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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论争述评

2017-01-19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太史公论者王国维

张 大 可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论争述评

张 大 可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学术界关于司马迁的生年有六种说法,王国维和郭沫若两说影响最大且有文献依据。王氏推定司马迁生年为公元前145年,郭氏支持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35年说,两说有十年之差。按公元前135年说推之,司马迁年10岁前蒙童耕牧,18岁前问学于孔安国、董仲舒,25岁奉使为钦差大臣,这几个坐标点都是不合情理,不能成立。按公元前145年说推之,少年司马迁18岁前耕牧,二十二三岁南游归来后问学于孔安国、董仲舒,元狩五年28岁仕为郎中,经过六七年的历练,在35岁时奉使,不仅合情入理,均有考证文献支持。由此可见,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年可为定论。

司马迁;生年;司马迁行年;考订

一、百年论争由来

司马迁生年,学术界推定有6种说法。除王国维、郭沫若两说外,另外四说为:其一,生于景帝四年戊子(前153)说,此说见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一《子长游踪》条;其二,生于汉景帝后元戊戌(前143)说,此说见周寿昌《汉书注校补》卷四十一;其三,生于武帝元光六年壬子(前129)说,此说见张惟骧《太史公疑年考》;其四,生于汉武帝元朔二年甲寅(前127)说,此说为华山道士所主张,见康熙《韩城县志》载翟世琪《重修太史庙记》。这四种说法,持说者均无论证与文献依据,大抵出自臆断,皆无讨论价值,可以不论。其中以王国维和郭沫若两说影响最大而有文献依据,王氏推定司马迁生年为公元前145年,郭氏支持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35年说,两说有十年之差。一个人的生年只能有一次,故两说中有一说为误,于是展开争论,在20世纪50年代中和80年代初掀起两次全国性大争论,王、郭两说各有信从者,双方争论文章60余篇,迄今无定论,王说略为占优,近年来郭说有高涨之势。

学术界第一个考定司马迁生年,以及卒年的学者是王国维。1916年,他在《广仓学窘丛书》发表《太史公系年考略》,推定司马迁生年为景帝中元五年,即公元前145年,故学术界通称为“景帝中五年说”,或“前145年说”,又省称“王说”。到了1923年,王氏针对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氏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35年的新说*桑原文的《关于司马迁生年之一新说》,参见1922年刊于日本《东洋文明史论丛》,1929年重发于日本《史学研究》第一卷第一号,收入《桑原骘藏全集》第二卷。桑原文核心论据为“早失二亲说”以证司马迁生年为公元前135年。中国学者李长之直接引入自己的论文《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之中为第一条立说证据。,重发他的考证文章,收入《观堂集林》卷十一,改换题目叫《太史公行年考》,全文不变,仅在题目上改“系年”为“行年”,这一字之改用以昭示考证司马迁生年的方法,即排比行年为论据,十分自信。

根据王国维的考证,1955年是司马迁诞辰2100周年纪念。郭沫若在当年的《历史研究》第6期上发表《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的文章,支持李长之主张的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学术界通称“建元六年说”或“前135年说”,又省称“郭说”。同期《历史研究》还发表李长之先生的旧作《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举证十条以立其说,作者化名刘际铨*李长之文《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最早发表于1944年5月出刊的《中国文学》第一卷二期,后收入1948年开明书店出版的李氏专著《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中。。

郭说终止了1955年学术界纪念司马迁诞辰2100周年的研究盛会,引发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学术大讨论。随后由于历史原因沉寂了20余年,到了改革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初,争论再起。两场争论,王说理据占优。1985年,中国历史研究会在南京召开年会,率先纪念司马迁诞辰2130周年。1995年,陕西省司马迁研究会在西安召开纪念司马迁诞辰2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2001年中国史记研究会成立,于2005年、2015年两次在司马迁故里陕西韩城市、陕西渭南师范学院召开纪念司马迁诞辰2150周年、2160周年学术研讨盛会。特别是2015年由中国史记研究会与渭南师范学院联合主办的纪念司马迁诞辰2160周年国际性学术研讨盛会,中国史记研究会推出了《史记论著集成》20卷、《史记论丛》专辑6卷、《史记通解》全9册,总字数两千余万字,可以说是对1955年缺失的纪念司马迁诞辰2100周年学术盛会的一次补课。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激发了郭说信从者,即前135年说论者,近年来不断发声,提出所谓“新论”,似有高涨之势,并要求在2015年纪念司马迁诞辰时改2160周年为2150周年,于是司马迁生年的话题重启。中国史记研究会、北京史记研究会决定在2016年两会召开的年会上,同时展开司马迁生年疑案的研讨。两会秘书处组成联合编委会,在中国史记研究会第十五届年会论文集《史记论丛》第十三集,北京史记研究会第三届年会论文集《史记研究》第一辑中发布研讨论文。这次学术研讨,不开发“新论”,不炒剩饭,而是着力梳理百年论争双方的论点论据,作出总结,画一个句号。本文实质是一篇综述。综述有两种写法,一是只做情况介绍,梳理论争双方的甲说乙云,不作论断;一是有鲜明的观点,对论争的问题画一个句号。本文属于后者,笔者认为前145年说可以为定论,于是用“述评”代“综述”,以表明立场。

以上回顾司马迁生年百年论争的由来,也就是问题的提出。

二、王国维考证司马迁生年为公元前145年,论点坚实,方法正确,逻辑严密

考证司马迁的生年,王国维和郭沫若两家都是根据《太史公自序》的三家注来推算的。

司马谈卒于元封元年。《太史公自序》云:“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司马贞《索隐》在这一句下注云:

《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元封〕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

元封三年,即公元前108年,司马迁年二十八,郭沫若据此推算,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

司马迁当了五年太史令,汉武帝改元太初,颁布新历,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故张守节的《正义》就在“五年而当太初元年”下加按语说:“案:迁年四十二岁。”太初元年是公元前104年,迁年四十二,王国维据此推算,当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

