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自然保护从业者的职业困境
2017-01-21颜慧何畅高煜芳
文 颜慧 何畅 高煜芳
民间自然保护从业者的职业困境
文 颜慧 何畅 高煜芳
改善民间自然保护从业者的状况,需要高校改进对自然保护相关专业学生的培养方案,需要国家对民间环保组织的发展提供制度保障,需要全社会投入更多资源支持自然保护行业的发展。
倘若把地球46亿年的历史比作一天,人类的故事不过是在最后几秒钟才拉开序幕,但就是在这短短数秒,人类活动却已经导致地球正在经历地质史上的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据科学家保守估计,过去100年间已有大约200种脊椎动物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这比人类出现以前的灭绝速率高了至少有100倍。旧的物种消失,新的物种诞生,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物种灭绝的速度过快以致新的生态平衡未能及时形成。假如地球生态系统不能健康运转,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将无从谈起。因此,从某种角度来说,保护自然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然而,在绝大多数国家,自然保护从业者往往就如同他们致力于保护的濒危野生动植物一样,是人群里的稀有物种。
除了各级政府部门的环保、林业和农业等体制内系统,中国的自然保护从业者主要集中在民间的环保公益组织。首先是相关政府部门下属的环保协会,其次是由民间自发成立的非政府组织(NGO)和基金会,再次是一些国际环保组织的驻华机构,如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协会(WCS)、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大自然保护协会(TNC)等。据基金会中心网统计数据,目前活跃的民间环保公益组织接近1200家,其中注册成基金会的有81家、社会团体或服务机构524家,以企业形式注册的87家,余下多数并未正式注册。在这些机构就职的员工数量尚无确切统计,但据中山大学中国公益慈善研究院于2014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报告,只有约79%的民间公益组织有全职人员,全职人员数量的中位值为3人,50%的组织全职人员数量在3人以下,95%的组织全职人员数量不高于34人。据此粗略估计,国内草根环保机构的专职人员数量可能不超过1万人。
这些工作者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参与自然保护。他们的关注重点可能是水、空气和土壤等无机环境,可能是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及其栖息地,也可能是森林、草原、湿地和海洋等各种生态系统,抑或是范围更广的生物多样性以及生态系统服务功能。他们或长于科学研究、环境教育、公益诉讼、社区参与、能力建设,或侧重媒体传播、财务管理、筹款和运营。在自然保护这个行业生态系统里有各种各样的“生态位”,由于层级和分工的差异,对从业者的能力素质提出的要求不尽相同。这篇文章试图针对民间环保机构具体负责自然保护项目设计和实施的人群进行概略分析。整体而言,我们认为能力和热情的脱节是制约这群人职业发展的一个困境。
缺乏持续热情
你为什么做自然保护?有的人是因为从小喜欢观察研究各种野生动植物,有的人是希望能亲近大自然享受身心健康,有的人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下一代的责任而萌生的使命感,有的人是为了保护家乡的神山圣湖免受外来人的破坏,有的人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也有的人是被公益事业可能带来的社会认可和荣誉所驱使,还有的人也许只是把它当做一份可以提供收入的工作。根据我们观察,自然保护从业者提供的答案尽管多元,却跳脱不出政策科学家拉斯韦尔早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的代表着“人们为获得某种满足而努力追求的那些人类关系”的八种价值:权力、财富、知识、技能、尊重、健康、友爱和道义。人们从事自然保护工作的动机可能是其中的某一项价值,比如代表着公共利益的道义,更多情况下可能是其中几种价值的组合。
形形色色的动机吸引人们进入自然保护领域,但却很少有人能够保持持续的热情,将自然保护当做终生事业来对待。环保公益组织里人员更迭、人才流失的状况很普遍。常见的一个现象是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怀着一腔热情投身环保,几年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本领后热情消退,最终出于某些考虑选择离开这个行业。这种状况与前述提及的参与自然保护的动机不无关系,倘若自然保护从业者所追求的价值——无论是那八项价值中的哪一项——长期无法得到满足,那么热情确实难以为继。而且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每个人心中对各项价值的优先排序很可能会因内外部因素的影响而发生调整。
