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限度:中共概念史研究的技艺认知*
2017-01-25郭若平
郭 若 平
Guo Ruoping
(本文作者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教授 福州 350001)
·理论与方法·
实践限度:中共概念史研究的技艺认知*
郭 若 平
以中共历史概念为主体对象的中共概念史研究,是中共历史学的一个研究分支或类型。由于中共历史学作为整体性的学科,面对的是不同的实践史事研究对象,这就导致了在方法(技艺)上,既存在整体性的研究方法,也存在具体性的研究方法。中共概念史研究具有自身的具体研究方法,亦即研究技艺——技术性方法。讨论中共概念史的研究技艺,不仅仅是一种方法论的问题,更涉及对这种方法论认知的理论问题。因此,对中共概念史的研究技艺进行分析,不能不建立在相关的理论认知基础上。要避免研究技艺的误用,不能不首先对研究对象的性质作出判断。在这个意义上讲,理论认知决定研究技艺的运用。
中共概念史;实践历史;研究技艺
Guo Ruoping
中共历史学作为有别于其他历史学门类的一门研究学科,在实际研究过程中,具备自足性的整体研究理论和方法。在整体性研究的时空结构中,中共党史研究不能不面对各种不同的具体史事,这又使得研究过程不能不考虑具体的研究类型,而中共概念史就是其中的研究类型之一。既然是一种研究类型,中共概念史研究也就应当具备适合这种类型研究的分析技艺。所谓的概念史研究技艺*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之一马克·布洛赫的《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等译,另有译名《为历史学辩护》)一书,针对的是“历史有什么用”这样一个问题而作。书中对历史研究中“技艺”(只是译名)问题的讨论,不仅涉及如何认知历史学的存在意义,而且涉及历史研究中的技术性方法(技艺)问题。而研究上的技术性方法,恰恰是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得以成立的基础。不同学科都有自身的技艺问题,即便是同一学科内部不同类型的研究,也有相应的技艺问题。,实际上就是既指研究概念历史变迁的方式或手段,又指这种方式或手段的特征。就研究方法论而言,任何分析技艺都不具备普适性,因为不同学科的特点与差异,决定了不同学科存在符合本学科的分析技艺。概念史属于历史研究的范畴,但概念史研究对象的历史主体是“概念”,而不是以其他历史主体为对象,因而概念史研究的分析技艺,当然不同于其他历史类型研究的分析技艺。中共历史中存在着大量的理论概念,这些概念之于理解中共历史具有双重功能,它既承载并显示着中共历史发展的特征和性质,也为认知中共历史发展轨迹提供了分析工具。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分析技艺,是以历史主体的“概念”起源和演变为考察对象,其中必然涉及概念的内涵、功能和意义甚至历史文本的叙事方式。但是,就已有的中共概念史研究现状来看,对这些方面的研究还存在一定的缺陷,这既有学科认知上的原因,也有具体的分析技艺上的原因。鉴于此,在此以一孔之见略作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实践史与概念史的张力
虽然中共概念史研究是通过概念的起源与变迁,解释、认知、分析中共历史变迁的一种研究方式,具有钩稽中共历史实践轨迹的功能。但是,这种研究潜藏着一种误导性的陷阱,最主要地表现在“如何”去研究概念的起源与形成及其变迁,以什么方式将概念史研究置于中共历史研究之中。概念史试图表明,某种特定概念既是构成人们解读、认知社会历史变迁的语言表征,又是构成蕴含或承载社会历史实践的因素。这样一来,概念就意味着具有双重符号的身份,它既是一种表征社会历史的语言符号,又是一种包含社会历史实践因素的语言符号。所以,概念史作为一种历史形式,既作为历史的存在形式,也作为历史分析的形式,这使得概念史既具有历史实践因素的承载功能,又具有历史解释的表征功能。在这个意义上,概念史研究既要分析语言符号的概念历史,也要分析社会实践的概念历史。
德国概念史家考斯莱克在题为《“社会史”和“概念史”》的文章中强调:“历史要成为可能,它必须预设‘社会’和‘语言’的存在,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历史都不可能脱离‘社会’和‘语言’而存在。”*〔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5页。在这里,“语言”主要是指以文字符号体现出来的概念,尽管文字符号不是“语言”的唯一体现,而“社会”当然就是包括概念在内的“语言”所蕴藉、所承载的社会实践,概念则是人们用抽象化后的语言进行表达社会实践的用语或词汇,它集中地反映社会实践的本质特征。概念史研究肩负着语言意义的解释和语言承载的社会实践意义的解释,是这两种解释的历史统一体。为此,有研究者认为:“只有在对语言作为表征和因素的双重把握中,概念史方法才会生成其特有的研究领域。”*方维规主编:《思想与方法——近代中国的文化政治与知识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6页。表征社会实践的概念和概念蕴含的社会实践,共同处在特定的历史发展轨迹中,双重张力构成了概念历史的存在形态。
但是,在这种双重张力的概念历史存在方式中,表征社会实践的概念和概念蕴含的社会实践,并不是一种绝对的对应关系,双方恰恰是处在既互为条件又无法绝对对应的关系之中。这种概念与实践的非完全对应性关系,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而言,正是需要着力解决的技艺性问题。
对于概念与实践存在的非完全对应性关系这种历史现象,恩格斯在1895年3月12日给康施米特的信中就说:“一个事物的概念和它的现实,就像两条渐近线一样,一齐向前延伸, 彼此不断接近,但是永远不会相交。两者的这种差别正好是这样一种差别,由于这种差别,概念并不无条件地直接就是现实,而现实也不直接就是它自己的概念。由于概念有概念的基本特征,就是说,它不是直接地、明显地符合于它只有从那里才能抽象出来的现实”,“概念和现象的统一是一个本质上无止境的过程,这种统一无论在这个场合还是在其他一切场合都是如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4、746页。。那么,既然“概念并不无条件地直接就是现实,而现实也不直接就是它自己的概念”,并且通常(不是绝对)还是概念的形成远远滞后于社会实践(现实)的历史过程,这种现象在中共概念史领域存在着诸多实例*本文研究在其后列举出的具体概念并对其展开讨论,就是这种实例的典型形式。。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分析技艺,就是要研究这些概念实例中存在的概念与实践的关系,研究这种关系在历史变迁中是为何“不是直接地、明显地符合于它只有从那里才能抽象出来的现实”,又是如何“一齐向前延伸,彼此不断接近”,以及如何从中共思想理论储存的概念变迁中,透视中国革命、建设、改革实践变迁的历史面相,反过来也从这种变迁出发,揭示中共概念史内涵演变的历史逻辑。
概念史研究不是语义学意义上的历史研究,而是社会实践史意义上的历史研究。中共概念史是与中共实践史相关联的历史,因此,考察中共思想理论领域某些特定概念的历史发展,就不能仅仅将其当成一种满足理论上需要的词汇来考察,也不应仅仅将其当作考索语义变化来分析。中共概念史研究所当做的,应当是考察中共特定历史概念与特定时代变迁的关系,亦即考察特定概念如何在特定时代社会实践中的生成与变化,考察概念史与实践史到底处于何种关系之中。就此而言,中共概念史就存在两条历史发展的线索:其一是作为概念生成的社会存在实践史,其二是作为概念构成的语言形式概念史。譬如中共政治理论中的“革命”概念,这是一个对政治行为高度抽象的表述用语或命名概念,也是学术理论领域、政治政策领域乃至日常生活领域使用频率极高的政治概念,在不同时期被不同的语言组合所使用,其内涵由于指涉对象的差异而存在巨大歧义。在中共政治思想或政治理论领域,“革命”这个概念的内涵界定并非固定不变,它会随着中共历史实践过程的性质变化而变化。中共在不同时期的实践过程所表现的不同特征,主导着“革命”概念的定义或再定义。以此类推,中共概念史研究应当对某种特定概念的定义或再定义的实践依据作出解释和分析,而不是仅仅停留于语言层面上的语义内涵分析。
