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手工业问题研究述评*
2017-01-25赵晋
赵 晋
·研究综述·
新中国手工业问题研究述评*
赵 晋
手工业是主要依靠手工劳动、使用简单工具的小规模工业和服务业,是与机器大工业相对的一个概念。自古以来,手工业便与我国民众生活息息相关,在活跃城乡社会经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①童书业:《中国手工业商业发展史》,齐鲁书社,1981年。刘胜男甚至这样概括手工业在中国古代史上的作用,“可以这样说,中国数千年来的经济史,就是农业和手工业的发展史。”刘胜男:《北京城市手工业研究(1949—1966)》,首都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页。。近代以后,随着国家工业化的启动和推进,手工业经历了自我革新,成为了机器大工业的必要补充②据统计,“辛亥革命前后,全国20749家工厂中, 手工工场占98.25%。直到1954年,工场手工业的家数仍占全国资本主义工业总数的79.1%, 产值占工业总产值的28.6%。”彭泽益:《近代中国工业资本主义经济中的工场手工业》,《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1期。。
早在民主革命时期,中共便已有组织手工业合作社的经历③米鸿才、邱文祥、陈乾梓编:《合作社发展简史》,中共党史出版社,1988年,第170—173页;黄爱军:《华中抗日根据地农村副业和手工业发展述论》,《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将农民和个体手工业作为新民主主义国家五种经济成分之一写入《共同纲领》,承诺政府应在经营范围、原料供给、销售市场、劳动条件、财政政策、金融政策等方面加以扶持,并积极引导个体手工业经济向合作社集体制经济转变。尽管在政府看来,手工业的地位、作用无法同大工业相提并论,存在落后性、生产盲目性、副业性、依赖机器工业等弱点,却多次阐述其在满足工农业生产、服务民众生活、赚取外汇、吸纳社会就业等诸多方面的重要意义。④中国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1949—1952(工业卷)》,中国物资出版社,1996年,第121—122页。当手工业实现集体化以后,中央领导人更加强调它的价值,认为:“手工业不仅过去和现在,而且在今后很长时期中,都将是国营工业不可缺少的助手”⑤朱德:《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63页。。
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个体手工业依旧存在,政府对其管理则时松时紧,这直接反映出计划经济年代国家政策、百姓需求和市场状况的复杂关系,促使我们思考中国计划经济体制的特点和问题⑥冯筱才:《“社会主义”的边缘人:1956年前后的小商小贩改造问题》,华东师范大学当代史中心编:《中国当代史研究》第3辑,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45页。。同时,毛泽东时代的手工业合作社,又构成改革开放后城市地方工业和乡镇集体企业异军突起的重要来源。从新中国成立至“文化大革命”前,手工业合作组织的生产、经营、管理以及手工业从个体到集体、从集体到全民,再从全民到集体的变革,都为改革开放后集体经济的崛起和成长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教训。⑦王欣:《从手工业合作历史演变分析城镇集体企业改革发展趋势》,《中国集体经济》2004年第7期;严宇鸣:《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与合作社管理的政治化转型——以慈溪县为例(1953—1956)》,《史林》2014年第1期。
鉴于以上原因,新中国成立后直到今天,无论政界或学界对于新中国手工业的发展演变,特别是手工业改造的情况怀有兴致,相关资料及研究论著都已相当充分。但是,长时段、系统性、全面化的学术综述却相对缺乏。为此,本文着重就大陆地区有关新中国成立后至“文化大革命”前新中国手工业问题的关键史料、代表论著、核心观点和研究趋势等问题进行一个细致的梳理和评述,藉以方便学界查阅,并推进此项课题走向深入。
一、史料的公布现状
时至今日,政府公布的手工业史料可谓浩如烟海。这些史料不仅包括中央政府层面的相关政策文件、领导人文献,也包括地方政府、有关部门的统计数据和调研报告。此外,地方档案馆陆续公开的大量未刊档案也日渐为学者所利用。客观地说,今天手工业史料的丰富程度已经超越一般个人所能驾驭。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新中国手工业研究的推进同相关史料的出版、公布密不可分。因此,在详述学界成果之前,确有必要将该领域的核心史料做分类概述。
第一类:领导人文献及相关部门政策汇编。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党史部门陆续出版了大批中央领导人的文献资料,其中不少涉及手工业问题,特别是具体负责手工业管理和改造工作的领导人的文献值得重视,例如:原轻工业部副部长、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办公厅主任季龙的《季龙选集》(山西经济出版社,1994年)和《季龙回忆录》(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4年),曾任中央手工业管理局局长、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主任白如冰的《风雨八十年——白如冰回忆录》(中国大地出版社,2004年),全国合作社联合总社副主任程子华的《程子华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15年),等等。需要指出的是,当年负责财经工作的薄一波,在其《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一书中,详尽回顾了中央高层制定手工业政策的历史过程,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除领导人文献外,手工业部门也汇编或公布了具体的政策文件。例如: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的《手工业合作化后的主要任务: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社第一次社员代表大会重要文献》(财政经济出版社,1958年),新疆手工业生产合作总社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十年总结暨主要文件汇编》(1959年)、商业部汇编的《私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文件选编(1948—1981)》(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尤其重要的是,由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辑出版的《中国手工业合作化和城镇集体工业的发展》丛书(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2006年),它是至今研究新中国手工业问题最具参考价值的史料之一。其中的第一和第二卷,汇集了大量关于毛泽东时代手工业的政策、法令、文件材料,集中了新中国成立后手工业发展、改造、体制变动的政策信息,为研究者提供了便捷有效的获取途径。*严宇鸣:《手工业经济的基层管理变革——以浙江省慈溪县为个案(1949—1965)》,复旦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2页。
