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女儿的婚事(40) —— 水月如梦

文娄岩 （美国）

教授女儿的婚事(40)
—— 水月如梦

文娄岩 （美国）

＜七绝 偶成＞

月盈潜出临窗白，花影徘徊醉画墙。

红叶有心传锦信，娇荷无语满池香。

雁行南去归期短，云渡星河幽梦长。

第二天在班上，中午休息的时间，洁匆匆吃过饭，迫不及待点开了她注册的那个网站。只见自己的小说《水月》正赫然挂在城头上。她忍不住又偷偷自我欣赏了一回，觉得虽然久不动笔，但写得着实不错，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水月――一个在婚姻泥潭里挣扎的女人》

过去水月经常向闺蜜们布道：

“男人闲了就抽烟，女人闲了就上网。”

谁知一夜之间她又更新了自己的理论，而且推陈出新：

“男人孤独就抽烟，女人孤独就上网。”

水月孤芳自赏地不断问自己：“我孤独吗？”

承认自己孤独就是承认自己失败，这是水月最不喜欢面对的结果。出国前，无论是在校园还是在公司里，水月都是人们谈论的中心，更是男人们追逐的目标，女人们心中的偶像。且不说身边总围绕着众多的婚前婚后好友，就连公司的老板也对她呵护有加，关怀备至。在她的世界里到处是开满鲜花的伊甸园。她善于应酬，精通人事，加之秀外慧中的个人条件，让她在各种社交场合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以至于后来，虽然她对什么都不太在乎，可总是心想事成。她的虚荣心，在满足中极度膨胀。正是这种盲目自信和自大，常常让她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当然她也懒得仔细去想，做什么往往单凭心血来潮，重过程，轻结果。就连结婚这样的大事，她也处理得非常草率，她的骄傲让她从不留意身边男人们的爱情。而是在别人的介绍下嫁给了一个来自农村，在大学中当老师的博士张。博士张一心在学术上发展，对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林妹妹心满意足。现实中，还是对这个虽然任性妄为但每月拿回的家用钱是自己几倍的水月百般迁就，得过且过。而水月虽然身为人妇，但以往的生活轨迹似乎一点没有改变，依然故我地我行我素，过着和从前一样的天之骄女的生活。

这种情形在博士张拿到一份国外做博士后的offer，水月随老公去了国外生活后才开始改变。水月在国内是学文的，到国外以后一时找不到合适她的工作，所以一直闲在家中。新鲜感过去后，水月就被孤独和寂寞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博士张每天忙得团团转，还来不及适应新生活的变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和实验中去了，回家后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榨干了，对水月自然不像从前那样有耐心，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坏起来。甚至在水月盼了一天好不容易等他回家，缠着他说会儿话时，也常常很不耐烦地打断她。有一次还因为一点小事冲着水月大吼起来。水月感到很委屈，由对婚姻的失望，变成后悔，继而想到离婚，一个人回国去。反正临出国时，老板曾殷切地对她说过，公司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最后在教会好心人的劝说下，水月才暂时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又在别人有了孩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善言中很快生了一个孩子。

从此，水月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照顾孩子上，尽量不去想过去的种种，努力使自己的需求最小化，甚至漠视一切来自外界的诱惑，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水月不再打扮自己，一件从国内带来的衣服一穿就是多年，连过去讲究的名牌化妆品也渐渐地疏远。博士张却一年比一年滋润，从大学跳到了公司，工资翻了几倍，工作也比从前在大学里轻松许多。已经步入中年的他开始发胖，看到老婆变成他一个人的老婆，看到水月慢慢安心于贤妻良母的角色，看看自己每年都增长的工资条，对眼前的一切可谓心满意足。

水月似乎也习惯了那种安于现状、相夫教子的生活，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学汉语、画画、钢琴、跳舞。孩子一天天长大，水月的心也似乎在时间中磨去了棱角，对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麻木不仁。直到有一天，水月洗脸时无意间在镜子中发现一根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生出来的白发，在默默涌出泪水中狠狠地拔掉了它。在水月的心里它不仅仅是一根白头发，它还似乎预示着她的生命由一朵盛开的鲜花开始枯萎……

