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危机：俄罗斯的目标、策略和结果①

韩克敌

叙利亚危机：俄罗斯的目标、策略和结果①

韩克敌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直接干预，在战术上显示了很高的水平，但在战略上并不是很成功。俄罗斯不仅没有达成主要目标，改善和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关系，反而扩大了和土耳其、沙特等地区大国的分歧，恶化了其南部地缘政治环境。石油价格继续保持低迷，俄罗斯的国家形象也未得到改善，俄在全球和中东地区仍然处在被动局面。俄罗斯战略不太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于其脆弱的经济基础及较为个人化的决策模式。

叙利亚危机；伊斯兰国；俄罗斯外交；俄美关系；俄土关系；决策机制

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俄罗斯对阿萨德政府的支持是全方位的，包括武器、情报、能源、军事顾问、以及联合国的投票。但是，俄一直避免直接卷入冲突。2015年9月30日，俄罗斯突然直接介入叙利亚战事，俄军对“伊斯兰国”等反政府组织展开大规模连续地空中打击。这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第一次直接的军事行动，震撼了世界。2016年3月14日，俄突然宣布，从15日开始，从叙利亚撤军，再一次吸引了全球的关注。俄罗斯对叙利亚的突然介入和突然收手，有何战略考量？俄罗斯的行动，导致了怎样战略后果？

在世界范围内，对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为，有着迥然不同的评价。一些人对此赞不绝口，认为这使俄实现了战略翻盘，重回大国之巅。②俄《政治杂志》主编阿科波夫认为，通过克里米亚和叙利亚战争，俄罗斯获得了更有利的地缘战略态势，确立了“世界第二大全球力量”地位。Петр Акопов，“Операцией в Сирии Россия закрепира свое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е положение，”15 марта，2016．http：／／www．vz．ru／politics／2016／3／15／799680．html．俄罗斯取得了战略的成功，“展示了军事实力，改变了冲突态势，却没有陷入泥潭。”③Fyodor Lukyanov，“Putin's Foreign Policy：The Quest to Restore Russia's Rightful Palace,”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6,p．35．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俄罗斯的一次失败的冒险。④前奥巴马政府官员,安全专家斯泰西认为,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胜利得不偿失。Jeffrey A．Stacey,“Russia's Pyrrhic Victory in Syria,”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syria／2016－03－20／russia－s－pyrrhic－victory－syria．这自然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俄罗斯在叙利亚的目标是什么？俄罗斯采取了什么策略？俄罗斯的目标实现了吗？如何解释俄罗斯的行为？俄美叙利亚政策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叙利亚的未来在哪里？俄罗斯的决策机制如何运作？搞清楚这些问题，有利于我们对整个事件做出全面、准确、客观的评估和判断。

一、俄罗斯与叙利亚的渊源

叙利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产物。战后英法通过《赛克斯——皮柯协定》，划定了中东的版图。现在的叙利亚，建立在原奥斯曼帝国阿拉伯省的基础上，一战后主要由法国控制，1946年获得独立。

1970年，哈菲兹·阿萨德（老阿萨德）发动政变上台，开始长期执政。叙利亚是俄罗斯在中东的传统盟友。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苏联就和巴沙尔的父亲老阿萨德建立了紧密的联系。由于和以色列长期敌对，叙利亚需要外来支持。因此，老阿萨德政府向苏联靠拢。1972年，老阿萨德造访莫斯科，与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举行会谈。同一年，叙利亚将塔尔图斯港租借给苏联，成为苏联地中海分舰队的重要基地。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前后，苏联通过派遣军事顾问，培训军事人员，提供武器，给予叙利亚大量援助。1980年，苏叙双方签署了友好条约。在历次中东战争中，逐渐形成俄罗斯支持阿拉伯国家，美国支持以色列的这样一种状态。1977年埃及和以色列实现和解后，俄在中东的影响力开始迅速萎缩。1991年12月的苏联解体，加剧了这种情况。

苏联和俄罗斯联邦（1991年后）一直是叙利亚最大的武器供应国，叙利亚政府军几乎全部使用苏式武器。叙利亚有大量的俄罗斯侨民，有东正教堂，许多叙利亚人和俄罗斯人通婚。2011年利比亚政权更迭后，叙利亚在俄罗斯外交战略中的地位凸显。叙利亚成为俄在中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塔尔图斯港是俄在前苏联范围外唯一的军事基地，是俄在地中海唯一的支点。俄罗斯对叙利亚政府的支持，既是一种历史的惯性，又是基于现实的考量。从2011年开始，俄罗斯多次派出包括“库兹涅佐夫”号航空母舰、大型登陆舰和导弹驱逐舰在内的各种军舰，组成编队，前往叙利亚附近的地中海水域，执行任务、进行威慑。

2013年8月“化学武器事件”⑤2013年8月21日,在大马士革郊区古塔（Ghouta）等地区发生了化学武器袭击,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美国谴责阿萨德政府军实施了化武攻击,而俄罗斯认为化武袭击是叙反对派所为。联合国组成了专门的小组进行实地调查,调查报告确认发生了化学武器袭击事件,但却没有指明谁是凶手。爆发后，美国认定阿萨德政府负有责任。美、法等国政府决定对叙动武，奥巴马总统专门发表了全国讲话，并展开相关军事部署。关键时刻，由于美国国内对“动武”的支持不够，再加上俄罗斯适时提出了“化武换和平”倡议，这个建议被阿萨德政府和美欧接受。战争危机暂时缓解，美俄就召开第二次叙利亚问题日内瓦会议达成共识，叙利亚危机暂时缓和。直到2015年俄罗斯的直接干预。

长期以来，俄叙双方也存在一定的观念分歧。因为，无论是老阿萨德还是小阿萨德政府，主权意识强烈，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叙利亚一直将以色列当作最大的敌人。在黎巴嫩和巴勒斯坦问题上，俄叙双方也有不同看法。叙利亚领导人一直抱有一个大叙利亚计划，试图建立一个包括黎巴嫩、巴勒斯坦和约旦的大叙利亚，很多叙利亚人认为叙利亚和黎巴嫩本来就是一个国家。俄罗斯并不支持大叙利亚计划，也不支持叙以长期作战。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莫斯科也约束不了大马士革，比如戈兰高地问题、⑥戈兰高地位于叙利亚西南部,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被以色列占领。叙利亚政府一直希望收回戈兰高地,并将其作为双方实现和平的条件之一。俄罗斯不承认以色列的占领,也不赞成叙政府以武力收回。发展化学武器的问题。

二、俄罗斯行动的目标

俄罗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让人惊讶。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研究员斯坦诺维奇（Stephen Sestanovich）指出，俄罗斯突然强力干预叙利亚源自三个因素：俄连续十几年军费增长所带来的军力的提升；中东伙伴如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对叙利亚政府的支持；美国领导的联盟（土耳其、沙特、卡塔尔、约旦及其他国家）的犹豫和不团结。⑦Stephen Sestanovich,“Russia's Campaign in Syria：Three Things to Know”,November 4,2015 http：／／www．cfr．org／syria／russias－campaign－syria－three－things－know／p37219．然而，这些分析都是侧重客观方面的原因。从主观上看，出兵叙利亚，俄罗斯有三大直接目标：

第一、力图突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俄罗斯面临的困境，通过开辟新战线来转移焦点，其实质是一种战略的迂回，这是俄罗斯最大的目标。从2014年到2015年，因为乌克兰问题，俄和美国、北约、欧盟的关系紧张。从黑海到波罗的海，美国、北约和乌克兰频繁举行军演，展示实力、进行威慑。而俄罗斯采取了许多反措施，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2015年9月28日，在联合国大会上，普京公开批评美国，认为是其妄自尊大和冷战思维，导致了乌克兰危机。“冷战结束后，世界上出现了唯一的单极霸主。那时，处在金字塔顶峰的那个国家，产生了幻觉，认为自己既然如此的强大和特别，那么肯定比所有其他人都更加知道该怎么做。自然而然，也就不需要考虑联合国了。”“冷战期间形成的思维方式，以及部分同僚力图扩大自己政治版图的行为，占据了主导地位。首先，北约扩张这一路线还在持续。……在乌克兰，确实发生了这种情况，（北约和美国）利用大多数人民对当时乌克兰政府的不满，从外部挑动武装政变，最终导致内战爆发。”⑧普京：在第70届联合国大会上的发言。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0385上网时间：2015年9月28日。