第二类:调研和统计资料。1951年,为了解市场情况、增进城乡物资交流,各地政府开始摸底手工业现状,形成一批最初的调查材料,例如:华东土产会议资料处的《华东区手工业品、土特产、原料作物产销情况统计表(综合初稿)》、中南区土产产销会议编《中南区土产产销会议参考资料(手工业产品)》等,不过这些调研材料内容往往仅限于手工业的品种门类和流通状况。
1953年以后,伴随社会主义改造的开始,政府迫切需要知晓各地手工业详情以寻求改造依据,并从中选择典型案例指导改造实践*赵艺文:《组织全国手工业调查逐步地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中国统计》1954年第5期。。在此背景下,各级政府、相关部门组织大量人员调查、编辑、出版了一批颇具价值的调研资料。其中,比较常见有: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手工业资料汇编(1950—1953)》(中国科学院出版社,1954年)、《一九五四年全国个体手工业调查资料》(三联出版社,1957年)、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社的《手工业生产合作社参考资料》(财政经济出版社,1954年)、中华全国总工会政策研究室的《成都鄂城武汉手工业调查》(财政经济出版社,1955年)、国家统计局的《1954年我国农家收支调查报告》(统计出版社,1957年),等等。同时,由中央手工业管理局主导、地方手工业局配合完成了包括《北京市手工业合作化调查资料》《福建省漳州、龙溪、建瓯、厦门、福州等县市手工业合作社调查资料》《辽宁省沈阳、安东二市和安东、凤城二县手工业合作社调查资料》《四川省内江、广汉、江津等县、市手工业合作社调查资料》等成果在内的一系列调研报告。
这一时期形成的调研材料不仅关涉地域广阔,而且内容相当丰富,它们深入到个体手工业家庭和手工业合作社内部,对具体行业、各类人群、各种问题均有所涉及。以《手工业资料汇编》为例,它观察到北京、上海、河南、广西、新疆、内蒙古等不同地区手工业的不同情况,注意到棉织、制铁、丝织、印染等各主要行业的特点和生产差异。此外,对手工业合作社内部的劳资、雇佣、师徒关系、管理方式、工资福利待遇以及合作社外部的加工订货、组织方式、政社关系等核心问题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这也是当前研究者仍然需要注意这批调研材料的根本原因。
1958年至1960年,随着“大跃进”、技术革命和手工业向全民所有制的过渡,又出现一批典型的材料汇编,包括:轻工业部的《手工业技术革命经验选辑》(轻工业出版社,1958年)、《做有文化的手工业者:手工业合作扫盲工作经验选编》(财政经济出版社,1958年)和朱剑农等人的《关于个体手工业者通过合作社建立国营工厂的调查报告:国营新华衡器农具厂建立的过程》(湖北人民出版社,1959年)等。
必须说明的是,出版于五六十年代的调研材料,很难摆脱政治形势、意识形态的左右,存在为证明手工业改造合理性取舍史料的痕迹,特别是有关转厂过渡的材料体现得更加明显。但是,这批材料为今天研究者提供了即时、丰富和形象的素材,其价值应予以肯定。
90年代以来,另有不少颇具价值的史料陆续出版。除前文提到的《中国手工业合作化和城镇集体工业的发展》外,季龙主编的《当代中国的集体工业》(上卷)(当代中国出版社,199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中共中央统战部编辑的《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都涉及新中国成立初期手工业的政策和改造状况。此外,各地相关部门也陆续出版了关于本地手工业的史料汇编,包括: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的《北京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资料》(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上海市第二轻工业局、上海市工业合作经济研究所编的《上海手工业史料汇编》(1990年)等,*其他成果可见中共昆明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共昆明市第二轻工业局委员会:《昆明市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德宏民族出版社,1993年;中共天津市委党史研究室:《天津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成为研究者进入档案馆前必读的核心史料。
第三类:档案馆未刊档案史料。自80年代以来,各地档案馆逐渐对外开放,为学界提供了更加充分的研究条件。学者们越来越多地借助挖掘档案资料重构新中国的手工业历史。总体来看,由于手工业遍及城乡、行业门类繁多、组织形式各样,加之社会主义改造后对其归口管理数度变化,因此,同大型工商企业相比,手工业档案呈现出丰富和零散特征。一般而言,除各地党委部门档案外,手工业管理局、工商业管理局、轻工业局、手工业联合社、供销合作社,甚至农业合作社等各大卷宗都会含有大批手工业档案,数量动辄以数万、十数万计。由于手工业档案数量纷繁且开放度较高,研究者不仅可以看到中央手工业政策如何在基层贯彻实践,也可以全方位、多角度地观察到手工业行业、手工业组织、手工业者的整体面貌和细节场景,在研究中落实有点有面、群体和典型个案相结合的最佳研究方案。
总之,从50年代至今,手工业史料的公开日渐增多。随着档案资料的开放,公布的史料内容逐渐从主要反映高层政策制定向更多展现基层手工业状况转变,在这样的条件下,学者们不仅能够立体式地考察手工业政策制定演变及在具体地域的实践状况,而且可以清晰观察到在种种政策影响下手工业行业的产销状况、管理组织的变迁、所有制更变以及由此带来的手工业者的喜怒哀乐,实现对新中国手工业史和手工业者这一“边缘”人群*此处所使用的“边缘人群”概念,系采用冯筱才教授对于计划经济年代中包括个体手工业者在内的小商小贩的属性定义。参见冯筱才:《“社会主义”的边缘人:1956年前后的小商小贩改造问题》,华东师范大学当代史中心编:《中国当代史研究》第3辑,第5—6页。的学术考察。
二、主要的研究内容及成果
(一)引出话题:改革开放前的最初表述
有关新中国手工业问题的论述,最早是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开始的。从1954年起,第一批反映手工业改造的书籍出现。它们或者通过树立典型合作社的方式*参见中华全国合作社联合总社华东区办事处:《几个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介绍》,华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谭家昆:《潍坊手工业者跨进了新时代》,华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张菊盛:《一个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成长》,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两个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成长》,天津通俗读物出版社,1955年,等等。,或者通过对苏联经验的引荐*孟用潜、梁耀、罗俊:《苏联工艺合作社参观纪要》,财政经济出版社,1954年。和对具体改造政策的解释*这类著作非常丰富,其代表性成果有季龙:《逐步实现国家对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华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陈元方:《怎样对手工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陕西人民出版社,1954年;王昊天:《关于手工业合作化的几个问题》,财政经济出版社,1954年;侯德章:《谈谈对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天津通俗出版社,1954年;浙江合作社联合社:《代销合作社怎样加强和手工业联系》,浙江人民出版社,1954年;赵春霖:《手工业合作化问题》,湖北人民出版社,1955年;文茂:《手工业合作社讲话》,通俗读物出版社,1955年;陈枫:《关于对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问题》,广西人民出版社,1955年;班仲:《手工业改造中的几个问题》,通俗读物出版社,1956年,等等。这些论著在宣传手工业改造优越性的同时,重点在于详细讲解了手工业改造目标、如何组织一般社员以及怎样保证合作社的良好运转,包括:社员动员、生产管理、组织形式和规模、产销结合、工资福利、政治工作等等。,指导各地如何有效地将手工业者组织起来。
