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中女性形象研究
2017-01-24任利娜
任利娜
(黑龙江大学 研究生学院,哈尔滨 150080)
博士硕士论坛
《台北人》中女性形象研究
任利娜
(黑龙江大学 研究生学院,哈尔滨 150080)
《台北人》是一部深具复杂性的短篇小说集,让我们看到历史巨变下的社会“众生相”,其中塑造了许多经典的女性形象,成为中国文学史中精彩的人物典型。当中,有这么一群风尘女子,她们是感情的缺失者,是功利的沦落者:感情缺失的尹雪艳,爱在过去欲在现在的朱青,终向物质投降的金兆丽,还有是“没法子”的薄命花的娟娟和五宝。虽然她们的身份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是白先勇将她们描写得血肉饱满,直接触及我们的心灵。她们有的是不乏“帮衬”而情感缺失的(即尹雪艳),有的是爱在过去而行尸走肉到现在的(即金大班和朱青),有的是为生存而在社会底层出卖自己的肉体的(即娟娟与五宝)。她们在各自的命运中,将情感演绎,还读者以台北人的“众生相”。历史、感情、命运无疑成了她们的重要标签,“时间”是沧桑历史巨变下女性命运悲歌连亘这个中心的第一推手。她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又有不同的阶级层次,命运看似不同,但终究不过还是在历史、情感、命运的三维坐标中演奏同一首女性命运悲歌。白先勇既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又运用现代手法,将她们这群具有特殊身份的女子作为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显现于我们面前,让我们通过她们直接看到那样的社会百态,对文学研究有重要的意义。
白先勇;台北人;女性形象研究
白先勇在中国当代文坛上居于十分显眼的位置,他的《台北人》更是在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的评选中排在第七位,是仍在世作家作品的最高排名。在我国文学研究领域,有大批学者对白先勇笔下的女性进行了研究和分析,丰富着文艺评论界,也为同时代、后世的写作提供了精彩的借鉴。正如白先勇自己说的:中国女人是挖不完的宝藏[1]。他在《台北人》中塑造了许多经典的女性人物形象,本文将以《永远的尹雪艳》《朱青》《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孤恋花》中的女性角色即尹雪艳、朱青、金大班、娟娟和五宝这几个女性人物对白先勇笔下的风尘女子的形象进行分析。她们的身份有一定的特殊性,却能更为直接地揭示台北人在特殊的时代和环境下的真实处境。在历史车轮的滚动中,我们在她们身上看到今昔的变化,灵与肉的挣扎和生死带给她们的击打。通过对她们的研究和分析,我们将更进一步地接近白先勇,接近真实,接近当代文学。
一、银装素裹的百日红花——“飘”在上空的尹雪艳
白先勇将《永远的尹雪艳》放在了《台北人》的第一篇,是采用现代文学技巧将自己的“预言”道出,这个“预言”无疑和《红楼梦》里的开篇《好了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尹雪艳的价值
开篇的第一句“尹雪艳总也不老”和作品名字中的“永远”相呼应,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许多年前为她捧场的五陵年少们,如今也都白了发,秃了顶;出过一阵风头的宋太太如今也体重一百八十多磅,形态臃肿,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会留下痕迹,当然也不会落下尹雪艳,这就奠下了白先勇的“象征”用意。
尹雪艳是“自然有人会来帮衬”的“百日红花”。她不必在生存的第一线滚打,不必像娟娟和五宝一样,在社会的最底层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的肉体。十几年前,有那么一班为她捧场的五陵年少,即使是荷包不足的舞客,也到百乐门坐坐,为的仅仅是观赏一下她的风采,听她讲几句话,更不必说这班不缺钱的年少。那时上海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想用金条儿搭成上天的梯子,为的是去掐下月亮给她,目的只是将其他的对手打败,获得自己对尹雪艳的独占权。接着便是上海赫赫有名、前途一片大好的洪处长,为了娶她,那更可谓是抛弃妻子,用尽手段。婚后她住在租界那华贵的洋房里,如进入温室的花儿一般,不久就在这个圈里“绽放起来”。来到台湾后,她在高级住宅区里有自己的新公馆,家具是“一色桃色红木桌椅”,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隔音设备的房间”,冬天有暖炉,夏季有冷气,客厅案头摆放的是古玩花瓶,关键是四时都供着鲜花。尹雪艳装扮出来的这个“世外桃源”无论对故友还是新知都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她一向维持着它的气派。这些客人们在吃好、玩好之后,慷慨掷下钱来,“每次总上两三千”。时光蹉跎,无论是十几年前在上海还是十几年后在台北,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要“帮衬”她的人仍是款款而来。