除了个体因素,还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方面与自然保护工作本身有关。绝大多数自然保护从业者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城市里电脑前度过。由于机构人员短缺、资金匮乏,往往一个人需要同时担负许多不同任务,工作不稳定且压力巨大,成长或晋升的空间有限,而且相较于其他工作强度和能力需求类似的职业岗位,自然保护从业者的薪资待遇水平普遍偏低。而且,保护机构就业机会不多,大部分基础工作都是由没有工作报酬的实习生或志愿者来完成。另一方面与社会规范有关,即社会对从事自然保护工作这项行为的社会意义所作出的衡量和判断。如果一个自然保护从业者感受到他所在意的人群认同他的职业选择及这份工作背后代表的价值理念,这无疑将使得他有更大的可能性坚持在自然保护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然而,现实情况是尽管全社会对自然保护越来越重视,多数公众仍不认为可以把它当做一份事业。主流社会的价值观过于单一地集中在对财富和权力的追逐,自然保护从业者常常不得不面对来自父母和同伴的压力。
缺乏实践能力
生物多样性所面临的威胁,无论是栖息地破坏、过度开采,还是外来物种入侵、环境污染,根本上往往是由于人作为个体或者群体所作出的决策引发的不同尺度上的行为所导致的。因此,解决这些问题很大程度上不得不着眼于人,以及围绕着人的各种利益博弈、决策机制、社会规范、文化和价值观。这对自然保护工作者尤其是保护项目负责人的实践能力提出了巨大挑战。在复杂的自然保护问题面前,单纯的动物学、植物学、生态学等自然科学学科往往显得苍白无力。国际上,跨学科的综合领导力越来越受到重视。总体来看,这种以应对现实保护问题为导向的实践能力包含相互嵌套密切联系的三个方面。
第一,自然保护从业者需要能够理性分析现实世界的保护问题。问题并非自然产生,而是由人们定义的,它代表的是人们所追求的理想状态和现状之间的差距。因此,以问题为导向就需要确定目标、描述趋势、分析动因、预测未来,在此基础上,寻找、评估和确定应对方案。逻辑和批判性思维尤为重要,在以问题为导向的过程中,不同学科的视角和方法得以有机整合在一起达成对问题更加全面的认识。
第二,自然保护从业者需要能够理解复杂的社会互动过程。任何的保护问题都是存在于特定时空的社会情境下,这个社会互动过程涉及各种各样带有不同身份认同的个体或群体,持有各自的视角和价值诉求,灵活地调用各自所掌控的资源,有意无意地运用各种策略,试图引导事情朝着他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自然保护工作者也处在这个权力博弈的互动过程中,他们需要具备深刻的自我认识和自省意识,同时具备足够的同理心、沟通交流技巧,并不断积累自身的影响力以帮助所有的利益相关者求同存异,达成高效合作。
第三,自然保护从业者需要能够有效地参与决策过程。保护的一个根本问题在于谁有权力来决定我们将如何对待自然,这个“我们”可能是一个机构、一个村子、一个城镇、一个国家,甚至是整个国际社会。决策过程包括最初对问题进行定义,到不同解决方案之间的博弈,再到做决议确定将要采纳的规则或方案,然后到决议的执行和落实,对整个过程的监控和评估,最后根据现实的反馈适应性地对决议进行调整。在实际生活中,这些活动往往并非按步骤线性发生,而是混乱地交杂在一起。自然保护从业者需要熟稔决策过程,从中寻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很显然,掌握这些知识和技能需要充分的学习和思考,更需要经验的不断积累。但是,当前国内高校自然保护相关专业的课程设置一般集中在教授单一学科的知识和方法,而忽视对上述综合能力的培养,这样的训练可能可以培养专业技术工作者,却难造就出自然保护亟需的人才。一些人可以在工作岗位上不断积累经验自我成长,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综合实践能力的不足是职业发展的一大瓶颈。
建议
未来中国的自然保护行业应该是怎样的?这个问题关系到我们对当下的判断,必须由相关政府部门、高校和研究机构以及民间环保组织等群体共同讨论。我们的一个初步判断是当前民间自然保护从业者,不论是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无法满足保护中国绿水青山的要求。改善民间自然保护从业者的状况,需要高校改进对自然保护相关专业学生的培养方案,需要国家对民间环保组织的发展提供制度保障,需要全社会投入更多资源支持自然保护行业的发展。
对于有意愿以保护自然为职业的年轻人,我们建议其以成长为兼具持续热情和实践能力的优秀保护工作者为目标。自然保护归根到底关乎全社会的福祉,而公益领域理想的人才应该德才兼备。
“德”涉及参与自然保护热情来源的动机和价值观,“才”是这份工作需要的多方面知识和技能,德是主要的,才次之。“才”可以通过更多学习和实践来提高,但要树立为公共利益服务的“德”,往往要有丰富深沉的生活体验来萌生出对生命意义和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觉醒、思考和反省。我们鼓励青年学生多一些时间以志愿者、实习生等形式去参与社会实践,在认识自己的同时收获对自然保护的直观认识。已经在自然保护机构工作的职场新人可以不断从实践中总结经验,加深自我认知,提升实践能力,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彼此守望互助,共同提升全行业保护自然的能力和水平。最后,不是每个对自然保护感兴趣的人都要立志成为自然保护从业者。心怀自然的人,即便不以拯救地球为职业,也可以在各自的岗位上为自然保护贡献一份力量。
(颜慧,成都理工大学应用统计学在读研究生;何畅,美国Reed College社会学在读本科生;高煜芳,美国耶鲁大学攻读自然保护和文化人类学联合博士学位,前二者作为志愿者参与高煜芳主持的关于中国自然保护人才状况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