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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史”研究路径的回顾与前瞻
——关于中共地域史研究的一种思想与理论资源

2017-01-25

中共党史研究 2017年10期
关键词:历史研究

林 超 超

(本文作者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上海 200235)

“地方史”研究路径的回顾与前瞻
——关于中共地域史研究的一种思想与理论资源

林 超 超

近年来,一种基于地方档案史料的地域化研究成为党史国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增长点,成绩斐然。但与此同时,大量重复性、同质性乃至片面化、碎片化的研究成果也不断涌现,使得这种研究倾向开始受到史学研究者的质疑。这种状况的出现并非因地域化研究而起,而是史学研究都极容易犯的“通病”。实事求是地讲,地域史研究对于推动党史国史研究的继续发展仍然不可或缺,它与史学研究中已得到普遍认可与接纳的“地方史”路径相契合。后者是一种区别于宏大叙事框架的自下而上的研究路径,其价值意义不仅仅体现在对历史的重新发现,更为重要的是它在认识论和方法论层面上对史学研究进路的反思与深化。为此,我们有必要来回顾一下已经取得较大理论与实践成果的“地方史”路径的兴起与发展,以期对党史国史领域的地域史研究能够提供更多的思想与理论资源。

一、传承与引鉴:“地方史”研究的流变

“地方史”研究原指对某一特定地域历史变迁的史学研究。在中国,记述地方史地的论著的出现可以追溯到两汉时期,特别是其中源远流长的地方志编纂传统,为之后的地方史研究提供了可靠且翔实的研究资料。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全国各级文史研究、地方志编纂等相关机构的创设,大量的地方史资料相继问世,包括各种工具书、书目索引、档案文书、碑刻、地方志等。这一时期的地方史研究成果,首先是以地方通史、断代史、专门史的面貌呈现的,其间涵盖或专门梳理了某一地区的历史沿革或某一特定时段、特定领域的历史面貌。其次,在政治因素的引导下,边疆地区以及近代受到外强入侵较严重的区域,诸如华北、东南沿海、租界、港澳台等地区的近代史研究,都是关注的热点。再次,从阶级斗争视角出发的各地革命史,包括党史、工农运动史、学生运动史以及妇女运动史研究,也涌现出了数量可观的研究著述。

国内的经济史研究很早也出现了“区域化”的研究取向。中国各地丰富多样的自然环境,决定了各地不同的经济形态,于是经济史研究很自然地要进入区域化的研究阶段,研究者在此基础上开始构建中国社会经济史“总的体系”的尝试。20世纪五六十年代,傅衣凌相继发表《明代江南市民经济试探》《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经济的分析》等论著,开启了明清江南史研究的热潮。作为明清江南史的开拓者,傅衣凌还培养出诸如李伯重等一批后继者,其后涌现出的江南史论著蔚为大观。国内经济史研究的区域化取向与80年代以后兴起的“地方史”研究不同,后者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方法论被提出,引起学界的热切关注。

进入80年代,走出了帝国主义侵华和人民群众反压迫反侵略框架的中国史学研究,踏上了追寻百年中国现代化轨迹的征程,国内地方史研究也在“现代化”叙事之下,以分专业、分领域的形式展开。这种转变既配合了经济建设的时代主题,也为近代中国留下痛苦记忆的百年史找到了一个最能让国人从情感上接受的叙事框架。

与此同时,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等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的复兴,给地方史研究带来了新的视野和方法,一种“眼光向下”的社会史研究悄然兴起。受到英国人类学家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关于中国华南地区宗族与地方社会研究的影响,自80年代以来,当时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科大卫(David Faure)、陈其南,美国耶鲁大学的萧凤霞(Helen Siu),以及中山大学的刘志伟、陈春声,厦门大学的郑振满和香港科技大学的蔡志祥等一批历史学和人类学家合作,通过对珠三角、香港、潮汕、闽南等地区(统称“华南地区”)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对明清地方史进行批判性反思,开辟了中国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张小军:《历史的人类学化和人类学的历史化》,香港《历史人类学学刊》2003年第1期。不同于以往的精英史、事件史与政治史,底层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以及宗族的、神庙的祭祀活动和信仰都成为研究者的关注焦点,“传统”被赋予了愈加精细化的解释。当然,所有的解释只有站在中国社会内部观察才能得到更好的阐发。

