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官忏悔“三步走”
2017-01-12陈光易萱
陈光+易萱
官员忏悔,早已有之,但最近两年,因为中纪委的要求,成为官员严重违纪违法后的必备项目。一些官员也试图通过这种形式,换来党纪国法的轻判,甚至在一些重大案件中,以此作为辩护策略。只是,通过一段忏悔,他们真能扳回一局吗?
参观过廉政教育基地的人,都会对那里的布置印象深刻。
基地里有象征着“如履薄冰”的玻璃地板,天花板装有暗示法网疏而不漏的“天网”装置,屏幕滚动播放落马官员的忏悔视频,立体声效不时传出官员的哭诉声与警示钟声。
接下来,这些反腐基地的素材,将迎来重大升级。
10月17日,中纪委宣传部和央视联合制作的8集专题片《永远在路上》播出,苏荣、周本顺、李春城等数位高官的忏悔视频,引发海内外关注。第一集播出后,浙江金华反腐教育基地就提出改版要求,明德清源公司总经理杨依东说,对方要求“把《永远在路上》的内容穿插进去”。而明德清源公司正是金华、绍兴等多地纪检机关的反腐基地承建方。
内部材料公开
在一处“双规”地点,落马官员的问题已经交代完毕,纪委人员审查工作也基本结束。这时候,纪委工作人员递过纸笔,要他写一份忏悔书。
一位地方纪委工作人员描述的这个场景,在很多官员“双规”过程中都会发生。据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介绍,现在官员们写的“忏悔录”是纪检监察机关在纪律审查过程中的必备文书,叫“错误认识材料”。严重违纪违法的官员经常在案件查清后,“双规”结束前,提交一份忏悔书。
早在上世纪90年代,落马官员就开始写类似检讨书的自我反省资料,《检察日报》等媒体也曾汇总相关内容,而各级纪委也常把一些典型反省材料中跟忏悔有关的、认识深刻的内容截取出来,在系统内下发。据媒体报道,中纪委、中组部、中宣部曾经联合摄制过一部名为《忏悔录》的系列电视纪录片,十余名落马高官面对镜头忏悔贪腐历程。但这部片子只供县处级以上干部观看。上海、黑龙江等地纪委也曾制作过类似电视片,组织党政干部观看。
到2015年1月,十八届中央纪委五次全会工作报告中,列出了2015年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任务清单”,其中明确规定,“被立案审查的党员干部,对照自己理想信念的动摇和违纪违法事实,写出忏悔录,自悔自新,警示他人”。之后,中纪委下发通知文件时,不断强调忏悔书的写作问题。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还特别开设了“忏悔录”专栏,官员忏悔书开始大量在公开媒体上出现。到这一次,副国级、省部级落马官员的忏悔镜头,通过央视,向全国播放。
忏悔“三步走”
落马官员的忏悔书一般都是手写。前述地方纪委工作人员透露,在双规期间,官员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两位工作人员看守,写忏悔书时也不例外。
“刚到双规地点时,官员们一般还比较强硬,不配合调查,有人觉得自己的违纪线索没有被掌握,还有人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或者幻想有人捞他出去。”该工作人员说,“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下去,他们的防线就崩溃了,会主动向工作人员坦白一切,到后期(写忏悔书阶段),有的官员甚至会主动说,怎么今天没人找我谈话啊?我要求见领导,我还有一些问题想交代。”据他分析,这些官员如此反应,有些人是真的反思自己的问题,“也不排除有人是为了赶紧写完离开双规点,赶紧进入司法程序找律师”。
忏悔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庄德水说,“一些官员忏悔的目的就是减轻自己的罪责,希望通过向党、组织、领导忏悔,相关部门能从轻处理,这个目的是最直接、最现实的。”