(二)尹雪艳的“不变”
尹雪艳是“飘”在上空的“女祭司”,仍旧是“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在不停歇的岁月里,她就如神魔一般,俯视众生,不必为生活、为这群凡夫俗子们皱一下眼角儿。透过尹雪艳,我们无疑看到了《红楼梦》里的宝钗,那个一样世故、一样圆滑的“哲人”。在这个矛盾重重、派系复杂的贾府大院中,她一方面持着“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另一方面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她如鱼得水,和贾府里大多数的人,无论是哪个阶级的人,都保持着平和融洽的关系。在大院里,高高在上、如众星捧月的贾母夸她“稳重和平”,凤姐也极力促成她和宝玉的婚事,平日里不多言语夸人的赵姨娘也说她是“展洋大方”,园子里的小丫头们也多和她亲近。宝钗在整个贾府里无疑也是冷艳情淡的,就像尹雪艳在这个大公馆里,她十分了解来客的脾性,无论是在搭麻将桌子时还是在吃饭、聚会时都得到了所有来这里的新知故友的一致好评。尹雪艳对干爹吴经理如同宝钗对贾母一般,总能投其所好。尹雪艳是“飘”在上空的人,一辈子不必为生活发愁,但她却是十分冷酷的。无论是王贵生下狱枪毙,洪处长落魄,还是后来徐壮图办丧事,她就只是百乐门停了一宵、有“良心”地带走了自己的家当和佣人、将公馆变成牌局。不禁心里暗暗发冷,他们为了她不择手段地赚钱、抛弃家庭、性格骤变,却只是都落入了她的“重煞”,落了个“轻者家败,重者人亡”的下场。这本是她同行姊妹们淘醋心重的胡言,却料得了他们一个个的下场。且不论他们,就平时的故友和新知,在麻将桌上,尹雪艳更是冷酷地观看他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却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这群台北客们,踏着她“风一般的步子”,充当着“女祭司”的角色,说着如同神谕一般的话,为这场别样的战争做出别样的祈祷和祭祀。
无疑,她是象征意味地存在的一个女人,一种女人。在“不舍昼夜的逝者”的流淌中,她不是人,而是以神魔的身份来俯视这群新知故友。无论是在大上海,还是在台北,她就是她——是情感的缺失者,是冷血的尹雪艳。无论时间怎样摧残他人,她就只是“飘”在上空,冷冷地俯视着他们,如宝钗,“不变”地圆滑地活着。
二、“中层阶级”——把爱留在过去的朱青和金大班
一个从南京来到台北的朱青,一个从大上海来到台北的金兆丽,命运似乎和她们开了个玩笑,都将她们的爱人生生地拉走,让她们独自面对这苦难的生活。她们自寻短见,却都死死地活了下来,如同行尸一般在这世上“走肉”。她们在台北的生活,是“沦落者”里的“中层阶级”,倒不必为了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而去操心,但在她们的内心里却都埋藏着一块似苦似甜的情感“宝藏”。她们欲活在当下,却爱在过去,有选择的余地,却又将自己带不回过去,今昔之感好像就在她们从大陆到台北那么一转身就哗然就现,却又是在时间的催促下慢慢地转变。在沧桑的历史巨变下,在时间马车的滚滚前进中,她们试着去抓住些她们在乎的,可是无情的历史在那个年代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碰就伤,抓住就流血,她们在拼了个死活后,还是无力地向它投了降。
(一)痴情的朱青
朱青,到底是个痴情女子。她和尹雪艳相比,确实是真实得令人心疼。她的人生遭际十分坎坷,且前后形成巨大的反差,而这种反差是通过师娘(秦老太)的视角来表现的。白先勇也有意地强调这种反差,在主人公的名字上就运用了颜色的反差来表现——“青”,代表南京时期的她,清纯,青涩,是郭轸口中那个“别扭”“不出众”的黄花大姑娘;“朱”,代表台北时期的她,成熟,妖娆,是师娘看到的那个“露着许多风情”“入时”的乐队歌女。在文章的章节上也是分上和下,而不是一和二,与“青”和“朱”相对应,同时也与她的生活相对应。