＜分别＞

今天

没见你的文字

才识得思念的滋味

为何要学太阳的脸

迟迟不肯在我的头顶出现

我收拾好远足的行囊

留下最后的回眸

带走的却是失望的心情

也只能独自踏上

寂寞的征程

我多想向你辞行

贴心的话儿就徘徊在嘴边

可哪里还有那灿烂的微笑

我虽然一直向前

心却还在追逐那些曾经的过去

我走了

亲爱的朋友

不知此刻的离去

是否就是一生的诀别

真没有不哭的理由

只是悲痛

又被想你的思绪羁绊

让分手变成一种时尚的潇洒

带走的却是一片深情的记忆

把遗憾留给梦

那天夜里水月在博士张欢快的鼾声中哭了一夜，万千的不甘也在内心深处挣扎了一夜，过去的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膨胀得越来越大的头脑里不断地穿梭，演绎着不同年代的黑白和彩色的片段……

第二天，水月趁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在北美的一家网站上，建立了自己的博客并写出了她的处女作——《迷惘》。本来水月只是想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不曾想引来了无数同情和唏嘘感慨的回帖，水月的心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和慰藉。从此如决堤的河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水月每天一篇，或诗或文，真实的感受和生活体验加上学文的功底让她很快成为这家网站上大红大紫的人物，而且其中不乏一些狂热的追求者，水月身上的光环再一次绚烂起来，希望之火又燎原燃烧在她那颗荒芜许久的心田里，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生命的意义。

水月的文章很快被海外各大网站相继转载，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国内的出版商通过朋友间接地找到了水月，并很快达成了出版水月的一篇在网络界引起轰动的长篇小说《枯萎的黄玫瑰》的共识，小说在发行后的短短半年里，又再版了两次。不仅如此，国内的一个资深电影导演也看上了这部被国内外广大读者热捧的小说，有意将它搬到银幕上，并通过出版商找到了水月。当水月的心思从家务渐渐转到了她的“事业上”，博士张却自觉不自觉地被一种不安和嫉妒的情绪左右着，仿佛一夜间在国内时的那种盘桓在他心头久久不散的乌云，又重新笼罩在他的天空里，以往在生活中的种种不自信和自卑感再一次主导了他的思想。他开始怀疑水月移情别恋，偷偷地查看水月的每一个回帖和对话，并神经兮兮地限制水月的上网时间，对所有跟帖的人刨根问底，疑神疑鬼，甚至对出版商和中间人也不放过。他们开始三天两头地为琐事吵架，慢慢升级到冷战，最后闹到分居的程度。

每次吵架，博士张总是口口声声嚷着离婚，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莫过于水月和他离婚。博士张为此曾暗地里找律师咨询过，得知离婚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不但工资会大部份被截留，他还得骨肉分离、人财两空。他之所以敢如此虚张声势，是欺负水月不懂国外法律，生活不独立，借此吓唬她罢了。而认真想过离婚的却是水月，只是为了孩子才一忍再忍。对于博士张的恐吓，也多采取默不作声的态度。时间一久，博士张自己也信以为真，离婚是拴住水月的唯一法宝，所以每每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他就高高祭起离婚的大棒。终于有一天，水月在他咆哮完后，直视他的双眼，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对他说：“我同意离婚。”博士张先是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然后脸色由青转白，最后破门而去……

看到这里，洁回忆起她昨晚写这文章时的心情。她原本就是照着亲身经历写，但又怕被人看出来，所以只好天马行空的编造，好让细节跟自己毫不沾边。但实际上，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就寄居在水月的身子里，而她的生活，就像影子，若隐若现在故事情节里。洁头一次发觉，写作的感觉真不错，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这个叫水月的女子，就活脱脱把一个现实中的洁再现出来。让自出国后便失去了的工作的她又找到了些许成就感。与此同时，她越写就越同情水月。在她心底里的吴这时就浮现出来，每个女人都该有个像她的吴一样的爱人，想到此心中又温暖许多，然后接着再看自己匠心独运的真实谎言，竟有了欢愉的心情。于是她接着写道：

水月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网友，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起初他们只是在网上通过悄悄话进行交流，慢慢又开始互通电话，而且从最初几分钟的客套寒暄到后来一打就是几个小时的心灵倾诉，再后来他们就在渴望中期待着能早日相见。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感情也日臻成熟，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不仅如此，水月的写作水平也几近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要她的文章一发出，全世界各大网站和报刊都竞相转载。水月的那篇长篇小说也几易其稿，最后修改成为炙手可热的剧本，她和那位导演已经签订了一份协议，只等最后的细节敲定和档期来临时就可开拍电影。