当1956年手工业合作化基本完成后,更多的相关书籍出现。例如傅石霞的《我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赵艺文的《我国手工业的发展和改造》和季龙的《进一步发展和改造我国的手工业》*傅石霞:《我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赵艺文:《我国手工业的发展和改造》,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56年;季龙:《进一步发展和改造我国的手工业》,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不仅叙述了新中国成立后手工业合作化的大致阶段,而且涉及各阶段中手工业合作组织的大体发展情况。值得注意的是,这时期的论著在讴歌手工业改造成就的同时,已或多或少地触及合作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例如:永彦春注意到手工业合作社生产中普遍存在着产品质量低下的问题*永彦春:《做好手工业社的生产管理工作》,通俗读物出版社,1957年,第19—26页。。张宝泉观察到个体手工业者入社后曾一度出现“只顾赚钱”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和作风”*北京市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总社辑:《克服手工业合作组织中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和作风》,北京大众出版社,1956年,第1—6页。。傅石霞留意到合作化高潮后“生产困难,居民不便,供销失衡,协作中断,产量和质量下降、品种花色减少,社员收入减少,基层社领导混乱等不利情况”。此外,她还注意到农村中手工业社的问题,“有些手工业社和农业社都在盲目争夺社员,有的强迫手工业者入农业社”。*傅石霞:《我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第54—56页。邓洁的总结更全面,不仅观察到农村中手工业和农业关系紧张的问题,而且批评手工业合作化“过早地过急地集中生产和统一计算盈亏,不研究发展根据,不顾客观条件,盲目地办大社,并大社”。同时,也认识到基层干部轻视手工业的思想,即:认为手工业落后和在手工业中搞机械化是“不务正业”。*邓洁:《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总结》,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5页。
以上所述正是合作化完成后相关论著的价值所在,也反映出著者们的观察是正确和富有启发性的。但是,它们的缺陷也是明显的:一是有关手工业合作化过程的论述过于简单,无论是上层政策演变还是基层手工业的变化均未能详加阐释。二是对于问题的揭露或者只谈到现象不讲原因,或者原因的解释停留于表面和意识形态层面。例如,邓洁在解释为什么会出现盲目办大社的问题时,将之含糊地归因于“由于我们对手工业的特点认识不深不透和缺乏经验”*邓洁:《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总结》,第25页。。又如,将合作化以后产品质量下降和社员单干问题产生根源归结为“资产阶级分子的破坏”和对社员思想教育的缺失,根本未能触及其产生的政策背景、社会经济条件和合作社的体制问题。这一方面由于资料的限制,更在于时代的局限,很难做到从学术角度予以考察。
进入1958年,随着“大跃进”运动的开始,中央要求各地手工业合作社“转厂过渡”,手工业的所有制发生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二次变化,即由集体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的转变。相应地,一批旨在宣传全民所有制优越性的论著涌现,包括: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的《手工业合作社向全民所有制过渡》(人民出版社,1958年)、邓洁的《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总结》(人民出版社,1958年)、王定一的《手工业合作社向全民所有制的过渡——上海手工业合作社的转厂工作》(《财经研究》1958年第6期)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手工业的转厂过渡问题,还在“大跃进”时期已存在不同声音。例如,由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编辑的《跃进中的潍坊市手工业》(财政经济出版社,1958年)一书就谈到“转厂过渡”造成的工资形式不合理、资源紧张、工厂和手工业合作社难以协作等严重问题。当“大跃进”结束,开始国民经济调整时,很多论著又开始阐述手工业全民所有制难以实现的原因和坚持集体所有制的意义等问题。*代表性成果为胡瑞梁、袁代绪:《论手工业和手工业的经济形式》,《经济研究》1962年第7期。该文认为:“生产技术基础的狭隘,未完全突破地域性限制的产销状况,同城乡家庭手工业的联系,个人力量和熟练在生产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各企业之间经济发展差别的存在”等诸多因素使得“一味地贪高喜大,都会行不通的。”
此外,从1959年起,各地手工业部门陆续出版了一批讲述新中国成立后手工业所有制变革过程的书籍,如《辽宁省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上海市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江西省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潍坊手工业十年》等*参见辽宁省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社:《辽宁省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辽宁人民出版社,1959年;上海市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社:《上海市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几个手工业合作社的典型调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潍坊市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社:《潍坊手工业十年》,山东人民出版社,1959年;江西省手工业合作联社:《江西省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江西轻工业出版社,1960年,等等。。它们在宣传手工业改造和“转厂过渡”意义的同时,使读者第一次了解到手工业改制在各地的部分实践情况。在考察上海手工业状况的基础上,寿进文将新中国手工业的变化归纳为三大方面:“以所有制为核心的生产关系的变化、以技术革命为主要内容的生产力的发展和手工业劳动者政治思想面貌的变化”*寿进文:《上海手工业的改造和变化》,《学术月刊》1960年第5期。。