南京时期的朱青,在金陵女中念书,是让郭轸“如此动心”的女孩子,她来做客的时候,穿着的是半新半旧直筒子的蓝布长衫,头发没有烫过,穿了“一双带襻的黑皮鞋”,还有就是干干净净的短筒袜子。在文章的下篇中强调了台北时期的朱青的穿着打扮,在舞会上,她的穿着 “分外妖娆”,头发是烫得像大鸟窝一样,身着透明金片的旗袍,外加三寸高的高跟鞋。在家里见她时,她穿着露了两筒膀子的布袋衣。在小顾出事后,她穿的是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衣着打扮的变化是她给人视觉上的第一重直观感受,也是白先勇下笔的用意。接着就是形体由原来的扁平到现在的丰满,由原来的面皮还泛着些青白到现在的皮肤细腻。朱青在郭轸的爱护下,十分腼腆,“很有一股叫人疼怜的怯态”,是一个“别扭”“不出众”的姑娘。听闻郭轸出事的消息,她失态狂奔村外,撞得头破血流,痴痴无语。在以后数日里,她便整日睡在床上,还是不言语,只是日渐消瘦,消瘦得让人心疼。命运再次“眷顾”了她,小顾也出了事。对于这次小顾出事,她却是一反自己原来对郭轸出事时的“失态”,自己撑起了丧事的大局,事后还招呼“我们”来吃饭,并凑了一桌麻将。朱青的这份“还有说有笑的”的变化,让师娘(秦老太)这个大她一把年纪的人竟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开导她了。原先在南京时候教给她的做菜、织毛衣、麻将牌,还有南京那些“经过一番历练”的空军太太的“有说有笑”,现在她都学会了。是啊,“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生活和命运早将她的眼泪压榨干了。郭轸犯规被记过的那次,对师娘说的那些话,说他并不是要故意去犯规,来惹老师生气,而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他的人是在天上飞,但是他的心却都在朱青的身上,竟有一种别样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看到这儿,我不禁地想起宝玉得疯癫病时,凤姐设奇谋,让他娶宝钗,却有意去“试试”他对“娶林妹妹”的反应,他听后忽然“正色”说的那番话,“我有一个心,前儿已经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白先勇有意将这催泪的话放在这,点明了这段情的断裂,悲剧的产生。不同的是,在《红楼梦》里黛玉先去了,留宝玉一人在这世上,心心念念,和宝钗过了一些日子,最后还是出家去了;在《台北人》里郭轸先去了,留朱青一人在这世上,心心念念,和小顾一起过了些日子,但最后小顾也出事了,竟独留朱青一人在这世上活着了。不知道白先勇是心疼黛玉含恨先去,为她“平反”,让朱青替她活下来;还是心疼宝玉一人在世,独面难言的思念,也让黛玉来“试一把”?他让朱青活了下来,却如死了一般,正如她自己说的“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留朱青一人在这世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她同小顾这个“童子鸡”的感情,无疑还是对郭轸的爱的延续,就像一品香的老板娘说的那样,她“专喜欢空军里的小伙子”,选择在空军里找了个“郭轸”,继续她的爱情。她可以有更多甚至是更好的选择,但这份“专喜欢”,使她离不开空军这个团体,放不下原来的那份情。小顾在的时候,她嘴里却不停地哼着“叹十声” “怕黄昏”,等小顾出事的时候,她却不停地笑着,嘴里“翻来覆去哼着”那首《东山一把青》,“采花儿要趁早哪——”。虽然白光的东山一把青是出自于《血染海棠红》,白光在片中扮演的是一个自私自利、水性杨花的女人,但这全不是对朱青的释义。朱青那“从心窝里迸出来似的”唱词都是对原来那份情的留恋、回忆。一把青的“青”,歌词原意指的是一把青丝,但是实际上却指的是人的青春[2]。可见朱青留恋的还是那些年的他,和她与他的感情。痴情似宝玉,痴情如朱青。
(二) 现实的金大班
金大班,到底是一个现实的过来人。斗转星移,历史变革,她也换了模样,披上了新的战甲。在上海和月如的那段情,让她终向现实这座大堡开始迈步;在台北,也遇见了真诚待她的痴心汉子秦雄,却因为她向年龄、向秦雄那“已经攒了七万块钱”投降,奔向了陈发荣那有点根基的老头儿怀里。在台北闹市华灯四起时分,金大班带上她那群姐妹们走进了我们的视线里,她穿紧身旗袍,“金碧辉煌地挂满了一身”,在夜巴黎的楼门口与童得怀“开战”。听到他的埋怨后,她的大将风范立现,自己在门口煞住了脚,让那群舞娘先行进入后,自己就进入作战状态,而且肯定不会败下阵来,一场与童得怀的舌战将她的圆滑不失厉害的本色无缺地表现了出来。