释就是重新揭示被形而上学传统所掩盖的存在-大地的步骤。存在-大地的重新显示是开创新未来和新文化的必要前提。

与此相应,海德格尔认为前苏格拉底哲学仍然和大地-自然-存在保持了亲密的联系:苏格拉底以前的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等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中,大地-存在是无蔽显现的,作为无蔽的大地-存在就是涌现,就是真理。他把这一时期看作是存在历史的第一个开端。他认为只有返回前苏格拉底哲学揭示的存在-大地的无蔽境界,才能拯救现代西方世界,开创新世界和文化。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史的重新阐释,正是这种返回步伐的表现。所以他在1932年夏季学期讲授阿那克西曼德和巴门尼德,在1935年讲授中《形而上学导论》对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进行解释。这种重新阐释并不仅仅是一种纯粹的学术研究,更是一条道路,即穿越两千年的存在之遗忘史,返回存在-大地之源的道路。

海德格尔的现代性批判和他的大地形而上学是一致的,其大地哲学依赖于现代性和传统形而上学。大地性和现代性构成了海德格尔哲学的对立的两极。二者相反相成,相互依存。

三、分析和批判

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试图为现代人重新建立大地性的精神家园。他试图通过重新唤起人类对大地的忠诚和热爱为人类建立新的大地持存性。但是他的大地形而上学不可能成为世界历史的新文化的开端。

首先,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是德国浪漫主义的新形式。德国浪漫主义是首先作为对启蒙主义的反动而出现的。对于浪漫主义而言,未知的神秘的乡土的东西是他们的信仰理想和崇拜对象。“本质上,现实是混乱无序的,是飞腾的川流,是自我实现的意志的巨流,任何禁锢它的想法都是荒谬的、大不敬的。这就是浪漫主义信仰滚烫的中心。”*[美]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吕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116页。在海德格尔的大地哲学中,可以看到还乡、返回起源、大地、筑居等都是浪漫主义的话语。海德格尔强调非对象化的“诗性思维”。这种诗性思维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思维,是浪漫主义推崇不确定性之物的表现。如果启蒙主义建立“纯粹理性王国”是乌托邦,那么,排除理性因素的推崇陌生的奇异的未知之物的浪漫主义不也是一种乌托邦吗?

其次,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是德意志民族主义的。他认为民族首先是扎根于大地的民族共同体,遗忘了大地的民族是无根的非本真的民族。其他欧洲民族都被拉丁-罗马文明腐蚀了,只有德国人成功拒斥了这种腐蚀,所以德国人是大地性的原初性的民族,德意志民族是和大地具有本质性的关联的民族。因此德意志民族也是承担了特殊的历史天命即拯救西方乃至世界的历史性民族。他认为欧洲正处在危险的境地,正在受到美国和苏联代表的现代性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攻击,只有德国人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并且因此赋有拯救欧洲的历史使命。

“我们处在夹击之中,我们的民族处于中心点经受着猛烈的夹击。我们的民族是拥有最多邻人的民族而且是最受损害的民族而且在所有一切情况中,它是个形而上的民族……这个民族要作为历史性的民族将自身以及将西方历史从其将来的历程的中心处拽回到生发在之威力的源头处。”*[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第39页。只有通过德意志民族的政治革命和哲学革命,大地的意义才能重新显现出来。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现了德国人特有的傲慢和自负。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是超越民族性的人,但是海德格尔没有摆脱民族性身份和民族主义情绪。

再次,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是历史主义的。他拒斥现代性的进步主义的历史主义,“在今天,历史主义不仅没有被克服,而且它正在进入它的扩张和稳固的阶段。通过无线广播和已然落伍跛行的报刊对世界舆论的技术组织化,乃是历史主义的真正的统治形式。”*[德]海德格尔: 《林中路》,孙周兴译,第369页。但是他却陷入更加极端的历史主义。他始终强调此在本质上是历史性的,历史性是此在在本真的向死存在中,在良知、罪责、召唤等体验中体现出来的。在他看来,存在就是无休止的流变和生成,没有任何永恒不变性,因此我们不可能获得任何超越性和确定性。“海德格尔只是给予现代历史主义以一种狡黠的诠释,使它‘落脚’在‘本体论’上。在海德格尔那里,‘历史性’可谓使自然全然消失。”*[美]施特劳斯等:《回归古典政治哲学——施特劳斯通信集》,朱雁冰、何鸿藻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326页。这种历史主义使海德格尔认为自己正好处于一个历史中的“绝对时刻”。这个时刻是过去的传统价值极度衰败的时刻,从而同时是新未来的开端时刻。真正的哲学家恰恰超出人类的历史和时代,生活在永恒自然的真理之中。

最后,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最终回到虚无主义。海氏提出回归大地诗意的栖居,克服技术统治,是为了最终克服虚无主义。虚无主义也就是无根状态是现代世界的最大危险。在他看来,虚无主义是现代性及其形而上学遗忘存在-大地的必然结果。但是海德格尔彻底否定柏拉图以来的整个西方哲学和文明,把柏拉图以来的整个形而上学传统都看作一种迷误,推崇前文献时期的前苏格拉底哲学,试图到一切文明传统之外去寻找文明的基础。这无疑是一种更为激进的反文明的虚无主义。这种方式和态度低估了人类文明的延续性力量,也高估了人类的创造性力量。从这种非理性主义中不可能产生任何新文明及其开端。真正的虚无主义并不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对“大地”的遗忘,而是对于传统文明的彻底拒斥和否定。

总而言之,海德格尔的大地形而上学不可能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克服,也不可能是新文化的开端。从他的大地形而上学中除了发现对大地的崇拜和沉迷,人们不可能获得任何关于美好生活的认识。对美好生活的认识和真理的追求是哲学的本质。只要人还是人,就无法放弃对真理和善恶的认识和思考。但是海德格尔的哲学却恰恰要求人放弃这种追求。

四、结 语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现代技术的大地被形而上学化了,技术化物质化的大地在海德格尔哲学中成为一个革命性的符号,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大地成为他反对现代性及其传统形而上学,进行总体革命的“武器”。他认为大地代表着最原始的力量,通过向大地的回归,我们就可以克服自己的无根基状态,开创新世界和未来。他试图通过对最原始生活方式和观念的回溯达到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他的哲学思想可以说就是对农村生活方式的崇高化和精神化,是一种土地哲学和酒神哲学,是对田园诗般的乡村生活的挽歌。可以说海德格尔创造了一个后现代的“大地神话”。这种大地神话对大地的崇拜本身是一种现代的拜物教。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海德格尔是狄奥尼索斯的信徒,他的哲学是狄奥尼索斯宗教的现代表达。他的哲学是哲学领域中的农民革命。

现代文明在发展过程中始终面临巨大批判,但是现代文明毕竟是我们现代世界和生活的基础,破坏这个基础的结果是使一切美好东西也随之消失,并且使人性中的邪恶和残暴得到放纵和泛滥。现代文明既不值得过分赞美也不值得过分批判,我们应该致力于使现代文明进一步改进和完善。我们不可能在现代文明中获得人性的最高完善,同样也不可能陷入更加危险的堕落。尊重现代技术基础之上的现代文明,这是我们能够过一种美好的哲学生活的前提。

(责任编辑 任 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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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海青,山东济南人,(上海 200092)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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