改革开放前有关新中国手工业的论著,其最大贡献在于对许多有趣且重要的话题,进行了初步的探讨。手工业合作社的工资问题就是重要一例。对此,朱文成将手工业合作社的工资形式总结为计件工资制、计时工资制、基本工资加提成工资、计时加奖励工资制四种,号召多种工资制并存。*朱文成:《在手工业企业中实行多种多样的工资形式》,《劳动》1962年第6期。娄宝根注意到计件工资在调动社员积极性的作用,但强调应防止恶性竞争和重量不重质的流弊*娄宝根:《改进手工业计件工资制的几个问题》,《中国劳动》1962年第16期。。高秉坤第一次考察了城市手工业社员的收入水平问题,提出在工资形式多样的基础上,明确计件工资的上下限,以免陷入过高和过低两个极端,兼顾社员的生产积极性和内部团结*高秉坤:《试论城市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工资水平问题》,《江汉论坛》1963年6月刊。。手工业合作社的形式问题也是一个重要例子。对此,胡瑞梁论述了集体所有制手工业中包含的多种组织形式、手工业合作社的供销经营方式,以及社员和合作社之间的利润分配。在此基础上,他系统论述了供销生产合作社这种“过渡性的经济形式”。*胡瑞梁:《论手工业供销生产合作社:关于一种过渡性的经济形式的初步研究》,科学出版社,1959年。农村手工业问题又是一个重要例子。对此,安淳强调了农村手工业的价值*安淳:《为什么必须积极发展农村手工业》,《前线》1961年第20期。,傅石霞认识到城市和农村手工业改造中面临的不同问题*傅石霞:《我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第55页。,邓洁注意到农村手工业合作社同农业合作社争夺劳动力、原料、资金方面的矛盾*邓洁:《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总结》,第27—28页。,刘殿臣则初步考察了部分地区农村手工业者的收入问题*刘殿臣:《关于发展农村手工业生产的几个问题》,《前线》1961年第16期。。此外,围绕着手工业合作社的组织管理*侯德章、鲁民专门谈到合作化完成后手工业合作社的管理问题,参见侯德章:《怎样管理手工业合作社》,天津人民出版社,1956年;鲁民、兆瑞:《怎样管理手工业合作社》,山东人民出版社,1957年。另外,在“大跃进”的背景下,邓洁谈到手工业合作社的种种管理不当的问题,提出学习工厂的管理制度,引进“两参一改三结合”,即“干部参加生产,社员参加管理”,认为这项制度不仅对“改变干部作风,团结全体社员搞好生产极为重要,而且是消灭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差别的具体途径。”同时,他提出应严格财务管理制度达到勤俭办社的目的。参见邓洁:《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初步总结》,第47—50页。、会计核算*参见湖南手工业管理局:《手工业生产合作社会计核算》,湖南人民出版社,1956年;浙江省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筹备委员会:《手工业生产合作社怎样进行会计核算》,浙江人民出版社,1956年;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手工业生产合作社会计制度》,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63年,等等。、技术革命*参见中华全国工业合作社总社:《手工业的技术革命》,科学普及出版社,1958年;轻工业部手工业局:《手工业在大跃进:手工业技术革命的新成就》,轻工业出版社,1958年;上海市手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社:《上海手工业的技术革命》,人民出版社,1958年;中共湖北省委办公厅:《手工业技术革新的道路》,湖北人民出版社,1958年;白继承:《谈轻工业手工业的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山西人民出版社,1960年,等等。、劳动竞赛*参见中央手工业管理局研究室:《向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先进生产者学习》,财政经济出版社,1957年;王志华:《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劳动竞赛》,贵州人民出版社,1957年等。、整风整社*处理手工业社员的退社问题和社员的思想教育,参见广西手工业管理局:《手工业生产合作社的政治思想工作》,江西人民出版社,1956年;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编:《怎样办好手工业合作社:67个典型社的工作经验》,财政经济出版社,1958年。等诸多问题,学者们都有专门的论述。这些问题都是关涉新中国手工业发展和改造的重要话题,不少问题也构成当今学者实证化研究的组成部分。
总的来看,改革开放前的相关论著明显受制于时代背景、意识形态和史料获取,叙述几乎都是在宣传的话语体系中进行,歌颂手工业所有制变革的合理性、必要性和优越性,无论史料征引、史实构建或观点论述都很难算作真正的学术研究。但是,它们却是有价值的,不仅为后世学者提供了相当多的素材和信息,而且率先讲述了手工业所有制改变的大致过程、触及手工业体制两次变革的经验教训,甚至对改造中出现的问题做了初步的原因分析。更重要的是,很多专题论著引出了话题,启发后来学者进行进一步的学术思考和实证探索。
(二)反思体制: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学术探讨的肇端
80至90年代的相关论著,是与改革开放的启动同步的。此时,学界关于新中国手工业问题的探讨,主要目的在于为时下集体经济的改革寻求历史依据、总结利弊得失,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以楼启标、李谊青、潘泰丽的研究为例,文章以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市的手工业合作组织为考察对象,注意到毛泽东时代集体企业的趋势是“一批批地往上收,实行由小集体向大集体、由大集体向国营企业的两种过渡”。文章认为:造成这一结果的关键在于决策者存在思想认识的两种偏差,即“集体企业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和公有化程度越高越优越”。同时,文章认为,1958年以后的集体企业明显不如1957年以前,原因在于1958年前后国家对集体所有制采取不同的管理模式,突出表现在财务管理体制的不同,“企业在财务管理上没有必要的权力,表面上虽然实行独立核算,但税后利润,全部上缴”*楼启标、李谊青、潘泰丽:《北京市城镇集体所有制工业初步调查》,《经济研究》1980年第3期。。此外,楼启标还专门撰文考察了自1958年起集体经济进行的三次体制改革,认为其失败的原因在于改革的目标都“只是强化各级地方主管行政部门对集体企业所拥有的权力,结果把原来的‘民办’企业改为‘官办’,形成了一种同社会生产力不相适应的模式”。*文中所讲三次体制改革分别在“大跃进”时期、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和“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时期。他特别指出,国民经济调整时期的改革虽然比较全面地纠正了“过渡转厂”中的问题,但“对赋予集体企业应有自主权这个要害问题,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仍没有触及,因此改革也就不能跳出原有的框框”。楼启标:《试论手工业集体经济的体制改革——学习〈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的体会》,《经济科学》1985年第5期。朱矩萍也提出,手工业改造的得失在于是否坚持多种经济形式,用经济形式的高低衡量经济形式的优劣是不可取的*朱矩萍:《对手工业改造的多种经济形式所引起的思考》,《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总的来看,学界通过反思计划经济年代里手工业合作经济的利弊,得出比较一致的认识,手工业集体经济的存在是长期的,其生存保障是财产所有权、经营管理权和人事任免权的独立,尊重市场调节、注意技术改造和经济效益有利于办好集体企业*许涤新:《手工业集体经济的几个理论问题》,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总社办公室:《中华全国手工业合作社理事会扩大会议汇编》,1984年11月。。
