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感的熔池——黍
2017-01-25韩育生
韩育生
一花一世界
在农耕文明中,人们的生产生活始终与植物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实践中劳动人民摸索和掌握了许多有关农作物及树木生长、种类、性质等方面的知识。正是因为对植物有较全面的了解,所以诗人将植物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相融,并赋予其特定内容而起兴。《美人如诗草木如织》一书就以《诗经》中出现的各种植物为对象,为我们开启了一个诗情画意的世界。在这里,一花一草一木都有情,他们与人类的情感活动息息相关,让我们看到了人与自然物之间的某种隐秘而神圣的关联。
悲感,是悖逆天性和想望的世界向我们的人生倾泻下来时我们产生的一种情绪。这种感觉从花草世界里的四季变化、家世凋零和国家倾覆破败中涌出来。我们心上承载的那份沉重,不是真的因为天地有变,而是人心上难以承受罢了。
悲剧,在西方理论里,是把美好的人和事物尽量摔碎了给人看的艺术。这种艺术是通过可以毁坏的方式,来达到使我们对每一个生命存在都认真审视的目的。真实存在的我们,时刻疲心竭力地追求快乐幸福的我们,是不是自身正处在悲剧缠绕的丝茧里,才将做如此想作为人生的一种依靠和解脱,并最终真的解脱呢?
在中国的古文学中,《黍离》里悲凉的沧桑感所处的高度,就像一个源头。这种悲感的形式是呼号的,所以它有刺骨锐利性。至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样的话,似乎不单纯是文字的形式,更是每个人内心深处四顾茫茫时的一种印记。读到这样的诗句,觉得这话熟悉得就像是自己说出来的。我将这样的话语称作是“诗歌的原生态”,因为只有在这样的诗面前,每个人日常藏在千尺洞穴里面的那个自我才会一瞬间变得如江海一样不禁奔流。这样的诗里没有笑,但它有让生命觉得清澈的视角。是什么使我们觉得清澈?爱的苍穹之外,我以为还有悲感所驱遣的那重世界。
后世,从曹植的《情诗》、向秀的《思旧赋》、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都是黍离之悲的泉眼里生成的名曲、名赋、名词。在这些悲凉之语面前,我们受感动的深度,也正是我们爱的深度。
听人心上的钟鸣鼓响,很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叹息声里,鹄雀当鸣,以求同音。人心悲歌,寻觅一生难得一遇的知己,千年而有同叹,正是因为背负一个永恒孤独的背影的缘故。所谓“黍离之悲”,是千古人将心上的忧国、思家、虑己融合起来的最苍凉的事。
稻、黍、稷、麦、菽这五谷里,黍是一把沉甸甸的穗子,春来青苗依风摇摇,热暑时分迎风弯腰。小时候,记得外婆炖的金黄色的小米粥,坐在炕头上,一勺一勺地沿着黑瓷碗边瓢着来喝,全没想到,这碎米里,不仅有自然之实,也有生命悲凉灵歌里的缭绕生气。
(选自《美人如诗草木如织——诗经里的植物》,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17-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