尽管概念史中的“概念”是对构成这个概念的社会实践本质特征的语言抽象,但是,这种社会实践并不等同于人们直观到的那种具体社会实践。因此,概念只是面对生成该概念的社会实践本质属性的一般性描述与定性。概念的这种一般性描述与定性,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与社会实践相吻合,恐怕是概念史研究的最大难题。社会实践作为一种客观现象的存在,人们在使用某一概念对其进行抽象命名或展开意涵解释时,必然要依据社会实践的一些具体特征所形成的共性进行内涵概括。这个过程的完成,实际上就使概念成为独立于直观的社会实践之外的语言形式。这时以语言形式表现出来的概念,不但成为社会实践的表达方式,而且成为社会实践之所以能够被认知的前提。以语言形式独立出来的概念,在其被使用的过程中,也构成了自身的历史,并且是一种有别于其他历史类型的历史。概念自身历史如何变迁以及为何变迁,构成了概念史研究试图解释或还原的对象。
棘手的问题是,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要解释某特定概念如何变迁以及为何如此变迁,就不得不进入概念史与实践史互为关联的历史解释空间,而这种关联又应该如何得到恰当的历史解释,这就不能不调动构成概念史分析技艺的历史意识的介入。譬如,对发生在江西和福建部分地域范围、史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命名,在事后的特定时期被称为“中央苏区”。这是一个在中共党史研究领域极其重要的历史概念,如何解释它的内涵生成与变迁呢?其中包含的中共革命实践史又是如何呢?这种实践史与这个概念的相互关联是如何构成的呢?要解释这些与“中央苏区”概念历史构成的因素,就不能仅仅停留于对“苏区”字面语义的解释,而必须将“中央苏区”概念的历史构成,置于形成这个概念历史时期的中共革命实践史的过程之中,才能够得到有效的历史说明。这种历史说明就是对历史实践的叙事性重建,尽管任何重建都不可能就是原本的那种历史实践*之所以存在这样的“不可能”,那是“由于事实并不表明它们自己的意义,而只具有历史学家赋予他们的意义,由于一位历史学家对过去的一个特定事件的意义赋予,无法通过考察这个事件在变化的条件下反复出现的‘规定性’来加以检验,因此,不可排除的个人因素或主观因素就进入了每一个历史重建之中”。参见〔美〕欧内斯特·内格尔著,徐向东译:《科学的结构》,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656—657页。。但是,没有这种历史实践的叙事性重建,“中央苏区”概念构成的历史因果关系,终将得不到最起码的历史逻辑性分析。
对“中央苏区”概念的生成及其变迁的历史说明,最基本的是要意识到,这种历史说明必须涉及两个方面的中国革命政治实践史。第一,“中央苏区”首先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而不仅仅是一个标识区域特征的地理学概念。因此,应当从中共政治革命实践史角度出发,去考察中共领导的苏维埃运动史的实践过程。这种考察,实际上就是重建中共建构革命政权实践的“苏区”叙事。“中央苏区”概念中的“苏区”,其意涵具有一段较长的政治实践过程,对于特定时期的中共来说,“工农兵代表苏维埃,是一种革命的政权形式,即是保证工农民权独裁制直接进于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独裁制;这种形式之下,最容易完成从民权革命生长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变,而且是保证中国之非资本主义发展的唯一方式”*《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37—338页。。这种对政权建构认知的程度,或者政治行为运作的程度,无论存在何种局限,都是一种政治实践具体化的表现,都构成“中央苏区”概念形成的历史“前结构”。苏维埃运动的政治实践史是“中央苏区”概念生成的历史语境。第二,“中央苏区”又是一个地理性的概念,是地理性与政治性相结合的意义指涉。因此,应当从地理维度出发,去考察“中央苏区”概念形成的区域构成。当然,地理维度并非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指涉,它是政治化的“地理学”,因为政治运动和军事斗争的实践程度决定了“中央苏区”地理疆域的形成与变化。“中央苏区”区域空间的构成与延展过程,是中共政治革命实践历史发展的结果。因此,如果没有结合政治革命实践去考察地理上的构成过程,那么对于“中央苏区”概念的分析,就无法显示这个概念的地域空间特征,“如果要真实地确定‘中央苏区’这个概念的完整内涵,就必须首先考察这个概念存在时期所指涉的地域范围及其界限”*郭若平、袁超乘:《“中央苏区”概念的地域指涉变迁考》,《东南学术》2017年第1期。。不厘清这种范围或界限,就可能导致对这个政治历史概念的误解,也可能导致对这个概念的实用主义滥用*这种随意性地使用“中央苏区”概念,导致在某些地方自我命名,在区域空间上附会“中央苏区”。这种现象在现实中常常误导历史理解,在理论上构成曲解历史,在史观上搅乱对中共历史的科学认知。。
显然,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概念史与实践史的逻辑衔接,只能回到中共历史实践史的叙事层面,才可能构成历史事实面相的展开。也就是说,这种衔接当由中共历史实践过程的历史情节作为桥梁所搭建。这种“搭建”的分析技艺,不是一般性的政论式分析,而是应当从历史思维出发,以历史叙事的方式重建实践史的过程。实践史作为一种史事存在,经由叙事化的描述程序,实现与概念史的交汇,共同构成概念对实践的意涵对接。在此基础上,由特定概念延伸而来的“概念丛”,其相关性概念的内涵变迁与意义建构,同样由实践史的多重史事所提供。中共概念史研究不是单向度的意义阐释,尽管概念史能够重现实践史的历史面相,但这种重现的阐释技艺不得不从实践史开始。实践史有多少复杂层面的展现,概念史就有多大的意义阐释空间,二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意义张力,任何时候都会显示语言与实践的历史互文关系。
二、以“革命”概念为例的解释
在中共概念史研究范畴中,中共实践史是一个与理解概念意涵形影相随的分析单位。中共实践史是中共概念史的分析基础,反之,中共概念史又是中共实践历史语言的抽象表意,双方在共享历史语境中互为支撑、互为解释。由此观之,中共概念史研究决然不能局限于对概念进行单方面的论证,对中共历史概念内涵构成及意义变迁的解释,必须融汇在实践的历史语境之中,才有可能印证这种解释具有史事基础,并由这种事实推演出概念意义指向与增减的变化轨迹。即便像“革命”这种高度抽象化的政治概念,同样恰如恩格斯所提示的那种情况,其内涵及其意义的生成与变化,也是由概念与实践在历史的延伸轨迹上所构成。对中共的“革命”概念展开概念史研究,已有的研究技艺显示,这一用词在中共革命年代具有两条延伸的历史轨迹,亦即它既是“革命”的实践史,又是“革命”的概念史。作为历史研究的行为主体,“革命”概念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研究单位。但是,不能因为“革命”概念是一个研究单位,就将这种研究仅仅局限于单位范围,而应当将“革命”概念这种历史研究单位,置于生成这个单位行为的实践史层面来进行分析。
从中共革命历史实践角度来看,“革命”概念的政治内涵并非一成不变,这是因为中共革命实践存在不同的政治目标指向、不同的发展阶段特征、不同的未来期待意识。面对这些不同的政治因素和历史意识,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任务、目标及其推进与实施的实践方式也就不同。对革命年代的政治目的而言,“革命”概念显然可能成为革命行为者对其政治实践的符号赋予,但这种符号赋予又受制于其所依据的政治实践过程。中共政治实践史事在历史文献的记录中随处可鉴,人们就此依据将其划分出不同革命实践的年代形态,以证实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不同政治特征。但是,对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政治特征的认知差异,将导致对“革命”概念史解读的差异,概念史研究中的“革命”这一政治词汇,也就不能不被嵌入革命的政治实践语境之中而被观照。