但进入司法程序后,很多官员也会写忏悔书。有媒体曾总结过官员写忏悔书的三个重要阶段:“双规”阶段,希望将自身贪污行为,圈定在纪律处罚条例范围,以党内处分内部消化;司法阶段,在法庭上当众忏悔,希望法官量刑时可以考虑自己的认罪态度;服刑阶段,希望能换来减刑处理。
2014年,南京市委原副书记季建业在接受组织调查期间,就曾写了万余字的《我的悔过书》,成为反腐败的“典型教材”之一。文中的“私念像精神鸦片,麻痹了我,使我灵魂出窍,闯下大祸;私念像脱缰的野马拉着我奔向深渊,私念、私欲成了毁掉我人生的导火线,成了万恶之源”一句,已成为官员忏悔语录的经典名句。当时江苏省纪委还把这份忏悔书的电子材料在系统内下发,组织官员学习。
辩护策略
谈起中央政治局原委员、上海市委原书记陈良宇,他的辩护律师高子程仍然印象深刻。
“最早我接触他,他认为自己已经坐到这儿了,组织上也把他‘双规了,处理是肯定的,只是轻和重的问题。”高子程回忆道,陈良宇当时对辩护心存疑虑,认为自己有罪,希望能通过忏悔、认罪得到宽大处理。
很多落马官员都有类似想法,他们认为请律师为自己辩护与展现好的认罪态度、潜心忏悔有冲突,有落马高官本着“相信组织”的信念,一开始就直接放弃委托律师,更有甚者,要解雇家属请的律师。
2011年,由于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宋勇拒绝委托律师,法律援助中心为其指派了张青松律师。据报道,宋勇见到张青松,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怎么来的?称自己不要律师。张青松只好告诉他,他的案子可能被判死刑,按法律规定必须要有律师,宋勇才接受。
“后来到法庭上,我辩护说他基本都是被动受贿,相对于主动索贿,主观恶性较小,有酌定从轻的理由。”张青松说,但宋勇却反驳道,“‘不是,我主观恶性极大!你说这还怎么辩?”
遇到陈良宇的消极态度后,高子程开始说服他:你可以坚持有罪,坚持忏悔,但辩护人的地位是独立的,“上庭后我会据理力争,详细说明罪名不成立的理由”。而且,高子程也不认为法官会觉得辩护人态度不好,影响判决。
陈良宇案最激烈的一场庭审,持续了整整一天。最后一轮辩论快结束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控辩双方正在争论陈良宇有没有利用职权,帮助其弟从土地交易中获利。陈良宇突然表示:“你们不要再争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责任的。”
事后,很多人说陈良宇什么都不懂,律师白替他辩护了,可实际上这正是高子程的辩护策略:“我们本来的分工就是我来负责亮出证据,提出无罪、轻罪等辩护主张,力争无罪、重罪改轻罪等辩护观点和理由,他负责适度检讨,展示好态度。”
在做最后陈述时,陈良宇忏悔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上海人民,对不起我的家人。”随后,审判长表示:“陈良宇在整个庭审过程中,认罪态度很好,回答问题实事求是。控辩双方一致认为,陈良宇配合工作,积极退赃,合议庭在合议后会积极考虑的。”最终,法院一审判决陈良宇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8年。三宗罪最终认定了两宗,玩忽职守罪被拿掉了。
只是,这种策略不一定总是有效,对一些官员来说,这更像是“有总比没有好”的选择。2014年9月,国家发改委原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原局长刘铁男案开审,一审开庭时,刘铁男就当着法庭全体人员痛哭流涕,“动情地”说:“我每每看到起诉书,都在反问我自己,这是我吗?我怎么会到今天?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堕落成这样呢?”
