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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目光

2017-01-21孙道荣

做人与处世 2016年23期
关键词:邻村稗子庄稼地

孙道荣

父亲说,你马上要读三年级了,要到邻村去上学了。

我茫然地点点头,心中满是期待和惶恐。

我已在村中的小学读了两年,说是小学,其实就是一个老师,有时五六个,有时又变成七八个学生,他家的堂屋就是我们的教室。老师基本上是赤着脚给我们上课,倒不是他没有鞋,而是因为,赶上农忙的时候,他得一边给我们上课,一边随时准备下地干活。他和我们的父母一样,是农民,唯一不同的是,他是村里识字最多的农民。但他识的字,也只够教我们到二年级,三年级,我们就必须到邻村去上学了,听说那里有我们这一带识字最多的人。

开学了,父亲送我去邻村小学报到。那是父亲第一次送我去上学,也是唯一一次。

天下着小雨。

邻村并不远,相距不到两公里。但没有路,只有连着庄稼地的田埂。农村孩子,走惯了这种没有路的路。我们虽然还没有下地干过农活,但哪块地是咱们村的,哪块地是种什么的,我们都一清二楚。走在自己村的庄稼地里,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我差不多是一路跑在前面。雨天,田埂又窄又滑,空气里弥散着那个年代才有的清新的气息。

一块地里种着水稻,另一块地里,还是种着水稻。你能看出它们的不同吗?你不能,因为你不是农民。但一个农民就能轻易地分出它们的不同来,就像我身后的父亲,他会突然停下来,一脚踏进水稻田里,将一颗水稻连根拔出来。你以为那是水稻?不,那是稗子。奇怪得很,稗子总是比水稻长得高,它们总能从土地里攫取更多的营养。

一路上,我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也许说过什么,但我忘了。比如,也许就是那一次,他告诉过我,怎么去分辨一株藏在水稻里的稗子。我能认识稗子,一定是从父亲那儿学习来的,就像我弄懂的很多东西,都源自我的父亲,但我并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教会我这一切的。

但很快,我放慢了脚步,或者干脆停了下来,不安地等待身后的父亲。因为,我已经走到我们村最后一块地的边缘了。紧挨着我们村这块地的,是邻村的庄稼地。它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种的也是水稻。但它是不一样的,它不再是我熟悉的事物。我小时候,放过牛,放过鹅,打过猪草,但都是在我们村的地头。你在自己村里的地里打滚,不会有人管你,但一个陌生的孩子闯进别村的庄稼地,就会引人疑虑。

父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直到今天,我印象深刻。父亲的手,粗糙、厚实、有力、温暖。自那之后,父亲没有再拉过我的手,或者拉过,我却不记得了。我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向邻村走去。

从那天开始,我三年级了。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村庄。

那也是我至今清晰地记得的,唯一一个新学期。此后,我去读镇里的小学,念县城的中学,上省城的大学,无数个新学期,却都印象模糊。

那也是我的父亲唯一一次送我去上学。我的农民父亲,只能送我这么远了,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然后,慢慢放开,目送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同样印象深刻的,是在若干年后,我高考完之后,父亲接我从县城回家。

那是1985年。

此前,我已经参加过两次高考,均以失败告终。又一次从考场出来,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考得怎么样,我担心再次失败,而这将是我无法承受的。

村里另外三个高中生,都先我考上大学了。我是剩下来的,村里唯一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生了。那个年代,一个村庄出4个高中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四个高中生中,又能考出三个大学生,那简直就是个奇迹,震惊四邻。我却落榜了,一落再落,可以想见,我内心的挫败感有多么强烈,压力又是多么无形而巨大。

有一条大路,直通村庄。但我不想和父亲一起,从大路回家,我不愿意全村的人,都看见我可能又一次是卷着铺盖,落魄归来。我决定绕道,从偏僻而遥远的一条小路回村。

在离村庄三四里地之外,我与父亲分手,拐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偷偷回村。

父亲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无奈和心痛。他知道我内心的倔强、痛苦和挣扎。

夜幕四合的时候,我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悄悄走进村庄,溜回家。没有人看到我,我也没有看到村里的人,这让我的心,稍稍踏实些。

其时,路遥的《人生》刚刚发表不久,同名电影也出来了。这部小说和电影,我都各看了3遍,每一遍,都泪流满面,为它的主人公高加林多舛的命运,也为在一次次失败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直到今天,父亲离我而去已十多年,我的眼前,还常常浮现出父亲那无奈又无助的眼神。比你更悲伤的,不是你,是最疼你的人。

每次听到筷子兄弟的《父亲》,我都抑制不住地流泪。父亲的身影,已经和我的青春,一起埋葬在岁月深处。

只剩下怀念。以及天空中默默注视着你的一双眼睛。

(编辑/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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