进入90年代,随着社会对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的反思以及政府高层文献的陆续出版,新中国手工业问题开始纳入史学考察的范畴。这种考察是从厘清手工业政策和还原手工业改造过程开始的,这一工作是由薄一波开启的。作为改造亲历者和政策制定的参与者,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第一次完整、系统地回顾了中共中央制定和推行手工业政策的全过程,着重讲述了几次关键转折点的决策及其背景因素,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参考*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438—465页。。此外,各地党史部门陆续出版了有关本地区手工业改造政策及过程的书籍,包括《昆明市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天津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等,不仅提供了丰富的地方政策文献和统计资料,而且阐述了各地手工业改造的大体经过。建立在各级政府的政策文献和有关回忆录、统计调查的基础上,学界也开始致力于还原手工业发展历史和改造的全过程。其中,最典型的成果是汪海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业经济史》。它是这一时期较为权威的新中国经济史,将新中国手工业的历史分为恢复和发展、实现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手工业组织的转厂过渡、整顿手工业集体企业及改革开放后非公有制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几大部分,首次大篇幅全景式地描绘了新中国手工业发展和改造的历史图景。*汪海波:《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业经济史》,山西经济出版社,1998年,第70—76、149—162、298—302、403—413页。此外,还有一些党史类相关论文也简略地谈到了各地手工业改造的大致过程,主要包括成文、中煌:《郴州市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探析》,《湖南党史月刊》1991年第3期;林金春:《福清县资本主义工商业和个体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述评》,《福建党史月刊》1991年第6期;迟砾:《序曲—过渡—急行军—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党史文汇》1994年第12期,等等。必须说明,这类叙述都未能采用各地档案资料,很难更多地看到手工业者的真实状况以及各地改造的不同特点,因此尽管详略不同,但在叙述方式上大体雷同。
建立在厘清政策和还原过程的基础上,学界对手工业发展改造中出现的问题,特别是产生原因给予了更多地展现和进一步思考。其中,戎文佐重点讲述了1958年手工业合作社“升级过渡”所产生的严重后果*戎文佐:《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历史经验与教训》,《经济科学》1997年第1期。,顾龙生认为中央在改造过程中是注意调整手工业改造的激进政策的,所谓的“四过”问题*“四过”是指1981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所提到的:“在1955年夏季以后,农业合作化及对手工业和个体商业的改造过急,工作过粗,改变过快,形式也过于简单划一,以致在长期间遗留了一些问题。”主要发生在社会主义改造基本结束后,原因是没有处理好社会主要矛盾造成的*顾龙生:《中国手工业改造的理论与实践》,《中共党史研究》1990年第1期;单东、顾龙生:《一九五六年党对手工业改造的认识》,《江西社会科学》1990年第6期。。李力安认为“四过”现象具体到手工业表现为“混淆了不同的经济性质和阶级界限,有大量的小工商户或个体劳动者,也进行了公私合营。大量的小业主、小手工业者、小商小贩被笼统当作‘私方人员’,和资本家混淆对待,挫伤了他们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并在以后的政治运动中受到歧视和错误打击”,其原因在于片面追求公有制的单一形式和高级形式。他认为这些问题主要是在社会主义改造后期的高潮阶段出现的,虽然只是表现在方式方法和作风上,但其根子却是源于对社会主义的认识。“新民主主义社会没有解决的问题,如生产力发展水平落后、经济发展不平衡以及民主政治建设滞后和人们觉悟程度不一等等,被带入了社会主义时期。”*李力安:《对中国社会主义改造问题再认识》,《当代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5期。
此外,对于一些具体问题也有了初步的探讨。国家领导人在手工业改造中的作用就是重要一例。对此,崔玉斌最早论述了朱德在发展手工业中的贡献,认为可以概括为三点:充分认识发展手工业的必要性和长期性、赞成集体所有制的优越性且不断改革合作化管理体制、注意开发和培养人才*崔玉斌:《朱德发展手工业的思想》,《理论探讨》1993年第3期。。鲁杰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朱德的贡献还包括允许一部分手工业者留在合作社以外和出现部分新的个体工商户、保护和发展传统工艺美术品行业以创汇等*鲁杰:《元帅痴情强国梦——朱德与新中国》,广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3—137页。。戎文佐则初步整理了新中国手工业管理机构演变的情况*戎文佐:《对重建手工业管理体制的建议——从政府机构改革谈起》,《中国集体经济》1999年第2期。。
总的来看,80年代至90年代有关手工业问题的探讨,迈开了学术研究的脚步,不仅利用各级政府的政策文件及相关回忆录厘清了手工业政策制定和演变的过程,大致还原了新中国手工业发展和改造的经历,而且对改造中种种问题产生的根源有了客观和深入思考,特别是认识到了1958年以后集体经济产生弊病的体制因素,同时对一些具体问题有了初步的考察。但是,它们的缺陷是很明显的。一是从史料利用来看,更多反映手工业自身状况的基层档案资料未能被学者所利用,这样一来,很难真正揭示手工业改造政策如何在基层社会推行以及真实成效怎样,手工业者自身的感受和行为究竟如何,这对政策的演变又有何影响;二是从研究内容来看,尚处于全景式、粗线条的政策和过程梳理,涉及手工业发展、改造以及手工业组织内部外部的大量具体问题有待于专题式和精细化的考证。
(三)走向精耕细作:新世纪以来的新中国手工业研究
进入新世纪以后,相关研究明显呈现出以下特点。一是广泛采信基层档案史料,作为其成文和立论的关键依据;二是论证精细化、实证化,部分学者积极引入社会科学的分析方法,使研究方法多样化。最重要的是,研究视角发生了根本转变,越来越多的论著聚焦于基层政府的作为以及手工业组织、行业、从业者自身的境遇和演变,同时更加注意考察社会经济因素对手工业所有制变革的影响。从内容上看,这一时期的论著不仅延续和拓展了既有研究,而且提出和实证了许多新的具体问题,同时,在一些重要问题上有了新的解释和认识,取得显著进步。