这场哭诉忏悔看起来并没有影响法院的最终判决,刘铁男因受贿罪,一审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因为从法律角度说,忏悔不是法定的从轻减刑情节,只是酌定情节,”高子程说,“官员们在接受调查和审讯时常会认为忏悔或态度好,可以帮助其获得从轻处罚,但在我来看,态度的影响没有那么大。”
似曾相识
2014年,福建省环保厅原副厅长王国长因涉嫌收受巨额贿赂等问题而落马。据《纪检监察报》报道,在其案件审查结束,需要写忏悔书时,他“多次请求执纪人员提供别人的样本供他抄写”。
“根本就没有模板”,前述地方纪委工作人员说,写忏悔书主要是为了让官员反思问题,剖析自己心理历程,不可能有模板。
但现实中,确实存在很多官员忏悔书的格式、内容相似的情况。媒体人熊志曾分析发现,这些官员落马,要么是“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要么是在“金钱(或者美色)的诱惑面前失去了抵抗”,或者是“脱离了组织生活”,“法律意识淡薄”。防线一松懈,自然而然,“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或“拜金主义”乘虚而入。
而就忏悔书类型来说,也主要是三类:博取同情型,把自己家庭、苦难剖析给公众看,寻求宽大处理,这其中,“我是农民的儿子”是常见的句式;高调表功型,在忏悔书中会着重描述“辉煌业绩”,展示“功臣犯错”的形象;告诫建议型,主动将自己当反面教材,并结合堕落经历,提出建议告诫后人。
“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看过别人的忏悔书。发了这么多党政廉政教材,官员的忏悔录啊,一些警示教育的内容,让他写,他肯定知道怎么写。”据那位地方纪委工作人员介绍,“一般官员都有这个水平,洋洋洒洒大几千字,甚至上万字都有。”
由此看来,很多官员在任期间,确实认真学习了忏悔案例,也懂得如何分析自己的人生,但这些最终仍然没阻挡他们违纪违法的行为。国家行政学院纪检监察室主任竹立家提及了一个小官巨贪的案例:四川邻水县财政局原党委书记、局长张文受贿800余万元,以入股和高利转贷等方式违规从事营利性活动,获利金额累计高达6000余万元。以这位科级干部担任“一把手”的12年计算,其每天的违纪违法所得高达1.5万余元。
“干了十多年了,我相信他一定受过好多忏悔教育”,竹立家说,但他还是说出了“我对反腐一直持怀疑态度”这句话,因为他腐败了这么多年,都没被查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的反腐制度化的程度还比较低,约束的制度化,监督的制度化还比较低,所以好多贪官就是抱有这种侥幸心理。”
“老虎”亦凡人
“(我)忘记了权力是谁给的,应该依靠谁,为了谁。现在就放我出去我都没法出去,怎么去见熟人、同学,特别是老领导?我无法去见面,我没脸去见面。”《永远在路上》第四集中,副国级高官苏荣如是忏悔自己的罪行,他语气平静,语速较慢,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我)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瓶,被碰得头破血流;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碗,被砸得遍体鳞伤;收受别人的书画字画,将政治生命化为灰烬;收受别人的钱财和贵重物品,使自己跌入了经济犯罪的万丈深渊。”
“落马官员忏悔时的心态确实复杂。”庄德水说。在研究过大量官员忏悔书后,他发现,一方面,有些官员确实是从一个贫穷的孩子成长起来,家里也没有什么特殊背景,靠自己工作能力奋斗出来,也在工作岗位上有过很大贡献。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屁股决定脑袋,随着工作环境变化,职务提升,权力增大,一些人的思想防线被突破了,或者“很多人陷入亲情旋涡难以自拔,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有的跟一些私人老板沆瀣一气勾结在一块,走向腐败之路”。
“首先官员也是个人,他有七情六欲,我们不排除有些官员是作秀,但有些官员确实是真情流露,有些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痛哭流涕,也确实是真心悔过,真的很复杂。”让庄德水印象深刻的是,有些官员落马后,反而说自己心里轻松多了,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终于把他抓了,他反而感到无比轻松。
与庄德水类似,曾办理过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央统战部原部长令计划案,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原常委、统战部原部长王素毅案的律师许兰亭也发觉,不少官员的认罪悔罪态度是真诚的。“一些人觉得对不起党的事业和培养,对不起自己的家人,表演成分不能说没有,但不多。”
“从我办理的案件来看,和官员会见时,他们大多都很平和,”许兰亭回忆,很多官员落马后,一般会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并没有摆出一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派头,“个别官员脾气很大但不是针对律师,而是性格使然。”
只是要打开这些高官的心扉并不容易。“有的官员表示可以请律师但不愿意过多谈论案情”,许兰亭说,这时候他就会先放下案情,和官员们聊聊家常,从风土人情、子女教育、照顾老人,到人情冷暖,逐渐等官员们打开话匣。
正如很多忏悔书中所写的,这些官员确实会经常谈到子女、谈到父母。有的官员会让许兰亭转告在“外面”的子女,“说以前自己在位时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现在落马了,无人问津,可能人都躲得远远的,再不可能呼风唤雨了。让子女们适应这种状况,要习惯”。许兰亭说,当他们谈到父母,谈到可能长时间无法见到老人时,官员们常常就会低下头去,不再和律师有目光接触。
(胡刻荐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