表面上看,司马贞与张守节均为初唐同代人,又同出一个师门,都是张嘉会的学生,两人的话具有同等价值,不分伯仲。但司马贞引用了文献,《博物志》所载汉时簿书《茂陵中书》的材料;而张守节直以按语出之,没有说明其言所据何书,因此,《正义》的价值应低于《索隐》,这也是若干持前135年说论者的口实*例如赵光贤在《司马迁生年考解》一文中就说,怎么能把张守节来历不明的说法,凌驾于有最高价值的《博物志》原始材料之上呢?参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3期第73~79页。。但王国维不这么看,他的识见高于形而上,首先调查十年之差的原因在哪里,有两个可能:其一,两说的材料来源是否不同,是否可靠,这是头等大事;其二,两说在流传中发生了数字讹误。《索隐》所引转自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王国维用两条敦煌汉简的行文格式来证明《索隐》所引确系汉时簿书,非魏晋人语,为“最可信之史料”。《正义》的依据在哪里呢?张守节直以按语出之,必有所据。正因张守节与司马贞是同时代人,所见材料应当是同一来源,结论亦当本《博物志》。既然材料没有问题,十年之差的产生,必然是在传抄流传中数字发生了讹误,即数字讹误说,这是王氏立论的基石。

王国维考证的价值,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意义。

(一)论点坚实

所谓论点坚实,即指前文所说立论基石“数字讹误说”不可动摇。《索隐》《正义》既然材料同源,否认这一论点,必然的逻辑就要承认司马迁有两个生年,这当然是荒谬的。郭沫若、李长之皆否认数字讹误说,其说法是给《正义》的按语“迁年四十二岁”找出路,说张氏按语是指司马迁一生只活了四十二岁,这就违反了汉时簿书论述行年的文例。王国维引据的敦煌汉简两例,郭沫若补充的居延汉简十例,《博物志》所引《茂陵中书》司马迁以太史丞为太史令,“年二十八”,皆指行年的年岁,而不是一生的年寿,只有人死的时候才会说他一生的岁数。例如《孔子世家》:“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无事迹可述,或事迹不值得记述,只写他一生活了多少年,人死已包含其中,这当然是指一生的年寿。仍以《孔子世家》为例:“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术,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皆为记述终止语,所记数字才是指一生的年寿。《正义》按语“迁年四十二岁”与《索隐》所引《博物志》“司马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同例,皆非终止语,“四十二”与“二十八”都指的是行年岁数,而不是一生的年寿。

(二)方法正确

方法正确,指王国维推定司马迁生年不是想当然,钻牛角尖,玩文字游戏,而是实实在在作考证。王国维取信《正义》而舍《索隐》用了两个方面的考证。一是用校勘学鲁鱼亥豕形体相近致误的常理推断;二是排比司马迁行年来验证。

1.鲁鱼亥豕之误

假定《正义》讹误,则十年之差为“三十二”讹为“四十二”;如果是《索隐》讹误,则为“三十八”讹为“二十八”。王国维说:

三讹为二,乃事之常;三讹为四,则于理为远。以此观之,则史公生年,当为孝景中五年,而非孝武建元六年矣。

对此,徐朔方有如下评论:

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一文指出:“汉人写‘二十’作‘廿’,写‘三十’作‘卅’,写‘四十’作‘卌’。这是殷周以来的老例。如就廿与卅,卅与卌而言,都仅一笔之差,定不出谁容易,谁不容易来。”但是现在发生争论的并不是汉人的写本,而是唐代《索隐》的写本,王国维说“三讹为二,乃事之常;三讹为四,则于理为远。”这句话用来说明汉简,确实“都是一笔之差,定不出谁容易,谁不容易来”,但若用来说明唐代写本存在的问题,再考虑到《正义》对《索隐》原有修订补充的关系,王氏说法就不能轻易加以否定[2]。

我们认为徐氏的说法是中肯的。据程金造先生的考证,司马贞稍年长于张守节,《索隐》早于《正义》20年问世,后出的《正义》对《索隐》有疏通、修订与补充的关系。张守节按语是依据《索隐》“年三十八”之文推断出来的,《索隐》是在唐代以后流传中“三十八”讹为了“二十八”,王氏的常理说当然不能轻易加以否认了。

2.排比司马迁行年考证

如何论证《正义》与《索隐》的是非,最可靠的方法是找出司马迁行年的几个坐标点,进行行年排比,看哪一个生年最合理,不要在任何后人举证的孤证上纠缠,这才是科学的论证方法。王国维考证司马迁的生年,就是从行年研究入手的。他的论文初名《太史公系年考略》,过了七八年改名《太史公行年考》重新发表,将“系年”改“行年”一字之差,确有极大深意。“系年”就是编年,作年谱,“行年”强调其人生轨迹的经历。王国维排比行年方法的具体运用详见本文第三部分。

(三)逻辑严密

赵光贤驳难王国维,怎么能把张守节来历不明的说法凌驾于有最高价值的《博物志》原始材料之上呢?这正是王国维识见高人一筹的地方,不是表面上看谁有据,谁无据,而是发现《索隐》说与司马迁行年不相符,于是用严密的逻辑推论出《正义》与《索隐》同源。因为按语是结论,它必有前提,必有所依,或是赞同,或是补充,或是驳难。《正义》按语是一种赞同语,但数据不同,所以结论是数字讹误。

三、郭沫若、李长之主张司马迁 生年为前135年说无一考据

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举证三条驳难王说,李长之《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举证十条以立其说。郭、李两文以主观认定当事实,以推论代考据,不足为信。对郭李两文的考据,分述于次。

(一)郭文驳难王说,举证三条,皆有辨无考,不能成立

郭文第一条用汉简记录数字连体书写的殷周老例,驳难王国维的常理说,虎头蛇尾,无果而终。郭文说:

汉人写“二十”作“廿”,写“三十”作“卅”,写“四十”作“卌”。这是殷周以来的老例。如就廿与卅,卅与卌而言,都仅一笔之差,定不出谁容易,谁不容易来。

既然定不出谁优谁劣,必然的逻辑,《索隐》与《正义》在天平的两端是平衡的,在理论上,《索隐》与《正义》都有可能发生讹误,到底是谁家讹误要作考证,拿出证据。郭文拿不出考证,效法李文,金蝉脱壳,笔锋一转:“因此,这第一个证据便完全动摇了。”此指王国维说《索隐》“三十八”讹为“二十八”完全动摇了。岂止“动摇”,而且是“完全”的动摇。请问:证据在哪里?答曰:没有。

郭文第二条,未加考证就主观认定“年十岁诵古文”即是向孔安国问故,证明司马迁晚生十年正好与王国维说迁年二十问故于孔安国吻合。这也是未作考证的主观认定,取巧借力王国维之说以立说,王错郭亦错,是没有价值的。