(1)既有研究的延续和拓展。一是学者们利用不同地域的基层档案,结合各地特点,在更广泛的空间内考察手工业政策的推行和手工业的改造经历,取得了一批成果,对沈阳、北京、石家庄、湖北省,包括临安县、慈溪县在内的江浙地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考察*参见陈立英:《沈阳市个体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回顾与思考》,《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刘素新:《试论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问题》,《北京党史》 2003年第5期;高维峰:《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以北京为中心》,河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刘胜男:《北京城市手工业研究(1949—1966)》,首都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范友磊:《石家庄市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河北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易新涛:《建国初期湖北个体手工业的恢复和合作化的初步发展》,《当代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6期、《试论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问题》,《北京党史》2003年第5期;柳作林:《湖北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三峡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高文选:《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1953—1957年)——以江浙地区为样本》,安徽师范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巫海燕:《临安县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浙江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严宇鸣:《手工业经济的基层管理变革——以浙江省慈溪县为个案(1949—1965)》,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方红萱:《20世纪50年代以来新疆少数民族手工业变迁研究》,西北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等等。。这些成果在研究范围上基本实现了从沿海到内地、从南到北、从省到县的全覆盖。其中,有学者很注意阐释本地情况的特殊性。例如,巫海燕认为临安手工业改造同其他地域的不同点表现在改造步骤、对手工业者的教育和手工业者的态度等方面*巫海燕:《临安县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第24—30页。。再如,方红萱认识到新疆民族地区手工业的特色以及政府在处理手工业改造问题中的特殊考虑和照顾*方红萱:《20世纪50年代以来新疆少数民族手工业变迁研究》,第39—46页。。二是关于手工业领导人历史贡献的考察和评价问题,除对朱德继续关注外*参见陈永亮:《朱德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与发展谋略研究》,《怀化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韩勤英:《朱德保护和发展手工业思想概述》,《全国朱德生平和思想研讨会论文集——纪念朱德同志诞辰120周年》,2006年12月3日;黄喜生:《朱德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论述及其意义》,《中共山西省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6期,等等。必须说明的是,新时期关于朱德与手工业关系的研究并未超越前人,新意不大。,学者们还注意到陈云和程子华等人的作用。例如,季龙认为陈云“对手工业改造高潮中出现的问题发现早,纠正也较快”,同时“正确对待新发展起来的个体户,正确解决了少数手工业合作社社员退社问题”*季龙:《陈云与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上海党史与党建》2000年第3期。。再如,杨小燕认为程子华在改造中最大贡献在于正确恰当地掌握政策,包括手工业资本家的界定问题、第一次将手工业三种组织形式完整提出且上升到理论高度,*杨小燕:《程子华与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等等。
(2)新问题的提出和考察。新时期的研究论著超越前代的显著表现,在于借助微观史料,深入手工业内部,提出许多新的具体问题并予以学术考察。有学者认识到改造对手工业行业结构和发展道路的深刻改变。其中,高维峰注意到解放后手工业不同行业“表现出了不同趋向的更替兴衰”,“与人民生活及生产需要密切相关而机器工业一时又不能代替的行业都得到了发展”。*高维峰:《中国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以北京为中心》,第13—14页。刘巍注意到由于政府对民族传统行业的扶持,使得徽墨业即便面对各类新式书写方式的竞争却依旧存活下来*刘巍:《手工业改造时期的徽墨业》,《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8年5月。。叶继红认为手工业改造改变了苏州刺绣业历史形成的家庭生产特征,单一的集体所有制导致产品很难获得市场认可。*叶继红:《从建国后苏绣业的发展看手工业的政策和管理》,《当代中国史研究》2004年11月。顾琳以高阳地区乡村纺织工业为中心,考察了社会主义改造对区域手工业的影响:国有企业为核心的生产体系确立,在由国有企业控制的生产体系下,高阳的技术力量被弱化,乡村工业发展所需要的原料被分配给从事大规模标准化生产的大型国有企业,传统的高阳小规模工业生产模式被取代。*〔日〕顾琳著,王玉茹、张玮、李进霞译:《中国的经济革命:二十世纪的乡村革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9—184页。常明明也考察了乡村手工业的情况,认为同城市相比,乡村手工业对农业依赖性强且更加灵活多样,但合作化运动忽视了这些特点,造成乡村手工业的从业人数和产值逐渐下降*常明明:《20世纪50年代前期乡村手工业发展的历史考察》,《中国农史》2012年第1期。。刘胜男则以北京为中心,概述了1949年至1966年间包括特种工艺业、金属品制造业、棉织业等11项主要城市手工业行业及产品的发展和产销状况。*刘胜男:《北京城市手工业研究(1949—1966)》,第35—50页。