她和网友不只一次谈论过有关婚嫁的问题，尽管都是以别人的名义探讨的，但双方都明白，这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挡在他们之间的就是一层薄薄的纸，捅破它就是时间问题，他们也共同讨论过如果再婚后面临的现实问题，当然都是借别人的故事演绎自己的思想。在那个网友的鼓励下，她又抽时间去大学里学了会计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出来后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另外水月已通过各种渠道对国外的婚姻制度有了全面的了解，不再担心孩子今后得不到很好的教育以及她今后的生活问题。但毕竟夫妻一场，这是水月离婚决心迟迟没有下的最后原因之一。而再一次争吵，最终让水月在博士张咄咄逼人的咆哮中，镇定自若地说出了她同意离婚的决定。

博士张当晚没有回家，可能是去他弟弟家了，后来他没有解释，水月也没有再提起此事。水月依旧在做完家务并照顾孩子上床睡觉后来到书房，她一个人坐在灯下，看着熟悉的一切，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和过去的种种，真是感慨万千，百转千回。

生活让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又将他们最终变成完全陌生的路人，而且不会再互相牵挂、惦念，甚至在不远的将来忘记彼此，不再有任何恩恩怨怨。难道这就人们争先恐后、千方百计、飞蛾扑火般走进的婚姻生活？

一周后博士张才回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绝口不再提离婚的事情，还主动没话找话地和水月搭讪，他开始外松内紧地注意水月的一言一行。有时水月一离开书房，他就像贼似的溜进去，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做些什么。一次水月接孩子回家比平时早一小时，发现博士张正在书房中偷看她的往来邮件。水月非常生气，质问他为什么不尊重她的个人隐私，又在无比愤怒的情形下追问博士张什么时候讨论他们的离婚问题。博士张突然跪在水月面前，痛哭流涕，并不住祈求她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还狡辩说，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出于爱她，他不想离婚，如果水月非要离婚他就去死。水月看到一个大男人如此屈尊，而且毕竟和这个人朝夕相处了近十年，没有爱情总还有亲情，恻隐之心让她再一次妥协，水月让博士张先站起来说话，博士张却说不答应他就跪到死。一个连离婚都不敢的男人敢面对死亡吗？水月明白他的用心，但又同情他人性的懦弱，只好答应他将离婚的事情暂时往后放一放。博士张这才像被特赦的囚徒一样从地上站了起来，知趣地带上门走了出去。等博士张的脚步走远，水月才无力地瘫软在靠椅上，想安静一下，当她闭上双眼，突然看到网友殷殷期待的目光，她再也抑制不住失控的情绪，一任泪水洪水般涌出……

那天，水月除了去洗手间就没有离开过书房一步，一个人默默地坐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最后决定不再提离婚的事情，也不再和网友继续下去了。而能做到这些的唯一选择就是戒网，水月第二天一早洗漱完毕后，就去厨房准备好一家的早餐，然后留了一张让博士张送孩子去学校的字条就一个人开车出去了。她先去手机公司更改了手机号码，又去市中心给那个网友买了一副“boss”高级手套，然后去邮局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寄给了那个网友。她在包装盒子里匆匆放了一张字条，上面用中文草草地写道： “忘了我，和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今生无缘，来世再会！”

水月如释重负地离开邮局，她相信时间是医治伤痛最有效的良药。在回家的路上，水月的泪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从此水月没有再上过网，她知道那里有她期待却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有她的爱情和梦想。尽管有一根无形的线总是把她往书房里拽，但她都毅然决然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没有再走近计算机一步。她知道，如果上网就会想起那个网友，就免不了和他藕断丝连，但她又不得不面对现实，而这样做的结果无疑会让她原本就孤独的心更加孤独，长痛不如短痛。但每到这样的时刻，水月的心都会流血，还会很痛很痛……

有一年中秋节，水月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皎月，突然自言自语道:“女人因孤独上网，也因更孤独而戒网。” 很快水月的声音就被博士张此起彼伏的鼾声淹没……

洁还记得，写完这故事，发到网上去的时候，康的确已经是鼾声如雷了。她只厌烦地看他一眼，就不再把他放在心上。在一种疲累过后的轻松与平静中，洁很快进入了梦乡。原来写作不仅仅是自我安慰，更是自我保卫。天大的事，只要能写下来，人就已然从挣扎其中的参与者，跳脱出来，成为清醒的旁观者。但从洁的小说中不难看出，洁对未来充满困惑和迷惘。故此将书名题为《水月》，想是借水中之月的虚无，道出这生活背后的无奈和不真实。洁也知道总的来说人一生大概如此，年轻时快乐多，因为有梦；到中年想法多，因为有阅历；到了老年牢骚多，因为无能为力。她却不甘心如此，洁的骨子里就是个追梦人，她常常是活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