中国历史人类学的这种“内部”视角与美国中国学界于70年代兴起的“地方史”浪潮有相通之处。美国中国学界的地方史研究趋向滥觞于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初期反战运动中的自我检讨与反思以及年鉴学派的影响*从60年代中后期起,年鉴学派通过学者交换的方式进入美国各大高校历史系,他们强调人类社会是彼此独立且多元的观点,主张在总体史观的指导下深入研究某些特定地区的总体史。在这种影响下,70年代美国史学界兴起了“重新发现美国历史的复杂性”“重新察觉历史动力的多样性”的学术思潮,中国史研究的“地方史化”倾向即是这一史学潮流的一种反映。参见陈君静:《近三十年来美国的中国地方史研究》,《史学史研究》2002年第1期。。它一方面打破了“费正清模式”(冲击—反应)的权威,释放了中国的自主性*美国历史学家柯文(Paul A.Cohen)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中华书局,1989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84年)对此前的各种反“费正清模式”的史学观点作了较为全面的总结。;另一方面使得中国研究从简单的“整体性研究”进入了别开生面的“地方史”时代。施坚雅(William Skinner)在1977年主编出版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TheCityinLateImperialChina)一书,在此前的集市体系之上提出了区域研究理论,突破了传统地方史研究中行政区划空间的局限,将19世纪的中国划分为九大经济区。这一理论的创建影响了之后很多国内外学者的中国研究,仅就华北地区研究方面,就诞生了不少高质量的研究成果*如〔美〕裴宜理(Elizabeth Perry)著,池子华、刘平译:《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80年);〔美〕黄宗智(Philip Huang):《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2000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85年);〔美〕杜赞奇(Prasenjit Duara)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88年);〔美〕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著,马俊亚译:《腹地的构建:华北内地的国家、社会和经济(1853—1937)》,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93年);等等。。

相较于美国,日本的地方史研究的推进与中国更为相似。在60年代,借着庆祝“明治维新”100周年纪念活动的契机,日本各地展开了以市町村等行政区划为单位的编史工作。在日本的中国研究学界,以森正夫为代表的历史学者于1981年提出了将“地域社会”作为方法论概念,试图修正、整合此前理解前近代中国社会的几种解释(如“乡绅支配论”),强调“意识”对于由社区或聚落、居民、宗族、信仰、权力等组成的地方“共同体”的整合作用,形成了日本特色的中国地方史研究。*〔日〕森正夫:《中国前近代史研究における地域社会の视点》,《名古屋大学文学部研究论集》第83号,《史学》28,1982年。

海外中国史研究的繁荣及其与大陆间的交流和译介工作的推进,使得国内外学者在中国历史研究上得以相互借鉴和启发,一种“眼光向下”“自下而上”“微观化”的研究路径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所关注和效法。

二、突破与局限:“地方史”研究方法论的讨论

时至今日,相关学者已于地方史研究上达成了许多共识。在这一研究路径中,许多历史面相被重新发现,一度兴盛的士绅群体(后来延展为地方精英)研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既然地方史路径的倡导是对传统宏大叙事的“反叛”,那么毫无疑问,批判性与实证性就成为它的内在逻辑。早些时候以张仲礼、萧公权、瞿同祖等人为代表的士绅群体研究,强调了士绅阶层与官僚化机构的紧密联系及其在地方事务中扮演的沟通官民、稳定地方秩序的纽带角色,从而凸显了这一群体的同质性特征。这种被均质化的研究结论在地方史路径的“放大镜”下很快变得“凹凸不平”。这一突进得益于国内地方基层档案的陆续整理和开放,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反思与修正的可能。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孔飞力(Philip Kuhn)以及稍晚的萧邦齐(Keith Schoppa)、兰金(Marry Rankin)、罗威廉(William Rowe)等人的研究,越来越多地揭示了晚清以来地方精英与国家官僚体系在地方社会的权力争夺,这种趋向本质上反映了传统儒家型社会的向心力在近代已经日趋瓦解。

国家与地方之间的互动并不仅限于政府与士绅之间,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未被纳入主流叙事的广大乡民的“话语表达”。杜赞奇用“权力的文化网络”取代“乡绅社会”,正是出于这一层面意义上的考虑。他继承了黄宗智将村庄作为基本分析单位的研究模式,着眼于一个个村庄的集体生活状态、公共价值体系和行为准则,尽管我们在他的书中更多看到的是“经纪”一类的地方准基层人员。相较而言,裴宜理、周锡瑞(Joseph Esherick)、韩起澜(Emily Honig)等关注民众反抗与底层政治的学者,更加强调了地域文化和生存环境对中国城乡下层民众行为及内心世界的影响力,将生态学和心态学引入历史叙述之中,为历史的形成提供了一种新的诠释。*如〔美〕裴宜理著,池子华、刘平译:《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80年);〔美〕周锡瑞著,张俊义、王栋译:《义和团运动的起源》,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87年);〔美〕韩起澜著,卢明华译:《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英文原版出版于1992年);等等。

地方史研究日渐占据史学研究的主流,但也逐步招致缺乏“整体史”关怀和研究“碎片化”的批评。有学者曾指出地方史路径在处理空间时容易出现的问题:一是常常混淆不同地方空间在性质上的差异,二是往往把地方空间视为一个自足的封闭性实体*朱浒:《江南人在华北——从晚清义赈的兴起看地方史路径的空间局限》,《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5期。。正是出于对地方史研究在空间局限上的不满,一些学者开始提倡“区域化”乃至“跨区域”研究。

