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不酷
2017-01-18□王婧
□ 王 婧
法医不酷
□ 王 婧
每当被问及为什么选择做法医,吉驰总是幽默地回答“医患关系稳定”
自从网剧《法医秦明》开播,吉驰收到的“想学法医”的私信一下子多了起来。来信的人觉得法医真酷:在案发现场查找痕迹,提取物证;在尸检时发现异常,回到实验室做实验;得到结论后漂亮地推断整个案件过程;到了法庭之上舌灿莲花,说得嫌疑人哑口无言、只能认罪。别说普通观众,就连作为法医工作者的吉驰也表示羡慕崇拜。事实上,这夸大了法医的工作范围,比如现场提取指纹、脚印、可疑印记等工作实际上应该由痕迹技术人员来负责。
“大部分人想当的仅仅是想象中的法医。半夜去案发现场没觉睡,顶着尸体高度腐烂的臭味,这些才是工作常态。”不过吉驰并不担心自己的冷水会浇灭这些孩子想学法医的热情,“真正发自内心愿意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会在了解了真实情况之后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这样的人哪里会因为别人而改变了自己的志向呢?”
三层手套
吉驰很少主动提及自己的职业,他觉得没必要。既避免了像同行一样遭遇与人握手但对方不肯的尴尬,也省却了无数次回答“那你们天天摆弄尸体吧?”的烦恼。
“这可以说是对法医最大的误解了,没有之一。”
曾有人加了吉驰微信,天天追着他要尸体的照片,他一再表示没有,而且就算有,这照片涉及工作保密也是肯定不能外传的,最后对方来了一句:“你不喜欢尸体,当什么法医啊?”吉驰觉得这是对他职业的不尊重,删除了对方。
尸体检验的确是法医专业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内容,属于法医病理学的范畴,但是法医的工作对象并不仅仅局限于尸体。实际上,除了常去案发现场的公安法医外,在检察系统、社会鉴定机构也存在着数量可观的法医。而法医专业除了常见的法医病理学,还有法医临床学、法医毒理学、法医毒物分析、法医物证学、法医精神病学、法医人类学、法医昆虫学等。吉驰的工作方向是法医病理学和法医临床学,一个面向尸体,一个面向活体。
吉驰从不怕面对尸体,不管它是什么样子。
腐烂之后的尸体会产生、积聚很多气体,像气球一样膨胀。即便生前很瘦,也会变得圆滚滚,表现在脸上就是眼球突出,嘴唇外翻,形成“巨人观”现象,视觉冲击力十足。
解剖时切开肚子,一股尸臭味直冲脑门,吉驰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但能肯定那是他闻过的最恶心的味道。尸检时戴的口罩一般是普通的医用口罩,不隔味儿,只能阻隔飞溅的液体。遇到高度腐烂的尸体,呕吐感一阵一阵地涌上来,“闻着闻着鼻子就被硫化氢(硫化氢是腐烂时产生的一种剧毒气体,可以麻痹嗅觉神经)麻痹了,也就没有了那么强烈的呕吐感了。”偶尔戴着有效过滤臭味的防护面罩,衣服、头发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味道。
高腐尸体缝合时也很麻烦。有次做完尸检缝合尸体时,活干得有些急,针尖直接戳在了吉驰的手指上。尸源不明,不清楚是否有传染病,吓得吉驰赶紧冲下台扯掉手套衣服,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半个小时,75%的消毒酒精用了一整瓶,直到完全挤不出血。后来检查万幸没有异常。
为了提高保护性,吉驰做尸检时一般会戴三层手套,第一层是塑料PE手套,防水防味,第二层是一般的橡胶手套,第三层是质量稍好的橡胶手套,有时会在橡胶手套外面再戴一层线手套防滑。不过,在锋利的刀片、针尖、剪刀面前,这些手套的保护作用实在是弱得可怜,所以干活的时候法医们常常互相提醒,别伤着自己,更别伤着别人。
面对高度腐烂的尸体,吉驰也会有抗拒感,这是人体的正常反应,“我喜欢法医工作的性质和结果,尽管过程可能会充斥着让人厌恶的东西,但是为了最终的目的,我都会坚持把过程完成好。”
凌晨5点
每当被问及为什么选择做法医,吉驰总是幽默地回答“医患关系稳定”。他想学医,又不想面对复杂的医患关系,于是选择了法医。为了入行,他留过级,蹲过班。