假如中共的“革命”概念史要被恰当地得到解释,那么其中的概念研究技艺,就必须面对如下革命实践过程的年代史差异*原本是为了研究方便,而后却形成一种历史年代观。中共党史学界通常对中共1949年之前的整体历史作出阶段性划分,并由以下四个命名阶段组成,即“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这样的划分无疑便于中共历史研究的展开,但不能说明以“革命”为中心对象的中共革命实践的主要政治特征。本文此处的概括未必完全准确,但要义不离其中。。
以1921年至1927年为中共早期革命历史实践的年代,它所要反映的中共政治实践特征,可以从这个时期中共所发布的一系列有关时局的“主张”或“通告”中看出,其中典型的表征,就是中共的政治革命实践主要以反帝反封建军阀的政治势力为主要目标,这个政治目标的历史形式是以国民革命运动为基本特征。因此,这个年代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政治目的、政治力量、政治策略等都烙上了符合这个年代特征的政治印记与色彩。这个年代中共的“革命”概念如何被定义,就要以这个年代的革命实践特征为概念构成的基础,并且是以国民革命运动历史叙事的形式——复线式的史事叙事——来完成这种基础的建构。
以1927年至1937年为中共推动中国苏维埃运动革命实践的年代,它所反映的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特征体现在两种政治行为上:一是显示以武装斗争反抗蒋介石国民党政权的政治行为,二是显示尝试建立中共革命政权的政治行为。这两种政治行为凸显的革命实践特征,则表现为以土地革命为核心的中国苏维埃运动。苏维埃运动式的政治革命是这个年代中共革命实践的基本特色,土地革命只不过是这场运动的核心内容。因此,对这个年代中共的“革命”概念解释,应当将“革命”置于这样的历史语境中加以分析,这就是中共推动苏维埃运动的政治意图在于试图建构中国苏维埃政权,其中许多重大的政治关系如中共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中共党内不同政治路线的关系、中共与苏维埃政府的关系、中共与军队的关系、中共与中国革命道路的关系、中共与革命根据地的关系、中共与中国革命理论的关系等等,都是在苏维埃运动这样的政治框架中展开的。无论中国苏维埃运动存在什么缺陷,乃至“苏维埃”概念的使用以及这个概念在新民主主义理论形成后的最终舍弃,都不能抹去中国苏维埃运动在这个时期的政治年代学意义。中共这个时期的“革命”概念史研究,不能不回归到这个年代的苏维埃运动历史语境之中。
以1937年至1945年为历史年代的时期,对于中共来说是一个较为特殊的阶段。因为这个阶段的中共革命历史实践,在时空层面上既可以纳入八年全面抗战的范畴,也可以纳入十四年抗战的特定时期范畴。由此,中共革命历史实践一方面体现在继续承载着国共之间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另一方面又体现在承载着全民族全面抗战的历史内容,并且在历史衔接的时段上,中共革命实践的历史轨迹又可以往前延伸到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的中外政治时局。但是,无论其中交错重叠如何,在世界与中国的历史总体形态上,这个历史年代的中共革命历史实践,最主要的是体现在参与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之中,并具体落实到中国救亡图存的民族革命和探索建立民主政权的政治革命层面上。因此,由这两个层面所构成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意义上的中国民族的、民主的革命,是这个时期定义中共“革命”概念的实践基础。
以1945年至1949年为历史年代的中共革命实践特征,具有内外两个层面的整体性历史要素。在外层要素方面,历史整体性意义表现为因抗日战争的胜利,中共的政治力量日益壮大,未来的国家建构成为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关键目标,革命性的国家建构实践构成了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整体性政治方向。在内层要素方面,中共的政治能量在经历延安时期的思想建构后得到了巨大积蓄,延安时期所开展的马克思主义教育运动形成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革命性理论成为中共革命历史实践持续发展的内在能量。政治革命的推动是一种实践行为,革命理论的创建也是一种实践行为。在这种二重实践行为的主导下,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政治性开始上升为对人民民主国家建构的预期。在这个历史年代的“革命”概念内涵的生成与变化,不应当脱离这个年代中共革命历史实践的特征而被定义。
由此可见,不同年代中共的革命历史实践具有不同的政治指向。因此,分析中共的“革命”概念内涵及其意义变迁,只能回到中共革命实践史的具体年代范畴中加以分析,才能够使概念与实践在历史变迁中获得链接。中共历史年代的革命实践差异,为中共党史研究在认识论上提供了历史时期划分的基础,尽管对这种时期划分的命名,因取舍内容的差异而可能出现不同的历史叙事*党史叙事是中共历史学理论与方法中的一个被忽视的问题,几近于空白,其中应当涉及的问题颇为复杂,当另文讨论。。对中共历史不同年代的划分及其指称,虽然并不能完全左右中共概念史对“革命”概念的意义分析,但不同历史年代中共的革命实践史事,却对“革命”概念内涵的界定及其意义变化,发挥着范围和性质等方面的分析作用。
显然,“革命”的实践史为“革命”的概念史成为可能提供了史事基础,也就是说,“革命”的概念史是在“革命”的实践史过程中生成的。因此,只有“革命”实践史的存在,“革命”概念史才有可能拉开它的历史轨迹,才能成为历史类型中的一种历史形式。同样,只有当“革命”的实践史成为认知和反思的对象时,“革命”的概念史才有可能上升为一种历史认识的形式。
当然,就像业已提及的分析原则那样,概念历史与实践历史不可能完全在同一历史轨道上延伸,“革命”的概念史也不能等同于“革命”的实践史,二者之间并非完全无条件吻合,在某种情形之下还可能存在裂隙甚至背离。为此,在展开“革命”的概念史研究过程中,就不能不分析“革命”实践史与“革命”概念史链接关系背后的冲突因素。任何概念都有自己的历史,“革命”这个政治概念同样有自己的历史,这种历史在多大程度上与“革命”实践史相对应,就要看对“革命”概念史的构成是如何分析的,这有赖于历史认知的技艺方式的介入。
如果暂且不考虑“革命”概念内涵的具体特定指涉,那么,这个概念是否存在本质性的规定?也就是说,“革命”概念是否具有本质主义的特征?有的政治学家这样认为:“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对‘革命’(revolution)这一概念进行专门研究并没有多大的价值,因为他们感兴趣的主要是一系列特定事件的不同甚至独特之处。而对政治分析家来说,对‘革命’这一概念的研究不只是必要的,它简直就是使政治研究得以进行的恰切步骤。”*〔英〕安德鲁·海伍德著,吴勇译:《政治学核心概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页。这里把历史学意义上的“革命”概念研究同政治学意义上的“革命”概念研究对立了起来,显然存在认知上的误解。即便历史学家对某个“革命”的“特定事件”进行研究,也同样需要对“革命”概念的一般意义作专门研究,这是因为“革命”概念本身有自己的一般性概念变迁史,尽管在研究目的性方面,这种一般性概念变迁的历史首先针对的应当是“特定事件”如何使用“革命”概念,在使用这个概念的过程中,显示因不同“特定事件”而导致概念内涵发生变化。