这样的金大班,最后确实是被金钱缴了械,落入了她不齿的“饿嫁”大军里,在这个风尘圈中自己风风火火打滚了二十多年,最后也是找了个下嫁的户头,这个户头就是六十多岁的陈发荣,一个自己绝不会爱上的抠门的秃顶老头子。她现在居然认为以前被她踹走的潘金荣是个“便宜”,是让刁妇捞回去了,自己现在还“牙痒痒”的,自己心里深谙“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到了人生的这个年龄段,自己也落了个如此下场,竟然对年轻时自己最不齿的人和事投下了羡慕的目光,可见她真的是向时间、金钱低了头。她骗陈发荣的时候,想着“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女人呢!她自己呢!不也是瞎了眼睛!跟了钱,放弃了秦雄!现在这个粗野、现实、俗气的她,不就是由朱凤被生活迫害变来的吗?看到眼前大起肚子的朱凤,她不就是看到了怀着月如孩子的自己吗!自己被姆妈狠心下药,把自己那成形的男婴打了下来,她也就一心只向死,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各种折腾,却生生地活了下来,但又不能像她想的那样生活——生下那个学生爱人的孩子,即使由自己艰难地抚养长大。看到朱凤护子,金大班还是不禁同情,慷慨地卸下手上那只值五百美金的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掷给了朱凤,并且叫朱凤不要再回来了,这不仅是怜悯朱凤和孩子,也是让朱凤替自己完成当时自己想要的那份人生梦,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吧。她是那样的真实,有血有肉。难怪白先勇先生曾说他最喜欢的笔下人物就是《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的金大班[3]。那与月如相爱时的金兆丽真的是欧阳子女士说的“灵” “昔”,可是命运还是把她推向现实的大潮中,终使她在岁月的打磨中成了“今”。在上海时,她向命运叫嚣,自己挣扎着向着自己认为幸福的方向前进,可是到了台北,她自己落入金色的大网中。在历史的变迁中,她挣扎过,努力过,终是抵不过历史大军的力量,最终也是落了个“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下场。正如白先勇说的:金大班最后一夜的最后一口烟一吐就是20年,20年的沧桑!当她看到那个像月如的“爱红脸”的男子,她竟倒贴上去,在她还是大班的身份的最后一晚,她还是选择愿意回忆那份甜蜜,重温那份感觉,伴着她的柔柔的“一二三—— 一二三——”的拍子,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那时爱着月如的金兆丽。是啊,是现实让金兆丽选择成了金大班,是现实教会了她选择现实。
三、俯在地上的青芽——“没法子”的娟娟和五宝
相对全书而言,《孤恋花》是具有“离奇性”的。娟娟和五宝是在社会最底层里承人欢笑的欢场女子,她们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的肉体,在最底层的交际场合里,还遭受了“魔头”的折磨,都在命运的作用下身不由己地归于“毁灭”。无论是上海的五宝,还是台北的娟娟,她们在变化的历史中有着不变的宿命,无论在这宿命中怎样的挣扎,她们还是迈向毁灭。她们就像俯在地上的青芽,明明有自己的生命,可是却遭人践踏,终俯在地上,归于大地。
(一)娟娟和五宝
娟娟和五宝就是“一个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罪孽相连的,是在人生道路上“没法子”的薄命花。在《孤恋花》中,娟娟和五宝这两个同样是苦命的人是以“我”,即“总司令”为中心而展开讲述的。在她眼里,五宝和娟娟“都长着那么一副飘落的薄命相”,这就是她俩人生命运的象征和缩写。金华街上的那个小公寓无疑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见证了“总司令”对五宝的爱——完成两人共同许下的 “成一个家”的心愿;见证了“总司令”对娟娟的“爱”——“我买这栋公寓,完全是为了娟娟”;见证了娟娟的受难和最后的毁灭;也见证了一个个在向命运“逆来顺受”的孤独的苦难灵魂。小公寓是“总司令”用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和那对翠镯——“是五宝的遗物,经过多少风险,我都没肯脱下来”才置办下来,“完全是为了娟娟”,可是真的是完全为了娟娟吗?我想更多的是为了和现在这个“五宝”完成许多年前许下的那个成个家的心愿吧。
