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寺庙钟声
2017-01-13周裕锴
周裕锴
中唐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是深受人民喜爱的名篇,而“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无疑最脍炙人口。上世纪80年代我去苏州寒山寺参观,见到寺中有不少日本友人赠送的铜钟,可见,那一千多年前的钟声直到现在还叩动着中外人民的心扉,引起大家的共鸣。值得注意的是,这钟声不是像长乐钟、景阳钟那样出自宫禁,近在人寰;而是如远岫钟、烟际钟那样出自古刹,迥超世外。那么,唐诗中的寺庙钟声为什么有这样大的魅力呢?它在唐诗中扮演了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呢?下面我简单谈一下自己的粗浅看法,请各位先生批评指正。
我讨论的范围限定于盛唐、中唐诗歌,主要集中在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为代表的所谓山水诗派。这派诗人的风格被司空图称为“趣味澄夐”,被严羽称为“莹彻玲珑”,被王士禛称为“神韵清远”。这派诗人在创作方面有两个特点:一是爱写宁静的山水世界,二是善写僧寺题材的“方外之情”。这两个特点往往结合在一起,即在寻访僧寺的过程中展现出自然山水的美感。而在盛唐、中唐诗中,钟声成为连接山水世界和方外之情的重要桥梁之一。
举两首名篇为例,一是王维的《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一是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静,日暮坐闻钟。”这两首诗都因其钟声描写而获得了后世评论家的喝彩,如吴汝纶评“深山何处钟”句为“幽微夐邈,最是王、孟得意神境”(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引),评“日暮坐闻钟”句为“一片空灵”(同上)。
王孟派诗人特别善于利用钟声来创造意境,如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这首诗集中体现了王孟诗派的禅趣。评论者有的赞叹“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句为“警策”(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有的欣赏“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造意”(欧阳修《续居士集》卷23《题青州山斋》)。其实,这首诗最有灵气的要数余音袅袅的结尾,万籁俱寂,只有几杵疏钟颤悠悠回荡,这是何等静寂幽邃的境界!化动为静,化实为虚,钟声中一切迷妄顿时觉悟,幻化为空无的永恒。纪昀评此诗“兴象深微,笔笔超妙,此为神来之候”(《唐宋诗举要》卷四引),其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结尾无疑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盛、中唐宁静的山水世界中,也许再没有一种声音比钟声更富有禅意和诗情,善写方外之情的诗人,很少没有在诗中描写过钟声的,如孟浩然的“山寺鸣钟昼已昏”(《夜归鹿门山歌》);王维的“唯有白云外,疏钟闻夜猿”(《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裴迪的“林端远堞见,风末疏钟闻”(《青龙寺昙壁上人院集》);储光羲的“疏钟清月殿,幽梵静花台”(《苑外至龙兴院作》);钱起的“清钟扬虚谷,微月深重峦”(《东城初陷与薛员外王补阙暝投南山寺》);刘长卿的“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送灵澈上人》)、“香随青霭散,钟过白云来”(《自道林寺西入石路至麓山》);韦应物的“鸣钟惊岩壑,焚香满空虚”(《寄皎然上人》)……甚至被文学史著作归属于其他流派的盛、中唐诗人,也同样会在描写宁静山水和幽寂情怀时,用钟声来作映衬。如李白的“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庐山东林寺夜怀》);杜甫的“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二十判官》);岑参的“钟鸣长空夕,月出孤舟寒”(《陪群公龙冈寺泛舟》)等等。