“革命”概念研究之于历史研究的必要性,在诸如法国大革命、俄国十月革命、中国革命等“特定事件”中被经典地表现出来。从人类革命史的角度看,中共的政治革命历史实践,显然不同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实践,也不同于俄国十月革命的历史实践。这三种革命历史实践,都称得上具有世界性的意义,尽管其中革命的起因、过程、方式、目的、结果等都存在不少差异,但“革命”是一个共同的特征。因此,如果在这三种“特定事件”的革命实践基础上,对其共同特征的“革命”概念历史展开研究,那么就有助于理解这三种革命历史实践的发生过程与特征。
就像不能将特定概念误认为就是特定事实本身那样,同样也不能将概念史本身视为实践史。概念是对实践在语言层面上的抽象,但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语境、不同的对象等条件下,即便是同样的概念,其抽象的内涵指涉也可能发生变易。尤其是在不同的时代,同一个概念的使用,它所试图涵盖的对象及其意义也不能不有所区别。正是这种变易或区别,使得概念史研究成为历史研究中必不可少的概念辨析技艺。法国年鉴学派奠基者布洛赫就极其敏锐地意识到这种技艺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曾经如此强调:“每一个重要的术语,每一次独具特色的文风转变,都有助于加深人们对历史真相的认识,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语言现象与一定的时代、社会或作者的习惯用法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法〕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等译:《历史学家的技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122页。
既然如此,人们在表达某种不同的对象时,又为何会使用同一种概念对其进行描述,就如“革命”概念之于法国大革命、苏俄十月革命或中国革命那样?这其中必有某种内在缘由,而这种缘由就在于概念都有其一般性的内涵与意义。对法国革命、俄国革命或中国革命的政治性质的定位,一般性“革命”概念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它使这些革命实践的合法性得到确认,并且与“反革命”的政治行为区别开来。因此,作为一种政治意义上的概念,“革命”一词具有它的内涵一致性与共通性。正因为如此,学术界对这个概念作出了诸多定义,尽管界定的内容涵盖面并非完全统一,但都是对这个概念的一般性特征进行规约。
尽管众多政治学或历史学的术语辞典或学术专著对“革命”概念的内涵界定存在不同的取舍性选择,但这并不妨碍从不同角度解释这个概念的本质特征。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学家雷蒙·威廉斯意识到:“在这个发生一连串重要革命的世纪里,最重要的是去区分revolution这个词的用法与语意,以厘清它的政治意涵。”*〔英〕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关键词》,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417页。由于针对的对象差异,“革命”概念可能涵盖“必要的更新”“创建新秩序”“颠覆旧秩序”等含义,也可能涵盖“暴力颠覆”“和平改革”等含义。因此,“革命”概念的“两个重要意涵——恢复(restorative)或革新(innovative),都带有‘根本的重要变革’之意”*〔英〕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关键词》,第416页。。“革命”概念在西学意义上,存在着一个内涵不断转换的过程,只是到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概念,才意指着“从崩溃到重建的历史发展轨迹,把20世纪革命置于现代世界史的中心”*〔美〕特伦斯·鲍尔等编,朱进东译:《政治创新与概念变革》,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370页。。实际上,“革命”这个符号所涵盖的历史事件或历史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过程或历史轨迹的存在,这个存在并不是一夜之间的产物,也就是说,“革命是一个破坏与取代旧秩序的戏剧性与深远性的变化过程”*〔英〕安德鲁·海伍德著,吴勇译:《政治学核心概念》,第226页。。
任何一场具有实质意义的革命过程,都是通过发动、组织、动员、推进等行为力量的驱动而出现的,它由群体行为能量的聚集所构成,尽管个体行为作用并非无关紧要。因此,在“革命”这个概念中,蕴含着以复数形式出现的革命行为主体的能动作用,它既包含行为性质上的“更新”“变革”“破坏”“暴力”等意涵,又包含行为特征上的“恢复”“取代”“重建”“创建”等意涵,同时还包含行为过程上的“发展”“变化”“更替”等意涵。所有的这些意涵所显示的行为方式,都不是单方面在起作用,但每一种意涵指涉的行为方式,都构成“革命”概念在历史实践上的基本要素。“革命”概念无非是对这些复杂的、多重的、变化的基本要素在语言上的综合抽象。某种行为过程是否具备这些基本要素及其综合特征,往往就被判定为是否属于“革命”的范畴。因此,“革命”概念就成为描述或理解具备这些要素或综合特征所构成的特定行为的用语。在现代政治学或现代历史学的分析领域,如果没有这个高度抽象化的“革命”概念,与之相关的特定行为——可能还是一种相当个性化的行为,就变得无法描述或理解。
中国传统经典文献中的“革命”概念,其内涵暂且搁置不表。就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概念而言,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抽象概念,它能够赋予任何一种革命行为在语言上的特质,但并不能具体地说明这种行为现象如何构成以及为何如此。因此,不同的革命实践可能导致人们对“革命”概念认知的差异,可能导致人们对其进行描述和判断出现矛盾,因而导致对“革命”概念作出不同定义。就此而言,对“革命”概念的历史解释,必须在具体的革命实践史过程中才能得到说明。不同的革命实践无论如何都会具备“革命”的共性,但不能因此而将共性视为判断某种具体革命实践的唯一依据。就如同近代以来中国革命所显示的那样,清王朝的政治崩溃与辛亥革命及至共产主义革命的兴起,导致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推动以人民为主体的新社会制度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革命”所赐,但不能因此就断定辛亥革命的政治实践与中共的革命实践是同一类型的革命,或者其他革命实践也同样具有这样的性质和过程。各式各样的革命实践,因国情政情的不同,无疑会导致人们对“革命”概念理解的不同,其中的时代差异、地域差异、起源差异、事件差异、人物差异等都可能对“革命”概念的内涵及其演变造成认识差异。因此,对“革命”一词进行概念史研究,就必须对构成这种差异性的历史的、政治的、社会的因素进行具体分析。也就是说,导致“革命”概念内涵差异的原因,恰恰就存在于具体革命实践史的复杂性之中。在某种意义上说,分析实践差异而不是分析概念语义差异,正是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分析技艺。甚至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区分相同概念在不同年代或时期的实践意义差异,应当是正确解释中共概念史与实践史关系的条件,尽管可能不是充分条件。只有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识别概念差异性,才能使得中共历史研究更具科学性,而不至于陷入概念误置的泥沼,导致对不同历史现象的误读与误解。
三、概念意图与词频分析的局限