短期内，危机的解决在乌克兰看不到前景，这种局面的僵持并不是俄罗斯所乐见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叙利亚危机是乌克兰危机的继续，是其衍生品。没有乌克兰事件，也就没有俄在叙利亚的强力直接介入。俄政府把叙利亚看成是解决乌克兰僵局的一个出路。很多人都注意到这一点。美国乔治城大学欧亚、俄罗斯和东欧研究中心主任斯坦特（Angela Stent）指出，通过叙利亚，俄成功将世界的注意力从俄在乌克兰的干预移开，使得西方更难以持续地孤立克里姆林宫。⑨Angela Stent,“Putin's Power Play in Syria：How to Respond to Russia's Intervention,”Foreign Affairs,January／February,2016,p．106．

第二、针对中东产油国，敲山震虎，试图推高油价。2014年以后，俄罗斯经济每况愈下。主要的外部原因一是油价的大幅下跌，二是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作为一个典型的能源依赖型的国家，高油价符合俄罗斯的国家利益，能源也是俄罗斯重要的对外策略手段。采取各种方式，抬高并维持高油价，一直是俄罗斯政府的目标。俄罗斯政府看到的是，局部战争与高油价的正相关性，特别是在中东地区。历次中东战争的规律是，冲突和战争必然会推高油价，特别是第四次中东战争（1973年）。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2011年的利比亚战争，都在短期内大幅抬升了油价。

长期以来，莫斯科一直对沙特等海湾产油国不配合俄罗斯的油气政策不满。在叙利亚的大规模行动，是对以沙特为首的中东产油国的一次武力展示。在谈判协商和武力恫吓之间，莫斯科往往交叉使用。能源和地缘政治密切相关，经济和政治密切相关。潜意识里，俄罗斯希望通过展示力量，“震住”海湾阿拉伯国家，促使对方与自己合作。

第三、高举反恐的大旗，赢得道德制高点。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介入乌克兰东部的冲突，对俄罗斯的声誉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联合国安理会和联合国大会的两次投票可以证明这一点。⑩2014年3月15日,联合国安理会就乌克兰问题投票,投票结果为13票赞成,1票反对（俄罗斯）,1票弃权。2014年3月28日,联合国大会就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公投问题投票,联合国193个成员国中,100票赞成、11票（包括俄罗斯）反对、58票弃权,其余未参加投票。该决议要求维护乌克兰的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宣布克里米亚公投无效,不能借此改变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的地位。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为违反了联合国宪章，违反了俄乌之间的双边条约和一系列的多边条约，违反了乌克兰弃核时俄对乌的安全承诺。俄在叙的行动打着“反恐”的旗号，是为凝聚共识，凸显俄罗斯的正义性，这在俄吞并克里米亚后显得尤为重要。

俄试图在“反恐”的问题上和西方找到共同利益，以缓和与美国、欧盟的关系。而核裁军和“反恐”是俄美之间最有可能实现合作的领域。冷战后，美俄的两个最重要的合作领域就是核武器的管控与打击恐怖主义（“9．11”事件以后俄美合作打击“基地”组织，打击塔利班）。2015年11月16日，在土耳其20国集团峰会（G20）期间，普京总统说：“如果我们的伙伴认为，现在是时候改变我们的关系，我们表示欢迎。我们从未拒绝合作，也没有关上大门。”他罕见地表示：“我们非常需要来自美国、欧洲国家、沙特、土耳其和伊朗的支持和帮助，以使这个过程（反恐）不可逆转。”⑪Responses to Journalists'Questions Following the G20 Summit,（Nov 16,2015）,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0704．

在叙利亚，俄罗斯想做的，并不是挑战美国，也不是想使美国难堪。相反，俄是试图通过“反恐”，找到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利益契合点，拉近与西方国家关系，凸显俄罗斯的不可或缺，以组成一个反对“伊斯兰国”的国际反恐联盟，促使美欧全部或部分停止对俄经济制裁。“反恐”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实际上，“伊斯兰国”一直将矛头对准西方国家，暂时未对俄罗斯构成直接威胁。

有人认为，俄采取干预行动的直接原因，是试图保留在中东的立足点和影响力。这是最明显也是最小的目标，这个目标并不需要俄罗斯直接出兵参战也能实现。通过给予阿萨德政府充分的财政、武器和情报的支持，就能做到这一点。实际上，在俄军介入之前，叙利亚战线已经基本稳定在拉塔基亚——霍姆斯——大马士革一线，叙政府军牢牢控制了沿地中海的海岸。

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普京总统和俄罗斯精英阶层的大国雄心。他们试图恢复俄罗斯在世界上的地位，不仅是大国，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大国。2014年3月25日，美国总统奥巴马曾嘲讽俄罗斯，认为其只是一个威胁其“近邻”（immediate neighbors）的“地区强国”（regional power）。⑫Obama Says Russia Is‘Regional Power,'Not America's Top Geopolitical Foe,（March,25,2014）, http：／／abcnews．go．com／blogs／politics／2014／03／obama－says－russia－is－regional－power－notamericas－top－geopolitical－foe／．“地区强国”这个词让很多俄罗斯人感到愤怒。叙利亚明显超出了“后苏联空间”（the post－Soviet space），超出了“近邻”。⑬关于俄罗斯的“近邻”和“近邻”政策讨论比较多,除了“immediate neighbors”,英文有时候也用“near abroad”,俄文使用“ближнее зарубежье”。近代以来，中东一直是世界地缘政治的中心区域之一，具有世界意义。普京在叙利亚行为的潜在意义在于，他希望证明，俄罗斯是一个世界大国，必须参与所有国际政治的重大决定。俄罗斯希望通过叙利亚，撬动全球，不仅改善自己的战略态势，还要刷新俄罗斯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存在感，彰显大国强国形象。俄罗斯人也认同这一点。“俄罗斯对叙利亚干预的一个主要目标，是赢得美国对其大国角色的认可。”⑭Dmitri Trenin,“Russia and Iran：Historic Mistrust and Contemporary Partnership,”（August 18,2015）,http：／／carnegie．ru／2016／08／18／russia－and－iran－historic－mistrust－and－contemporarypartnership／j3qm“通过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的行动，俄罗斯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图，恢复其作为世界强国的地位。不清楚的是，俄罗斯最近得到的，它能保持多久。”⑮Fyodor Lukyanov,“Putin's Foreign Policy：The Quest to Restore Russia's Rightful Palace,”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6,p．31．

按照俄罗斯政府的设想，如果在叙利亚取得成果，不仅乌克兰僵局破解，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环境得到改善，苏联解体后的国运得以扭转，普京个人的政治声誉也将攀上新高，他将成为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那样的人物，2018年总统选举也可保无虞。⑯从现在直到2018年,普京最大的任务,是2018年的总统大选。无论是自己继续参选,还是推荐另外的人接替,以延续自己的政策,都需要民意的支持。普京政府在促进经济发展方面并不成功,而如果在海外军事行动有所收获,提高俄罗斯在国际上的地位,无疑最能刺激俄罗斯民众的情感,赢得支持。

三、俄罗斯的策略

2013年以后，在叙利亚问题上，普京表现了坚定的立场。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两场危机的影响：利比亚危机和乌克兰危机。2011年的利比亚战争和卡扎菲的倒台，在俄罗斯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一些人认为，俄罗斯在利比亚问题上在联合国安理会投弃权票是错误的，这给了西方国家发动战争推翻卡扎菲政权的机会，俄罗斯不能犯第二次错误。⑰对于利比亚问题,作者在很多场合,听到许多俄罗斯学者表达类似的观点。例如,2011年10月,在萨哈林大学主办的学术会议上,俄科学院远东研究所所长季塔连科就表达过这种观点。而乌克兰危机强化了克里姆林宫的某种思维，它认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示强是摆脱危机的最好手段。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早有征兆。从2015年4月开始，俄军就开始将大量的武器装备、弹药、人员、房屋预制件运往拉塔基亚空军基地，在该基地修建了新的停机坪，机库，维修了跑道。大规模的军事部署始于9月。许多军用物资运送和基地建设行动都以人道主义、援助难民的名义进行。一些战斗机采取紧随运输机飞行的方式抵达，以掩饰行踪。由于美国的压力，北约成员国保加利亚对俄罗斯军机关闭了领空。俄罗斯军机通过伊朗和伊拉克领空抵达叙利亚。俄以军事演习为名，调动军队，模拟训练，实施战役机动。9月，俄罗斯在靠近中东地区的南俄连续搞了两场大规模军事演习：9月8日至12日的空天军演习和9月14日至20日的“中央——2015”军事演习。俄中央军区、里海分舰队、空军、空降部队、军事运输航空部队参加了这两次演习。这两场演习很有针对性，最后完成了对叙作战的总体部署。当时很多观察家错误认为，这两次演习是为了和美国在东欧的军事演习进行对抗。