我们注意到,唐代诗人描写钟声时一般爱在“钟”字前加上这样几个形容词:“疏”“霜”“清”“夜”“晚”“暮”“晨”“远”“微”等等,而这些形容词从不同角度规定了钟声的性质,使得我们有可能根据其性质来探索寺庙钟声独特的宗教魅力和艺术魅力。下面兹将这些冠有形容词的钟声合并为四组,分别考察其宗教上和美学上的价值:
其一,“疏钟”,就钟声的节奏而言,舒缓从容,似断若连,“前声既舂容,后声复晃荡”(张说《山夜闻钟》),其声音的结构形式与诗人淡泊闲静的心态颇相对应。所以,“疏钟”常常唤起诗人归隐林下的情怀:“片云生断壁,万壑遍疏钟。惆怅空归去,犹疑林下逢。”(刘长卿《栖霞寺东峰寻南齐明征君故里》)“叶沾寒雨落,钟度远山迟。晨策已云整,当同林下期。”(韦应物《寄酬李博士永宁主簿叔厅见侍》)
其二,“夜钟”“晚钟”“暮钟”“晨钟”,就钟声的时间而言,回响在世俗活动业已停息或尚未开始之际,在静夜或清晨,它属于一个宁静而超越的世界,属于心存方外的诗人或高僧:“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杜甫《游龙门奉先寺》)“草色带朝雨,滩声兼夜钟。爱兹清俗虑,何事老尘容。况有林下约,转怀方外踪。”(岑参《春半与群公同游元处士别业》)
其三,“霜钟”“清钟”,就钟声给人的感觉而言,按中国古代的音乐观念,钟声应霜,《山海经·中山经》:“(豐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而霜给人一种清寒高洁之感,使入神清骨寒,心灵得到净化:“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皎然《闻钟》)霜钟和月色构成一片空灵澄净的世界,融进了禅僧宁静空明的心境之中。
其四,“远钟”“微钟”,就钟声的传播效果而言,“远”既指空间的远,也指时间的远。钟的声波长,富有空间的穿透力,“欲知声尽处,鸟灭寥天远”(钱起《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远山钟》);而它的余音,在时间的延续上也相当悠长,“此时聊一听,余响绕千峰”(戴叔伦《听霜钟》)。由于距离远,钟声听来也就很微茫了,若有若无,杳渺飘忽。这种悠远的音响效果,也往往勾起诗人悠远的情思,如王维《归辋川作》:“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
为了论述方便,我把钟声分为以上四组,其实,这四组性质的形容词很可能描写的是相同的钟声,即节奏舒缓的“疏钟”,也是杳无人迹的“夜钟”或“晨钟”、清寒高洁的“霜钟”、悠扬动听的“远钟”。
钟声的宗教意味并不仅仅因为它和寺庙之间的紧密联系,比如听到日暮钟,想起东林寺,听到夜半钟,想起寒山寺等等,而更多地来自它那不可扪摸的虚幻空无,即所谓“空中之音”;也来自它那虚与实、动与静的圆融统一,即所谓“动静不二”。佛教大乘空宗有著名的“十喻”:“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犍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大品般若经》卷1)其中“如响”当然包括钟声。钟声从虚空中响起,又在虚空中消失,作为一种不可见的物质形态,它具有亦实亦虚的性质,这种性质很容易引发空寂虚无的宗教联想,正如张说描写的那样:“信知本际空,徒挂生灭想。”(《山夜闻钟》)同时,钟声典型地体现出动中之静和静中之动。六朝诗人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诗句,尽管也是以动写静,传达出声中之寂,但是蝉噪、鸟鸣未免显得过于吵闹,哪里有钟声那种净化人心的悠远宁静的韵味。王昌龄在寺庙中与朋友集会时有这样独特的感觉:“天香自然会,灵异识钟音。”(《同王维集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五韵》)的确,钟声从寂静中响起,又在寂静中消失,意味着永恒的静,本体的静,把人带入宇宙与心灵融合一体的非常“灵异”的精神境界。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美学散步》,65页)严羽评盛唐人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沧浪诗话》)从这一点来说,钟声比其他任何意象都更能象征禅的本体和诗的本体。