在庆祝华南研究会成立十周年会议上,科大卫强调研究华南的出发点是去了解中国社会,“研究华南是其中必经之路,但不是终点”*科大卫:《告别华南研究》,华南研究会编:《学步与超越:华南研究会论文集》,香港文化创造出版社,2004年,第29—30页。。陈春声同样指出,“华南研究”的未来方向要超越地方史研究传统,对整个中国历史的重新建构或者重新理解能够有所助益,与整个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的主流可以有一些对话,可以参与到一个更大的学术共同体中一些共同关注的问题中去*陈春声:《从地方史到区域史——关于潮学研究课题与方法的思考》,《潮学研究》第11辑,汕头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21页。。杨念群针对地方史研究的“村落研究取向”,建议从“跨区域研究”的角度使地方社会史研究更为多元化,强调应有意识地区别“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感”。如何在尊重既有地方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重新理解政治变迁的跨地方性逻辑的问题以及“政治”在近代的意义,不但要从“地方”的角度加以理解,更应该结合一些跨地区的政治现象如“社会动员”加以解释。*杨念群:《“地方性知识”、“地方感”与“跨区域研究”的前景》,《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还有一些学者质疑地方史研究的典型性与代表性,认为地方史路径的主要缺陷是没有解决地域空间的典型性问题,没有一个地区能够代表整个中国的复杂情况*陈君静:《近三十年来美国的中国地方史研究》,《史学史研究》2002年第1期。。当然,作为方法论意义上的地方史研究,它的边界是开放的、动态的,更大程度上取决于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和解决问题的考察视野。

三、“地方史”研究路径的前景

学界对于地方史研究整体走向“碎片化”的担忧是必要的,但不必焦虑。因为历史研究的价值不是由其研究对象、范畴、空间来决定,而取决于研究者的论证与阐释,哪怕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历史现象,也能从中发现深刻的主题。因此,地方史研究是否将成为“碎片”,关键在于能否彰显其学术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史学研究就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这种“发现”一方面源自客观史料的陆续发掘,另一方面也许是更为重要的,还在于我们重塑历史的方式,因为后者左右着我们对于新旧史料的认识。而地方史路径的效力恰恰在于它将以上两个方面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作为方法论意义上的地方史路径,它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微观化的观察视角,去发现散佚在历史角落里的“珍珠”,用最佳的方式串联成一条精致的“项链”,展现在世人面前;作为认识论意义上的地方史路径,它提醒着研究者要超脱既有结论的框范,更有效地提炼出历史的“存在”和“逻辑”。

地方史研究并不等同于“碎片化”研究,但我们仍有必要警惕和避免,为此需要把握好以下几点,这对于推动党史国史领域的地域化研究同样具有借鉴意义。

第一,在地域史研究中,史料的收集与发掘是最基础且切实的问题。一方面我们要立足于文献资料,地方档案、谱牒及各类文书仍然具有很大的利用空间;另一方面,借鉴人类学的方法,充分利用“活史料”,进行田野调查和口述访查,也是一项有效且紧迫的工作。此外,史料之丰富是地域史研究的优势,但大量同质化的史料也极易让研究者迷失方向,甚至陷入史料逻辑织成的“陷阱”而无法自拔。因此,对史料性质、来源的考证及文本的解读至关重要。每一个文本的产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文本生产者主观意志的影响,他可能有意遮蔽或删改部分的真实,也可能无意忽略或遗漏关键的信息,如何从这些文本中提取有效的历史片段甚为考验研究者的学术功力。

第二,如何从地域史研究中获得一种整体史观仍是一个核心问题。自下而上的研究路径使得地域史研究得以和传统的宏大叙事叫板,但这种鲜明的批判姿态容易使地域史研究刻意地偏离主流,而难以搭建起自足的地方典型。地域史研究具有一种“整体史”的关怀,是一个具有方法论和认识论意义的研究意识,它可以有效地避免琐碎、杂乱、无意义的“碎片化”倾向,以提升研究的立意,参与到更大范围的学术对话和讨论中去。

第三,理论构建是地域史研究的一个发展方向。西方学者在进行史学研究时往往带有浓厚的理论关怀,致力于史学观点和方法论的创新。这种创新是多方面的,它可以是对旧有研究范式的反思和修正,也可以是对历史现象的理性概括与诠释,这一点是国内学者的薄弱之处。地域史研究的未来发展及其史学地位的提升,需要国内外学者的交流合作,发挥所长,共同推动地域史研究的理论发展。

第四,要解决第二、三点两个问题,建议先从梳理学术史着手,任何研究都应该置于一个整体的学术脉络里。但必须强调的一点是,简单地罗列和分类已有的研究成果并不是一种学术史回顾,研究者应于其中把握前辈学者是在何种问题层面上开展并推进对话的,并在消化、吸收乃至质疑、反思的基础之上,提炼自己的学术问题和史学观点。

(本文作者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上海 200235)

(责任编辑 吴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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