概念史研究所要达到的目的,并不是纯粹的从概念解释概念,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解释没有意义。仅仅从概念本身的内涵分析,只能满足于定义性的解释期待,并不能提供概念史背后的社会实践史的意图,这从以上“革命”概念实例的分析中可以获得历史说明。从这种历史说明中,还可以概括出中共概念史研究应当关注的分析技艺。
其一,对影响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中共重要概念进行概念史分析,目的是为了获取这个概念所蕴含的双重意义:第一层意义是针对某个特定概念的历史分析,揭示在该概念发生作用的历史时刻是如何支撑中共政治历程的解释,这种概念是如何随着中共历史实践的发展而发生意涵的变化,这种变化又说明了概念蕴含了什么历史问题;第二层意义是通过某个特定概念的历史分析,揭示出概念背后所能提供的中共历史变迁中的史事实践轨迹,解释中共概念史研究的路径是如何显示中共实践史的面相。这两个方面之所以能够构成中共概念史研究的目的性意义,是因为中共是一个现代型政党,作为政党行为的任何史事在某种意义上都属于政治性范畴,因此包括史事的起源、发生、变化、发展、结果等变迁要素,都不能不保存于记录这种要素的政治思想系统之中,而相应的一系列政治概念正是支撑这种政治思想系统的政治语言基础。中共概念史所要作的就是要通过中共政治思想中存在的特定概念内涵的变迁,既审视概念支撑中共政治思想史的表意功能,又审视概念承载的中共政治实践史的变化特征。概念史研究的这种意图,正如有论者所强调的那样:“‘概念史’关注的焦点之一在于政治和社会思想中所展现出来的主要概念在涵义上的延续、转变和革新。”*〔英〕梅尔文·里克特著,张智译:《政治和社会概念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因此,在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历史意识中,首当明确的是,对任何一个特定政治概念的解释,只能将其置于中共政治实践史之中才有被解释的意义,而不是这种政治概念的出现与使用天然就有被解释的必要,尽管这种解释在政治思想史疆域仅具有相对的价值。
其二,在中共概念史的分析技艺上,应当意识到任何一个中共历史概念都可以将其视为意义显示的能指,而其所指并不具有一致性或确定性。也就是说,概念符号相同的中共历史概念,在表征不同时期的中共历史实践现象时,并非能够完全而恰当地解释概念蕴含的全部实践意义,实践的限度与语言的限度都是同时存在的。字符相同的概念能指并非一定与这个概念所指涉的实践对象相吻合,因为所指是在社会实践的变化过程中被确定的,而变化着的实践在任何时候都存在被认知的限度。某个特定概念存在于不同历史年代、不同史事过程、不同使用意图等之中,但并不意味着它因概念符号的相同,其内涵就可以作出相同的解释。如“封建”这个政治化的历史概念*“封建”一词近来颇受争议,很大程度上是由其内涵所指引发的,其中涉及这个概念的原始含义与后出的“约定俗成”含义之间的纠纷,尤为意识形态所制约。相关的历史因缘颇为复杂,须有另文讨论。,在中共政治理论中,并不是在任何时候的内涵解释都是相同的。至于其他的同质性概念,也应当如此看待。显然,在解释一个相同的中共历史概念时,必须考虑这个概念与中共政治实践史的具体语境的相关性,只能依据不同的实践史去定义相同概念的意义所指。既然触及实践史所牵涉的具体语境,那么,研究相同性或同质性的概念内涵变化,无论这个概念出现的频率达到何种程度,在分析技艺上并不能局限于这种概念之间的互证关系,而必须同时利用构成“概念史”的来源史料与构成“实践史”的来源史料的分析作用。在两方面的史料来源中,追踪“概念史”与“实践史”相互关联的变迁轨迹,才能使中共概念史中的概念构成更接近历史实践史的真相。真相意图永远都是概念史研究的追求目标,尽管这种追求永远只能获得相对的意义。
其三,展开中共概念史研究,不能不考虑特定概念所处的中共实践史语境对概念形成、定型、变化等方面的影响,这是中共概念史研究必备的分析技艺。德国政治思想家卡尔·施米特强调:“所有概念,包括精神概念,均具有多样含义,只能在具体的政治语境中方能理解。”*〔德〕卡尔·施米特著,刘宗坤等译:《政治的概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7页。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语境,对特定概念内涵的意义构成甚至对理解其内涵来说,都会造成实质性影响。实际上,也只有在相应的实践史语境中,特定概念才能被解释为曾经发生过作用,并且因此而具有意义。中共的历史实践史语境从理论上说具有两个可分析的层面:一个是特定概念所处的历史文献的文本语境,它属于概念的语言存在方式的语境;另一个是特定概念所对应的中共实践史的语境,它属于概念史的史事经验存在方式的语境。前一方面强调的是概念史研究应当分析特定概念与文献意图的语境关系、特定概念与其他概念或概念丛的语境关系、特定概念与文本及其文本生产者的语境关系等;后一方面强调的是概念史研究应当分析特定概念变化与社会实践所构成的实践语境关系、特定概念与社会实践行为方式的语境关系、特定概念与社会实践主体目的性意图的语境关系等*这两个方面实际上就是概念史研究领域内英国剑桥学派与德国海德堡学派各自追求的学术方向。。但是,这两个方面最终都要借助文献文本的承载才有可能被记录、保留,并且可能被识别、获取、认知和研究。因此,所谓的概念史分析语境,只有从这个层面去理解才是有意义的。
显然,中共概念史研究并不是就概念内涵的考证而研究概念,它所要研究的面相要宽广得多,它既关注概念内涵变化与社会实践史的变迁关系,也关注概念内涵与概念形成语境的变迁关系,又关注概念内涵与不同概念或概念丛的变迁关系。就此而言,某个特定概念在中共历史中的存在和使用,无论使用频率达到何种程度,都不能显示这个概念内涵历史变迁的复杂关系。也就是说,概念使用在量上的出现频率,并不能证明该概念内涵的变迁意义。因此,词频现象并不能验证概念史研究的意义,词频现象也不是概念史研究所要着重解决的问题。
词频分析具有一定的遮蔽性。在无特别提示的前提下,它往往是误导概念史研究的一个陷阱。在中共概念史研究领域,往往会出现一种研究现象,这就是单纯从中共历史文献中追溯某个特定概念在特定时期出现的次数频率高低,以此来确认这个概念的发展变迁轨迹,并以这种被追溯的次数作为验证概念重要性的尺度。可是,概念使用的词频现象,只能说明某个特定概念被人们使用的程度,并不能说明这个概念内涵意义的变化程度,更不能说明概念使用次数与社会实践关系的内在意义关联。因此,中共历史文献词频现象的存在以及对它的分析,并不能解决中共概念史研究所要解决的问题。
但是,指出中共概念史研究上存在依赖词频分析的局限性,并不等于说词频分析对概念史研究就毫无价值,相反,在一定范围内,词频分析能够显示某种特定概念的存在状态。实际上,词频分析是一种量化研究方法,它在社会科学领域被广泛运用,是一种具有相对排除主观性的科学计量方法,“词频分析法是利用能够揭示或表达文献核心内容的关键词或主题词在某一研究领域文献中出现的频次高低来确定该领域研究热点和发展动向的文献计量方法”,“词频分析法作为一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科学研究方法,克服了传统文献综述方法过于依赖定性的总结描述、难以摆脱个人经验和主观偏见、无法深入揭示文献隐含的深层次内容等弊端,具有客观性、准确性、系统性、实用性等特点”*安兴茹:《我国词频分析法的方法论研究(1)》,《情报杂志》2016年第2期。。无论如何定位词频分析特点的科学性,它能够在两方面显示影响概念历史变迁的过程:一方面是特定时期概念在文献中出现频率的高低,可以显示该概念在特定时期被关注的程度,或者显示该概念在特定时期被人们接受的广度;另一方面则显示特定时期的政治局势变化导致特定概念出现频率高低升降的状态。很显然,这只是统计学意义上的功能,尽管它可能具有一定的精确性,但对中共概念史研究而言,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出场频率体现,并不涉及概念与容纳其存在的社会实践关系,因而不能真正实现概念史研究所要达到的目的。