在外交上，8月26日，俄叙签署驻军协议，允许俄在赫梅米姆基地永久驻军，俄军享受刑事和民事豁免，不受叙海关检查。开战前夕，9月26日，俄罗斯、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决定在巴格达成立四国情报中心，收集、整理、分析、交换与“伊斯兰国”有关的情报，协调行动。俄罗斯事先协调了伊朗和伊拉克，以给予这两国一定援助为条件（例如同意向伊朗交付S－300防空导弹系统），促使两国对俄战机和巡航导弹开放空域。在战争开始前，俄综合使用太空侦察、电子战、人力情报和地面渗透，完成情报收集和汇总，在这个基础上再发动空袭。

俄罗斯实施了最大程度的战略欺骗，以保证空袭的突然性。2015年9月18日，美国国防部长卡特和俄国防部长绍伊古举行电话会谈，专门讨论俄军在叙利亚的集结。绍伊古称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本质上是防御性质的”。⑱Syria Crisis：US and Russian Defence Ministers Hold Talks,（September 18,2015）,http：／／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34294640．9月4日，普京表示，没有派遣俄罗斯军队参战的计划。“我们正在寻求各种途径，但是迄今为止，你说的（派出俄罗斯部队）还未排上议程”。即使到了9月27日，也就是空袭三天前，在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采访时，普京再次否认，“在叙利亚的领土上或在任何其他国家，俄罗斯不会参与任何战斗行动。至少我们目前没有这个计划。”⑲US－Russia Tensions on Show as Putin and Obama Clash over Syria,（September 28,2015）, http：／／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5／sep／28／us－russia－tensions－on－show－as－putin－andobama－clash－over－syria．9月28日，普京在联合国的讲话，为在叙利亚的行动做了舆论和宣传上的准备。“建立在国际法基础上，从共同的价值观与共同利益出发，团结各种力量，以应对我们面前的新问题，建立真正的、广泛的国际反恐联盟。就像当年的反希特勒同盟一样，它可以把各种不同的力量团结起来，准备好坚定地反击那些如同纳粹一样邪恶和反人类（的组织）。”⑳普京：在第70届联合国大会上的发言。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0385上网时间：2015年9月28日9月28日，应俄方要求，普京和奥巴马在联大会议期间举行会谈，这是两国首脑自2014年乌克兰危机以来的首次正式会晤。在叙利亚问题上，双方分歧巨大。9月30日，正式开战前一小时，在巴格达，俄军派员通知美国政府，告知俄军飞行路线和轰炸地点，以避免两军误会。

按照西方国家的说法，俄罗斯空袭不仅针对占据叙东部的“伊斯兰国”，同时也空袭了叙利亚西部的一些大城市，例如霍姆斯（Homs）和阿勒颇（Aleppo），而这些地区很多并不在“伊斯兰国”的控制范围之内，而属于美国所谓的“温和反对派”。美国指责俄罗斯进行“无差别轰炸”、使用“非精确制导武器”，造成大量难民，以动摇欧洲。2016年3月1日，北约欧洲盟军司令布里德洛夫（Philip Breedlove）在美国参议院听证会上指出，这是故意地将“移民武器化”（weaponising migration）。㉑Breedlove：“European Security Situation‘Serious,'‘Complicated,'”（March 1,2016）,http：／／www．defense．gov／News－Article－View／Article／683569／breedlove－european－security－situationserious－complicated．西方国家认为，难民问题只会困扰土耳其、约旦、欧盟和美国，而不会困扰俄罗斯。因为，没有多少叙利亚难民，愿意流亡俄罗斯。

俄军在战斗中显示了高度的专业性，战机出动频率高，在打击目标和打击方式方面和美军相比各有侧重。俄军更多侧重“面”的杀伤，重点攻击“伊斯兰国”的基础设施，例如油田、油库、炼油厂、弹药库、兵营、指挥所、道路等。俄罗斯演练了一些新战法，检验了一些新武器，远程战略轰炸机和新型巡航导弹首次投入实战。按照普京总统本人的说法，俄军执行战斗飞行1万架次，摧毁目标超过3万个，其中包括200余处炼油设施。㉒普京：俄空天军在叙开展行动以来执飞1万余架次,摧毁目标超过3万个,上网时间：2016年5月10,http：／／sputniknews．cn／russia／20160510／1019198207．html．

美军作战的特点是定点清除，侧重“点”的杀伤，搞精确打击，往往针对“伊斯兰国”的高层。美国空袭出发基地设在叙利亚周边国家或美国航母上，空袭一开始侧重在伊拉克北部，随后向叙利亚境内扩散。美军的空袭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对“伊斯兰国”高层造成重大杀伤。根据美军战报，2014年12月，在摩苏尔，先后炸死伊斯兰国任命的两任摩苏尔地方长官哈姆多尼（Radwan Taleb Al－Hamdouni）和贾伯里（Hassan Hassan Saeed Al－Jabouri）。2015年1月24日，在摩苏尔附近，美国炸死了“伊斯兰国”化学武器专家马里克（Abu Malik）。2015年8月18日，在摩苏尔，被认为是“伊斯兰国”二号人物的法迪勒·哈雅利（Fadhil Ahmad al－Hayali）被炸身亡。12月24日，在叙利亚境内，炸死“伊斯兰国”负责策划恐怖袭击的领导人查拉菲·穆阿丹（Charaffe al Mouadan）。㉓Terri Moon Cronk,“Coalition Killed 10 Senior ISIL Leaders in December,”DoD News,（Dec 29,2015）,http：／／www．defense．gov／News－Article－View／Article／639489／coalition－killed－10－seniorisil－leaders－in－december2016年3月，在叙利亚，炸死“伊斯兰国”“财政部长”哈吉·伊玛目（Haji Imam）和“国防部长”西沙尼（Abu Omar al－Shishani）。㉔Carter：“U．S．Military Targets Key ISIL Terrorists,”（March 25,2016）http：／／www．defense．gov／News－Article－View／Article／705535／carter－us－military－targets－key－isil－terrorists．在俄美的联合打击下，“伊斯兰国”遭到重大损失，控制区域不断萎缩。但是，伊拉克北部最大的城市摩苏尔和叙利亚的拉卡仍然在“伊斯兰国”的手中。

需要注意的是，俄罗斯的撤军很大程度上是形式上和宣传上的，俄罗斯撤出了一部分军机，大约30架左右的苏－24和苏－25，直接介入作战的程度和规模也在下降，但是俄罗斯在塔尔图斯的海军基地和赫梅米姆的空军基地得到保留，这是一支进攻不足防守有余的部队。俄保留了支点，也保留了重返的可能。这是俄罗斯的伏笔。

四、俄罗斯行动的后果

在俄美的共同推动下，2016年2月27日，叙利亚冲突各方同意实施停火，重新开始日内瓦会谈。但是，迄今会谈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核心问题仍然是，阿萨德政府的去留。叙利亚又回到打打谈谈的局面。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突然，强力，这反映了普京的风格。俄罗斯军队的情报侦察、战场组织、战役指挥都非常成功。俄罗斯一系列武器得到检验，俄罗斯军队实战能力得到检验，俄罗斯军事改革的成果得到检验，一些新战法得到检验。在远离国土的地方，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复杂的军事行动，在当今的世界上，除了美国，没有第二家。事实表明，俄军仍然是一支让人生畏的力量。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主任特列宁认为，“俄罗斯再次能够震慑其他任何大国，在需要的时候保卫自己，（不仅）在其边界四周，（还能在）更远的地方有效地投送力量。经过四分之一世纪的军事虚弱（之后），俄军重新作为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回到欧亚大陆。”㉕Dmitri Trenin,“The Revival of the Russian Military,”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6,p．24．

