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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视觉人类学一辩
——略论视觉人类学的滥觞、渊源与嬗变

2017-01-13王海龙

关键词:人类学人类文化

王海龙

(哥伦比亚大学 人文学院,纽约 10027)

为视觉人类学一辩
——略论视觉人类学的滥觞、渊源与嬗变

王海龙

(哥伦比亚大学 人文学院,纽约 10027)

视觉人类学是一门全新但历史渊源悠久的学科。它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史前史和人类文明的萌芽时代;但是作为一门学科,它的最终定义却比较晚近。这样,在学术史上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和矛盾的现象。一方面,有人强调它形成学科流派较晚而将它同影视人类学混为一谈。这些学者认为视觉人类学是研究影视材料的人类学,他们把它的内容局限在摄影术发明以后。另一方面,西方视觉人类学界却在不断开拓它的内涵,将视觉人类学和人类的视觉认知、史前视觉资料记录和传承文明的内涵及其语义、符号和象征意义进行诠释,从而阐发出视觉人类学是研究人类认知和符号系统乃至书写系统起源的关键,因之得出了它也是破译人类文明之钥匙的结论。本文的目的在于正本清源,从视觉人类学的定义和任务谈起,力求廓清线索,理出视觉人类学发展的脉络,从而确立视觉人类学的真正定义。

视觉人类学;视觉认知;史前史;阐释人类学;解码;影视人类学

视觉人类学是近年来在我国学界异军突起的一门新学科,在世界范围内也受到广泛重视且发展迅速。这种学术现象受到了关注,造成了人类学在世界范围的一次不同寻常的复兴。人类学在西方曾经是显学,而且由于它综合阐发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特性,在西方高校成了一门基础课和公共课。不仅如此,由于人类学学科本身在欧美已成经典,且一直努力争取为社会发展做出新贡献,因此,近年来视觉人类学的飞速发展就更为引人注目。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人类学内部的这门分支学科在今天突然受到非凡的关注?又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它突然时髦起来了呢?当然,这里的关键词应是人类学的与时俱进,它介入当代社会的副学科包括应用人类学、生态人类学及视觉人类学的异军突起现象值得重视。

考其渊源,视觉人类学在人类学这个大家庭里算是个年轻的小弟弟;可是,由于它比较贴近我们的现代社会,近年来在西方有了长足发展。特别是在现代科技使得视觉科学和电脑科技臻于极度发达的今天,躬逢其盛,视觉人类学在国内得以被广泛追捧和关注。笔者认为,这种现象的成因一是基于近年来视觉表述、视觉记忆、视觉思维等新概念成为目前学界和知识界喜欢言及的话题;二是受益于眼下“读图时代”、多媒体和新媒体蒸蒸日上的推波助澜;三是应该归功于学者们在这方面的努力。

视觉人类学算得上人类学领域的新学科。虽然其理念渊源和滥觞可追溯到久远,但其理论定型和广受关注即使在西方也不过百多年时光。它的理论定义的最终完型其实就是最近十数年间的事情。

虽然视觉人类学的历史不长,但它的发展历程很曲折,也有过很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定义。特别是在中国学界,对它的基本内容或定义在概念和理解上就有根本性的偏差和不同。比如,仅在译名上就有“影视人类学”“视觉人类学”等不同;而且这个名称上的不同造成了在研究和理论上的不同流派甚至导致了对这门学科理解上的歧义和误解。“名不正则言不顺”,正本方能清源。若要理解视觉人类学的基本概念和功能,有必要回顾一下这门学科的基本发展史、理论渊源流变及形成的历史。

为什么同一门学科译名上在我国会有两种混淆的名称且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学派呢?我们不妨回顾一下造成这种现象的源流。

对Visual Anthropology这个学术名词的混译现象,究其本源,跟这门学科发展中的奇特嬗变是分不开的。

众所周知,照相术和电影术的发明是现代视觉人类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和催化剂。有了影视这个利器,视觉人类学在近百年来开始影响深广并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大众关注的对象和流行文化的载体,这一点毋庸讳言。这种现象使得一般学者往往把视觉人类学跟人类学摄影、人类学电影(Ethnographic Film)混用在一起。不止是在国内,甚至欧美在20世纪八十年代的工具书里还将人类学电影跟“视觉人类学”关联在一起。

影视人类学曾在视觉人类学的发展史上贡献甚巨,在我的著作《人类学电影》中我曾溯源人类学摄影和电影的发展并对它的学术渊源和总体贡献有过总结。[1]究其原始,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都是随着十九世纪摄影术的发明而发展光大的(请注意:但“视觉人类学”却不是)。

18~19世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方的人类学家和文化学者面对“东方热”“美洲热”影响下的人文世界,开始用人类学的科学方法去探讨文化生成的真谛。可是时不我待,当年西方帝国主义殖民化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那时人类学研究的进度。以美洲为例,那时一些少数民族文化和刚刚发现的当代原始部族文化的刀耕火种、大刀长矛当然抵不住武装到牙齿的白人统治者的坚船利炮。那些远离农业化和工业化文明而处在远古甚至原始状态、保留着人类文明发展萌芽态的有价值的原始部落文化在帝国主义推行“西化”的过程中陡然隳突陨灭了。这些毁灭了的东西事实上是人类昨天和前天生活的影子,是我们研究人类进化和发展史的最珍贵的资料,是永远不可复得的宝藏。

在帝国主义殖民侵略和文化渗透的早期,刚遭受白人殖民者侵略的时候,这些“落后”民族尚且反抗,企图保护自己固有的文化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可是到了后来,随着帝国主义势力的难以抗拒、弱势文化对强权发生了心态上的变化。某些原始部族人发觉了西方物质文明的某种优越而主动“迎合”西化,并在某种意义上配合外来民族,以图迈上尽快走向“文明”的直通车而使其原始文化特质渐次湮灭。[2]

