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后庸生
2017-01-14叶无双
文◎叶无双
别后庸生
文◎叶无双
在道德面前,有时爱情是很卑微的。
诗和远方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一句文艺范十足的话刷爆了朋友圈。于是,一张船票加一个行囊,黎耀嘉直奔一个处于南海中央的小岛。
天气很好。出海后,浪很大,有种坐海盗船的感觉,浪最大时甚至把他整个人都抛了起来,那种放松的感觉前所未有。窗边的浪花很大,每一次拍打船窗都引起乘客一阵小小的骚动。
小岛码头镶嵌在海水里。远眺,岛上的人似乎并不多。黎耀嘉在网上订的是深海客栈。当船还在海上的时候,店员便主动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到;下船后,店员亲自到码头接他,甚至还主动帮忙提行李,那个热情,堪比头顶上的太阳。客栈外观确实不咋地,是旧居民楼改建而成的,但是一进门就有种震撼的感觉。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窗外是辽阔的海面和点缀其间的渔船,画面简直安静得叫人发呆。
店家何其有心思!
休息片刻,黎耀嘉到附近吃了一个简单的海鲜餐,沿着海边的道路散步。吹着海风,眺望着远处的景色,享受这一刻的舒畅。
海水不错,空气不错,心情指数渐渐升高了——让那该死的报表和策划报告见鬼去吧!
画
这个地方水清石奇。坐在石头之上,一本书,一双在水里游来游去的脚丫,就是一个适合摆放自己一个下午的地方。表妹美巧可以一个人把客栈打理得头头是道,根本不需要沈厦操心。于是沈厦也乐得清闲,可以整日整夜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一个浪盖过来,岩石上的游客一阵小惊呼。沈厦眼疾手快,把手里的画板高高举了起来。
浪退下去时,沈厦被打湿了半边身子。旁边一群快乐的游客,一边拭擦身上的水滴,一边被沈厦死死保护着的画板所吸引。
画板上,画了厚厚一叠画。最上面的那幅,是画了两个失意的人。他们走路很慢,在昏暗街灯投射的街角处擦肩而过,忽而就下起了雨来,一种难堪的感情漫溢在纸上。
有人问:“姑娘,您这些画卖吗?”
“不卖,对不起。”沈厦笑笑,摇摇头。
阿根廷啤酒
上茶的服务员不小心打翻了托盘,一杯茶水在黎耀嘉面前的地上炸裂,静静看电影的好心情瞬间被惊扰。
很快,客栈的管事出来跟他道歉。那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别人喊她美巧小姐。浅浅的酒窝,尖尖的下巴,扎着高高的马尾,麻利而谦逊,笑容和眉眼似曾相识。
她接过抹布,蹲在地上一边抹咖啡渍,一边诚恳地道歉,并且一定要重新送黎耀嘉三杯饮品——“拿铁、Mojito与阿根廷啤酒,先生您想先喝哪一种?”
黎耀嘉怔了一下。
美巧小姐继续介绍:“这三种饮品是我们店的主打。如果先生您都不喜欢,可以换成其他,例如奶茶、冻柠乐……”
“阿根廷啤酒,谢谢。”黎耀嘉说。
黎耀嘉爱清新的Mojito,有人钟情鲜奶味浓郁的拿铁,两者延伸的交汇点就是香醇的阿根廷啤酒。那个钟情拿铁的人曾说,希望以后可以生活在一座荡漾的小岛上,无忧无虑。她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她说,当然,可以天天抱着阿根廷啤酒和钟爱的人“日日与君好”也很不错。
桌面上的iPad,自始至终以缓慢的节奏播着一部老影片。那是若干年前王家卫拍的一部老电影,画面纯粹,逼仄的巷子,零落的雨水,班驳的墙壁,爵士风格的音乐,如潮的寂寞。每看一次,心里一些沉淀了很久的东西就会突然浮上来。
黎耀嘉合上iPad,点了一根烟,把夹着烟的手伸出窗外。烟灰很快被海风吹得涣散,如忙乱而纷飞的记忆。
那个钟情拿铁又爱喝阿根廷啤酒的女子曾经用单薄的身子背对着他,垂着头平静地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爱情,其实都是没有错的。”
错的只是时间。
岩石丛
海岛上,到处是石头。很多石头以前从山上落到海里,露出水面的部分被岛上的居民因地制宜地修成了沿岛的小路。黎耀嘉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一圈,听着海风欢呼,听着海水拍打石头的吼叫,心里非常地安静。
在沿岛小路上,居然见到一只水母——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塑料袋,黎耀嘉辨认了半天,发现它能沉下去后又浮上来,才确定是一只水母,可见此处水质之好。黎耀嘉的单反镜头一直瞄着水母,不舍得离开。
美巧小姐从沿岛小路的另一端走过来。远远见了,就跟黎耀嘉愉快地打招呼。面对黎耀嘉的询问,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刚给在岩石丛中写生的表姐送手机去。”说罢晃晃手,指了一下远方。
远处的岩石丛中,一个小小的身影似有若无。
在岩石丛中作画?黎耀嘉心里一动,打算朝那边走去。
“你知道拱桥吗?”突然,美巧小姐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黎耀嘉大声说,“拱桥的内侧是沙滩,船家们总是会把有毛病的船趁着涨潮开到这片沙滩上。等退潮以后,就可以很轻易地修缮船底了。渔民们总是会利用大自然的力量去工作,非常的有智慧!要不我做做导游,带你过去看看?”