宣布撤军时，普京自己评价“目标总体实现”。然而，从战略上看，在叙利亚的行动，是俄罗斯的一次战略冒险，难言战略上的成功。俄最主要的目标，是弥合与西方的分歧。但是，俄强势介入叙利亚不仅没有弥合与西方国家的分歧，反而扩大了分歧。除了乌克兰以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热点：叙利亚。双方在俄是不是将主要轰炸目标针对“伊斯兰国”，是不是轰炸了平民，是不是进行了“无差别轰炸”的问题上争吵不断。美国和欧盟没有减少或取消对俄经济制裁，反而延长和增加了制裁。2015年11月，尽管发生了巴黎恐怖攻击，但是在土耳其20国集团峰会期间，西方国家领导人专门举行会议，一致同意把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措施再延长6个月，至2016年7月为止。2015年12月18日，欧盟峰会认可了这一决定。12月22日，美国宣布，对俄罗斯施加新的制裁。2016年3月，美国宣布将对俄制裁延长一年，至2017年3月。2016年6月，欧盟28国一致同意，将对俄制裁期限延长至2017年1月。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另一个后果，是在客观上，激化了和许多中东国家、阿拉伯国家之间的矛盾，恶化了俄罗斯南部的地缘安全环境。叙利亚战争的规模进一步扩大，俨然成为一场由沙特阿拉伯和卡塔尔等国支持的逊尼派穆斯林和伊朗支持的什叶派穆斯林之间的宗教代理人战争。俄罗斯与土耳其，俄罗斯与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矛盾突然尖锐，甚至超过了俄与西方的矛盾。沙特开始组建自己的地区联盟，伊朗和沙特关系的持续恶化，也使中东局势日益复杂。此外，以色列对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为，对俄与伊朗、真主党的合作，向他们提供先进武器，也持异常警惕的立场。2016年4月17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首次在戈兰高地举行内阁会议，宣示主权。叙利亚外交部当天则致信联合国秘书长及安理会表示抗议。以色列的叙利亚立场是：伊朗、真主党和“伊斯兰国”势力撤出叙利亚领土，戈兰高地属于以色列。因为，伊朗、叙利亚、黎巴嫩真主党一直被以色列视为敌人。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为，使俄和沙特等国在石油领域的合作更不可能。沙特等国拒绝石油减产或冻结产量，对低油价采取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长期以来，俄罗斯和沙特一直位居原油产量的前两位，逐渐形成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和以俄罗斯为首的非欧佩克产油国之间的博弈。从下表可以看出，整个俄介入叙利亚战争期间，国际石油价格并没有得到提升，反而出现明显的下降。2016年4月17日，16个欧佩克和非欧佩克成员国，包括俄罗斯、沙特，在卡塔尔首都多哈召开原油“冻产”会议，主要因为沙特和伊朗、俄罗斯的矛盾，没有达成一致。

图1：北海布伦特原油月平均价格的变化（2015年9月至2016年3月）㉖Average Monthly UK Brent Crude Oil Price from March 2015 to March 2016．http：／／www．statista．com／statistics／262861／uk－brent－crude－oil－monthly－price－development／．

从道德层面看，俄罗斯也没有取得成功。俄罗斯一直指责，美国介入中东一些国家的内部事务，例如对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动武，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授权，是非法的。而俄罗斯这次的介入，也没有得到联合国的授权。俄罗斯政府辩解，它的行动得到了叙利亚合法政府的允许。但是实际上，从2011年开始的叙利亚危机，已经演变成为一场内战。叙利亚反对派，已经得到很多国际认可。俄罗斯所做的，实质是在介入一个国家的内战。

俄罗斯宣称是打击恐怖主义，但这并不被国际上很多国家所认可。2015年9月29日，在联大会议上，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嘲弄普京建立世界反恐联盟的提议很酷（cool story），但是让人难以置信。他质疑：“如果你（俄罗斯）就在你的家门口挑动恐怖主义，你如何去推动建立一个（国际）反恐联盟？如果你（俄罗斯）的政策就是通过傀儡政府发动战争，你还谈什么和平与合法性？如果你（俄罗斯）因为邻居自己（对国家道路）的选择而对他实施惩罚，你谈什么国家的自由？如果你（俄罗斯）不尊重任何人，你如何能期望得到别人的尊重。”㉗Statement by the President at the General Debate of the 70th Sess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 General Assembly．http：／／www．president．gov．ua／en／news／vistup－prezidenta－ukrayini－na－zagalnihdebatah－70－yi－sesiyi－36057．在联大会议上，不是美国总统奥巴马，而是波罗申科的发言，大大降低了普京28日联大发言的意义。

在这次干预行动中，形成了以俄罗斯为首的四方联盟（俄罗斯、叙利亚、伊朗、伊拉克）。然而，必须看到，这个联盟是临时性质的，很难持续。伊拉克政府和美国有矛盾，也有一定独立性。但是，在财政上和安全上，伊拉克仍然主要依靠美国。由于伊朗伊斯兰革命和伊朗核计划，美国对伊实施长期制裁，美伊矛盾凸显。然而。我们也要看到，伊朗和俄罗斯是世仇，波斯人从本质上不信任俄罗斯人。在里海划界问题上，双方存在严重分歧。当前，在扩大油气出口的问题上，伊朗和俄罗斯也有不同的利益。在对叙利亚政府施加影响的问题上，俄罗斯和伊朗实质处于一种竞争关系。俄罗斯军机过境伊朗，或者利用伊朗的军事基地，㉘2016年8月16日,俄国防部宣布,俄空军首次利用伊朗西北部的军事基地哈马丹（Hamedan）,对叙利亚境内的目标进行了轰炸。22日,伊朗外交部宣布,俄使用伊朗基地的授权已经终止,俄军机已经离开。伊朗国防部长达赫甘（Hossein Deghan）在接受伊朗国家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俄罗斯人的兴趣在于,展示自己是一个超级大国,以便在叙利亚的未来政治方面,保证自己的利益。当然,这中间也存在某种炫耀（show－off）和没有教养的（ungentlemanly）态度。”参见“Russia‘Showed－off'over Use of Iran Airbase for Syria Strikes,”http：／／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37154043．不会是无条件的，必须要给予伊朗某种回报。对此，俄罗斯人并不会感到舒服。阿萨德政府得到伊朗支持的“真主党”（Hezbollah）和“圣城军”（Quds Force）的支持，这两个组织都被美国列为恐怖组织。而在俄罗斯国内，对这些组织也存在不同看法。另一方面，俄罗斯发展和伊朗的紧密关系，无疑会对俄与以色列和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关系，产生负面影响。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普京的叙利亚政策很好的诠释了这一点。但是，俄罗斯行为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边界，中东远比乌克兰更为复杂，有更多的玩家，有更多的变量。2014年，俄罗斯从乌克兰开始，就踏上了一条风险之路。美国主导中东的局面没有改变。俄罗斯和战前一样，只是控制了叙利亚的一隅，虽然面积有所扩大。俄罗斯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巩固了美国在中东的地位，土耳其、沙特、以色列更加认识到美国的不可或缺。而东欧各国，都在加强和美国的关系。

五、俄土矛盾的激化

俄罗斯直接干预叙利亚的另一个直接后果，是俄土关系的急剧恶化。土耳其和叙利亚关系复杂。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叙利亚属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版图。一战后成为法国的殖民地。直到今天，土族人依然是叙利亚境内的第三大民族，在土耳其有大量的叙利亚难民。世界上很多国家都知道，土耳其和“伊斯兰国”有着某种联系，土实际上默许“伊斯兰国”招募人员通过土耳其，默许一些边境贸易。相比打击“伊斯兰国”，土耳其人更关心如何打击“库尔德国”。