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而言,词频分析的局限性主要源于这种分析不能够揭示概念史作为中共历史研究的意图。中共概念史是一种历史研究的方式,其目的在于利用概念历史的变迁分析,用以解释概念中蕴含的中共理论思想变化的历史形式,用以解释概念所承载的中共政治实践史的特征。概念之所以具备这样的解释功能,是因为中共的一系列历史实践,在其具体的变迁过程中,不能不通过社会性的语言方式而被表达,哪怕是一项细微的工作,也不能不通过相应的工作语言来推动,更不用说构成中共历史运动的一系列政治会议、政治动员、政治路线、政治方案、政治宣传等,都离不开基本的表意语言尤其是政治用语的运用。概念史的研究技艺提示,语言就是一种行动,而就中共政治活动而言,政治语言既是政治实践行为本身,也是政治实践的思想承载物。在所有的政治语言中,政治概念是最典型、最集中、最根本反映政治实践行为的语言。无论什么政治概念,它的内涵指涉与意义界定都与相应的政治实践密切相关;同一个概念在不同发展阶段,内涵指涉与意义界定可能发生变化,概念史研究就是要分析概念这种变化背后与客观实践的历史关联。所以,无论同一个概念在同一时期或不同时期的历史文献中出现多少次,这种数量频率多寡现象都与概念的内涵指涉与意义界定没有必然关系。因此,中共概念史的词频分析,并不能有效地反映概念内涵的变迁,也不能反映概念使用意图的变化。
与此同时,中共历史无论作为整体性的存在,还是作为具象性的存在,这种存在之所以被认为是一种客观性的事实,一方面取决于这种历史本身的发生过程,另一方面则取决于这种历史能够被人们所认知。不能被认知的历史,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导致确认客观性存在的困难,以至于完全不可能。但是,在人们的历史意识中,历史的存在及其意义的构成,需要由语言特别是概念作为中介来完成。这种语言特别是概念构成的时空关系、情节关系、因果关系、心态关系等历史要素,可以从历史认知语言层面得到说明。一般的认知语言学强调:“语言知识只不过是关于世界的知识固化于语言符号而已。”*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页。人们认知历史及其发展过程,是通过语言符号对历史事实进行概念化的,历史中形成的各种概念只不过是人们认知历史而形成的语言知识。在中共历史的知识世界里,特别是蕴含着中共发展变迁的史事,最终不得不固化为有关政党历史知识的各种语言符号,尤其是概念这种政治符号。没有这种因认知需要而构成相应的概念符号,中共历史的种种复杂史事,实际上就无法被命名、无法被认知、无法被辨析、无法被分析,那么它的历史存在及其在认知上的客观性也就无法得到承认。但是,如同上面分析的那样,人们使用某个特定概念,对中共历史进行分析和解释,由于认知主体受到主客观条件的制约,在使用概念过程中可能存在意图差异,这种情况使得所使用的概念具有内涵的不确定性,即便使用同一个概念也是如此。因此,中共历史概念的出现频率,即便是处于高频率状态,也并不代表概念意涵具有同质性,对其进行词频分析并不能揭示历史蕴含的复杂性,这显然是词频分析存在的局限性。
总之,对中共历史概念进行词频分析,只能对中共概念史研究起到辅助性的作用,这种分析技艺并不能解决中共概念史研究试图解决的问题。虽然任何一种理解和解释中共历史概念的方式,都必须经由感知、思考、记忆等历史语言形式来完成,但这种完成过程并不能由概念的纯粹语言解释来完成。因此,中共历史中存在的某个特定概念在相应文献中出现频率的高低,并不能证明这个概念在特定时期对中共历史的解释具有关键性作用——能够起关键性作用的要素是实践行为而不是概念使用,它只能证明这个特定概念在特定时期被使用的程度,也可以显示这个概念所反映的特定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一般状态。显而易见,中共概念史研究中的词频分析无法满足中共概念史与实践史之间实质性关系的论述,因而不能将词频分析当作中共概念史研究的主要技艺。
四、概念考索与意义限制
在中共历史文献中,诸如“阶级”“革命”“唯物史观”“半殖民地半封建”“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等许多业已形成特定所指的概念,既是中共历史特别是思想理论史的记述符号,也是这种历史的语言承载者,已经成为中共实践史在政治语言范畴领域的构成部分。这些特定概念不但蕴含着中共历史的意义,而且成为中共历史解释的理论表达,是中共历史认知语言的符号化形式。中共在特定年代所使用的各种特定概念,在中共概念史的分析范畴内,具有双重身份的解释功能:其一,任何一个特定概念,实际上都直接参与了中共实践史过程,并且具有解释这个过程的文化功能;其二,任何一个特定概念,都是中共实践史的语言转换,并且承担着这种历史的表意功能。因此,对中共历史概念进行概念内涵及意义变迁的考释,是对概念史分析技艺的功能性兑现。
前已论及,中共概念史研究不能不建立在中共实践史解释的基础上。但是,某个概念一旦生成,并被社会群体或政治势力普遍认同和广泛使用之后,就必然独自构成自己的历史,并开始进入内涵调整、定型、变化直至消亡的历史周期过程。当然,也存在那种相当时期已舍弃不用的概念,在一定条件下还可能再度出现而被不同程度使用的现象。中共历史概念在这种存在历史过程中的环流现象,不可能不使概念内涵发生代谢与变异。况且,人们对概念历史解释的事后观察,也会因历史语境的变化而产生歧义,概念内涵的界定也就会因针对的具象不同而出现差异。概念历史的这种存在状况因时空的积淀,使得对概念的准确性理解出现了困难。因此,考索概念内涵的起源与变化,就成为中共概念史研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在概念史研究领域,通常的共识认为,概念是由语言词汇来构成,并且具有自己的历史,“概念借助于语言而具形,概念可以用一个说明性或比喻性的词组、短语或一句话来表达,也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沈国威:《近代关键词与近代观念史》,《印刷出版与知识环流——十六世纪以后的东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24页。。在一般情况下,概念史研究主要根据研究对象在某个特定时期具有高度词化的概念进行研究,而词化是“由不同的语义要素(semantic elements)构成不同的词”*蒋绍愚:《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28页。。通常是以现成的单词来表示原本语义较为复杂的短语或语句的内涵,“词化是对概念的命名”,但并不是所有的概念都能实现词化,“一般来说,在容受社会出现频率高的概念比较容易词化,否则将停留在词组和短语等说明性(非命名性)表达的层面上”*沈国威:《近代关键词与近代观念史》,《印刷出版与知识环流——十六世纪以后的东亚》,第424页。。词化了的概念意味着该概念所使用的词已经高度浓缩了表达对象的意义。可是,任何一种词义都不可能简单地对应所指的事物,因为词义是人们对外在世界的能动认知,而词化了的概念同样具有这种特征。因此,某个概念的内涵表达,并不是某个事物的等价品,它只是对这种事物的理解。外在的复杂因素会影响人们对事物的理解,以至于由理解而构成的概念意涵也就可能出现差异,中共概念史研究因此有必要对概念的差异性意涵作出考索。
对中共历史概念含义进行历时考证,当属于中共历史研究中的一种常规方法。作为一般性的历史考证方法,在中外历史学领域早已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即考据学。中国传统考据学发展到清代的乾嘉学派,已具极高水平。乾嘉学派所谓的学问,大抵不出于义理、辞章和考证之外,其中考证方法被看成是一种专门的学问。现代史学家陈垣强调:“考证为史学方法之一,欲实事求是,非考证不可。”*陈垣:《通鉴胡注表微》,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6页。国外史学界对考据学的重视程度也是相当高的,如法国年鉴学派的布洛赫就认为:“‘考据’并没有使人们过于谨小慎微,它标志着新方法的诞生,这种方法放之四海而皆准。”*〔法〕马克·布洛赫著,张和声等译:《历史学家的技艺》,第64页。显然,历史考证是历史研究求真求实的要求。但是,概念考索之于中共概念史研究而言,往往出现一种误导性的研究,认为这种研究可以满足于对某个特定概念内涵的历时考证。殊不知,这种考证只不过是语言范畴内的词义考证,它并不能考索出概念变迁的内在社会实践关系。