郭文第三条说董仲舒元朔元狩间已家居广川,司马迁向董仲舒学习不知在何处,“在京有可能,在广川也有可能”,“年幼时曾见董仲舒”,“如在广川,那就更晚几年(按:指司马迁十七八更晚几年)也没有问题了”。郭文用此以驳难王国维司马迁年十七八向董仲舒学习。此处仍未见郭文有任何考证,而且十分有趣,郭文承袭王国维的错误以驳王国维。董仲舒晚年家居茂陵,《汉书·董仲舒传》鲜明记载“家徙茂陵”,王氏、郭氏均不察,可证郭文匆忙草就。郭文的第二第三两条驳难是典型的文字游戏,与司马迁生年的考证几乎没有关系。

司马迁向孔安国问故,向董仲舒学习,在二十岁南游归来的二十三四至二十七八岁之时,当元朔末至元狩间[3]。王国维并未说司马迁年十岁向孔安国问故,但说“年十岁随父在京师诵古文”,“年二十左右向孔安国问故”,见董仲舒“亦当在十七八以前”,也是以推论代考据,是不成立的。郭文借势辩驳,亦未作考证,当然不成立。考证是一个用力勤而细致的功夫,无论王国维还是郭沫若,用力不到也必然漏洞百出,此可以为考证工作者戒。

郭文开篇用了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补充了十条居延汉简证明《索隐》所引《博物志》为“最可信之史料”,可以肯定这是有价值的,但对于考证司马迁的生年没有超出王国维一步,它只是给人一个印象,王氏考证“证据不够”,为自己紧接的三条驳难作铺垫。而郭文的三条驳难,只是给读者造成一个错觉,似乎有三条考证,三条证据,其实哪一条都不是。

(二)李文十证,亦无一考据

李文发表未受社会关注,由于郭文引为奥援,才声名鹊起。陈曦教授撰有专论:《李长之关于司马迁生于前135年说举证十条无一考据》[4],对李文已作了逐条解读,本文不再重复,这里仅对影响最大的第一条“早失二亲说”与第四条“空白说”略作述评。

1.李文第一条“早失二亲说”

郭李两文均声称,26岁死父亲可以说“早失”,36岁死父亲不可说“早失”。这一条如果成立,只是一个论点,为什么26岁可以说“早”,三十六岁不能说“早”,要作考证来说明。李长之未作考证,放了一个烟幕,说“他(指司马迁)决不能把父母是否早死也弄不清楚”,偷换概念,转移视线,避开了回答“早失二亲”,把待证的论点,偷换成了证明前135年说的证据。郭沫若称其为驳难王国维的“致命伤”,真是莫名其妙。

“早失二亲”,断章取义可以有多种解释。按常规这个句子不添加字解释,主语为二亲,即“二亲早失”,指双亲走得早,为了突出“早失”而倒装。双亲走得早,又可以有三种意义。一是双亲走得早,当儿子的没有尽孝,感到失落;二是双亲走得早,儿子很孤独;三是双亲早已走了,儿子已无牵挂。视语法环境确定其义,或语义双关,三者皆有,《报任安书》正是如此。如果“早失二亲”为无主语句,添加说话人为主语,即“仆早失二亲”,主语承上省,指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双亲。有人形容汉语是一种飘动的语言,词性可以活用,在不同的语法环境就有不同的解释,但语法环境确定了就只能有一种解释。《报任安书》中的“早失二亲”,前后共是五句话,连贯起来只能是一种解释,指双亲走得早。让我们共同来分析。

《报任安书》云:“今仆不幸,早失二亲,无兄弟之亲,孤身独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哉?”

语译如下:

现在我很不幸,父母早已死了,又没有兄弟,孤独只身,少卿,你看我是一个怀恋妻子、孩子的人吗?

司马迁遭遇不测,交游莫救,左右不为一言,没有了父母兄弟,身边无一个亲人可诉衷肠,感到十分孤独。这也好,我如果以死抗争,也没有父母兄弟的牵挂,难道我是一个留恋妻子、孩子而丧失大义的人吗?在这一语法环境中,“早失二亲”只能有一个解释,指双亲走得早。按王国维说,《报任安书》作于太始四年,上距司马谈离世的元封元年是十八年;如果按清赵翼说作于征和二年,则上距元封元年是二十年,当然可以说“早失”,这与“三十六岁”或“二十六岁”有何干系?

郭沫若、李长之不顾语法环境,断章取义“早失二亲”,在他们的笔下成了年纪轻轻失去父母,按这一解释,愈是年幼愈是孤苦,当然“二十六岁”比“三十六岁”更贴近情理。但在古代讲究礼制的社会,如果儿子比父母走得早,即便是六十、七十、八十都可以说“早失”。抛开父子关系,一个有作为而未尽天年的人死得早令人惋惜,多大年岁是一个界限呢?“颜渊早夭”,一说颜渊死时32岁,一说42岁,无论哪一说均已超过26岁。20世纪50年代中的大讨论,郑鹤声、程金造就以此驳难郭沫若、李长之的“早失二亲说”不成立。于是又有前135年说后继论者出,一个争辩说,郭李说的是“早失二亲”,郑、程讲的是“儿子早失”,偷换了概念[5]。由于古代文献找不到“早失二亲”为年纪轻轻死了父母的解说例证,郑、程不得已从礼制中替郭、李找依据,反向说为证,这不叫偷换概念。又一个后继论者说,古人称“三十而立”,“二十六”未到而立之年可以说“早”;“三十六”已过而立之年就不可说“早”[6]。只可惜这一雄辩是前135年说后继论者的附会,不是《报任安书》要表达的意思。

本文不惜笔墨分析“早失二亲”,因为这是郭沫若驳难王国维拿得出手的唯一论据,并声称是王国维的“致命伤”;同时还是李文十条的第一条论据,又是前135年说后继论者津津乐道的论据,必须说透。在此还有两点补充。第一点,郑鹤声、程金造两人的驳论就事论事,没有抓住要害。以年纪轻轻失去双亲来解释“早失二亲”是郭、李断章取义的强加,是一种错误的解读,这才是要害。这就是本文的第二点补充:有意错解,至少李长之是有意错解。证据在哪里?证据就在李文同一条的偷换概念中。李文第一条的全文如下: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明明说:“早失二亲。”(据《汉书》)如果生于前145年,则司马谈死时,迁已经三十六岁,说不上早。他决不能把父母是否早死也弄不清楚。假若生于前135年,迁那时便是二十六,却才说得过去。