俄土矛盾的突然凸显，出乎很多人的意外。其实，这有一个矛盾积累的过程。人们容易忽略土耳其和2014年发生的乌克兰危机的关系。土耳其和乌克兰隔海相望，土耳其和俄罗斯都自认为是黑海的主人。历史上，克里米亚汗国曾经长期臣服于土耳其帝国。克里米亚鞑靼人和土耳其人在文化和种族上更为接近。1783年，沙皇俄国吞并克里米亚汗国。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迎娶拜占庭帝国末代公主索菲亚后，莫斯科公国便以拜占庭帝国的继承人自居。近代以来，俄罗斯占领土耳其海峡的野心和以东罗马帝国传人自居对土耳其人构成严重挑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斯大林也尝试控制海峡，这导致土耳其最终倒向北约。历史是不容易抹杀的，它只会暂时掩盖起来。今天，我们在黑海沿岸，再次看到历史的惯性。

苏联解体后，土耳其的地缘战略地位相对有了改善，土对原苏联境内新独立的突厥国家（阿塞拜疆和中亚五国）加强了干预和渗透。土耳其对车臣等高加索穆斯林持同情立场。这引起俄罗斯的警觉。俄罗斯则一直和库尔德独立组织保持联系，认为他们是打击“伊斯兰国”可以依靠的力量。土耳其则一直把库尔德人视为心腹大患。安卡拉和莫斯科还分别支持因争夺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而敌对的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

俄罗斯直接介入叙利亚局势，使土耳其南部的安全形势受到巨大的压力。一方面俄罗斯的军事打击行动，导致了叙利亚北部战场态势的变化。叙利亚政府军在西北部战场不断发动攻势，打击了土耳其人支持的叙利亚反对派以及土耳其族。俄罗斯实施轰炸后，客观上增加了叙利亚难民的数量，很多人涌入土耳其，这让土耳其非常不满。土国内很多的民众要求政府做出反应，制止俄罗斯的轰炸。俄罗斯对叙利亚境内库尔德人的支持，也让土耳其异常愤怒。从战略态势上看，土有理由认为，俄罗斯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的举动，是俄南北包夹土耳其的一个战略。毕竟，在近代历史上，夺取黑海海峡一直是近300年俄罗斯的国策。

在2015年11月24日土耳其击落俄战机之前，土外交部多次向俄罗斯提出抗议，要求俄停止侵犯土耳其领空，停止对叙西北部的土耳其裔武装的打击。俄罗斯和美国尽管矛盾重重，但双方在避免叙利亚上空的军机冲突方面进行了有效的沟通。然而，在俄罗斯同土耳其之间，并未建立这种机制。俄对土耳其非常轻视，并不认可其在叙利亚的影响力，也不太尊重其“势力范围”和潜在利益。俄基本上没有对土耳其的抗议进行直接的回应，这也导致了土耳其国内的愤怒与不满。

乌克兰危机后，俄的对外战略进行了一些调整，大力加强对非西方大国的工作，包括中国、印度、土耳其、巴西、沙特等，而土耳其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作为北约成员国，土耳其没有加入西方对俄制裁，普京对此曾予以高度评价，赞扬其“奉行独立的外交政策”。2014年12月1日，普京特意访问土耳其，双方设立目标，要在2020年前，将双边贸易额从330亿美元增加到1000亿美元，2016年被宣布为“俄罗斯——土耳其旅游年”。俄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和土耳其博塔什油气管道公司签署备忘录，计划建设通过黑海海底经过土耳其的新天然气管线。俄土之争使这种战略濒于失败。土耳其也曾希望在西方和俄罗斯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但是，俄罗斯在叙利亚的举动，使这一前景受到巨大的冲击。

在俄罗斯，甚至在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很多人都认为，土耳其的埃尔多安总统是个独裁者。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土耳其的威望。自2003年以来，埃尔多安所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一直掌握着议会多数，他本人先后担任总理和总统。埃尔多安和普京相似，都以强人面目示人，都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近年，土俄两国关系一度十分紧密。对土耳其而言，长期被欧盟拒之门外让其愤怒。2013年11月，埃尔多安甚至表示，如果能被接纳加入欧亚经济一体化中，土准备放弃长期追求的加入欧盟的计划。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但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布鲁金斯学会的希尔（Fiona Hill）和吉里西（Kemal Kirici）认为，2015年11月24日土耳其击落俄战机，是土单独的决定，和北约没有关系。“除了去保护土耳其族人，这些土耳其人的朋友正在受到攻击，埃尔多安也是在维护土耳其在其邻国的利益。他正在证明，一旦这些利益被侵犯，土耳其采取独立行动的意志和决心。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但这次是埃尔多安和安卡拉（自己）的决定，去展示土耳其的牙齿。”㉙Fiona Hill and Kemal Kirici,“Clash of the Titans Brings down a Russian Jet,”http：／／www．brookings．edu／blogs／up－front／posts／2015／11／24－titans－clash－russian－jet－hill－kirisci．

土耳其击落俄军机是俄罗斯完全没有想到的结果。俄低估了叙利亚局势的复杂性和危险性。叙利亚和乌克兰相比，离俄国界更远，情况更为复杂，更难把控。和分崩离析的乌克兰相比，土耳其国内更为团结，军队更有战斗力。俄在叙利亚的军队集群和阿萨德政府的补给依赖于土耳其海峡进行运输。如果俄罗斯选择加大和土耳其的对抗，特别是长时间，大范围的对抗，土耳其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除非选择打核战争，否则俄罗斯并没有胜算。这也是普京最终选择忍让的原因。

俄罗斯在叙利亚和土耳其的冲突，客观上促使土耳其、乌克兰这两个黑海之滨的邻国加强了政治、经济和军事关系，因为他们面临共同的敌人。此前，在俄乌之争中，土耳其基本持中立态度。土耳其虽然对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半岛的行为进行了谴责，但是它并未加入西方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土俄保持了正常的贸易往来，土耳其向俄罗斯大量出口蔬菜、水果、家禽和鱼类，实际上在帮助俄罗斯缓解了西方制裁的压力。在俄罗斯夺取克里米亚之后，俄也经常雇佣土耳其商船，向克里米亚提供补给，后者无视基辅不准驶入克里米亚港口的禁令。

土俄交恶后，土乌两国深化了合作。2016年2月，土耳其总理达武特奥卢访问了基辅。两国宣布重启自由贸易谈判。3月初，双方又在马尔马拉海举行了联合海军演习。3月，波罗申科访问安卡拉，和埃尔多安主持召开了乌克兰——土耳其高层战略委员会会议。两国声明谴责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要求克里米亚摆脱被占领状态（de－occupy Crimea）。土耳其同意为乌克兰提供5000万美元的低息贷款和1000万美元的人道主义援助，并提供了5套野战医院装备。令人关注的是，陪伴波罗申科访问的包括克里米亚鞑靼人领袖丘巴罗夫（Refat Cubarov）和杰米列夫（Mustafa Cemilev），两人都被俄罗斯驱逐出克里米亚。

俄土战机事件后，俄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益发孤立。6月27日，埃尔多安致信普京，表达了某种歉意。7月土耳其军事国内发生政变后，8月9日，埃尔多安抵达圣彼得堡与普京会晤。双方关系有所缓和。但是，土耳其作为北约的一员不会改变，俄土的地缘竞争关系也没有实质性变化。由于近年的一系列冲突：2008年的俄格战争，2014年的俄乌危机，2015年的俄土冲突，2016年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有关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的冲突，从黑海到高加索地区，逐渐形成了土、格、乌、阿对俄、亚的局面，俨然历史上俄土对抗的翻版。俄罗斯南方的地缘政治形势，不是改善了，而是恶化了。

六、美国的叙利亚政策

自2011年叙利亚国内局势出现动荡以来，美国及其盟友立即介入，支持叙利亚反对派推翻阿萨德政府，力图拆散伊朗——叙利亚战略同盟。美国对阿萨德政权的指控，主要是两个：第一，独裁政权实施暴政；第二，制造和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例如化学武器。俄美都反对“伊斯兰国”，反对恐怖主义。俄美的主要立场分歧在于：是否承认阿萨德政府为合法政权；如何区分和判别恐怖主义组织。美国的反恐阵营绝不包括阿萨德政府，而俄罗斯坚持阿萨德政府是反恐的主要依靠力量，“拒绝和叙利亚政府和政府军合作是一个巨大的错误”。㉚普京：在第70届联合国大会上的发言。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0385．

