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有万端,情动于中
2017-01-25海力
海力
抒情散文,以“情”动人,而动人之“情”由万端之“言”而出。所谓“万端之言”,既指不同风格的语言,也指摇曳多姿的表达。“情”是作者的情,是有经历的作者的情,更是有经历且对其有深思的作者的情;作者的“情”,从他或她的笔端流出,或以事,或以理,或以景。此类散文,给人更多的是“情”的触动,而触动之中,更有着“事”或“理”的烙印,也因此,更易令人动情。本文选取了三篇抒情散文,一篇是周涛的《黄土高崖》,一篇是刘亮程的《对一朵花微笑》,最后一篇是时晓鸿的《半边山塘》。
黄土高崖 周涛
那天,我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站立在陕北的黄土高崖上。我本来是为着寻一处最早的长城遗址,不料那看着不高的塬竟像是没有尽头,一塬未尽,更大更高的一塬又起,塬塬相套,绵亘不绝。它仿佛是无休止地向天空接近,却又永远无法成为天空的一部分;一眼看去,它是那样浑厚地隆起,毫不峻峭高拔,但是上着上着,你却突然大大地脱离了平川。
积雪仍然大面积地杂驳在塬上,塬垴上有时呈现出一片谦卑的村庄,村庄里的道路像稀泥露出的牙床。长城遗址已经凹陷成一道寂寞的土巷了,夹拥着它的是两户农家的矮土墙,墙上有一些矮枣刺。这些住在长城上边的人家十分宁静,丝毫不认为生活和考古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转过了几座山塬,心里有大量空洞麻木的感觉升起,它们游移、碰撞,在心灵深处发出迟重无力的钝镐挖冻土的声音,使人感到无法产生思想……只剩下两条腿不自觉地向前走。
远远地看见一个农民,他先是蹲在地里,然后站起身来,远远望着我。我朝他站立的那个塬尽头走过去。近了,我看见他丝毫没有表情地笑了一下,用手朝前面指了一下。
我朝前走过去,忽然发现眼前呈现出一座惊人的黄土高原大峡谷。而我,正站在一个黄土高崖顶上。我的目光像两只跌扑进空谷里准备起飞滑翔的老鹰似的,被巨大的惊心动魄的大峡谷揪下去,欲起不甘,欲下不能,心也随着往下沉落。由于完全没有准备,也由于麻木,我被这突然呈现的、如此大气磅礴的地貌景象给震住了。
大地仿佛在它最厚的地方无声地裂开了,把它内部难以置信的真实展示给你看。又仿佛是远古神话里的什么人物,譬如共工之类的神,一斧头劈在了这里,留下这道大伤疤至今没有愈合。
它令人想起“鬼斧神工”这个词。
千丈断崖在峡谷两边耸立、对峙,犹如用清一色的雄浑褐黄所堆积塑造而成的大型雕刻。它的险陡,它的色泽的纯正,它的背景的绵亘万里直铺天外,几乎壮阔得有了不真实感。
四周全是绵延的黄土山冈,大地的肌肉、筋腱,厚墩墩地皱着叠着拥挤着鼓胀着紧绷着在一起,宛如向天空表演健美操。当然更像一群巨大的黄色公牛,拱起坚实的脊背、强硬的粗壮脖颈。
从这个令人晕眩的高崖俯瞰下去,黄土崖壁陡阔的大断面一层一层,宛若大蛋糕的切面,褐黄温厚,似乎还有一点毛茸茸的质感,是一种厚壤的踏实可靠的险峻。
峡谷底部开阔的几十公里黄土沟涧和坦荡滩地上,一条看起来细小弯曲的河流在浅蓝灰白的天空下闪着亮光。它是那么细柔、幼小,却含有风尘仆仆的劲气,带着不同凡响的力度;它搁置在周围如此巨大雄浑的背景里,居高望去,像一条发亮的游丝或是穿越戈壁的发光铁轨那样,弱小而又坚定。
“那是个什么水?”我指着它。
“黄河。”农民低声回答。
黄河?啊,怎么能是大名鼎鼎的黄河呢?黄河怎么可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这里走过,没有仪仗队,没有欢呼?它在亿万年堆积而成的黄土厚层中扭动着身躯,坚定地向东运行,仿佛急于赶去赴海的约会。它一路上折叠了平原,挤弯了村庄,劈开了山岭,推开了巨石……谁能挡得住它呢?它一路上一边走一边成长,从淙淙泉溪长成青海少年一般的活泼的小河,从小河长成具有号召力的青年领袖似的宽阔雄壮的一脉大水,从大水长成经历艰苦曲折而终不改暴躁豪直本性的中年汉子似的北方的河!