还有学者围绕手工业合作组织提出和论证了一系列重要问题。一是关于手工业合作社的制度考察。其中,刘胜男详细梳理了“合作社”的来龙去脉,包括理论渊源、西方和马克思关于合作社的构想差异、中共领导人关于合作社的创意思考、东西方合作社的最大不同及其原因,等等。同时,对手工业合作社的组织机构、生产经营制度、人事制度、资金和物资调配制度进行了详尽考察。*刘胜男:《北京城市手工业研究(1949—1966)》,第70—93页。范友磊则侧重对政社关系(侧重政府的扶持范围)、管理制度、收益分配制度、福利待遇制度进行了阐述*范友磊:《石家庄市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第16—21页。。它们不仅基本厘清了手工业合作社制度的完整面目,而且注意到制度的历史变化和实际运作,具有重要的基础性的学术价值。二是关于建立手工业合作社引起的生产关系变革。其中,范友磊认为这种急遽性变革可归结为两点:手工业者之间的关系由剥削、被剥削关系变为平等关系;合作社之间本位主义思想和竞争观念渐趋淡化,开始互相支持。范文着重考察了第一种改变,认为过程曲折:1952年“五反”运动时,石家庄市在手工业行业中进行了划分劳资、雇佣、师徒三种关系的工作,不少雇佣、师徒关系也被划分成劳资关系,严重影响手工业生产,直到1953年许多业主才摘掉资本家的帽子。*范友磊:《石家庄市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研究》,第25—26页。方红萱特别考察了师徒关系,认为合作化运动彻底颠覆原有师徒关系,“技艺要秘传,传子不传女”的传统改变,“生产合作社里的艺人将技术、专长互相公开传授”。*方红萱:《20世纪50年代以来新疆少数民族手工业变迁研究》,第17—18页。三是关于手工业者同手工业合作社的关系问题。其中,刘胜男注意到手工业者群体对合作社的不同心态和感受。总的来说,手工业工人较小业主更乐意接受合作化,但内部也有分别,经营不善者意愿更强烈。小业主内部大户和小户又有区别,大户更愿意争取公私合营而非走合作化道路,小户中经营不善者比善于经营者更愿意参加合作社。1958年手工业合作社的“转厂”,使普通手工业者成为“工人”,其生活水平和政治地位显著提升,但小业主则相反,他们往往被排斥于工会之外,受到社会歧视*刘胜男:《北京城市手工业研究(1949—1966)》,第109—119页。。同时,她还注意到合作社中的女工群体,一方面她们被赋予新时代女性解放的标识,有参加劳动的权利和义务,另一方面家庭责任繁重、丈夫不理解、合作社工资福利待遇差,因此她们常会出现懒散的工作态度,这和国家宣传的因翻身做主产生“冲天干劲”的图景相去甚远*刘胜男:《20世纪50年代北京城市手工业的女工群体》,《兰台世界》2014年第13期。。
学者们还探讨了一些其他问题。其中,武文涛总结了改造时期中共对手工业者思想教育的内容、教育工作的方法、思想教育工作的特点以及成就和启示*武文涛:《改造时期党对手工业者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刘胜男注意到手工业改造的社会影响,劳动的集体化促使家务劳动逐渐转为社会化,而家务劳动的社会化又慢慢改变着传统的家庭结构,进而深深影响到了民众的日常生活*刘胜男:《建国30年个体私营手工业发展述评》,《前沿》 2010年第24期。。此外,她还首次详尽考察了1958年“转厂”后北京市合作工厂和街道工厂的内部管理和生产经营问题以及合作工厂、街道工厂同手工业合作社、国营工厂在产销渠道、工资制度、财务制度、人事管理等诸多方面的差异,简明扼要,却有新意*刘胜男:《北京城市手工业研究(1949—1966)》,第68—108页。。
(3)核心问题的新解释。由于基层档案的开放和研究视角的“下移”,使得学者们在提出和论证诸多新的具体问题的同时,能够对一些关系所有制变革的核心问题提出新的解释和认识。
最典型的是冯筱才对个体手工业者和小商小贩这类“边缘人群”的考察。关于新中国私有制改造一个核心问题是,在计划经济年代里,私人经济为什么难以被彻底“改造”和“消灭”而长期存在?为什么各级政府管制个体手工业者和商贩的方式总会呈现时松时紧的状态?这不仅直接反映出政府同市场的矛盾,也反映出毛泽东时代中国式社会主义的一些特征。冯筱才认为,关键原因在于中共消灭私有制的意识形态同国家负担能力和经济现状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当政府无力在体制内安置遍布城乡的个体户和市场出现问题时,国家便不得不在意识形态上后退。相应地,包括个体手工业者在内缺乏保障的社会主义“边缘人群”便会被允许不断再生,而持续存在的“边缘人群”又成为社会主义不断革命的社会基础。*冯筱才:《“社会主义”的边缘人:1956年前后的小商小贩改造问题》,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编:《中国当代史研究》第3辑,第3—45页。
此外,严宇鸣借助慈溪县档案馆所藏大批手工业史料,构建起一幅处于市场变动和政府管制间的基层手工业经济变革的图景,在一些问题上也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
首先,关于新中国手工业改造的本质特点。以往,有学者强调手工业改造同农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不同在于它的滞后性或追随性,“是在工商业和农业两者的拥裹中,顺流而下”*董志凯:《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1953—1957)》上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30页。。同时,他们认为改造方式也很不同,政府“既未采取赤裸裸的剥夺方式,也不可能全盘赎买”*董志凯:《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1953—1957)》上册,第224页。。相反,根据手工业的特点,在合作化高潮前往往采取灵活多样的形式“积极领导,稳步前进”*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册,第459页。。对此,严宇鸣认为,由于手工业有机构成很低,国家针对手工行业的改造实践,关键在“人”的而非“物”的改造,即“打破作业群体原有社会等级关系,并进而通过建构新的互动关系达到实现国家意志的目的”。这是手工业改造明显不同之处,也是理解手工业改造的重要前提。正因如此,在“合作化试点”及改造政策下达至基层初期,许多前期负责农业合作化及公私合营的地方干部都对上级政策表示过困惑,认为手工业者不具有资产集中特点,改造措施无从入手。*严宇鸣:《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与合作社管理的政治化转型——以慈溪县为例(1953—1956)》,《史林》2014年第1期。
其次,关于影响50年代手工业者入社或退社的关键因素问题。既有党史或经济史类著作多倾向于认为是党的正确决策和手工业合作社的优势使个体手工业者在1953年以后渐次加入*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册,第459页。,而将1950年代中期普遍出现的退社潮解释为社会主义改造得过急过快以及由于统购统销政策的执行带来的合作社原材料来源出现困难*参见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册,第447页;董志凯:《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1953—1957)》上册,第231页。。对此,严宇鸣依据慈溪县的情况,认为社员退社与否的根源在于手工业合作社的销售环节是否有问题,即供销社对合作社产品的吸纳情况。1953年底供销社的积极表现一度刺激了个体手工业户入社的积极性,也成为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初期手工业合作社得以迅速发展的主要原因。相反,1954年以后供销社压力越来越大,基层政府遂倡导社员“下乡修旧”、自谋出路,直接导致合作社的退社潮。*严宇鸣:《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与合作社管理的政治化转型——以慈溪县为例(1953—1956)》,《史林》2014年第1期。