娟娟是悲苦的。她唱歌时候,总是用着细颤颤的声音唱那似乎无人能及的悲苦。面对狎客时,她总是“不推拒”,还会浮起她的“招牌”笑容——十分僵硬、凄凉的一抹笑容,比哭泣还要悲凉。妈妈是个疯子,在她身上留下了那个象征着悲苦命运的可怕的像蚯蚓似的红疤;爸爸简直就是畜生,强奸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步一步逼她向毁灭迈进。最后遇见的柯老雄是她人生中的魔鬼,蹂躏她,还让她染上啡瘾,直至最后的他死她疯。总司令像“抚养着一只让人丢在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般”,眼睛总是观察着她那一双“好像两只黑蝌蚪”的眸子,注视着她喉管上那像蚯蚓似的红疤,心疼那频频被虐的、溅满了斑斑点点鲜血的奶子。这时总司令对娟娟的感情,无疑是如同先前她对五宝的那样,是“一股母性的疼怜”。
(二)娟娟和五宝的命运共同体
五宝和娟娟罪孽相连,“同是天涯沦落人”,都在这份宿命中搏了一把。无论是在“总司令”眼里,她俩都是“都长着那么一副飘落的薄命相”,还是她俩的命运遭际,都将她俩归为了“一个人”,娟娟是来寻仇的五宝。在中元节,“我”祭祀五宝,却还是感到不详,想起五宝死前的景象,果然还是出了事故,娟娟将柯老雄打死了。总司令实在是分不清娟娟和五宝了!五宝自杀了,在十五年前就自杀了;娟娟彻底疯掉了,在她自我“解救”之后就疯掉了。在“我”去看她时,她的笑容变成了“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同时也是将原来的那股悲凉之气扔下了,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比较幸福的。很可能是作者从不同的角度表达同一个信念:人类大概只有进入这样的世界,才会摆脱命运(罪孽)的控制和纠缠,六根清醒,返璞归真[4]。
四、在历史长河中走不出的“情感”和“命运”
高度的美学价值和鲜明的悲剧倾向是白先勇小说的显著特征。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5],这也就是悲剧艺术能够激动人心的根本原因所在。
(一)历史与情感
这群风尘女子都是在“黍离之悲”的大背景下,在历史变革中,情感是她们的生活重心。她们在时代这双无形大手的推动下,纠结在自己的情感和命运之中。尹雪艳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都是无情之人,历史似乎在她身上没有什么踪迹,但也表明了一点,就是她的“不变”,不变的冷艳。变化的时间,不变的神魔俯视众生。朱青和金大班无疑是这群风尘女子中的中产阶级,她们的情感在历史的变迁中是变化比较大的。时代转换,情感却是她们放不下的结。她们无论怎样去寻找先下的依靠,爱始终都留在过去。昨日与今昔转身的剧变,但一样是欲在现在爱在过去的悲情女子,情感是她们过活下去的内心宝藏。娟娟和五宝就是这群风尘女子的下层人物代表,她们是通过“总司令”这个人物来展现的。她们身世可怜,处境堪忧,在时间流逝中,那份与“总司令”联系起来的卑微的感情也就是她们生活的唯一的温暖。
(二)历史与命运
在白先勇笔下,这群风尘女子到底是走不出她们的悲剧命运——“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是感情的缺失者,是功利的沦落者。
宿命感被白先勇贯穿于全书,她们就是最突出的代表。她们几个人,虽然在物质方面不在一个等级上,但是却是沧桑历史巨变下女性命运悲歌的连亘。沧桑历史,时代巨变,她们身为女性,却是在这命运中将生活的悲剧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绝不是个人命运,而是白先勇借她们之影来表达沧桑历史巨变下女性命运悲歌连亘。宿命论在《台北人》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就如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前两章就将全书的主要女性人物命运借宝玉之梦道出。无论是古还是今,女性的悲剧命运似乎早已注定,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左不过还是在这曲命运悲歌之中。
(三)历史、情感、命运的三维坐标