这种现象在人类学研究内部引起了非常急迫的“文化救险”(Ethnographic Salvage)[3]声音。十九世纪初,一批有洞见有良知的人类学家目睹当代原始部族文化及传统被毁和这些宝贵的、足资进行人类文明起源类比研究和平行研究的资料被永远消除的现象,感到非常痛心。政治家和军事家为了政治和军事目的强行开疆拓土全然不理会他们书呆子气的呼声;而当代原始部族的人们对人类学家的呼吁也不领情。人类学家在种种无奈下,提出了临时的折衷主张,他们期冀即使当下无力保护,对这种即将消逝的文化现象亦应该进行存真记录,先保存影像资料。

在这种文化大背景下,伴随着刚刚诞生的摄影术,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应运而生。人类学摄影和电影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原汁原味地保存新发现的当代原始部族这些无比珍贵的史前文化“活化石”视觉资料,用以跟人类学家们的已知文献资料、民俗材料和地下发掘出来的考古学资料进行比较研究、参证来发掘人类文明文化形成和发展的真正底蕴。当然,它的另一个目的就是立此存照,为历史负责。即使当年的学者对某些原始文化内容不了解、无法解释,他们至少可以原汁原味地将其封存起来,以对人类文明负责任的态度作为资料留待后世的学者们研究和求解。

基于此,起初人类学电影的任务很简单,它们几乎就是纪录片。最早的人类学摄影或人类学电影的基本功能就是把这些即将消亡的民族和其文化影像资料尽量地拍摄下来,以便补足仅仅用文字抽象性描写的不足。这时候的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基本上是民族志描写的图说和注解。它的目的是尽可能地多保留一些原始资料,这种目的后来被称作“文化救险”[4]运动。

很显然,在这类早期的视觉人类学作品中,纪实类的影像内容占据了主要方面。当时的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最大的功绩就在于辅助、在于保存和忠实记录。它们还没有发掘、认知和启迪思想的义务。

而这个任务被后起的视觉人类学家们发展并逐渐地承担起来。

随着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的大量制作和现代新媒体比如报纸、杂志、画报和各种刊物的泛滥并介入普通人的阅读和观赏世界,特别是后来电视开始入驻千家万户把持了普通百姓的视听及日常生活。不止是摄影和电影,电视片和系列电视节目也极大地影响了现代人的生活和判断。于是,人类学电视也后来居上地登场了。这些人类学影像作品极大地拓展了普通老百姓的视野和文化境界,在普及人类学知识和进行人类学教育方面,上述影视人类学的筚路蓝缕和开创之力功不可没。

正因为这些,有些现代人类学家就认为人类学电影或者说影视人类学就是视觉人类学的全部。其实这类见解并不全面。

考其理论渊源和学术定义史,人类学电影和影视人类学之名目在西方的人类学界被认可和承认为人类学的学术分支或被接纳到“正宗的”人类学范畴是很晚近的事情。直到20世纪后期它们都没有一个被公认的名称。著名的人类学电影理论家克劳德·比利耶在1959年曾叹道:“我们是缺少名分的怪物。”[5]而另一个著名的人类学电影理论家卡尔·G·黑德尔也认为“电影和当代人类学都是19世纪的产物,它们都在本世纪20年代臻于成熟”,“但是,值得惊奇的是,直到本世纪60年代电影和当代人类学才最后系统地、有效地结合起来”[6]。

可是直到人类学电影事实上诞生了八十年以后的1976年,人类学电影这个术语才模糊地在西方人类学工具书《人类学百科全书》上最终出现。虽然人类学电影在人类学研究和文化研究上做出了如此多的贡献,但它在西方人文学科甚至在人类学学科内部还是受到某种意义上的忽视甚至歧视的。

之所以说1976年人类学电影的定义是“模糊地”出现是因为它的语焉不详。《人类学百科全书》里并没有影视人类学的概念和词条,人类学电影在这本书里的定义是“人类学的研究和报告电影”,而对它的解释是“应用电影手段从事文化人类学研究,也叫做人类学的摄影术(Ethnographic Cinematography)”[7]。此定义偏重强调的是技术手段和其资料性的内容,电影在这里承担的角色只是记录和表述工具,这类电影其实还算不上后来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学电影。

有意思的是,在这部百科全书里却出现了“视觉人类学”的词条。但这里的“视觉人类学”显然不是后来真正意义上定义的视觉人类学。在这部百科全书中,作者对这个术语居然没有解释,而是干脆草率地直接把这个词条的解释转到了“作为研究工具的摄影术”同一个词条的词条里了。作者认为,这两个术语概念的定义和内容应该完全一模一样。此例可证:显然,在20世纪中后期视觉人类学概念的形成阶段,西方人类学家对它的认知也是非常模糊的。而正是这种模糊性导致了视觉人类学其后在理论定义上的众说纷纭和莫衷一是。[7]

直到1986年在《人类学辞典》上才第一次真正出现了人类学电影的词条。它对人类学电影的解释是“在田野工作中运用电影作为手段和工具,它是向公众传播和介绍人类学的一种教育手段”[8]。

值得注意,与此同时,这本辞典也专门提出了“视觉人类学”的概念和定义。这次的视觉人类学定义没有再跟影视人类学拧在一起或混同为一回事,而是有了一些新的解释。首先,它认为视觉人类学是近年来在欧美社会科学界兴起的一个新概念,它包括三大部分即人类学摄影、人类学电影和近年来发展势头极盛的人类学电视。如果仅仅是这样解释,那么所谓视觉人类学应该几乎无异于前述的作为媒体(视觉媒介展示的)人类学。

不同的是,在《人类学辞典》里几乎是令人瞩目地首次出现了对“视觉人类学”这一词条的新诠释。它的定义认为,“视觉人类学是人类学学科中较新的一个领域。它专注于对人类行为的可视形象中的多维度、全方位的研究。同时,它旨在推动对日益繁复视觉资料的人类学开发、教学和文化互动的发展研究。视觉人类学是一个综合领域,它包括1.艺术人类学,如在人类学研究中如何应用照相术和人类学电影等手段;2.研究在人在社会-文化互动中的空间应用关系;以及3.在跨文化视野中的视觉符号概念之意蕴等等”[8]。