2014年8月8日，美军首次对“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北部的目标发动空袭。9月10日，奥巴马发表讲话，宣布打击“伊斯兰国”的新战略，开始筹建“反恐”联盟。9月22日开始，美国开始对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目标展开空袭。美国组织了65国“反恐”联盟，帮助训练叙利亚“温和反对派”武装，对其提供武器装备援助。在俄罗斯发起空袭后，美国一方面继续自己的作战计划。另一方面，拒绝和俄罗斯进行“反恐”合作，拒绝向俄提供叙“温和反对派”的控制区域，拒绝共享情报。双方仅就避免双边军事冲突达成一定的共识和技术性解决方案，互相通报飞行路线。

奥巴马政府对俄罗斯的空袭予以批评。“我们拒绝俄罗斯的理论：每个反对阿萨德的人都是恐怖分子。”他指责普京进入叙利亚，“不是因为其强大而是因为其衰弱，因为他的代理人，阿萨德先生，正在崩溃。对普京来说，仅靠输送武器和钱财已经不够了，现在他投入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在回答记者提出的普京是否比奥巴马更智慧的问题时，奥巴马表示不认同，“普京上任的时候，俄罗斯经济正在上升，经济正在转向更为多元化，由于这些（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精彩的举措，俄罗斯今年的经济将萎缩4%，他们被世界孤立，不仅我们，他们的一些最紧密的贸易伙伴对其进行了制裁。他们在中东最主要的联盟是利比亚和叙利亚，卡扎菲先生和阿萨德先生，这两个国家正在分崩离析。他刚刚将部队和飞机派去支持阿萨德的政权，这将导致疏远整个逊尼派世界的风险。”㉛Press Conference by the President,October 2,2015．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5／10／02／press－conference－president．

2015年之前，奥巴马总统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曾经表达过军事干预叙利亚的三条红线：人道主义灾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使用（例如化学武器）；对美国的盟国构成威胁。但奥巴马政府一直没有对阿萨德政府进行直接打击，即使发生了2013年化学武器事件。在美国国内，许多人批评奥巴马的叙利亚政策，认为他乱画红线而不践行诺言，损害了美国的威望。在俄罗斯强力介入叙利亚和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奥巴马在美国国内再次面临批评和压力，要求其在叙利亚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有人批评奥巴马的叙利亚政策犹豫不决，是“选择不去选择”。㉜Paul J．Saunders,“Choosing Not to Choose：Obama's Dithering on Syria,”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choosing－not－choose－obamas－dithering－syria－14633．有人讽刺，“普京在干，奥巴马在看”。㉝Charles Krauthammer,“Putin Marches,Obama Watches,”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putin－marches－obama－watches／2015／10／22／82643b98－78e5－11e5－bc80－9091021aeb69_ story．html．美国前驻俄罗斯大使皮克林（Thomas Pickering）要求美国强力应对俄罗斯的挑战，因为“没有（立场）坚定，就没有影响力。”而“俄罗斯整体外交的核心特征是，无论何时，只要有机会，就攻击（ankle－kicking）美国。”㉞Justin Burke,“Assessing US－Russian Relations Post－Paris,” http：／／www．eurasianet．org／node／76136．

不能忽略，美国政府实际上拥有许多的反制措施，就像许多美国专家学者建议的那样：可以在叙利亚设立禁飞区；向反对派提供防空武器；支持库尔德武装和逊尼派武装；在乌克兰反制，提供杀伤性武器给乌克兰政府；加大对俄经济制裁等等。奥巴马拒绝采取以上措施，拒绝扩大干预的力度，拒绝派出地面部队，仍然坚持综合运用空中打击和派遣有限特种部队的做法。这种政策主要源自美国国内舆情的变化，源自奥巴马本人的认识，源自对中东局势的重新评估。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不是被动的选择。对俄罗斯在叙利亚作用的过分强调，容易忽略对奥巴马本身和美国舆论的分析和关注。

首先，美国很多普通民众对政府过度卷入国外事务感到厌烦，奥巴马政府认识到这一点。虽然政界人士支持美国加大干预力度的很多，但美国普通民众对此缺乏压倒性的支持。奥巴马曾经表态要接受1万叙利亚难民，尽管这个数字非常小，仍然遭到国内尖锐的批评。㉟2015年11月16日,美国24个州的州长表示,他们不会接受叙利亚难民。11月19日,美国众议院以289票赞成,137票反对的表决结果,决定暂停奥巴马收留1万名叙利亚难民的计划,要求对伊拉克和叙利亚难民进行更严格的安全审查。共和党非主流总统候选人特朗普之所以大受欢迎，和他激烈抨击美国在海外过度干预这种孤立主义态度不无关系。2016年2月9日，他公开表示：“我会看着他们（叙利亚难民儿童）的脸，（当面）说，‘你们不能来（美国）’。”㊱Donald Trump：‘I'll Look Syrian Children in the Face and Say They Can't Come,'http：／／www．telegraph．co．uk／news／worldnews／donald－trump／12147515／After－tomorrow－Donald－Trump－couldbe－unstoppable．html．2015年11月15日，正在竞选总统的前国务卿民主党人希拉里也表示：“我们必须将 ‘伊斯兰国’视为国际恐怖网络中首要的威胁。它不能被遏制，它必须被打败。……但是，这不能变成一场美国人的战争，尽管美国的领导很重要。”“我并不认为美国有多少责任，我确实认为，那是阿萨德、伊拉克人和该地区本身的事。”㊲Hillary Clinton：ISIS‘Must Be Defeated,'‘But It Cannot Be an American Fight,'http：／／www．cnsnews．com／news／article／cnsnewscom－staff／hillary－clinton－isis－must－be－defeatedbut－it－cannotbe－american－fight．

其次，奥巴马政府经过近8年的执政，日益认识到中东是一个烂摊子，叙利亚是一个“泥潭”（quagmire），异常复杂。叙利亚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牵涉到土耳其、沙特、伊拉克、伊朗和以色列。当前，美国和所有这些国家的关系都非常微妙。2016年4月10日，奥巴马接受美国福克斯新闻频道采访，在被问及“任期内犯的最大错误是什么”时，奥巴马表示：“我认为干预利比亚是正确的决定，可能（我的错误）在于，对干预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缺乏计划。”㊳Obama Admits Worst Mistake of His Presidency．http：／／edition．cnn．com／2016／04／10／politics／obama－libya－biggest－mistake／index．html．和俄罗斯一样，对利比亚的事件俄美都有反思。俄罗斯的反思是，不能再退让；而美国的反思是，干预要慎重。“当就军事介入叙利亚的程度做出决策的时候，我不得不做一个判断，一旦我们开始干某些事情，我们必须完成它，必须干好，我们是否具备（足够的）资源和能力（对叙利亚）施加重大的影响——想想我们仍然在伊拉克追击 ‘伊斯兰国’；我们仍然不得不支持对伊拉克军队的培训，他们的脆弱超过任何人的想象；我们在阿富汗也有很多事。”㊴Press Conference by the President,October 2,2015．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5／10／02／press－conference－president．

第三，从个人来说，奥巴马在竞选总统时提出的外交政策，是建立在对小布什的伊拉克政策激烈批评的基础上。他承诺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并采取了实际的步骤。奥巴马不希望作为第一个美国非洲裔总统，给继任者留下一场有争议的战争。

第四，叙利亚不涉及美国的核心利益。叙对俄的重要性比对美的重要性大得多，美在叙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对这样的地区，美俄在冷战期间有一定的默契。如果奥巴马针锋相对，俄罗斯强力介入叙利亚有可能将叙利亚内战变为一场俄美之间的代理人战争，也提高了俄美直接对抗的风险。对此，奥巴马表现了谨慎的态度。就像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奥巴马政府一开始就明确表示：美国排除军事选项。这就避免了美俄的直接对抗。美国选择在自己的优势领域，例如经济，和俄罗斯周旋。

俄罗斯宣布撤兵后，美国反其道而行，却选择适当增兵。2016年4月25日，在德国汉诺威，奥巴马宣布将向叙利亚额外派遣250名特种部队官兵，打击“伊斯兰国”，训练和支持当地武装，但不会直接参与地面作战。加上2015年美国已经派遣的50人，这样总兵力达到300人。