但是最后,它长成了我们苦难民族的母亲。这条河经历了人生的全部阶段,变演了从绿林好汉到苦难母亲的正负两极,它真是够包容、够概括的了。
现在它正在大峡谷里闪烁着泪光!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我想起这支儿歌,才觉得这歌其实是唱黄河的,黄河是应该用这样一种情调唱的,它是应该有这样一种细柔、弱小的形象在里面的。
呵,高崖阔壁,深沟巨壑;
呵,饥鹰下掠,樵夫半悬。
这时只有一条细细的、发光的小蛇,逶迤爬行在大裂痕的底部,它还有很远很远的路,它,也是黄河。
(选自《游牧长城》,有删改)
思维魔方
开篇着力描写陕北“塬塬相套,绵亘不绝”“无休止地向天空接近”的独特地貌景观,为后文写黄土高崖惊心动魄的气势做了铺垫。文章题为“黄土高崖”,后半部分却用大量篇幅来写黄河。大名鼎鼎的黄河,在黄土高崖下却细得如一条小蛇,从侧面衬托了黄土高崖的高大险峻,雄浑壮阔。对黄河在黄土高原巨大雄浑的背景里弱小而又坚定的形象的刻画,表达了对孕育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和这块黄土地的深沉赞美;由黄土高崖写到黄河,丰富了文章内容,增加了文章的韵味。而对谦卑的村庄、宁静的长城人家、带着没有表情的笑的农民等的描写,则写出了陕北黄土高原农村自然、古朴的生存状态。
对一朵花微笑 刘亮程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人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乾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只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思维魔方
本文写的是生活艰难的人与同样艰难生存的微小生命之间的对话交流。作者表达了对那些艰难、卑微的生命的颂扬,颂扬它们坚忍、执着、坦荡的生命品格,也表示自己要克服狭隘、脆弱和消沉沮丧,像草木那样,坚忍、执着、坦荡地生活。
前六段描述两个情境,一方面表达出这些艰难生存的卑微生命,虽然难得有灿烂美丽、生机勃勃的时刻,但一旦有机会,它们就会尽情绽放生命之美;另一方面,也充分表达了“我”对这些生命之美的欣喜和热爱。
后三段,换位思考后,作者猛然意识到:“我”应当对一朵花微笑;我的微笑可能是对这些艰难、卑微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再后三段的描写,作者既想走进这些卑微生命,对它们表示欢迎、鼓励和欣赏,又发现走进这些生命绝非易事;既对这些卑微生命表达了崇敬和颂扬,又对人类思想品格的狭隘进行了自嘲和反思。
半边山塘 时晓鸿
大年三十的晚上,在轰隆轰隆的列车上度过总是一件很凄惨的事情,即便是可以拿同时有一种迈向新时代的感觉来获得安慰。但阳历的新年,我看着一群人坐在苏州山塘街点心店里吃着沉甸甸清香油腻的火腿粽,却觉得很喜悦。
答应了给同事寄新年明信片,本来想在山塘街小邮局寄出的,可是那家小邮局已经变成了一个卖“文革”时期宣传画的地方。
半年以前这里还有一个眉目均婉的女孩,我两次寄信都经由她轻盈地盖上一枚小圆章。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有一个小邮局,深黝黝的狭长的石砖地,进门一个小柜子,放一摞江南风景宣传册。房底靠左拦着L形木头柜台,那女孩子就坐在柜台里面,表情沉静。柜台的短边摆着各种各样的明信片,当然是本地风光居多,还有邮票。我趴在柜台的长边上工整地写收信人地址姓名,她坐在对面看着。外面行人熙熙攘攘,这房间里始终寂寥无声。
才过去半年,就不知道伊人何在了。倘我是个男人,不知道该有多惆怅!就是江南,清秀文静的女孩子也不多了。
沿着山塘河过广济路向西走,也是山塘街,只不过东边是给外人看的,而这边是踏踏实实过自己日子的。但是这边似乎也被那边灯红酒绿打动了心,也逐渐地兴起土木做起仿古民居来了。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做点什么小买卖。偶尔的一家紧闭着门,就显得有点奇怪。
东边有大名鼎鼎的老字号采芝斋,黄天源,五芳斋,绿杨点心店,满塞着五花八门的口音。这边的荣阳楼则单纯得多,顾客大都是此地人。荣阳楼的桂花糖年糕一斤四块,上面印着店招牌的红字,显得黄厚黏腻。一种猪油年糕是火腿红色,洒着桂花和玫瑰;另一种黄色的是白糖年糕。他们家上午主打汤圆,五毛钱一个;下午则是油煎团子,八毛钱一只。店堂里被一长溜柜台间问成两半,原料手艺在堂吃的客人眼皮子底下一目了然。几个女师傅在托盘里搓团子。
一直往西北走可以到虎丘,河北岸全是旧址。有一个天和堂药铺旧址,光绪十一年起家,是当地首家堂店合一的药铺。现在是桐兴社区居委会,头顶上吊着“悖悌孝义”,是老药铺留下的治店理家的唯一遗迹。再往前是一家艾绒厂,不知道可和这家天和堂有联系。隔了两步是一家汪氏义庄,近两百年了,现在仍保留着完整的前后四进,住着人家。长长的甬道,暗暗的,椭圆形穹顶下悬了密密麻麻的衣服与长裤。
渐渐到了环城路了,要从河岸高高地爬上一二十层石台阶去才能到大马路上。就在这台阶下面,突兀兀地站着一个大牌坊。面对着河,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牌坊上的花纹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了,但仍能看出是“节孝”两个字。不用说,这又是拿一个女人几十年的青春和眼泪换回来的封建家族的荣耀和堂皇。浸泡在河水和泪水里的牌坊现在只靠两根大石灰柱子撑抵,“节孝”用碎砖乱乱地叠着。在黄昏的夕阳里,是一种异样的惨淡。
谁还能记起这一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家长里短称赞过的妇人呢。在或动乱或从容的漫长岁月中,在或繁华或凄清的韶光中,只留下一抹无人能懂的心酸。与牌坊相距不远的市声人声,也许离这妇人最远。那声音平常中又贯穿一点鼎沸,其间人们安泰地来来去去。
(选自《散文》2006年第8期,有删节)
思维魔方
山塘街发生着变化:古今的变化,如原来的药铺变成了居委会,原来的汪氏义庄变成了普通的民居,时代在变迁、世事在变迁;现实的微妙变化,经济利益对百姓观念、江南平静生活产生冲击,原来的邮局变成了小商店,山塘街西边的居民也搞起了仿古建筑,也做起了小买卖。东边的山塘街繁华热闹,商业气浓;西边山塘街单纯平静,生活气息浓。作者描绘的重点和情感的寄托都在西边的山塘街,流露出作者对平静生活的依恋,也传达了对现实生活变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