这个概念比前面仅仅将视觉人类学与人类学电影划等号要进步多了。虽然人类学电影在那时的视觉人类学资料中占有大宗,可它毕竟不能代表全部的视觉人类学。视觉人类学比人类学电影甚至影视人类学的概念和范畴要宏阔得多,其承载的内容也要广泛得多。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看出视觉人类学的雏形定义跟它应该囊括的内容和概念相比,还有很多欠缺和名实矛盾之处。

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考察辨析就会发现,视觉人类学不是传统人类学里面的一个附类或辅助图解的工具,它跟人类学本体的关系应该是平行的。视觉人类学与人类学的基本理念相辅相成,它与人类学的本体研究有着极为深刻的互为认知价值和启发意义。它应该是人类学研究文明的本体论和文化认知的核心理论支撑。

首先,我们先具体论述一下视觉人类学跟传统人类学各个学科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视觉人类学绝不是人类学的附庸学科而是分别在人类学各个分支学科中具有重要作用。视觉人类学其实在人类学的四大主要领域里都有渗透。

一般而言,传统的人类学概念包括四大分支暨体质人类学、文化—社会人类学、考古—史前学和语言人类学。让我们分而论之。

在体质人类学中,研究早期动物和人类进化、人类的骨骼测量和对史前生物、生态进行比较时我们当然离不了摄影、摄像和图画资料,这是技术层面。在比较研究领域,我们也要仰仗现代科技和上古实地考察及视觉资料立体发掘和还原的双重证据进行深入研究。

在文化—社会人类学研究中,视觉人类学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田野工作、民族志的考察和实录、证据搜集等过程中,视觉人类学不啻是阐释和比较研究的利器,同时也是文化认知的理论推手。

在考古学和史前学中,更是离不开视觉人类学的参与。视觉人类学在收集史前资料、协助发掘和复原史前人类生活形态、还原人类生活模式及其文化、宗教、社会结构、形式方面功不可没;此外,从技术层面,它也在协助发掘和记录,忠实记载工作过程以及为未来储藏视觉资料等方面贡献卓著。

而在发掘和记录被称做当代原始部族人的文化和语言的“活化石”的语言人类学研究等方面,视觉人类学也贡献颇大。现代人类学意识到语言的认知意义以后就开始注重对当代原始部族人语言的认知和记录保留。在初始阶段,这种保留是被动的。人类学家试图用记音和录音的方式来储存活色生香的原始部族语言。可是语言是一个完整的立体存现,当我们只是记住了语音和一般的声符而忽略了语言内在的语义基础的时候,语言就成为脱离生命之树的一片干树叶,它不可能真正地再现出百鸟啁啾的原生态,这种标本性的、死的语言不可能展现出它们在原来生活中的意义。

而视觉人类学适时地补充了对人类语言保真和保鲜的要求。我们知道,人类学所要研究的语言对象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原生态语言而绝不是我们今天的成熟的、记载文明史的国际语言如汉语、英语、法语等。视觉人类学对人类语言研究最大的贡献在于它对于人类语言行为的情境即语境和“上下文”的保留,使得人类学家得以充分破译原始的语言符码。

人类学家在今天除了可以利用机器来记录语言的表述以外,视觉人类学的另一个更大的功能是研究和破译原始的视觉符号来还原古人的思维情境,通过辨识和解释上古人类所使用和遗留下来的视觉符号、岩画、洞穴画以及器物、图案等来解释上古世界人类的语言发生之谜和人类进化和文明的源头。这个意义应该说具有更深层次的视觉解码功能。

在应用人类学方面,视觉人类学在今天的意义更是自不待言。视觉人类学的发展几乎涵括了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从影视、广告、美术、新闻、多媒体、建筑、服装设计到工农业、城市生活、生态学、美学乃至医学、教育学、社会学和太空研究,人类的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都凸显着视觉人类学的渗透力和非凡的影响力。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视觉人类学是一门极具发展潜力的指向未来的学科,它的目标不是单一的而是综合性的,它既是工具又承载着更多的认知功能,同时也可以启发思维。

因之,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所谓影视人类学跟视觉人类学早已不是一回事,它们的目的、方法和范畴虽有重合,但其宗旨有本质的不同。如果非要把视觉人类学跟影视人类学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比较的话,我更愿意说它们是一种种属关系,是树干与树枝的关系。

人类学摄影和电影(国内更惯用的译法是“影视人类学”)更倾向于是一种人类学的记录工具,作为工具,它们的产品当然有着启发思维和促进认识论飞跃的功能;但是基于摄影术的发展只是在人类社会比较晚近的时期,它们源于人类学家更好地纪实和存真的理念,它们的宗旨不在理论的发掘而在于文化志收集和保存。

而视觉人类学的领域则宽广多了。它的内容绝不仅限于摄影术发明以后的这百多年,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应该延伸到整个人类文明史甚至辐射到史前时代。它甚至研究人前(Pre-human) 时代的生物化石学的内容,它立体地探讨人之所以为人、人类进化、人和史前动物等古生物学及古人类学的课题。当然,它更注重的是研究人类文明史。视觉人类学通过对人类文明的巡礼来考察关于人类社会的一切,强调地球上各类文化的具象、抽象和认知、符号学的寓意。

基于这样的一个宏观目的,我们认为,视觉人类学的定义应该是一个更加宏阔和开放的场阈。视觉人类学遵循的理念是“人类文化是通过可视性的系列的符号来展现的”。视觉人类学认为它的中心目的是展示文化的可视性,从而通过对这些可视视觉材料的分析、研究、破译和阐释来揭示人类文明进展的秘密,把文化研究的目的引向深入和广远。

这里的“可视性的符号”当然不会止于摄影术发明以来的影像作品,更是指向人类生成以来以及人类文明进化以来所有的视觉资料和人类创造的全部写实和抽象的有形的符号、图像、物化了的表达方式遗存,如原始洞穴绘画、岩画、堆塑、雕塑、石刻、建筑、有形的祭神的器物、工具及手工艺品、日常生活用具等全部。更重要的是要研究这些形象的符号意蕴和它们的象征意义。