36岁死父亲,“说不上早”,26岁死父亲,“却才说得过去”,这是指年纪轻轻死了父亲,什么年龄可以说“早”,什么年龄不可以说“早”,“早”与“不早”主体指说话人。“他决不能把父母早死也弄不清楚”,这一句的“早”与“不早”,主体是指死者,即父母离去时间的长短。这一句才是正解,说明李长之是读懂了“早失二亲”的。“早失”的两种概念,即两种解释是不兼容的,李长之是作文高手,他巧妙地用文字连接起来,偷换概念,仿佛成了一条证据。这里我们要回答李长之:你读懂的意思,根本就不是司马迁的。郭沫若引援李文,斩钉截铁地说这一证据是王国维的“致命伤”,郭氏是误读“早失二亲”而引援,还是有意而引援,那就不得而知了。

2.李文的第四条“空白说”

此条“空白说”最受前135年说后继论者的追捧,李文是怎么讲的呢?李文说:

如果照郑鹤声的《年谱》(他也是主张生于前145的),司马迁在元朔五年(前124年)仕为郎中,一直到元封元年(前110年),前后一共是十五年,难道除了在元鼎六年(前111年)奉使巴蜀滇中以外,一点事情也没有吗?这十几年的空白光阴恐怕就是由于多推算了十年而造出的。

司马迁写历史人物传记,不是开履历表,不是记流水账,而只写每个历史人物的重要言行,只写大事,突出重点。《太史公自序》着重写司马迁父子怎样写《史记》,对司马谈出仕三十年,只用了一句话概括“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然后倒叙又只写了与作史有关的三件事:《论六家要指》、培养司马迁、临终遗命。不只是司马迁,二十四史都是这个写法,如果按照李长之逐年对照无空白的读史方法,二十四史个个人物都有空白。再说,历史人物不是个体孤立的活动,而是群体交际,人物传记详于此略于彼,此处未写不等于是空白,这都是常识。只是不愿去做艰苦的考证,或是有意删略他的考证,为了某种目的而制造“空白”说。李文在结束时说,《史记》是一部充满浪漫色彩的诗史,应当出自一个“血气方刚,精力弥漫的壮年人”之手,年龄应当在“三十二岁到四十几岁”,不能是“四十二岁到五十几岁”,“那是一部成人的东西”。这大概就是李氏要司马迁晚生十年,而又要司马迁早死,一生只活了四十二岁的原因吧。《史记》是一部文史名著,由于它以人物为中心述史,才兼及文学。《史记》定位,第一是历史学,第二才是文学。文学创作可以产生神童作家,而历史记述要博闻强记许多历史知识,不假以时日,创作不出伟大的历史著作。本文前面说到王国维、郭沫若两位大学者,用力不到位,写一篇论文都要漏洞百出,遑论恢宏论著。《史记》《汉书》都是父子两代人的结晶,古今中外伟大的历史著作未闻产自青年学者之手。李文说《史记》只能出自一个“血气方刚,精力弥漫的壮年人”之手,那么司马谈发凡起例,三十年的作史到哪里去了?可以说李长之的考证目的是一种浪漫的奇思妙想,于是“空白说”也就这般地幻想出来了。

李文的“空白说”不能成立,有施丁[7]和笔者[3]两人的考证,自元朔三年南游至元封元年奉使还报命,即公元前126至公元前110年之间17年,司马迁行年有如下内容:

元朔三年(前126),开始南游;

元朔五年(前124,张说)或元狩元年(前126,施说),此年左右,“过梁楚以归”。

元朔末至元狩五年,司马迁二十三四至二十七八,问故于孔安国,受学于董仲舒。

元狩五年(前118),“仕为郎中”,“入寿宫侍祠神语”。

元鼎五年(前112),扈从武帝,“西至空桐”。

元鼎六年(前111),此年春,“奉使西征”。

元封元年(前110),“还报命。”

如上考证,根本不存在的“空白说”,却受到众多前135年说论者的追捧,包括赵光贤、袁传璋、赵生群等若干后继论者,不过他们在文章中绝口不提“空白说”,变换形式长篇大论演绎“空白说”。后继论者以20世纪50年代赵光贤教授为先导,21世纪以袁传璋教授用力最勤并在“于是”二字上大做文章,立足于字缝中作考证,亦一奇也。袁传璋解“于是”为介词,指“就在此时”,谓司马迁南游归来不久就“仕为郎中”。按:“于是”当解为连词,即今汉语之“于是”,作文言解应释为“在这之后”,指司马迁南游归来之后值得大写的事件是“仕为郎中”,前后两者相隔数年不是空白,是史笔的略写。“仕为郎中”要作考证。王国维说“其年无考,何自为郎,亦不可考”,有些难度,但并非不可考,施丁考证“仕为郎中”在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司马迁28岁。迎难而上,乃治学严谨之态度,玩文字游戏是不能代替史实的。李文的其他八条,更加空洞以猜想为说,背离已知推未知的原则,转换笔锋用语是“假若”“看口气,也很像”“似乎”“宛然是”“但我想”“的确可能”,云云,详见陈曦评述文章的逐条解读,兹不赘。

四、排比行年是考证司马迁 生年唯一正确的方法

司马迁生年由于《索隐》《正义》两说并存,具有同等权威,因此两说推导的生年均为假说,需要求证落实,也就是《索隐》《正义》两说都是待证的“果”,而不能作为推证生年已知的“因”。这一原则,当今力主前135年说论者袁传璋、赵生群均认可*袁传璋说:“《索引》注引《博物志》、《正义》按语在证明自身准确无讹前不能作为推算司马迁生年的‘直接证据’。”参阅袁著《太史公生年著作考论》,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赵生群说:“从理论上说,《索隐》《正义》都有可能产生讹误,也都有可能不误。”参见赵著《论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载《司马迁与〈史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0年9月。,成为论争双方的共识。在没有找到直接的材料之前,只依据现有文献资料,排比行年是验证司马迁生年唯一正确的方法。具体说,就是通过考证,尽可能找出有关司马迁行年的资料或行年线索,然后串联起来验证依据《索隐》《正义》推导的两个生年假说,哪一个合于司马迁自述的行年轨迹,就确定哪一个为司马迁的生年。是否遵循以上原则是检验前135年说与前145年说谁是谁非的试金石。