2007年高考,考前估分填报志愿,吉驰任性地只填了一个志愿——中国医科大学法医学专业。结果发挥失常,落榜了。第二年高考志愿填报改革,先出分后填志愿。吉驰家在吉林,他想读好学校,离家远一点也没关系。在老师的建议下,他填报了四川大学电气信息类专业。
入学后第一个星期,面对着课程表上自己最讨厌的数学和物理,吉驰觉得这专业不适合自己,“学着很痛苦,可能连毕业都成问题,何谈就业呢?”熬了一个学期,他下定决心转专业。转到法医学专业后,因为基础课程完全不同,吉驰降级从大一重新学起。“能学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一年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本科最后半年是到公安局跟随公安法医参与实际的法医工作。公安法医一般实行24小时值班制,在人手不足的基层,两三天就要安排一个24小时的班。若是运气不好,一个接一个的现场也不是没有可能。
吉驰实习所在的公安局实际管辖103个社区、28个村,有四名正式法医,算上吉驰和另外一名实习同学,六个人分为两组,每组值班一周,辖区内任何一个地方需要法医的时候都必须到场。
刑事案件特征特别明显(比如死者身上被砍了很多刀)以及可疑的自杀现场,都需要法医。不同死亡现场,关注的内容也不一样。如果有人在家里上吊,法医需要根据现场的足迹、勒痕、吊亡高度等信息来判断到底是不是自杀。勘察之后如果可以排除刑事犯罪,尸体就交由死者家属处理;如果有疑点,一般会先运至当地殡仪馆保存,再进行尸检。
实习时吉驰为了多积累经验,一直住在单位,无论是否轮到他值班,他都拜托共事的前辈有现场时一定要带上自己。有时候半夜出现场,前辈不忍心叫醒他,第二天他又继续提醒。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案情吸引了,可能很少会有人注意到秦明在第一集里就是半夜出的现场。”实际工作中,案件的发生不分时间。有次夜里12点多接到指挥中心电话,吉驰和同事驱车两小时赶到事发山村,结束工作回到局里已凌晨5点,东边的天已经发白了。
一块皮肤
身为法医,吉驰需要让死者“开口说话”。自杀还是他杀,什么时候死亡,怎么死亡,每做出一个推断都要用勘查或者检查得来的证据说话。
一个人死亡后,如果不进行人工干预,尸体会逐渐腐烂,腐烂的不同阶段会吸引不同种类的昆虫,最先引来的便是苍蝇。苍蝇喜欢在尸体上有孔的地方产卵,如果尸体上恰好有伤口,就更是苍蝇喜欢的环境了。不同种类的苍蝇在生长周期上会有所区别,吉驰会采集尸体上的蛆虫进行测量、对比,大致推断出死者的死亡时间。当然死亡时间的推断是综合考虑的结果,这只是方法之一,前提是尸体所在环境比较稳定,“万一死亡后好几天都没有招来苍蝇,这个方法就是不靠谱的。”
死亡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情,死者家属经常会产生“亲人一定是被人害了”的想法,对很多在法医看来正常的现象产生怀疑。
“后背这么大面积都是红色的!这难道不是被打过的伤吗?这是被人打死的啊,你们为什么不管啊!”但是对于吉驰来说,这其实是最常见的尸斑:颜色暗红、均匀,出现在尸体没有受到压迫的地方。比起尸斑,皮革样化更像是伤痕。人体死亡之后,摄取水分的能力丧失,血液循环停止,蒸发丧失的水分不能得到补充。一些皮肤较薄的部位水分迅速蒸发,皮肤变干变硬,呈黄褐色、深褐色或者蜡黄色,“有点像羊皮纸”。
从表面上看,皮革样化与挫伤非常相像。即使是法医也不能仅凭经验就断定是皮革样化,尤其是真正受过伤的部位也会皮革样化。“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尸体本身,”通常情况下动刀切开一看即可判断,“如果是生前的损伤,皮下组织一定会有出血点,要是皮革样化,皮下是干干净净的。”更准确的方法是吉驰口中的“金标准”,“切下来一块可疑位置的皮肤,在福尔马林中固定、切片,拿到显微镜下观察。”
无论面对尸体如何淡定,面对死者家属时,吉驰都无法保持同样的冷静。“我对尸体的感觉很平淡,什么样儿都能接受,可是我无法面对还活着的人爆发出来的悲恸。”他时刻提醒自己保持理性,保持中立,但还是对现实的无力感到难受,只好在缝合尸体时针脚尽量密一些好看一些,“亲人死了,家人已经很伤心了,我们做完了尸检,最后收尾做得好看一点,也算是给家属一点点安慰吧。”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