此外,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对象还不止于此,它应该还包括一些虽然没有经过人类加工的自然山川河流巨石日月等,但却被上古人类赋予了文化符号意义的“人化了的自然”的种种物体,如人类原始信仰中的那些图腾对象、神化了的物质及它们所寄寓的人类的想象和物化产品等。换言之,视觉人类学研究的对象包括了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所有可视性的“有意味的形式”,它们与整个人类的视觉发展共始终。

而上述这些内容虽然在传统的人类学定义中也有涵盖,但它们却被分散在几个不同的领域,比如有的被划分在体质人类学,有的被划分在考古学领域,有的则在古生物学和古人类学领域,有的被设在动物比较行为学分支;而视觉图像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却被划分在所谓的原始艺术的研究领域*此处参考:1. Robert Layton. The Anthropology of Art,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81; 2. Charlotte M. Otten (ed), Anthropology & Art: Reading in Cross-Cultural Aesthetics, Texas Press Sourcebooks in Anthropology, 1971; 3. Carol F. Jopling (ed), Art and Aesthetics in Primitive Societies: A Critical Anthology, A Dutton Paperback, New York, 1971.。按理说,上面的分类研究本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但是这种支离破碎的研究往往割裂和肢解了人类学的共性研究和有机化、整体化及同一性的研究性质,因而使其研究游离在细节和表象的层面而没能从认知和象征整体方面给以整合和突破。现代视觉人类学的异军突起使这种综合和全方位(Holistic) 的研究成为可能和必须。

除了影视内容外,视觉人类学的其他范畴在传统意义上几乎统统被误归类为“原始艺术”研究的对象。笔者以为,这是人类学研究领域的一个最大盲点。

在研究人类文明起源现象时,我们习惯用有无文字记载的术语“史前史”*此处参考:1. Graslund, Bo. 1987. The Birth of Prehistoric Chron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 Renfrew, Colin. 2008. Prehistory: The Making of the Human Mind. New York: Modern Library.(Prehistory)作为判定文明发展的分水岭。什么是“史前史”?史前又如何有“史”?这其实是个存在逻辑矛盾的学术名词。

如果说,我们假设人类历史的“史”是成文史暨文字创造以后的历史,那么,会写字以前的人类算不算人?他们创造了不朽的历史和文明。对此,我们又如何定义?

另外,书写和文字的形成本身也是个悖论。如何界定人类的书写、如何界定书写在这里也是个问题。比如说,在文字形成以前,人类如何做记录?人类文明漫长的无文字时期他们用以记录的绘画和符号形式算不算“文”——譬如说,那些作为文明曙光的原始人类用大量丰富的雕塑、原始刻画和图画、契刻符号和摹写等形式呈现的视觉资料,我们应该如何定义?[9]

可笑的是,在研究人类历史和文明起源时,有一个很值得怀疑的说法,就是有些历史学家或艺术史家、美学家往往把人类早期的文明记述活动和记述的努力看做“艺术”或“原始艺术”。

笔者一直认为,所谓“原始艺术”是个假命题。

难道说在人类早期进化史上这些和整个人类文明发展息息相关的视觉记录只是“原始艺术”?*此处参考:1. Robert Layton. The Anthropology of Art,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81; 2. Charlotte M. Otten (ed), Anthropology & Art: Reading in Cross-Cultural Aesthetics, Texas Press Sourcebooks in Anthropology, 1971.这里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原始人为什么要绘画、雕塑?他们所拥有的和他们辛辛苦苦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仅仅是源于一种“艺术的”冲动?生境极度艰苦、衣食无着的史前原始人有这种“艺术”的闲情逸致么?

在上古时代,“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这里的“歌”是号啸,是呼唤,是诉求,是祈祷。这“歌”就是人类最早期的语言,是心灵祈愿的表达,就是史实的记录。这“歌”也是史前人类的诗和散文,就是他们的信仰。这“歌”是真正意义上的史前史文献和史料,更是原始人当时劳动经验的总结和他们的教科书。

可惜,无数万年前的原始人的呼啸和歌声全都飘逝了。上古人类雏形的口语及表述的努力是一种怎样的形态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察知;所幸,古人给我们留下了其原始稚拙的视觉资料,这就是他们物质化和浓缩化了的“歌”和语言,这种语言暨他们留下的视觉形象也就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书写(绘画、符号),这些来自远古的符号给我们保存了他们当年的遗言和心声。

那么,这类视觉资料算不算是记录和书写?它们应不应该被看成视觉人类学研究的对象?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如果我们在摄影术和电影电视发明后用这类先进描摹和记录工具(暨照相机摄影机)所创作的产品暨电影电视能被看做视觉人类学的产物,那么人类学家有什么理由可以将此前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前人类祖先创造的原始和稚拙的视觉产品不算做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对象!

很显然,原始刻痕、绘画、摆塑、铸塑和雕刻等视觉资料在其终极意义上跟今天用影视形象在记录和想表达、记述的愿望上应该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使用的书写工具而已——一者是简陋的燧石和兽骨,而另一者是高科技的摄影器材。既然在表述目的、功能和意义上它们殊途同归,视觉人类学没有理由将这些原始视觉形象资料摒除出视觉人类学的研究范畴。

如果前面的结论能够成立,那么,我们同理可证,在摄影术和电影电视技术发生前,人类记录形象、用视觉形象来表述抑或利用形象的符号化和象征-语义化手段来表述、记载、阐释人类文明现象的,都理所当然地应该被纳入视觉人类学研究的范畴。这就是我们的结论。用这样的观点来审视人类文明和阐释人类发展的,才真正配得上是完整意义上的视觉人类学。