(一)排比司马迁行年的考证原则

排比行年考证司马迁生年,是一种推理考证。推论的要点有三:一是由已知推未知,切忌用未知的假设推未知,“我猜想”是最无稽的假设,要彻底杜绝;二是推理要符合逻辑,切忌诡辩与因果循环互证;三是推理论据要有多条,孤证不立。王国维的常理说,尽管有大量的历史依据也是孤证不立。

排比的司马迁行年,要运用考证的方法转化未知为已知。已知的行年资料如果既有确切的纪年,又有司马迁年岁,只要有一条就可推知司马迁生年。《索隐》引据的《博物志》与《正义》按语,这两条原始资料就是标准的行年基准点。所谓“基准点”,就是地标,用以指示地理位置。行年基准点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指有确切年代的行年定位点,有了它就可推知生年或卒年。《索隐》《正义》两个行年基准点,郭沫若与王国维各据一个推定了司马迁的生年,由于两个基准点定位不同而并存,所以推定的生年成为了待证的假说。反过来说,《索隐》《正义》两个行年基准点的价值就是推出假说以待证,而不能单独用于推导司马迁的生年,否则就是因果循环互论,袁传璋、赵生群两人均赞同此原则,但两人在考证中最为得意之作,均又违背这一原则,所以不得不在此详解司马迁的行年基准点。

袁传璋《从书体演变角度论《索隐》《正义》的十年之差——兼为司马迁生于武帝建元六年说补证》[1],洋洋二万余言,论证十年之差廿与卅相讹于理为远,卅与卌相讹于理为近,以为这就证明了《索隐》说。赵生群《从〈正义〉佚文考定司马迁生年》[8],从明代王应麟《玉海》卷四十六发现《史记正义》亦引《博物志》云:“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于是信心满满以为找到了铁证,亦认为已经证明了《索隐》。袁、赵两人只是证明了《索隐》所引的“年二十八”不误,没有任何考据证明张守节按语有误,也没有任何考据证明《索隐》的“年二十八”不误,仍然回到了假说的原点,什么也没有证明。尤其是赵生群引据的《玉海》更是断章取义,误导读者以为他找到了原始资料,其实是第三手、第四手乃至第五手的转引资料,正确性值得怀疑。查《玉海》卷四十六,王应麟在自己撰述的《汉史记》条下引录《史记正义》曰云云,而删除了张守节按语,正如易平所说王应麟的做法,只能是“将这条《正义》佚文的史料价值降低到只能说明《索隐》引言正确无误,仅此而已”[9]。按逻辑推断,如果《玉海》所引《史记正义》佚文是真实的,恰恰是张守节在驳正《博物志》,也就是驳正《索隐》,那么张守节按语必另有所据。由于三家注合刻删除了依据,又由于王应麟转述将张守节按语一并删除,则《正义》的驳难依据也就无考,但不能说无据。依王国维说,《博物志》原文作“年三十八”,《索隐》错为“年二十八”;程金造说,《博物志》《索隐》均为“年三十八”,不误,《正义》据此推断为“年四十二”,也不误。十年之差是《索隐》在唐以后流传中导致数字讹误。《玉海》是唐以后,晚至明代,材料转引四五手,岂不验证了程金造的考证?总之,单独在《正义》《索隐》数字的讹误上纠缠不清,永无定论,但也不能把一个伟大历史人物的生年永远两说并存。依据现有史料,特别是司马迁自己写的行年资料,可以推定他的生年,也就是说,排比司马迁行年验证司马迁的生年这一考证方法是绕不开的*综观袁、赵二氏的考证,对司马迁行年的考证,没有走出李长之十条无据考证的范围,而特别倚重的“新证”,总在《索隐》《正义》的“年二十八”上做文章,意在绕开行年考证,是徒劳的。。

《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可以视为司马迁自传,虽然失载生年,却留下了行年线索,通过考证找到行年关节点,然后串联行年关节点用以推论验证前135年与前145年两个假说,从而确定司马迁的生年。行年关节点,就是把握司马迁行年中几个关键的时间、空间节点,用考证方法把行年线索转为确切已知的纪年或年岁时段,然后串联若干个行年关节点就可代替行年基准点,由已知推未知了。

《太史公自序》云: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

《报任安书》云: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这两段话,提供了九个行年关节点,即:(1)迁生龙门;(2)耕牧河山之阳;(3)年十岁诵古文;(4)二十南游;(5)于是迁仕为郎中;(6)奉使西征巴蜀以南;(7)还报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8)《报任安书》作年;(9)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10)《索隐》所引《博物志》提供的“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表示“迁生龙门”的司马迁“家徙茂陵”,这是极其重要的一个行年关节点。

上述行年关节点,只有第(7)项,“还报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有准确的时间,即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套入两个假说的生年,前135年说,是年司马迁26岁;套入前145年说,是年司马迁36岁。比较这两个年龄段,司马迁是青年奉使,还是中年奉使,无法判断。进一步追问,奉使背景是什么?据王国维考证,《汉书·武帝记》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冬十月,司马迁扈从武帝“行幸雍,登空同,西临祖厉河而还”。这一年的年中在夏四月*汉承秦历,以十月为国家纪年之岁首,故十月至第二年之九月为一年。南越王吕嘉反,汉武帝派出五路大军征讨,其中一路巴蜀之军由驰义侯率领从犍为郡出发讨南越,遭到在今贵州境内的且兰君阻击,未能与其他四路讨越军会师番禺(南越都今广州市)。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东巡,至左邑桐乡,传来南越已破的消息,汉武帝升左邑桐乡为县,改名为闻喜县,这就是今山西省的闻喜县。春正月,汉武帝巡行至汲新中乡,吕嘉的人头传至,汉武帝又提升汲新中乡为获嘉县。此时又传来负面消息,巴蜀兵受阻,汉武帝立即派出钦差大臣即司马迁为郎中将*汉武帝从建元六年至元鼎六年径略西南夷前后长达25年,历经唐蒙、司马相如、司马迁三位大臣,唐蒙、司马相如皆以郎中将奉使,推知司马迁亦当为郎中将。,其使命是监军征讨,并设郡置吏。此为第(6)项行年关节点“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确知在元鼎六年,公元前112年春正月。西南夷平定设置了七个郡,司马迁还报命要追上汉武帝封禅泰山,告命上天庆成功,故见父于河洛,已是元鼎七年,公元前110年夏四月。五月封禅泰山后改元为元封元年。通过司马迁奉使西征从元鼎六年春正月至元鼎七年夏四月,历时一年又四个月。考定这一背景要详读《汉书·武帝纪》《史记·西南夷列传》,对照《太史公自序》与《司马相如列传》,是一个艰苦的论证过程。考明这一背景,再与第(4)项时间关节点“二十南游”串联,就可以推论,中年36岁司马迁比青年26岁司马迁奉使更为靠谱,因为二十南游当有数年之久,回归京师“仕为郎中”要等待机会,扈从武帝历练数年才可为钦差大臣,这才合于情理,若26岁的司马迁为钦差,他就是十分有幸而少见的少年得志,就不会在《报任安书》中有“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的牢骚了。