这几个风尘女子在历史和命运意识的二维坐标中展现出了人在生存中的苍白与无奈,也展现出了在情感中的挣扎,又组成了一个值得我们探寻的三维坐标。“尹雪艳总也不老”,穿着她那素白的衣服,冷艳地飘在人世中。她确实是一个情感的缺失者,不爱王贵生,不爱洪处长,不爱徐壮图,只是满足他们的欲望,接受他们的这份“征服”,可是又不是真正的满足,不是真正的征服,而是“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他们都落入了尹雪艳的命运之中,却又无法握有一份真正的情感。小说用皮里阳秋之笔,事实上也是写出了尹雪艳内心的空虚和凄凉,在历史巨变中,她无力改变人生轨迹的大趋势,还有她“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的悲剧命运。朱青更是在命运中,苦苦地爱和“坚持”,还是抵不过历史这把锋利的刀的削刻,终是把自己变了个模样。郭轸是她的宝哥哥,是情感的全部,在他死后,她也“死”了,只是还有知觉;小顾是她的干弟弟,是情感的寄托,在他死后,她“笑”盈盈地唱着她最爱的《东山一把青》。星辰转换,岁月不歇,命运和忘不了的那份情感将她推进风尘之中,她也就开始认命。对人生的一切都只作彻底的放松和有限的投入就成为避免伤害的最佳人生态度——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或少受伤害正是构成“认命”的一个重要组成[4]。金大班在命运之河中用力划桨,最初为月如怀子、自杀,到后来向现实低头,选择金钱,放弃痴情汉子秦雄,想着到达她的“幸福彼岸”。然而,白先勇在这篇小说中对时限临界点的特意安排,绝不是单单地看到金大班表面的情感变化和现在生活的表象,而是在她的“最后一夜”中,将她复杂的人生遭遇和情感世界展现出来,也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将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勾出,是一出浓缩的人生戏剧,也是白先勇深潜在其中的“历史意识”和“命运意识”。可是她的选择还是没有逃出“货腰娘”的命运,犹如唱了一曲“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悲歌,成为功利的沦落者。娟娟和五宝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两人的故事如出一辙,在苦难中逆来顺受,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感受爱,就选择了毁灭。她们是“总司令”想要成家的人,却又是魔鬼手下的玩偶,罪孽相连,最后五宝选择自杀,娟娟也疯掉了。五宝和娟娟是两个跨越时空的人物,她们的“形神俱备”则是在贯穿着“历史意识”的同时,也将“命运意识”深化。“同样的故事”在五宝和娟娟的身上一遍一遍地上演,这并不是无意的反复,而是在讲述:变化的历史中,有着不变的宿命;在这宿命原罪中,自己的拼命抗争也就只是发出了人对宿命的一声“叫嚣”。命运将她们连在一起,归于清净,回归“幸福”。
她们都是在这沧桑巨变的历史中,怀着那份自己的情感,走不出命运的大牢,也是这动荡的历史让她们谱写的女性命运悲歌连亘,一曲曲悲歌又是一群人、一类人的生活写照,是她们的悲剧命运的说辞。
五、结语
了解和研究台湾文学,白先勇是一位无法绕过的作家,所以研究白先勇无非是我们去认知、研究台湾文学的最佳途径之一,那么研究《台北人》就成了研究白先勇的不二之选,其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尤为突出,在她们中又有一群风尘女子别开生面。她们在各自的命运中,将情感演绎,还读者以台北人的“众生相”,让我们看到历史巨变下的社会面貌。本文主要就沧桑历史巨变下女性命运悲歌连亘这个中心对这群风尘女子进行的研究,进而更为白先勇的文学作品的学习积累了人物和文化知识,这对学习和研究台湾当代文学有重要的价值。
[1] 白先勇.游园惊梦[M].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2:242.
[2] 符立中.张爱玲与白先勇的上海神话[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78.
[3]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广东:花城出版社, 2000.
[4] 刘俊.悲悯情怀——白先勇评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5] 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任利娜.《台北人》中女性形象研究[J].知与行,2017,(11):150-155.
2017-06-05
任利娜(1993-),女,山西晋城人,硕士研究生,从事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研究。
I206.7
A
1000-8284(2017)11-0150-06
〔责任编辑:屈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