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分子王志伦
2017-01-18孙少山
□ 孙少山
地主分子王志伦
□ 孙少山
第三生产队队长喊道,地主分子王志伦!一位黄胡子的中年人站起来答应,有!队长说,猪崽子掉茅坑里啦,还不快去捞上来。王志伦一头钻进茅房里,妇女队长手提着裤子跑出来,指着第三生产队队长骂。大家一齐哈哈大笑。王志伦后头跟出来,涨红着脸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挑粪桶正走着,听见后面一声叫喊,地主分子王志伦!他应声答道,有!好像觉得不对,慢慢回头看,一个五岁的孩子正朝他笑,他不由得有些生气,你知道什么是地主分子?
我们生产队只有王志伦一个地主分子。地主分子这四个字好像成了他的绰号,如果只叫王志伦三个字就有点儿别扭。
他在前边挑着粪桶边走边哼着小曲儿,我在后面推着车听,然后大喊一声,地主分子王志伦!他熟悉我的声音,回头说道,少山,我告诉你,我这地主分子可是冤的,没享过一天地主的福。
他的地主分子是个笑话。本来他家很穷,但是他的伯父有点儿土地,因为没有儿子就把他过继过去了,没过几年,土改时就把他划成了地主。虽然冤,但他心态好,批斗就批斗,扫街就扫街。地主分子王志伦,老实交代你在旧社会的罪行!他说,我在旧社会欺压老百姓,剥削贫下中农,罪大恶极……在旧社会他才十几岁,实在想不出更多的话。大家喊,打倒地主分子王志伦!台上他也喊,打倒地主分子王志伦!平日里,大家也不觉得他是什么阶级敌人,一到运动,就得“依法办事”,该批该斗不能含糊。他有一次跟我发牢骚,光批斗也不给工分,那可是个累活儿啊。
他脑子很灵,会工尺谱,教过我什么《小乔哭周瑜》,很悲的调子。他手也巧,当锁匠,有次我让他给我们家修好了一把锁,我要给他报酬,不记得是几毛钱还是几分钱了,他不要,我硬要给,我们争执起来,他的指甲把我的手臂划了一道血痕。他会号脉,能开药方。那年冬天请他给我爷爷号脉,他号了半天说,我把握不准啊,肚子里没有饭,这手老哆嗦,要是吃饱了,手不哆嗦就能号准了。显然,他是想讨顿饭吃。但是那个冬天我们家也没吃的,到底没留他吃那顿饭,至今想起来仍有歉意。
我和妻子每晚散步,选择走鸡市街这条线路。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我家的老屋早已被高大的厂房吞没,不留一点儿痕迹。小街的西边却仍旧没有改造,还留有一些旧房子。我指给妻子看两间又矮又破的小屋说,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地主分子王志伦的家。小屋仍旧是土墙,被垃圾包围,破纸箱和旧塑料瓶堆得跟房檐一样高。王志伦早已不在,住在这里的是来捡垃圾的外地人。王志伦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有一年我从东北回来,专门到这小屋里看望过他,记得是一个晚上,他正坐在炕上独自喝酒。他问了我在东北父母的情况,我也问了他在家乡的事情,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老伴儿去世了,他自己单过。他好像没大变化,哈哈笑着一直说好,很好。我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说捡垃圾。他从挑大粪到捡垃圾,大约在心理上是很顺的。他说,少山,你别小看这活儿,很可以的,我又跟别人不一样,我不图发财,够吃我就不干了,一般是只捡半天,足够我喝酒的了。
那几年这个镇纺机工业大发展,垃圾有的是。他放下酒杯,拿筷子敲敲眼前的碗,说,看,这是鱼,新鲜的。又敲敲一个搪瓷盆说,这是肉,猪肉,吃不了,炖了一顿又一顿,过去你们叫我地主分子,那是冤上加冤,我没吃过这么一顿饭。我大爷,那个万恶的老地主,真正的地主,他也好喝这么一口儿,就着一条二指宽的小咸鱼,他也没过过一天我今天这样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送我出来时,有点儿晃荡,嘴里叨念着:少山,我,我今天可是真正的地主了,打,打倒地主分子王志伦!我俩一齐哈哈大笑。现在,每晚走过这两间小屋时,我恍惚又听到了那哈哈的笑声,不免一阵心酸,他毕竟不在了。
(摘自《今晚报·副刊》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