黎耀嘉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幕,改变了向岩石丛出发的想法。
和美巧小姐并行说说笑笑走出几十米,他不经意地再次回头。岩石丛已经被近处的海浪完全遮住视线,太阳从海边投下最后一抹光线,像从高楼坠落,眩晕,缓缓地,感觉很漫长。
梦想,房子
吃早饭的时候,服务员小思告诉沈厦,一位客人打算谢谢她。“那位客人说,我们这家小店的主打饮品——拿铁、Mojito与阿根廷啤酒,味道非常地道。”小思一边给花瓶换水,一边对老板娘沈厦汇报,“而且这里客房的布置和小餐厅的食物,都很符合他的心意……他还向我打听老板的情况……”
美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语气带着严肃:“小思,跟你们说过多少遍,可以随随便便对客人透露表姐的情况吗?万一是立心不良的人怎么办?”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先去干活了。”小思吐吐舌头,捧着两盆豆瓣绿走进了洗手间清洗叶子。
沈厦笑笑,没有责怪美巧,也没有责怪小思。客栈不大,服务员不多,沈厦平时也没有刻意摆架子,所以客栈上下的人相处都很融洽。美巧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客栈打理得头头是道,沈厦一般也不干涉她的管理。
“小思刚才提的那位客人由我来应付吧。我看他们无非是想能打个折而已。不过,表姐你的装修和设计确实是一流。”美巧对沈厦咪咪笑。
沈厦点点头。这家客栈开了三年,原本没指望它会赚钱,只是作为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当初的装修和设计,也并非出自什么名家,而是她把她从前和黎耀嘉约好的梦想、房子的构想,一切一切,一点一滴,放进去。
如果不能留住人,那么,就留住这种感情。
老电影
离开海岛的前夜,黎耀嘉彻夜未眠。这是他第N次在独处的时候看王家卫的那部老电影。那部老电影同时也是她的最爱。
这是一个平静的爱情故事,甚至也许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情节非常的简单,从开始到结尾,没有丝毫的跌宕起伏。但能让你深刻地体会到求不得,得不到的难受。
黎耀嘉站在窗台边,夹着香烟的左手扶着窗棂。忽然,在细碎的月光下,他发现了碎花墙纸上发现了一行手写的文字:
“那些失去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到。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够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是那部老电影的台词。
不知是哪一任的房客,在这寂静海边的深夜,也曾想起这部电影,或者想起某一段不被祝福和没有结局的感情?
看来,普天之下,很多人都会有糟糕的爱情,不止我一个。两个人,倘若一个不够勇敢,一个矜持顾虑,于是只剩下分道扬镳。最美好的年华里,明明很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再凄美的故事,也只能称得上是最糟糕的爱情。
过了这晚,他将重新回到过往的生活,有妻,有儿,知己若干,繁重工作,社会给他设定的角色,他将一直行使下去,不偏离轨道。
岩洞
天近黄昏,沈厦从后门出了门。在渺无人及的岩石丛中,她掀开一块石头。那是一个深深的岩洞,底下是浩瀚的海水。她对着岩洞说,再见。
再见,再见,黎耀嘉,再见。沈厦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融入湿漉漉的石头,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其实,她是见到了黎耀嘉了,在他坐在餐厅里,皱着眉头,一边看电影一边喝拿铁的时候。他不知道,那杯拿铁是她亲手泡的。
泡完这杯拿铁,她便夹着画板,平静地离开了客栈。
两个人曾经轰轰烈烈的记忆和故事,却只能掩藏在最后的一眼里面。在心里酝酿了千万遍的风暴一样的刻骨铭心的情感,最后只能成沉默。
但即使让你拥有和他四目交错的瞬间,你又可以做些什么呢?
那部文艺片中,男子与女子最终辞别于深巷。末了,男子把心声悄悄地吐向洞壁之中,封存不了了之的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永远只把心事告诉一个岩洞。他在花样年华里错失了一位爱人,唯有坐上一辆不断驶向未来的列车,以及对着树洞回忆,怀念过去的一切。
错过就是错过了。
影片的最后没有多讲,只留下一个暧昧的名字:庸生。
美巧
在客栈的系统接到顾客订单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知道,如果真的是他,那么缘分也许真的无法阻止。
需要多大的幸运,才能相逢频率相对的情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重逢散落天涯的故人?
那位客人叫黎耀嘉。世界上同名同姓的男子何其多,于是我用表姐和他最爱的拿铁、Mojito与阿根廷啤酒试探他,从他的神情我就知道,我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了。就是他。为了他,表姐来到这座偏僻小岛,用毕生的积蓄盘下了这座客栈营生。
三年,是一个姑娘的青春,是她最好的岁月。我整整陪伴了表姐三年,在许多个她彻夜痛哭的夜里拥抱着她,和她历尽那场爱情里的困苦与绝望。
所以我做了一个艰难而残忍的决定,让黎先生在这个小岛逗留的四天时间里,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们相见。
为了表姐的下一个三年,与再下一个三年不再如此悲伤地度过。
黎先生的家庭很幸福,不然他掏钱付账的钱包不会夹着幸福满泻的一家三口合照,不然他不会在早晨与黄昏都会接到他四岁的孩子奶声奶气的电话。
三年前表姐与他的分别,是最好的选择。也许她现在还是会难过,但我坚信,不再联系,不再相见,时间就会慢慢冲淡一切,再丑陋深刻的伤疤也会有复原的一天。
我们都要知道,生而为人,在道德面前,有时爱情是很卑微的。
在几天的观察当中,我隐隐约约也能感受到黎先生对表姐的思念。但如果你不能持久地给予另一个人幸福,如果你注定要辜负另一个人,那么你自行矫情过后,请你放手。
所谓庸生,不过如此。有时,你不得不理性。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