显然,近年来,西方有洞见的人类学家也已经发现了他们先前“视觉人类学”定义的不足而在试图对之做出纠正。

让我们看看近年来西方经典视觉人类学的补充定义。

在美国较为晚近出版的《文化人类学百科全书》中,视觉人类学的理论家杰伊·卢比用了很大篇幅来界定和描写视觉人类学的新定义和它的范畴。他认为,“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在逻辑上涵盖着认为文化是通过可视性符号来昭示的这个理念的范畴。这种可视性的符号隐埋在人体的姿势、典礼、仪式和在各种自然的或人为设计好的情境下展示出来的人工制品上。文化是由那些可以用线条、服装、道具和情境背景情节展示的由各色男女演员表演的剧情孕育和构成的,它可以自己昭示自己。文化本身就是一个由参与者本人介入的情境和立体的全部。设若我们承认人们能够看得见文化,那么研究者们就能够借助录音录像技术去摄取和保存它们作为可以修复的资料来分析和重复呈现”[10]。

而在先前,西方视觉人类学界也提出了应该拓宽它的研究疆域的理念,提出“文化的所有向度都可以通过非语言的视觉形象来展示”的观念,并指出“人类创设的特定的环境、其典礼和仪式的表演,舞蹈、艺术、物质文化等等都有视觉人类学的涵义”[11]。虽然这里声明的范围比较广泛,但是在实践活动中,当代视觉人类学的基本范畴还是以图像化的媒体、交流人类学知识和对图像化的文化符号进行研究和诠释方面为主。

在其根本学理上,由于对视觉人类学的理解在范畴和定义上的很多歧义,造成了前述理论上的混淆。我们可以看出视觉人类学早期关注的问题基本都局限在影视人类学部分。其内容也大都集中在现当代、集中在有了摄影术以后。所以,即使在视觉人类学内部,其初始的观点也认为视觉人类学的早期功能是利用摄影摄像技术协助收集资料,如同做田野笔记的目的是为了协助写好民族志。这样,早期的视觉人类学作品像是人类学著作中的插图和演讲中的幻灯片,展览会上的图,其基本功能是辅助性的,它们没有多少独立的意义。

因此,早期的人类学摄影作品也的确是很芜杂的。它们有的如同一些即兴式的碎片,有的更像是一些旅游者们的猎奇照,还有一些像是偷拍的素材,很难看出一种一以贯之的真正的人类学摄影风格。大多这类摄影作品中,其在美学方面和政治方面的考量却优先于人类学理念方面的关注。

在视觉人类学的另一大宗人类学电影方面,情况又如何呢?它们的早期贡献大多被认为是纪录片和拍摄异域风情作者们的文化猎奇片。虽然有的人类学家强调它们的特色是“人类学影片”而且其主要目的是展示“文化”的,但很多人类学家们则争论只要是人类拍摄的“所有的电影都是人类学影片而且也都是‘展示其文化’的”[12]。

关于人类学电影与视觉人类学的关系这个课题,我早期曾经出版过一本专著讨论它,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照,在此不多赘述。[1]在这里我想申明的是,1996年视觉人类学家杰伊·卢比为《文化人类学百科全书》撰著“视觉人类学”词条的时候,他对视觉人类学的基本概念和内涵的理解基本上还是止于此。也就是说,他以为人类学摄影和人类学电影应该是视觉人类学的大宗,顶多再加上后来兴起的人类学电视。

这种认知上的局限或者自我设限也大概跟当时人类学的保守和固步自封的时势有关。在这篇长文的末尾,卢比颇有些不平且苍凉地写道:“人类学现在是一门世界著名的显学。但它有一种轻视视觉和图像领域的倾向。大概是因为它不信任视觉形象具有能够表述抽象理念的能力。当从事人类学研究时,研究者们必须将其复杂的田野工作的经历先用文字形式写成笔记,然后再将这些文字转换成其他的文字、再用分析的方法锤炼而成理论。这种铅字迷信的理解方式其实是拒绝了用全方位的感知方式去理解别的文化的可能。而视觉人类学的优势则可以通过镜头给我们提供感知其他文化构成的另一种向度。”

卢比说得有道理,而且深刻。但直到此时,卢比还是把视觉人类学的研究范围基本上局限在摄影术发明以后的时间段。尽管他在前面开宗明义地认为视觉人类学的领域要宽广得多,“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对象逻辑上涵盖着认为文化是通过可视性符号来昭示的理念的范畴。这种可视性的符号隐埋在人体的姿势、典礼、仪式和在各种自然的以及人们设计好的情境下展示出来的人工制品上”[10]。

既然文化是可视的,这种“视”就肯定不必局限在摄影术发明以后的“视”和对这种“视”的记录。同样的推理我们可以证明,这种视觉资料可以追溯到其与整个人类并存的时代甚至人前时代。我们可以看出,卢比的视觉人类学定义有其精辟和深刻性,但他却舍本逐末,忽略了其理论本身的丰富内涵而只是截取了自己讨论范围的一个小的、表面的部分。

大概是在研究中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卢比在其后的一篇更新的研究论文“近二十年的视觉人类学述评”中更正了自己的某些观点,扩大了论说的范畴。在这篇论文中,虽然他老调重弹了自己关于视觉人类学的见解,但是这里他更新提出了视觉人类学是一个三个共同领域繁复交叉的学科,即(1) 视觉人类学研究人类学影视和它们在教育上的应用;(2) 视觉人类学研究图画式的媒体范畴;(3) 视觉人类学集中研究视觉的文化交流。它们的终极目的是囊括视觉和图像式文化展现的整体的人类学内涵以及用人类学理念来对所有的人类视觉资料进行研究。[13]

这个定义就比他先前的定义周全了很多。

在这篇里程碑式的重要文章里,卢比不仅重新陈述了他关于影视人类学的观念,更为可贵的是他提出了视觉人类学的对象“图像化的媒介体”(Pictorial Media)和“视觉交流”(Visual Communication)的概念。