上文考证是一个举例。还有八项行年关节点,要一一作考证,尽可能找出更多的行年关节点的准确年代,作为已知的“因”,用以推论司马迁生年,就可以一步一步逼近司马迁确切的生年,即所要求证的“果”。第(1)项迁生龙门,这一行年关节点即司马迁生年,是所要求证的“果”,不是推论的“因”,但与第(2)项“耕牧河山之阳”与第(10)项“家徙茂陵”串联,就可考证出“家徙茂陵”确切的司马迁行年时间段,即“耕牧河山之阳”的时间段,所以考证第(10)项“家徙茂陵”是一个重要的时间关节点。第(3)项“年十岁诵古文”,指司马迁天资聪慧,学习条件好,10岁就能读古文书,与司马迁生年没有关系,应排除在行年关节点的考证之中,纠缠于“十岁诵古文”的考证,别有用意,乃是伪考。第(4)项“二十南游江淮”,包含南游时间点,以及游历时间段,双方绝大多数论者的共识认为至少二三年,个别论者推断最短一年,最长五年*司马迁二十南游江泊,历经大江南北,南至湖南衡山、浙江会稽山,北涉山东汶水、洄水孔孟之务,讲业齐鲁,过梁以归,为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最短时间要二三年。个别学者,持前135年说论者赵光贤推断为一年,持前145年说论者郑鹤声推断为五年。,均可不论。还有四个时间关节点,即第(5)项“于是迁仕为郎中”,第(8)项《报任安书》作年,第(9)项“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第(10)项“家徙茂陵”,均为极重要的时间关节点,成为能不能准确推知司马迁生年的要件。

综上分析,“家徙茂陵”“仕为郎中”“《报任安书》作年”“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四个行年关节点必须考据,任何拍脑袋的想当然即为伪考伪证。

支持王说与郭说双方的论者,最大区别点就在于王说论者,即前145年说论者用考据文献作结论;郭说论者,即前135年说论者咬文嚼字想当然作结论。下面分别对前145年说论者与前135年说论者的论据,作出具体分析,是非自然分明。

(二)司马迁生年前145年论者的考据

1.对“家徙茂陵”之考证

《汉书·武帝纪》元朔二年“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这是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献计,以达“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参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的目的。郭解、董仲舒家徙茂陵,就在这一年。此是国家行为,为今皇帝寿陵置邑,大规模移民。程金造以司马迁见郭解证明司马迁也是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家徙茂陵的[10]。前135说论者亦多从此说。

将第(1)项“迁生龙门”、第(2)项耕收河山之阳,与此第(10)项“家徙茂陵”三项时间关节点串联,套入司马迁生年前135年说,司马迁9岁家徙茂陵,套入生年前145年说,则司马迁19岁家徙茂陵。也就是说,按145年说,司马迁少年时代19岁以前耕牧河山之阳,合情入理;按135年说,司马迁9岁前蒙童耕牧河山之阳,实属荒诞。又,司马迁年十九家徙茂陵,二十南游,则司马迁问学于董仲舒,问故于孔安国是在南游归来的二十三四岁到二十七八岁之间,与董仲舒、孔安国在京时间相符合。董仲舒大体死于元狩五年,按145年说,司马迁年28岁,元狩六年孔安国出为临淮太守,司马迁年29岁。

李长之十条之八也以司马迁见郭解为前135年说之一证。李长之说郭解元朔二年被杀,死前到夏阳安置外祖家老小,这一年司马迁9岁见郭解,若是19岁就没有见郭解的机会。《游侠列传》记载:

及徙豪富茂陵也……(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久之,乃得解,遂族郭解翁伯。

郭解入关,动静很大,关中贤豪知与不知,争着与郭解交朋友,司马迁也当是在关中,即茂陵见郭解。当郭解被仇家告发,他成了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是偷偷摸摸安置母亲及其外祖到夏阳的,又是冒名混出了临晋关,怎会被一个九岁小孩所知?一个“解亡”,一个“解冒”,这样显赫的字眼被李长之忽略了,其漠视事实竟如此。

2.对“仕为郎中”之考证

施丁考证司马迁“仕为郎中”在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司马迁28岁。根据有二:其一,《封禅书》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寿宫,元狩五年置,“入寿宫侍祠神语”,乃元狩五年事。其二,据《田叔列传》禇补和《卫将军骠骑列传》及《三王世家》,司马迁的两位好友任安、田仁,元狩四年尚为卫将军舍人,而任安元狩六年已是太子少傅,可见任安与田仁是在元狩五年仕为郎中。两人为郎,是少府赵禹奉武帝之命到大将军府选取才俊为郎。郎官无定员,但也不是年年岁岁随时入仕为郎。从赵禹选郎严苛的要求来看,元狩五年是较大规模的选郎,司马迁赶上这个机会,应当在元狩五年入仕为郎。

3.《报任安书》作年与“侍罪辇毂下二十余年”

由于“二十一”到“二十九”均可称“二十余”,又由于《报任安书》有三种说法:“太始元年”“太始四年”“征和二年”,三说又有六年之差,所以这两个时间点关联有很大争议。不过,王国维的太始四年说与清代赵翼的征和二年说只有两年之差,这两个时间点关联只用于验证“仕为郎中”的年代是否可信,仍然是推导司马迁生年的重要参考数据。