在反恐的问题上，毫无疑问，美俄都存在某种“私利”，或者说自我考虑。美一直将反对阿萨德政府摆在第一位，而将“伊斯兰国”的威胁摆在第二位，这是“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例如与“基地”组织有联系的“努斯拉阵线”）能够不断发展壮大的一个重要原因。俄罗斯则将维持阿萨德政府摆在第一位，为此目标，俄既打击“伊斯兰国”，又打击其他反政府派别。在叙利亚问题上，美国的困境是找不到一个支点，叙国内的反对派难堪大任，叙周边的国家不可依靠。而俄罗斯的困境在于，阿萨德政府是一个少数派政府，无论投入多少资源，也难以长久维持。在叙利亚，奥巴马更多是从美国国内政治做出的决策，而不是从国际层面，从美俄关系层面做出决策。而普京则相反，他更多的是从国际层面，从俄美角逐层面做出决策，而不是从俄国内层面做出的决定。俄罗斯国内对叙利亚战争的支持远远低于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当然，两人实际的政治地位，也对两人的决策产生了影响。一个在谋求连任，一个则去日无多。

七、俄罗斯突然撤军的原因

俄罗斯从叙撤军，本质上是一种策略的调整和战略的收缩。俄军撤出叙利亚，减少干预行为，不是收放自如，而是认识到了中东地区的复杂性，认识到自己能力的局限性，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可持续。因为，要完全消灭和根除“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和反政府组织，支持阿萨德政府恢复在整个叙利亚的统治，这两个目标单靠俄罗斯都无法完成。撤军有利于改善与西方国家的关系，改善与土耳其和沙特的关系，改善和叙反对派的关系。“莫斯科将不但能与阿萨德政权互动，也能与更广泛的相关参与者（各种政府反对派）互动。”㊵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普京的叙利亚战略日渐清晰,载2016年3月23日的英国《金融时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66764．同时在叙利亚，“伊斯兰国”有价值的军事目标已经被消灭殆尽。“伊斯兰国”采取了反措施，化整为零。除非派出地面部队，犁庭扫穴，否则俄罗斯军人几乎无事可做。

叙利亚战争期间，出现了两个意外：2015年10月31日俄客机在埃及的坠落和军机遭遇土耳其袭击。这二个事件表明，俄低估了叙利亚问题的地缘政治复杂性，低估了“伊斯兰国”的反击能力。俄的行为，不仅没有缓解和美国为首西方国家的关系，反而恶化了和土耳其、沙特等地区大国的关系。在全球范围内，俄罗斯的被动局面没有扭转。2014年，俄罗斯夺取克里米亚，介入乌克兰东部，虽然在领土上获得一些回报，但在经济上得不偿失，道德上受到广泛质疑。2015年，介入叙利亚也没有改变这种状况，反而使自己更为局促和孤立。俄罗斯对土耳其的经济制裁更像是无奈之举。由于处于西方制裁之下，在经济层面，俄罗斯需要土耳其超过土耳其需要俄罗斯。

前美国驻俄大使麦克福尔（Michael A．McFaul）比较了俄美最近5年的关系，他认为俄罗斯的处境比2012年前更为不利。2010年，在乌克兰，亲俄的亚努科维奇当上了总统。在前苏联范围内，创建欧亚经济联盟的计划进展顺利。欧俄关系和美俄关系得到改善，梅德韦杰夫总统参加了2010年北约里斯本峰会，提出发展俄与北约的战略伙伴关系。2010年，俄罗斯参加了对伊朗的制裁并起了重要的作用。2011年的利比亚危机，俄罗斯投了弃权票。2012年普京上台后，俄罗斯的政策发生逆转。此后，俄罗斯经济下滑，资本外流，GDP锐减（从2万亿美元降低到2014年的1．2万亿美元）。短期内，俄罗斯的轰炸帮助叙利亚军队和其盟友对其反对派发动反攻，而俄罗斯打击的反对派不包括“伊斯兰国”。从长远看，俄罗斯人的轰炸并不能在叙利亚全境恢复阿萨德的统治。㊶Michael A．McFaul,“the Myth of Putin's Strategic Genius,”New York Times,23 Oct,2015．

俄罗斯总体的财政状况，决定了俄罗斯在叙利亚行为不可持续。俄罗斯脆弱的经济不足以支撑其远大的雄心。按照普京2016年3月17日的说法，俄在叙利亚5个月的军事行动花费330亿卢布（约4．8亿美元）。普京否认在叙的军事行动对俄造成经济压力。他称在叙的介入非常有限，没有投入地面部队，只有空天部队、防空部队和侦察部队。俄在叙利亚的行动不会造成俄罗斯财政预算的紧张，因为只是将原本用于军事训练和演习的钱投入叙利亚。㊷2015年 12月 17日,普京在年度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http：／／en．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50971．但是，如果观察俄罗斯的宏观经济数据，俄罗斯迎来普京执政以来（2000年至2016年）最长的衰退期。根据俄罗斯联邦统计局数据，2012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为3．4%，2013年为1．3%，2014年为0．6%，2015年为－3．7%，2016年预计仍不乐观。此次经济衰退短期烈度可能不如2009，但延续时间更长，影响更大。

图2：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GDP）变化（2012至2015）

经济困难已经对俄罗斯的国防开支产生影响。2016年3月，俄政府宣布，2016年削减10%的国防支出，包括设备采购。维持阿萨德政权代价高昂，仅能源一项，莫斯科每年通过克里米亚半岛的刻赤港，需向巴沙尔政府提供20万吨液化石油气。叙利亚战争规模尽管非常有限，仍然对俄罗斯脆弱的财政，构成巨大的挑战。况且俄罗斯同时面临乌克兰东部和叙利亚两场冲突。为此，俄罗斯政府积极展开腾挪，希望其他国家，例如中国、金砖国家和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支持俄在叙利亚的活动，援助叙利亚政府，以分担它在叙利亚所面临的政治、财政和军事上的消耗和风险。

俄罗斯撤兵，实行战略收缩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决定。和进入叙利亚的决策相比，及时退出应该是俄国内一个大范围综合评估的结果，包括咨询了持不同意见的官员和学者。从乌克兰前总统亚努科维奇被推翻开始，俄罗斯的外交决策，首先是夺取克里米亚，然后介入乌克兰东部，再到直接军事干预叙利亚。俄罗斯的外交决策实际上处于一种情绪化和“赌一把”的气氛中。而从叙撤军的决定，标志其政策回归到某种理性。

八、俄罗斯的叙利亚政策的展望

从长期来看，俄罗斯的叙利亚政策面临某种困境。因为俄罗斯经济困难，而维持阿萨德政府代价高昂。阿萨德总统本人所具有的个人优点并不能改变这个政权的一些基本性质：一个少数派的政权、世袭制、威权统治。巴沙尔·阿萨德所属的阿拉维派，其人口只占叙全国人口的12%左右，即使加上支持它的基督徒，也不会超过叙利亚总人口的20%。

俄在叙利亚军事行动的成功，掩盖了俄罗斯与阿萨德政府的矛盾。俄罗斯政府和阿萨德政府有共同利益，也有不同利益。叙利亚政府希望俄给予更多的支持，俄军更深的介入。俄罗斯的撤军，是俄的单方面决定，并不符合阿萨德总统的愿望。普京行为的意义很清楚，俄罗斯军队是维护俄国家利益的工具，而不是维护叙利亚利益的工具，也不是维护阿萨德政府利益的工具。俄罗斯要保持独立的行动权，不能被阿萨德政府绑架。俄军不可能完全为叙政府服务，去收复所有的失地，重建对全国的控制。 《全球事务中的俄罗斯》主编卢基扬诺夫指出，“莫斯科的决策者几乎都认为，如果不进行改革，叙利亚现政府维持不了多久。”“俄罗斯在不放弃阿萨德的同时又与其保持距离。”㊸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普京的叙利亚战略日渐清晰,载2016年3月23日的英国《金融时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66764．“俄罗斯最终的目标，不是维持阿萨德——俄罗斯对他能施加有限的影响，也不是维持阿拉维派的统治。”“俄罗斯希望的是，在俄的参与下，在叙利亚建立一个经过改革的新政府，这个政府继续和莫斯科保持友好。”㊹Dmitri Trenin,“Russia and Iran：Historic Mistrust and Contemporary Partnership,”http：／／carnegie．ru／2016／08／18／russia－and－iran－historic－mistrust－and－contemporary－partnership／j3qm这些观点肯定是阿萨德政府所不愿看到的。