至于钟声的艺术魅力,似可从以下两点来看:
首先,钟声能创造出一种音乐境界或泛音乐境界,这种音乐境界就是绵邈空灵的“韵”。按照宋人王偁对“有余意之谓韵”的理解:“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范温《潜溪诗眼》引)也就是说,钟声余音袅袅不绝,最能体现超越于形象之外的悠远无穷的诗歌韵味。而钟声那舂容晃荡的节奏,也颇符合老子有关“大音希声”的论述,据顾易生、蒋凡教授对“大音希声”的解释:“其声悠扬回荡,若断若续,浑沌窈渺,莫辨宫商,达到高度的和谐,闻者既不能听清,也不胜听。”(《先秦两汉文学批评史》,182页)这样的声音不正是唐人诗中描写的疏钟、微钟、远钟吗?在老子的哲学体系中,“大音希声”是“道”的体现,而老子认为“道”是“渊兮”“湛兮”“恍兮忽兮”“窈兮冥兮”“寂兮寥兮”的幽微深远、飘忽无形的状态,是难以用感官把握的“夷”“希”“微”的境界。显然,这正是钟声所能营造的音乐境界。事实上,在一些专门咏钟声的唐诗里,正可以看到很多类似老子形容“道”时所用的双声叠韵联绵词:“窈窕”“舂容”“晃荡”(张说《山夜听钟》);“寂寂”“舂容”“摇曳”“泠泠”(郑《寒夜闻霜钟》);“渺渺”“寥寥”“断续”“舂容”“悠扬”“杳霭”“仿佛”“依稀”(戴叔伦《听霜钟》);“依依”(李嘉祐《远寺钟》);“杳杳”(司空曙《远寺钟》);“隐隐”“迢迢”“苍茫”“萧散”(韦应物《烟际钟》)。这些联绵词大多有虚幻恍惚、深远渺茫、浑然莫辨的意思。由此可见,唐代诗人心目中的寺庙钟声是一种何等的境界,不仅有音乐的韵味,也体现了大“道”的深微。据说,王士禛选编《唐贤三昧集》,目的正在于“以大音希声,药淫哇锢习”(俞兆晟《唐贤三昧集》)。
其次,钟声能创造出一种想象中的绘画境界,借用当代西方地理学术语来说,叫作“声音风景”(soundscape)。钟声是一种音乐,而音乐作为一种诉诸心灵的浪漫型艺术,能够自如地唤起人们对似真非真的美景、将信将疑的世界的想象。钟声所表现的风景当然只是虚像,而非实像,也就是张说所说:“听之如可见,寻之定无像。”(《山夜闻钟》)然而,在唐诗中,由钟声唤起的想象世界往往通过诗歌的意象语言转化为可视的绘画世界,如韦应物的《烟际钟》所描写:“隐隐起何处,迢迢送落晖。苍茫随思远,萧散入烟微。秋野寂方晦,望山僧独归。”当钟声和轻烟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便幻化为一幅淡远的水墨画,远山的落日余辉渐渐消逝,苍茫的烟雾飘忽在寂寥的原野上,孤独的僧人回归山中的古寺。可以说,“烟钟”是音乐境界融入绘画境界的最佳范例,事实上,北宋画家宋迪著名的《潇湘八景图》中就有“烟寺晚钟”一景,而这也是八景中惟一的描绘“声音风景”的画幅。
以上我分别讨论了钟声的宗教意味和艺术魅力,然而,二者在具体的诗歌中往往是无法分割的。唐代诗评家殷璠发明了“兴象”一词,颇能说明那些描写寺庙钟声的诗歌中所包容的宗教情怀——“兴”和艺术境界——“象”(包括soundscape)的结合。他十分赞赏王、孟派诗人綦毋潜《题灵隐寺上顶院》中的“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两句诗,称之为“历代未有”(《河岳英灵集》卷上)。前一句是从视觉上描写,表现出庄严的塔影遥映碧空的静止画面,由静穆而唤起一种崇高感;后一句描写了听觉和视觉的通感,缥缈的钟声溶入远处一片悠悠白云,由空灵而唤起一种虚无感。这就是所谓“方外之情”。如果说塔影、清汉、白云都是空间形象的话,那么钟声则是一种时间形象,有了这钟声,似乎一瞬间时空、因果、虚实、动静融在一起,过去、现在、未来浑然莫辨,瞬间就是永恒。这是佛禅的世界,也是艺术的世界。
当后世评论家称王孟诗派“趣味澄夐”“莹彻玲珑”“神韵清远”之时,那空灵悠远的寺庙钟声无疑可作为这种艺术风格最恰如其分的象征。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