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对某个特定概念的历史考索,常常出现这样一种研究状态,即对概念内涵作定义式的考证。考证概念的内涵,追溯概念内涵的起源,分析不同时期概念内涵的定义变化,这些本来都是概念史研究应当触及的方面,但并不是说这样做就是概念史研究了。概念史研究并不是仅仅要处理概念的考证问题。
首先,概念史研究不是词源考证研究。任何一个概念都要在语言上表现为一个词或词组,但概念并不是词本身,并不是任何一个词或词组都能构成概念。即便是针对一个已经构成概念的词,在没有特殊需要的情况下,概念史研究也不必对其进行词源考证。词源研究作为一门语言学学问,主要探讨词的语源及其发展变化,重点在于考察词的构成理据和词的音义关系,在方法上相当于中国传统训诂学、音韵学和文字学的综合研究。因此,词源研究在对词的来源进行探讨过程中,主要关注词的同源与派生关系,而不必对“该词语的传播寻找理由和根据”*埃里克·P·汉普著,榕培译:《关于词源学》,《外语与外语教学》1994年第1期。。既然一个概念不等同于一个词,因此对概念内涵历史变迁的考察,并不能像对词的语源构成或音义关系等方面的考察那样,只局限于语言学范畴之内。对概念进行词源考究,对揭示概念内涵的政治社会文化意义变迁来说,并没有多大实质性的帮助。
其次,概念史研究不是对概念进行词义考证研究。词义解释与概念解释具有许多内在性关联,以至于有论者就直接将概念史研究称为“历史语义学”或者“历史文化语义学”*有学者强调,作为一种研究范式,历史文化语义学的主旨是“在古今转换、东西交会的时空坐标上展开研究,不仅对诸多汉字新语的生成、演变寻流讨源,而且透过语义的窗口,观照语义变迁中所蕴藏的历史文化意涵”。参见冯天瑜:《我为何倡导研究“历史文化语义学”》,《北京日报》2012年12月10日。。就语言学范畴而言*语义学从研究角度或研究范畴来看,至少可分为语言学的语义学、逻辑学的语义学和哲学的语义学三种。,语义学研究的是“语言的意义”*李福印:《语义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页。。那么,“历史语义学”或者“历史文化语义学”就是由历时性出发,在历史文化层面对语言意义作出系统解释,考察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词汇、术语、概念的涵义,探索由词汇、术语、概念所传递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方面的语义变化。虽然词汇并不完全等同于概念,但在语义学视角下,无论是词汇还是概念,都存在语义解释的问题。尽管如此,即便是在语义学领域,研究词义内涵及其变迁同样不能等同于研究概念内涵及其变迁,毕竟二者存在一定差异*关于概念与词的异同关系,英国概念史家昆廷·斯金纳曾提示:“概念和词语究竟有何关系呢?我们很难采用单一的公式去获取答案,但是至少可以做出下述判断。某一团体或社会已然达成对某个新概念之自觉持有的最可靠标志,乃是发展出一套相应的语汇(vocabulary),人们可以利用这套语汇,对此概念进行具有一致性的择取或讨论。”参见许纪霖主编:《知识分子论丛》第9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0页。。据相关研究提示,词汇与概念存在如下差异:两种属于不同的范畴,词汇属于语言学范畴,概念属于逻辑学和认知科学范畴;词汇内容包括词汇意义、语法意义、附加意义,而只有词汇意义可以纳入概念之中;词汇与概念不存在绝对的对应关系,同一个概念可以用多个词汇表示,不同概念也可以用同一个词汇表示*束定芳编:《什么是语义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6—27页。。因此,虽然词汇与概念存在不可割裂的关系,但不能因此认为词义考证就是概念史研究,更不能认为概念史研究就等同于对形成概念的词汇进行考证。
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对概念展开语源考索和词义考证,在一定程度上对理解概念的形成源流和涵义变化有所帮助,但在分析技艺上的意义则极其有限,至多起辅助性的作用,因此在概念史研究中的分析比重较低,不能主导概念史研究的整体方式,更不能构成概念史研究的学理范式。中共概念史研究试图考察概念本身的历史,这种考察具有两方面的分析视点:一方面的分析视点,主要针对的是中共历史过程中所生成的主导性概念的变化历史;另一方面的分析视点,主要针对的是主导性概念所构成的中共实践史,尤其是政治实践史。两方面互为关系、互为作用、互为解释,共同构成中共概念史研究的主要内容。
第一方面,中共概念史研究面对的是在中共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并被广泛使用的主导性概念的历史变迁。这个研究视点将概念看成是一种生成、发展、定型、变化甚至消亡的过程,其中要解决的问题主要是分析某个主导性概念是如何适应中共实践史发展的需要而出现,研究这个概念出现后如何被使用,其内涵是如何随着时局的变化而变化,在历史的转捩点上是如何地发挥作用,旧概念是在何种条件下被新概念所取代,在何种条件下被再定义或再概念化,在社会转型和政治导向发生变化之中如何被废弃,等等。譬如,“阶级斗争”这个概念是中共思想理论史上极其重要和关键的一个政治概念,它长期主导着中共政治行为的存在状态,左右着社会集体性的思维方式。那么,这个概念是如何因中共政治实践的需要而产生,在理论上又是如何被精致地阐释,在中共政治话语中是如何地占主导地位并被广泛使用,其内涵因政治时局的变化又有何种变化,这个主导性政治概念在政治路线和政治思想发生变化后是如何地消歇,如此等等都不是对“阶级斗争”的词义考证就能够了结完事的。显然,以“阶级斗争”这个概念为例所延伸出来的概念史研究问题,与之相类似的提问,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都需要作出合理的回答和展开系统的研究,尤其是那些影响中共历史进程的主导性概念的生成与使用,在历史变化的范围内与中共政治实践史互为作用的关系,应当是中共概念史研究的重点部分。
第二方面,中共概念史研究是将概念视为历史存在形式的演进过程,也就是说,概念历史本身就是中共历史构成方式的类型。这种研究视点与第一方面略有不同,其中要解决的问题主要是概念在历史时空变迁过程中如何成为一个中共历史的研究单元,也就是概念如何构成中共的政治历史和思想历史,亦即中共政治实践史和思想发展史的概念史构成。中共历史之所以能够被转换为中共概念史,原因在于中共政治实践史过程要能够被表达并且能够被认知和理解,就必须通过相应的政治性概念来实现。在表面上,这样的思考似乎是将实践史当成由概念史来构成,但换个思考方式,就可以发现“大量的政治行为在语言(只能在语言)中且通过语言得以完成”,并且“政治的信仰、行为和实践部分地由某些概念所构成,这些涉及政治信仰、行为和实践的概念为政治行为人所秉持”*〔美〕特伦斯·鲍尔等编,朱进东译:《政治创新与概念变革》,第22页。。就此而言,中共概念史表达的就是中共政治实践史。在此层面,中共概念史研究的目的,就是试图从概念的移动、转换、扩散、接受等变迁特征出发,从主导性概念的分析入手,揭示某种特定概念如何构成中共政治实践的历史,如何上升为表达中共政治实践史的核心用语,如何随着中共政治实践史的变化而变化。在这个前提下,开掘概念内涵语义变化背后所蕴藏的中共政治实践史的面相,通过考察中共历史概念在不同用例中反映的内涵变化,探析其中所传递的中共历史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意义。简要地说,中共概念史研究是从概念的变迁中“发现”中共的政治实践史,而概念史的语义或意涵考证并不能实现这种“发现”。