(三)司马迁生年前135年说论者的论据

前135年说论者之源是郭沫若、李长之两人,他们的立论无一考据,前文已述及,姑且名之为文学虚构考证法。前135年说后继论者为流,大都继承了郭、李二氏之法。代表论者,20世纪50年代有王达津、赵光贤,80年代有吴汝煜、苏诚鉴,2000年前后有袁传璋、赵生群等。

王达津、赵光贤两位学者十分强调史料的运用,极为重视考据,但在实际操作中,两位学者却违背了正确的考证原则,仍用拍脑袋方式考证,只不过有别于李长之的“我想”而引用了许多不相干的史料障人眼目罢了。司马迁自己在《报任安书》中十分明白地写了“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也就是得到恩荫而“仕为郎中”,王达津无中生有引据不相干史料考证说司马迁为博士弟子,元狩六年随博士褚大或徐偃等循行天下,积劳而“仕为郎中”。褚大循行在元狩六年,王先生改为元鼎元年,争辩说,诏书下达在元狩六年,出行在第二年元鼎元年,是年司马迁20岁,上推生年在公元前135年。还说司马迁当年出巡,当年归来就“仕为郎中”,用以填补李长之的空白说。赵光贤也认为司马迁出游与出仕在同一年,直接标明若不这样就有十余年的空白漏洞。[11]

苏诚鉴的《司马迁行年三事考辨》[12]也将司马迁“二十南游”与元狩六年褚大等六人“循行天下”这两件历史事件相关联,其方法是:“要确定此次行动,可试先选定司马迁生年是武帝建元六年。”既然是“试先”选定的,也就是有待证明的。可是苏文在论证过程中把假定的建元六年当作了已知的因,以因推果,以果证因,陷入了循环的因果互证中。按建元六年计,至元狩六年为19岁,而不是20岁。苏先生争辩说,此“取其成数而言”。王达津则说,元狩六年下达诏令,元鼎元年成行。由此可知,前135年说论者的推论证据原来是不讲求严格依据事实的。

吴汝煜《论司马迁生年及与此有关的问题》[13]列举十条数字相讹,欲达两个目的:一是论证十年之差是卄、卅、卌这几个数字连体造成的,不是二三相讹;二是用三四相讹推倒王国维的常理说。张大可在《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说之新证评析》[14]一文中回应称:

总上十例(指吴文十例),第①例《正义》引书纪异;第②⑤⑩三例显系传写夺误;第⑥⑦两例《正义》不误,吴文自误;第⑧例《正义》误引。以上七例都与数字的讹误无关。只有第③④⑨三例存在数字讹误,均为“卌”与“卅”相讹,以及“二”与“三”相讹,并无“四”与“三”相讹之例。从这个分析中,可以说吴文的引例,非始料所及地再次证明了王国维的立论基石,司马迁生年的十年之差为传抄流传中数字讹误造成,从而进一步推倒建元六年说论者的数字不讹说。

吴汝煜的新证反而对王说有利。中国古籍浩如烟海,任何一种立说都可以找到若干事例,因此孤证不立,这就是司马迁生年纷争不绝的原因。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但最基本的事实是不能改变的。史籍中数字讹误大量存在,而《正义》与《索隐》引据同源,两者不论是谁若发生差错,必是流传中数字讹误所致,所以王国维的立论基石是科学的,牢不可破。史籍中“二、三、四”与“廿、卅、卌”都互相发生讹误,事实俱在,任何举证推翻数字讹误说的尝试都将是徒劳的,可以说王国维“数字讹误说”的立论基石是不可辩驳的。

袁传璋、赵生群两人不仅撰写了十余篇论文,还出版了专论,用力至勤,本文只能说其主干,细枝末节从略。

综观袁、赵两人的文章,虽然篇幅大,引证的资料也不少,可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被前135年说这片先入为主之叶遮挡,求证以符合主观,即使是史实泰山横在眼前也看不见。他们两人考论的主干没有跳出李长之设定的十论范围,尤其是二人陷入“空白说”不能自拔,两人都在“于是”两个字上做文章,解“于是”为介词“就在此时”,其实是一个误解。“于是”,在《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回顾青少年时期成长过程的那段文字中作连词用,就应该解释为“于是”,或“在这之后”,表示前后事件相连,并不指代时间长短。袁传璋先生用误解来缩短司马迁的十岁生年,并且说:

我们对司马迁的移居茂陵、从学问故、壮游入仕、友朋交往等方面的行迹作了一番认真的清理之后,发现确乎是早生十年(景帝中五年丙申,前145)则纰漏丛生,而晚生十年(武帝建元六年丙午,前135)则百事皆通。[15]

袁先生对司马迁行年的考证,在与生年没有多少关系的“年十岁诵古文”上用了不少笔墨,只有夸示考证功力之效,而无助于建元六年说的证明。袁先生为了弥合晚生十年的“纰漏丛生”,把司马迁元狩五年与田仁、任安同年出仕为郎,延后一至三年,说赵禹入卫将军府选郎,奉诏在元鼎元年,此乃无据是编造。按袁先生的安排,司马迁9岁家徙茂陵,10岁在父亲指导下诵古文,12岁问故于孔安国,14岁向董仲舒学习,20岁在元鼎元年出游,都是想当然的安排,没有考证依据。孔安国、董仲舒不是小学教师,乃国家级大师,天子顾问,教授十几岁的少年,岂非天方夜谭?袁先生的考证功力都下在那些细微末节或不关痛痒的地方,如“十岁诵古文”,与推定生年毫不相干。袁先生把《报任安书》的作年定为司马迁的行年基准点就大错特错。其一,《报任安书》有三种纪年争论,王国维定在太始四年,清代赵翼定在征和二年,施丁定在太始元年,袁先生选定的征和二年坐标点根本不成立,就算他成立,但设有司马迁的年岁,无法推定生年。又“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理论上“二十一”到“二十九”都可称“二十余”,所以时间段也不确立,何为“基准”?《报任安书》作年与“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两者串联,可以作为大致检验“仕为郎中”年代的参数,却有七八年的误差(即21到29),作为行年关节点都排不到第一第二位,怎么能做“基准点”?错误的基准点只是有利于“想当然”的考证安排。将袁先生的行年考证安排与李长之的“空白说”一对照就真相大白了。