对俄罗斯领导人来说，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在叙利亚要介入多深。普京是一位现实的领导人，如果代价太大，风险太高，反对太烈，他不会排斥收缩、妥协和放弃。如果俄罗斯继续加大在叙利亚直接干预的力度和范围，俄军的大量伤亡是必然结果。俄国内民众很难接受重大人员伤亡。1979至1989年十年的阿富汗战争在俄罗斯民众的心中留下痛苦的记忆。在出现大量伤亡之前撤军或缩小干预规模，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未来，俄将更多回归传统做法，利用资金、物资和情报，给予叙利亚政府以支持。俄会避免再次大规模直接干预叙利亚局势。因为这样的干预代价高昂，后果难测。

虽然俄美对阿萨德政府的立场迥异，但在打击“伊斯兰国”，防范恐怖主义的威胁方面，俄美存在共同利益。在支持库尔德人的问题上，双方的立场也比较接近。未来，俄美在叙利亚实现某种程度的合作是可能的。叙利亚问题的核心是阿萨德的去留。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会长哈斯（Richard N．Haass）曾在英国《金融时报》撰文，提出阿萨德流亡莫斯科或许是一个选择。㊺Richard N．Haass,“Opponents of Isis Must Influence Not Isolate Russia,”Financial Times, November 24,2015．实际上，俄罗斯和美国一样，并不太关心叙利亚的国内治理，不关心叙利亚走什么道路。俄真正关心的，是俄罗斯的利益是否会得到维护，俄罗斯的权益是否会得到延续。莫斯科清楚地知道，如果阿萨德个人的去留，不影响俄罗斯的核心利益，俄不会排斥接受另一个代理人。在整个叙利亚危机期间，美国的政策稍有反复，从坚持阿萨德必须下台，到中途出现某种犹豫，含糊地表示应由叙利亚人民来决定，再到2016年5月3日，国务卿克里再次坚决要求他下台。实际上，在逊尼派占绝对多数的叙利亚，即使由叙利亚人民来决定，实行选举，阿萨德很难有获胜的机会。

人们经常说，一个国家的事，要由这个国家的人民来决定。但是，在叙利亚，叙利亚人民决定不了叙利亚的和平与未来，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因为，经过五年的战乱，叙利亚就像一个磁盘，被彻底地打破，变成无数的碎片。这是一个几乎不存在国家认同的社会，民众对部族和宗教派别的认同超过了对国家的认同。现在，能决定叙利亚未来的，只有叙利亚周边和世界上的大国，尤其是俄罗斯和美国。美俄可以督促叙利亚各派实现停火，维持基本的和平。但是，他们难以给叙利亚找到一条永久和平发展之路。

九、结语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在战役组织和战役指挥上取得了成功，而在战略判断和战略选择上，则难言成功。在依靠有限的资源，发挥最大的影响力，攫取最大利益方面，俄罗斯干得不错。但是，战术的成功并不能掩盖俄在实现预定战略目标方面的不足。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俄制裁没有取消，和俄罗斯的国家关系没有恢复正常。与土耳其和沙特等国的纠纷，使俄罗斯并没有摆脱孤立。俄罗斯所热盼的国际反恐联盟也没有出现。在世界范围内，俄罗斯的国家形象没有得到改善，而是招来较多质疑。无论是在全球层面还是在中东地区，俄罗斯的被动局面没有改变。俄不仅没有解开乌克兰这个套，反而又进入了叙利亚这个套。普京复兴俄罗斯的计划、组建欧亚联盟的计划，距离实现越来越远。

近年，俄罗斯出现两个严重的战略误判：没想到亚努科维奇会下台；㊻按照普京本人的说法,2014年之前几年,俄向乌克兰政府提供了价值约325至335亿美元的贷款、援助和各种贸易折扣,以支持亚努科维奇政府,维系俄乌关系。显然,投入如此巨额的资源和援助,是因为俄政府相信,只要给予足够的支持,亲俄的亚努科维奇政府完全可以站得住。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误判。参见：Посла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Федеральному Собранию,4 декабря 2014 года,http：／／kremlin．ru／transcripts／47173。没想到土耳其敢于反抗。第一个没想到衍生出了夺取克里米亚、介入乌克兰东部及随之而来的西方国家的制裁。第二个没想到导致俄土对抗和俄罗斯南部地缘政治环境的进一步恶化。在乌克兰，普京高估了俄罗斯的影响力，认为凭借俄罗斯的强力支持和高超的手腕，亚努科维奇完全能够撑得住。俄罗斯政府完全忽视了大多数乌克兰民众的感受。在土耳其方面，由于几百年的俄土战争，俄罗斯不断获胜，在俄罗斯人内心深处，有一种对土耳其人的蔑视。俄低估了叙利亚周边包括土耳其在内异常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所带来的艰巨挑战。这些误判的根源，是俄罗斯的战略雄心和战略实力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以及高度个人化的决策机制。

从决策角度看，强力干预叙利亚，凸显了俄罗斯决策机制的一些问题。近16年来（2000～2016），由于普京总统长期执政，他树立起巨大的个人权威。在俄罗斯，实际上不存在有影响的反对党和反对派（在俄罗斯国家杜马拥有席位的政党，包括统一俄罗斯党、俄罗斯共产党、自由民主党、公正俄罗斯党，在对外政策上，高度一致）。而在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内部，也几乎没有制衡的力量和不同的声音。在美国，奥巴马总统的决策受到国会、社会舆论、反对党、内阁成员的影响和制衡。而在俄罗斯，几乎不存在有效的制衡。普京总统非常自信，俄罗斯的国家决策实质成为一种小圈子决策。㊼普京总统的核心幕僚圈子包括：俄罗斯总统办公厅前主任伊万诺夫（2016年8月去职）；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秘书帕特鲁舍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长博尔特尼科夫；俄罗斯国家技术集团总裁切梅佐夫；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谢钦；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总裁米勒；俄罗斯铁路公司前总裁亚库宁（2015年8月去职）；俄罗斯内卫部队（国家近卫军）司令佐洛托夫；俄罗斯总统助理苏尔科夫。而不是开放式的集体讨论和各种观点的广泛参与。普京一个人，可以决定许多重大的事情，无论是政治、经济、军事还是外交。在俄罗斯，很大程度上，个人认知成为国家认知，个人判断成为国家判断。“（普京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说不，……会说 ‘您不能这样做’。”㊽Gleb Pavlovsky,“Russian Politics under Putin：The System Will Outlast the Master,”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6,pp．11,12．现在的俄罗斯，更多的是依靠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制，在进行决断。

个人决策的好处是速度快、效率高，特别是当一个国家出现一位雄才大略领导人的时候。然而，其缺点也显而易见。个人视野可能会存在局限，个人决断容易出现误判，个人错误难以得到及时纠正。尤其是出现领导人更迭时，国家政策的连续性很难保证。俄罗斯更大的问题在于，重建大国地位的努力主要不在国内，而是放在国外；没有用在经济上，而是放在军事上。一个国家只有经济和科技的发展才能带来持久的强大，一个国家只有国内制度的完善才能保障持久的繁荣。对此，俄罗斯人有同样的担心。卢基扬诺夫表示，俄罗斯未来更大的挑战在于经济。“近年，在利用西方国家的失误方面，俄罗斯显示了相当的技巧。但是，莫斯科却没有发展出一项连贯的经济战略。对莫斯科（如何）长期维持其刚刚恢复的国际地位（而言），这是一个威胁。”㊾Fyodor Lukyanov,“Putin's Foreign Policy：The Quest to Restore Russia's Rightful Palace,”Foreign Affairs,May／June,2016,p．35．

韩克敌，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副研究员。

①感谢编辑部和外审专家的意见和建议。文中观点，由作者个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