由以上两方面分析视点来考察中共概念史变迁的要义,在于显示中共概念史研究不但涉及概念与中共政治实践过程的多方关系,而且涉及在中共政治实践史基础上形成的主导性概念的多重关系,目的在于“发现”中共政治实践史的复杂发展历程。因此,中共概念史研究并不是概念词义或词源考证所能够完全担当的,它的研究视阈要远远广于概念考证。但是,并不能因此简单地排斥考证技艺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的必要性,尽管这是意义有限的必要性。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对某个特定概念的考证,至少需要涉及如下几个问题:其一,概念史解释的史实来源的可靠性,需要对史料遗存的真实性进行必要的甄别、审查、辨订等文献性的考证;其二,在概念史与实践史的相关性中,实践史所显示的史事是否具备相应的客观性,直接左右着概念史研究的可信度,因此必须考证实践史的真实情况,用以验证与概念史在史事上的符合程度;其三,概念史研究在某种意义上是考察概念的使用历史,一个特定概念为何使用、如何使用、使用意图等都涉及使用者在一定历史位置上的情况,因此要解释一个特定概念的历史,不能不对概念使用者所处的历史位置进行考证,尤其要对概念使用者的社会身份或政治身份进行厘清,以避免在概念与史事对应关系上的张冠李戴;其四,概念变迁涉及概念存在的历史语境,而对历史语境的分析可能触及种种复杂的社会历史因素,对于这些社会历史因素是否与概念史研究具有相关性需要作出必要考证;其五,概念史研究不得不涉及概念的语言范畴,构成概念的字词具有原生义、延伸义、转换义等特质,对这些字词特质在何种程度上符合概念内涵的定义,也应当作出相应考证。总而言之,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考证这项技艺只是一种辅助性的研究程序,它的存在必要性只能置于概念史整体研究原则的基础上才有意义。
五、结语:概念折射的实践史限度
中共概念史研究总体上是一种阐释性的历史分析,概念及其历史变迁构成了这种阐释的历史行为主体。由于任何一种概念的生成与变化都与相应的社会实践存在不可脱节的关系,因而研究中共概念史就不能不同时关注中共实践史的分析。可是,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实践史的分析可能遭遇不可避免的困难。史料的不足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更为致命的是,实践史总是已经发生过的史事,事后无论采用何种方式进行史实“提取”,都不可避免会导致一定程度的“走样”。这样一来,实践史的可靠性就不可能是周全的。与此同时,实践史的阐释必然只是阐释者的阐释,而阐释者的见识、学识以及其他种种主观因素的局限性,无疑会对所阐释的实践史客观性造成限制,以至于概念史赖以建构的实践史作用就存在一定限度。
尽管实践史无法被精确地把握,其历史实证功能也存在有限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实践史无法为概念史提供事实支持。实际上,就像历史理论家们业已取得大致共识那样,历史研究的人文性使得这项研究被锁定在“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目标上*实证与解释的关系,历来是历史理论中争论不休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在一般意义上可以说,是识别传统史学与现代史学不同研究进路的标识。。因此,“在历史学中,史实和对史实的理解以及对这种理解的反思,在历史学家的思想意识里是交互为一体的,它统一于历史学家的人文价值观”*何兆武:《可能与现实: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4页。。作为历史学科的人文性研究类型,实践史之于中共概念史而言,困难的并不是一个精确性的问题,而是一个史事穷尽程度的问题。换个角度说,在中共概念史研究中,支撑概念史构成的实践史被揭示到何种程度,在相对意义上,概念史研究的可靠性就达到何种程度。
中共概念史所面对的实践史,无论是政治行为实践史还是思想行为实践史,其中的人事、制度、组织、运动、语言等行为性实践要素,都可能集聚为一种历史合力,推动某个或某些特定概念的生成与变迁。正因如此,在概念史研究的视野下,考究概念生成与变迁的历史过程,当然就不是语言学或考据学的分析技艺所能担当,即便是实践史阐释在认知上的限度羁绊无处不在,情况也是这样。概念史追问的不是或不仅仅是语言上或考据上的词义或语义,“概念史追问的是,被理解了的是何种体验和事实,它们如何获得理解,以及就概念和事实的关系而言,历史进程中出现了哪些融汇、转变和差异”*石坤森著,罗宇维译:《莱因哈特·科塞雷克:〈概念史〉与理解史》,张凤阳、孙江主编:《亚洲概念史研究》第3辑,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第297页。。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来说,这种研究具有更为宽广的历史意图,它从概念历史变迁中“发现”自身过往面相,由此去“洞察处于变迁中的社会信息和理论;洞察处于变迁中的社会认知与意识;洞察处于变迁中的社会价值和态度”*〔英〕昆廷·斯金纳著,康子兴译:《文化词典之观念》,许纪霖主编:《启蒙的遗产与反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1页。,归根结底是去洞察中共漫长历史的曲折发展历程。
TheLimitationsofPractice:TheTechnicalResearchSkillsRequiredforaConceptualHistoryoftheChineseCommunistParty
Research o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s conceptual history, whose central subject is the historical concept of the CPC, is a branch or type of research on CPC history. Because CPC history is a comprehensive discipline involving research subjects derived from various practical historical events, it involves both comprehensive research methods as well as specific research methods. Research on the conceptual history of the CPC has its own specific research methods, namely specific research skills and technical methods. Discussions on the research skills required for a conceptual history of the CPC focus not only methodological issues but also on theoretical questions related to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methodological issues. Therefore, an analysis of the techniques involved in research on CPC conceptual history requires a basic theoretical understanding. In order to avoid misusing the technical research skills, one must first evaluate the nature of the research subjects. In this sense, a theoretical understanding determines the correct utilization of the research techniques.
K01;K061
A
1003-3815(2017)-11-0039-15
* 本文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共党史研究科学化中的概念史问题研究”(14BDJ024)的阶段性成果。
(本文作者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教授 福州 350001)
(责任编辑 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