这篇文章写于2005年,距他前面为《文化人类学百科全书》写“视觉人类学”词条的时间过去了将近十年。这十年间,卢比的视界有了不小的扩展。其实,早在2002年出版《人类学电影》时,我本人也对视觉人类学定义和概念的扩展等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认为视觉人类学的概念要远远大于人类学电影、人类学摄影乃至于整个影视人类学和媒体人类学的范畴。[1]特别是我在其后出版的《视觉人类学》一书中也全面拓展了视觉人类学的领域和范畴[14]。看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探索的过程中不乏同行和同道,我感到不胜欣慰。

在这里,卢比还提出了人类学家作为“形象制造者”(Image-maker)和可视的图像世界的研究者(Scholar of the Visible and Pictorial World)的双重身份的意义。这些都向我们现在确立的视觉人类学研究领域在整个人类发展史上的所有视觉图像和符号的研究目标更近了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卢比在他最新的论文里除了关于人类学电影和“图像化的媒介体”的概念外,还比较突出地强调了“视觉交流”的提法。他这里解释的视觉交流的概念是“视觉的-图像式交流的人类学”。这个范畴扩大到了“人类制造的所有的让别人看的东西——诸如脸相、服饰、关于空间的符号化的使用、人们的居所以及他们如何规划他们的生活空间,还有人类制作的图像性的作品的全部范畴,从原始时代的岩刻到外太空激光摄影术拍摄的作品”,这些作品都吻合了他提倡的“文化是通过可视性符号来昭示的”理念的范畴。除此以外,卢比还介绍了“文化语义学”(Ethnographic Semiotic)*此处参考:Worth, Sol. Ethnographic Semiotics, Unpublished Paper, 1977. Quoted from Ruby, Jay. The Last 20 Years of Visual Anthropology: A Critical Review, Visual Studies, October 2005,Routledge, Taylor and Francis Group.的概念来探讨和扩大视觉人类学中对当代原始部族及史前岩画及视觉作品的研究。

大家注意,卢比在强调视觉人类学的“图像化的媒介体”和“视觉交流”的意义的同时,开始逐步将自己的定义范畴扩大到整个视觉作品对认知的启发意义的视野。他特别提出视觉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应该包括原始的岩刻和外太空激光摄影的领域等。

卢比此道不孤。几乎与他发表这篇论文的同时,另一位视觉人类学理论家费德瓦·圭因迪出版了其著作《视觉人类学的基本方法原理》。在此书中作者一反过去视觉人类学自我划界扭扭捏捏的说法,开始直接宣称视觉人类学是一门涵盖人类学整个学科范畴的科学。圭因迪大大扩展了视觉人类学的疆域,除了重点介绍人类学电影的功能外,还开宗明义地介绍了视觉人类学本身作为一种方法论的认知意义。

费德瓦·圭因迪指出,“这是一个通识,视觉人类学是用来追溯人们如何使用那些视觉的工具的。它的范畴囊括到现代静物摄影术和电影摄影机及录音设备的发明”。但是我认为,视觉人类学的范畴更应该涵盖到对人类起源时期最早的人类进化成就史的人类学研究。这里面有两个起源。一个肇始于三万年以前,人类用图画形式表现的,被我们视为证据的洞穴“艺术”。在旧石器时代的洞穴艺术和岩刻艺术中,人类运用了粗疏糙砺的工具制造了大量关于他们生活和思想的图像式的记录。大家认为,在整个人类存在的历史中,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用图画表现自己。人类制造的图像表述与人类文化共始终。

“灵长类动物学研究及实验性观察亦鉴识灵长类在其图像绘制中扮演的角色。根据泽勒的研究,‘在以非语言状态的对抽象理念表述潜力方面,猿类的洞穴绘画在其试图表达行为和制造、形状和意思、自然和心理基础等方面足可以匹敌我们自己的远祖的洞穴绘画。’……早期的人类用绘图来表达他们理解的世界,这些图像储存了他们的所思所想并将它们所代表的想法变成了可以被用来学习、破译和研究的可视性的物质材料。我们当然知道在成千上万年前,人类靠在墙上图画或在石刻的碑上保存记录来交流他们关于生活的想法和记载他们的成就(例如人类第一部书写的法律,美索不达米亚的汉谟拉比法典就是如此)。在五千年前,图像化的符号开始得到了更加系统化的发展。这种图像化表达符号的系统发展渐渐触发了最早期的符号化展示系统即字母和书写系统的生成。这种系统即古闪米特人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到了这个时期,人类开始以图像间的内在的系统关联而不是使用独立的单一图形内容来表达他们的想法。这种系统使得那时的人类可以使用一种在当时被叫做‘字母’的东西来交流信息。这种书写的字母系统是用一种可以互相破译的符号构成。字母跟其他当时的发展贡献在一起,把人类社会引进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即人类文明的时期。在文明阶段,人类开始依赖一种更加复杂的视觉记录系统工具。他们开始用文字来记录他们的文明成就、用来组织记述大型的公共劳力和经济生活,用来表达抽象的想法,同时也被用来作为对内和对外的交往和传递信息的手段等。比如说,古代埃及的统治者们会将他所要表达的信息用象形文字写出来送给美索不达米亚的统治者,而后者则将这些象形文字破译成他们的楔形文字,再用楔形文字来回复;而埃及统治者再将这种复函翻译成象形文字来官方交流等等。这种以视觉形象为基础创造的国际间交流方式远远早于今天传真机、互联网和卫星通讯的交流方式。如果我们把自己的视界放得更加广阔,放到千百万年前,放到人类的诞生和发展之初,那么我们就会察知这些绘画行为和视觉图像几乎跟人类的文化本身一样古老,甚至比人类的文化还要古老。这就是一个起点。”[15]Preface, ix-xii

费德瓦·圭因迪的主要理论贡献在于她拓展了视觉人类学的学科范畴;认祖归宗,她不但把视觉人类学的内容拓宽到整个人类学的所有领域,而且在时间向度和空间向度上也做出了有力的、具有论辩意义的说明。虽然我并不赞成费德瓦·圭因迪所有的观点——比如前面其引述泽勒的研究成果对于灵长类绘画跟原始人洞穴画的比较方面的结论我完全不能赞同——但圭因迪对视觉人类学定义的拓展无疑是富有革命性贡献的。