袁先生用力甚勤是值得尊敬的长者。但先入为主的考证,把自己也把受影响的前135年说后继者带错了方向,近年来更出现了一些离奇的考证方法。最主要有两种分说于次。

(1)蒙童加减法论证。说什么司马迁二十南游,游历三年,为二十二岁,加一年二十三岁为郎中,加一年二十四岁奉使,加一年二十五岁还报命,是岁元封元年,加三年为元封三年与《索隐》“迁年二十八”相合,上推二十八年,司马迁生于前135年。[6]

(2)《太史公自序》写有生年说。持此说的论文计有:《司马迁生年及其回乡葬父新证》《司马迁生年新证》《司马迁生年新证之旁证》《司马迁自叙生于建元年间》,立说依据是司马迁《自序》按时间顺序记事,“迁生龙门”写在“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的后面,因此,司马谈先做官后生子。司马谈既然出仕在建元年间,后生的儿子不能在建元年间之前,所以生于建元六年。看起来很有逻辑,其实是一个伪命题。这几位前135年说后继论者是因袭李长之十条中的第5条,李长之为了拼凑十条,想当然说“看口气,也很像”司马谈先做官,后生儿子,这几位后继论者苦心孤诣找出了时间顺序记事为说。依时间先后记事是写史的最基本方法,尤其是编年史,十分讲究时间定位,《资治通鉴》要求所书史料要严格嵌入相应的日、月、时、年、年号、君主、朝代的严密序列中。但由于历史是记载群体活动,一个事件涉及多个人物,多个方面,一支笔不能同时叙写多个方面,只能一件件、一桩桩来写,所以有倒叙、插叙、交叉纪事等手法。《太史公自序》就把“谈为太史公”这句话写在了“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的前面,因为前面叙写司马氏家世至司马谈为止,不得不如此写。再看“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这一句话写了司马谈一生为官三十年,然后倒回来记述司马谈三件大事,皆与作史关联:一是发表《论六家要指》,二是培养司马迁,三是临终遗命司马迁。司马谈发凡起例,撰写《太史公书》即《史记》,《论六家要指》为述史宣言,当发表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这一年按前145年说,司马迁已经24岁,南游归来成为司马谈的助手了,即便按前135年说,司马迁也已14岁,耕牧在河山之阳。总之,试图从时间顺序记事找出《太史公自序》中记载有司马迁生年的论者,根本就没有读懂《自序》,遑论从中推断司马迁生年了。

五、司马迁行年表(王、郭两说对照)

司马迁行年表(见表1)是将王国维、郭沫若两说百年论争发掘、发现司马迁行年坐标点列表对照。前135年说之司马迁,年10岁前蒙童耕牧,18岁前问学于孔安国、董仲舒,25岁奉使为钦差大臣,就这几个坐标点都不合情理,不能成立。前145年说,则为少年司马迁18岁前耕牧,二十二三岁南游归来后问学于孔安国、董仲舒,元狩五年28岁仕为郎中,经过六七年的历练,在35岁时奉使,不仅合情入理,均有考证文献支持,也可与公孙季功、董生、平原君子、冯遂、李广交游,而晚生十年的司马迁不可能与之交游,于是前135年说论者曰:“与之交游者乃老太史公司马谈。”这样的遁词如果成立的话,至少情理上已矮了三分。而见李广就不能推给司马谈了。李广死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出征前的元狩三年,前145年说的司马迁26岁,可以在京见李广,也可在之前的壮游中见李广,而按前135说的司马迁才年16岁,还在耕牧河山之阳,根本无法见李广。此外,如“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时间关节点表中亦有鲜明显现。由是,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年可为定论矣。

[1] 袁传璋.从书体演变角色论《索引》《正义》的十年之差——兼为司马迁生于武帝建元六年说补证[J].大陆杂志,1995,90(6).

[2] 徐朔方.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考[J].杭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3,(3):81-85.

[3] 张大可.关于司马迁生年的考辨[J].上海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2):71-74.

[4] 陈曦.李长之关于司马迁生于前135年说举证十条无一考据[M]//史记研究:第一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5] 罗芳松.司马迁生年问题辨析(续完)[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3):36-43.

[6] 刘大悲.司马迁生年探源[J].西昌师专学报,1997,(4):28-36.

[7] 施丁.司马迁生年考——兼及司马迁入仕考[J].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3):124-131.

[8] 赵生群.从《正义》佚文考定司马迁生年[N].光明日报,2000-03-03.

[9] 易平.司马迁生年考证中的史料鉴别问题[N].光明日报,2000-04-28.

[10] 程金造.从史记三家诠商榷司马迁生年[M]//司马迁与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7.

[11] 赵光贤.司马迁生年考辨 [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3,(3):73-79.

[12] 苏诚鉴.司马迁行事三年考辨[M]//秦汉史论丛:第一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13] 吴汝煜.论司马迁生年及与此有关的问题[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6):7-14.

[14] 张大可.评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说之新证[J].求是学刊,1984,(2):83-89.

[15] 袁传璋.太史著作生平考论[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詹歆睿】

The Reviews of One-Hundred Years Discussion on Ten-Year Difference about the Birth Year of Sima Qian

Zhang Da-ke

(The Central Institute of Socialism, Beijing 100081, China)

In academia, six viewpoints about the birth year of Sima Qian coexist, of which Wang Guowei’s and Guo Moruo’s are most convincing with sufficient evidences. Mr Wang speculated that Sima Qian was born in 145 BC, and Mr Guo in 135 BC, ten-year difference between them. According to Mr. Guo,Sima Qian worked in the farm before the age 10, began to learn from the great masters Kong Anguo and Dong Zhongsu before 18 and appointed as an Imperial Envoy at 25, and in fact all the time juncture seems to be unreasonable standing no ground. Likewise, if Sima Qian was born in 135 BC,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he worked in the farm before 18, learned from Kong and Dong after returning from the South of China tour at about 22 or 23, and then worked as Langzhong (a court position in attendant service of the Emperor) at 28 in the fifth year of the Yuanshou reign period of Emperor Wu, at length he was appointed as an Imperial Envoy after 5 or 6 years’ experiences, which are not only reasonable but also convincing with sufficient evidences. Thus it can be certain that Sima Qian was born in 145 B.C.

Sima Qian; birth year; Sima Qian chronology; collation and correction

K207

A

1009-5128(2017)01-0005-13

2016-11-14

张大可(1940—),男,重庆长寿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史记研究会会长,渭南师范学院特聘教授,主要从事史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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