再次,1955年下半年以后各地手工业迅速合作化以及由此引起的“四过”现象的原因。既有研究多从政策贯彻的角度来解释,认为中共中央社会主义改造政策的“加快”,是促成基层政府激进表现的原因*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册,第448—450页。。对此,严宇鸣认为形势所迫下,基层手工业管理机制由市场化向行政化方向的转变才是促使基层迅速走向“高潮”的真正原因,这种管理机制行政化主要表现在:斗争动员机制的强化、“产值”评价机制的转向、多头负责体系的确立。*严宇鸣:《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与合作社管理的政治化转型——以慈溪县为例(1953—1956)》,《史林》2014年第1期。
此外,关于20世纪60年代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基层手工业所有制问题。以往论著倾向于将此时经过整顿或重建的手工业合作社发展整体式微于个体生产者的原因解释为在于后者对前者的冲击或“竞争”。对此,严宇鸣认为原因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政府过度的介入管理和对合作社赋予太多的政治角色和义务,使得合作社在小商品经济领域很难得到有效发展,直接造成60年代合作社社员纷纷退社。这一现象又反过来促使政府绷紧了“阶级斗争”的这根弦,继而采取更加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干预手段。在他看来,所有制形式本身反映的是国家对于小生产者的控制意愿、力度和能力。计划经济年代里,基层生产的活力依旧持续存在,但是政府对手工业所有制的安排主要不是出于发展手工业经济的考虑,而在于服务工业化的国家目标,这是整个计划经济时代小生产经济难以长足进步的主要原因。*严宇鸣:《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基层手工业所有制问题研究——以浙江省慈溪县为例(1961—1964)》,《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8期。
总之,由于基层档案史料的发掘利用和研究视角的“下移”,新时期的相关论著不仅拓展了新中国手工业史的研究内容,而且对一些重要问题提出了新的见解,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乃至挑战了党史和经济史对于相关内容的既有解释,推动研究向以问题探索和争论为导向的纵深方向发展。
三、存在的问题和有待耕耘的空间
到目前为止,学界有关新中国手工业问题的史料公布和论著出版都已相当丰硕,学者们的研究不仅已经走上学术化道路,而且有了比较系统的考证和深入的思考。学者们对政府手工业政策制定、推行、演变、转折的过程已基本澄清,不同地域的手工业改造经历和状况也越来越多地被研究者特别是硕士、博士研究生们所关注,成为其学术论文的选题。围绕新中国手工业的许多具体问题得到细致考察和相当程度的解决。部分学者还致力于从政府和个体生产者博弈的角度审视手工业经济的改造和变革,对一些问题形成了新的解释,进而补充和丰富了党史、国史和共和国经济史的相关研究。
但是,我们也依旧可以发现既有论著还存在许多缺憾和不足,甚至在某些方面体现得比较明显,需要不断加以改进、充实和完善。
从研究内容来讲。首先是关系手工业发展和改造的很多重要问题尚未得到系统和清晰回答。这些问题包括:1952年“五反”运动是怎样在手工业阶层中开展的,过程如何,有哪些特点,运动对合作社的建立和发展有何影响?50年代的增产节约运动是如何影响手工业合作社的?从50年代至60年代不断的整社运动是怎样在具体的手工业合作组织中落实的,真实影响和作用怎样?手工业的技术革命和劳动竞赛是怎样开展的,具体过程如何,实际成效怎样、对手工业的发展有何影响?从1958年以后出现的由手工业合作社转变而来的街道工厂、地方工业是如何生产、发展和演变的?“文化大革命”前后手工业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等等。其中,不少问题在改革开放前的宣传作品中便已存在。虽然有学者的研究涉及到部分内容,但论述尚显粗糙,特别是对有关基层手工业的动态情况没有太多挖掘,有待专门、细致的描述和考察。
其次,研究内容存在厚薄不一的现象,比较明显地体现出行业史研究的相对薄弱。学者们大多致力于考察手工业体制的变革过程及其原因,对手工业的行业状况并未表现出太多兴致。部分学者的论著中即便谈到若干行业的基本情况,亦有待长时段、精细化的学术考察。此外,学界目前似缺少对除手工纺织业以外的其他行业的专门探讨*就笔者浅见,仅日本学者顾琳在《中国的经济革命:二十世纪的乡村革命》一书中专辟章节,比较详细地考察了新中国成立后高阳地区乡村纺织业的发展情况。,这同有关民国时期手工业行业史研究相对成熟的情况形成一定反差。*参见王翔:《中国近代手工业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彭南生:《半工业化——近代中国乡村手工业的发展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2007年,章永俊:《北京手工业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等等。问题在于:如果疏于对具体行业的实证考察,读者就很难全面把握新中国手工业经济的发展状况和演变轨迹,从而对其理解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意义和问题构成障碍。
从研究方法来讲。笔者认为,目前研究还存在两大明显缺陷。第一,尽管现有论著越来越多地采取个案方式对不同地域的手工业发展和改造进行考察,但总体看来,叙述虽详略不同,内容却似曾相识,区别不大。这种情况的产生,主要原因在于学者们并无意去细致挖掘不同区域手工业改造的差异性。个别学者即便谈到了差异性的问题,却无法深入当地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结构去分析差异产生的复杂原因。尽管这项工作具有不小的难度,却是急需的。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工作,读者才能清楚地看到除共同的中央政策影响外,具体的区域环境、经济传统、社会风俗和政治生态如何对手工业改造和发展造成不同的影响。笔者认为,这应该是今后新中国手工业区域研究的基本方向。第二,尽管现有论著越来越关注具体地域的手工业状况,但基于区域个案考察基础上的结论和解释是否具有普遍意义?能否对现有党史或国史的叙述逻辑和既有解释作出全新的阐释?这是在方法论上值得思考的问题。例如,前文提到的论文中将慈溪县1954年底以后手工业合作社社员退社主要归因于供销合作社对其产品收购的萎缩,即便这种观察是正确的,或许也仅能用来解释慈溪手工业者退社的原因,却很难对党史或经济史研究的既有解释形成挑战。毫无疑问,我们需要更多地对不同区域手工业状况进行个案考察,在此基础上方能得出可信、有力和更具普遍意义的新认识。
事实上,上述种种问题的产生同手工业档案资料的零散性和不连续性有莫大关联。同具体的工商企业档案不同,人们很难获得关于某一合作社系统、全面、不间断的史料,以全方位长时段地观察它的建立、发展、演变、人员变动、政社关系、内外矛盾等复杂状况。正是由于缺乏完整的手工业合作社个案样本,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我们系统、连贯考察和解释的难度。笔者认为:这是研究新中国手工业问题最感困惑和难以精细化的地方。
无论如何,新中国手工业研究虽处起步阶段,却方兴未艾。丰富的档案史料、良好的开放程度、研究者越来越多的关注,以及社会科学方法的逐渐利用,使得学者们在未来不仅可以在更多具体问题上有所拓展,也能够对很多重要问题提出新的认识。同时,随着区域手工业个案研究的日渐丰富,新中国手工业改造和发展的全貌必定会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本文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讲师 上海 200241)
(责任编辑 黄和谦)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现代手工业史及资料整理研究”(14ZDB04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