圭因迪的这个结论并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是有着其深厚的理论探索基础和学理依据的。

圭因迪在其著作中系统研究了人类文明进化史上特别是西方中世纪以来关于科学的发展和视觉理论的发展历程,有力地辩驳了视觉科学的真正内涵,因而从理论上否定了视觉人类学研究只是因为西方的科学发展、视觉仪器发达和摄影术发明以来才成为科学的事实。圭因迪有力地声称:“我们可以在这里申明,视觉人类学全然不是缘起于现代科技的发展而是缘起于人类的进化过程中(甚至可以追溯到人前的时代)用图像化的方式来表现他们的所思所历,缘起于工具的发展进步,缘起于视觉理论的实验,它涵盖了从其滥觞直至现代的视觉科技时代。”[15] Preface, ix-xii并不是摄影术才造就了视觉人类学的诞生。

说得多好啊!这种说法真是深得吾心甚或简直暗合了笔者先前的主张。笔者认为,圭因迪的最大贡献还不仅仅在于她拓宽了视觉人类学的领域和为它正名,她的重要贡献还在于其对原始视觉符号向系统化和抽象化及语法化思维过渡的内容。由具象的、图画的视觉符号转向更富广泛意义的可以用来拼写的和抽象的字母(可惜圭因迪不谙中文和古汉字生成法,否则圭因迪或可能得知中国的书写系统并没有走上古西亚-北非-欧洲的从图到字母化的道路而是自成一体走了“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一途,而且汉字用它独有的方式影响了整个东亚文化圈)是传承和保留人类文化的重要途径。人类发明的书写系统后来就成了公认的人类文明的起点。

视觉符号和原始图像在人类文明史上所起到的是关键和杠杆的作用。

而此前原始人创造的那些视觉图像或雕塑、装饰作品应该是一种口语之外的原始视觉语言或原语言。这种原始的视觉语言虽然没有后起的字母和文字那样的抽象记录之便利,但它们的特点是直观,这种语言的强项是它一目了然。它们不必翻译就可以被理解,这种视觉语言就是整个早期人类都能够辨识的一种浑然互通的宇宙语言。其实,我们今天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在传承着这种通码,在使用着这种视觉语言。比如说,今天的电影、电视、广告、建筑和设计等方面的符号语言仍然具有世界性和跨文化性,我们几乎不用翻译和解释就能够用直觉来读懂它们。

视觉人类学所要研究的终极目标正在这里。

圭因迪的表述深得吾心,让我击节。这些年来,自从笔者出版了《人类学电影》以后,这个课题始终萦绕吾心。在后来出版的《视觉人类学》中,笔者早已涉猎了圭因迪思考和表述的课题,而且不约而同,笔者几乎跟圭因迪一样都介入了前面论述过的所有命题,特别是史前人类的视觉作品资料和当代原始部族的图画、仪式、艺术等视觉性的符号化展示。可惜那时候圭因迪《视觉人类学的基本方法原理》尚未出版,而笔者跟圭因迪也没有个人交往。现在浏览圭因迪的著作仍然能看出,虽然圭因迪是拓宽视觉人类学疆域的一个积极的理论倡导者,但是圭因迪书中的基本理论和实践仍然主要论述的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学电影和相关的视觉素材。对于其本人大力倡导的史前岩壁画和其他视觉符号素材包括其津津乐道的一些象征性和寓意性的内容甚至象形符号转化为字母之类的有趣命题,其著作涉猎极少甚至基本上没有涉及。

但是,有其开宗明义的声明就足够了。圭因迪的著作带了个好头,这后面当然还应该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笔者在近十年开始注意拓宽视觉人类学定义,并将目光投注到史前文化领域的范畴。特别是在《视觉人类学》一书中除了影视人类学之外,笔者重点讨论了史前文化和图像的象征性及当代原始部族视觉资料的课题等,并展示了大量的实践性分析例子。在其后出版的《读图时代:视觉人类学语法》一书中,笔者更着重于对上古视觉表述的语法结构进行语义探讨和破译,从而揭示视觉符号在人类文明史上承担的象征义和杠杆作用;以及作为文字发明以前视觉材料在阐释人类文明中的重要作用。[16]可以说,使用这种新视觉人类学的系统理论来统一图像化表述的想法应该代表着视觉人类学的未来和它的发展新方向。

新的视觉人类学概念认为,既然人类文明文化的构成是由“可视性的系列的符号”展现的,那么人类文明和文化所有阶段的具体形式都应该是可视的,我们不该自我设限把它的研究范畴仅仅限制在影视表述中。换句话说,人类文明在任何一个时间点上都是以一定的视觉形式表现出来的。而视觉人类学的目的则是捕捉这些富有代表性的特点,并把它们作为解析这段历史和这个时代的符号象征表述出来,从而突出它所昭示的文化内涵,让视觉真正成为文化的象征和代码。

考其理论发展史,视觉人类学的另一个迈入主流的标志是美国于1984年成立了视觉人类学学会,它是隶属于全美人类学学会的一个官方组织。在其刊物《视觉人类学评论》中声称,视觉人类学的研究领域已经超越了传统的人类学电影的范畴而延伸到了其他领域,它包括:

“对人类(有时候甚至是非人类的) 行为-运动、人际空间关系以及与之关联的身体交流的运动形式(如姿态、情绪、舞蹈、姿态语和手语等)的研究,同时对文化的各类视觉形态包括建筑及各类手工艺的物质材料的研究。它的研究范畴也包括对视听媒体材料的应用;包括对静态的摄影、电影、摄像和人工绘制的各种各样的形象内容的研究,比如录制的人类学资料,考古学资料和其他形式的人类学素材等等。它研究文化的形式如何可以在人类学资料里被图像化地展示,从而拓展我们仅仅根据有记忆的文化(有文字记载的成文史——引者注)来研究文明的视野。它是一种将本土的、专业化的和业余的图像化-视听化的素材共同熔铸成一种个人化、社会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前后文背景下的文化研究。”[15]16

这个提法显然富有革命性并且比以往的任何视觉人类学定义都宽广得多。它事实上把视觉人类学的任务扩展到了“一切可视的内容的人类学命题”上去了。

其后,视觉人类学家更加清晰地勾勒了“一切可视的内容的人类学的命题”的定义,即“人类创造的一切展示给别人看的东西——他们的面部表情,穿着打扮、对空间距离使用的象征性意义、他们的居所和其对周围生活空间的设计,以及他们如何安排展示他们图像化的工艺品等等。从原始时代的岩画到后来的摄影术的作品都属于这个范畴”[15]16。

这样,视觉人类学的视野和任务也就渐次明晰了。

费德瓦·圭因迪最后批评了当代西方人类学的两种倾向,即物质主义地将文化浅薄地置于仅仅形象化宣示的一面,以及所谓文化主义地将文化脱离其人类学研究宗旨的故弄玄虚的一面。她深刻地指出,人类学是一门揭示和认知文化结构的科学,它通过跨文化的生物的、文化的、社会科学的综合研究来揭示人类知识的真谛。不管是用物质的还是用符号化的形式,不管是用图像化还是文字化印刷的形式,其研究人类文化的主旨不应该有所变更。“视觉人类学的范畴也不会局限在可视性的和物质性的文化的疆域。文化和社会化的关系在视觉上是可以昭示的,但也可以是隐形不现的;它们可以包括某些暗含的规则和潜藏的内容,这类的内容仍然应该是视觉人类学的课题。”[15]17-19

费德瓦·圭因迪最后将视觉人类学定义为:

首先,视觉人类学传播关于人类的知识;其次,在协助收集资料、启发思考和实验性研究以及跨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它是一种发现的利器;第三,它还发展了一种新的人类学的交流分析的视觉模式。这种模式在对原始文化、考古学、灵长类动物学资料、关于人类社会和非人类的灵长类行为以及从其他文化资源所获的当代原始部族资料的洞察力方面极有意义。视觉人类学的这些内容水乳交融地渗透进了人类学的全部学科分支的四个部分。视觉人类学既不是文化人类学的分支或文化学、文化批评研究的后裔(如媒体所声称的那样),也不是影视——不管是纪录片还是故事片——研究的延伸。从人类学学科的滥觞之初,视觉人类学就是它们诞生的前提和工具。[15]17

费德瓦·圭因迪所言不错。可惜这里的所有论点还是有些正名和辩白的意味,似乎有些心虚,有些羞羞答答和没有底气。其实,从前面的讨论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视觉人类学事实上是人类学里面的原始科学,它涉及到了人类学研究整个领域的各个方面。它不必自惭形秽。它也无须在今天的人类学领域里急着到处认祖归宗,因为它自己就是正宗。特别是视觉人类学跟20世纪晚期后起的符号人类学、阐释人类学和认知人类学的理论结合在一起,充分发挥其解码和诠释的优势并强调其认知功能,足以解决很多人类学研究史上没能解决的很多重要课题——因为用阐释理论武装了的视觉人类学既是工具,同时它又能动地刺激思考而成为一种新的认知方法论,成为一门富有动力型的分析学科和综合科学。[15]19

经历了这些年的讨论和争议,在西方,视觉人类学的任务和范畴似乎已成定论;大家渐趋统一认为它应该不仅止于对摄影及影视的研究而应该囊括所有视觉资料特别是史前文明的视觉材料等。[17]

虽然看起来视觉人类学在今天走上了坦途,但是,别忘了,人类学是一个保守和自恃古典正宗传统积重难返的领域。在传统的人类学家内部,对视觉人类学仍有一些微妙的歧视现象。比如,在需要研讨一些人类学的影视和图像资料来启迪或拓宽思路时,那些平时正襟危坐的老派学究们往往会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调侃口吻说,他们此刻太忙,最好等到夏天他们有暇,在吃着爆米花时(美国人在电影院看电影时常常吃爆米花消遣休闲)再看这些东西吧。很显然,视觉人类学要想让大多数人类学家严肃地对待和使用他们的思路和方法来研究人类学课题,并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平等看待视觉人类学的成就,还需要假以时日并用其更多的实绩来令人心服口服。

视觉人类学这门学科还年轻,它向前发展的路还很长。视觉人类学是一门指向未来的科学,它习惯仰望星空和回顾远古,这是一种美妙的结合。鉴古,我们可以知今;而眺望星空,则可以让我们放眼宇宙、冀望崇高和敬畏,探究人类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充实我们美好生命的每一天。

[1] 王海龙.人类学电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5-22.

[2] Balikci A.Reconstructing cultures on film.In,ed.By Paul Hockings,Principles of visual anthropology[M].Mouton Publishers,distributed in the U.S.A and Canada by Aldine,Chicago,1975:198-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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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王海龙.视觉人类学新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279-284.

Reinterpreting Visual Anthropology:A Discussion on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Visual Anthropology

WANG Hailong

(Faculty of Arts & Sciences, Columbia University in the City of New York, New York 10027, USA)

Visual anthropology is a brand-new subject with a long history. It can be traced back to prehistory and infancy of human civilization, and is often known as a subfield of social-cultural anthropology. The view limits the scope of this study to the production and analysis of ethnographic photography and film. However, this paper argues that visual anthropology should encompass a broader range of all visual representations research such as prehistoric drawings, pictorial records, visual art, and modern mass media. This paper also examines the cognitive inspiration for visual anthropology and explores how it should be used in cooperation with other fields of anthropology including socio-cultural, biological/physical, archaeological, linguistic and applied anthropology to help us underst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visual anthropology; visual cognition; prehistory; interpretive anthropology; decoding; ethnographic film

2016-10-30

王海龙(1957-),美国人类学家学会会员,全美视觉人类学会会员,任教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

C912.4

A

1009-105X(2017)01-0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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