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如何确立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原点*
2017-01-12生媛媛
徐 妍 生媛媛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鲁迅如何确立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原点*
徐 妍 生媛媛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鲁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研究者,即鲁迅的文学作品很少以儿童为主人公和以儿童为主要读者群,而只以儿童为视角,或以儿童为思想对象。但是,鲁迅以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形式率先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具有经典中心的“顽童”与“缩小的成人”这两种具有原型性质的中国儿童形象,探索了中国儿童形象所内含的美学原则与启蒙思想,进而确立了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原点。
鲁迅;中国儿童;形象诗学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表现中国儿童形象的作品非常稀缺。特别是中国儿童形象与它的诗学思想竟然滞后诞生了两千多年。直到上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儿童形象与它的诗学思想才与中国儿童文学一道因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和确立而被催生出来。然而,虽然中国儿童形象迄今已经得到了较为深入、系统的研究,但其背后的诗学思想却未能得到应有的阐释。由于“中国儿童文学是外源型现代化社会的产物”,[1](P43)中国儿童形象这一概念与它的诗学思想自然有一种“被现代”的特质。进一步说,与西方儿童形象诗学多为相对独立的哲学著述不同,中国儿童形象诗学是在中国现代化进程过程中被生成、且与文学、社会学、教育学、人类学等缠绕在一起的多学科著述,有其独特的中国特征。本论文试图以“中国现代小说家第一人”、现代思想家型的文学家鲁迅作品中的儿童形象为研究对象,再结合鲁迅作品中的儿童论,探讨鲁迅如何建构了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原点。
一、鲁迅:以文学形式建立中国儿童形象诗学
中国儿童形象诗学是由“中国儿童”“形象”和“诗学”三个关键概念构成。因中国儿童形象诗学是现代以后发生和发展的,“中国儿童”在本论文中仅指中国进入现代以后的中国儿童,包括现代中国乡土儿童和现代中国都市儿童。“形象”即“艺术形象”“是中国现代美学和诗学经常使用的主要概念或重要范畴之一。它虽然是由西文image翻译过来的,但在移植到20世纪中国后,却获得了极强的生命力。创造艺术形象、尤其是艺术中的典型形象,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据以解决现代性问题的有着巨大社会效果的象征性手段。”[2](P8)概言之,“形象”在文学世界中,即是指文学作品中由文学语言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诗学”的概念,虽然是一个历时性的概念,但从其共时性概念说来应该没有歧义,“按照传统留下来的意思,首先是指文学的全部内在的理论;其次,它适用于一个作家在文学所有的可能性中(按主题学、构成、文体等顺序)所作的选择,如《雨果的诗学》;第三,它涉及一种文学流派所建立起来的标准规则,以及当时必须遵循的实用惯例的总体。”[3]在本论文中,“诗学”并非对一种诗学原理的建构,而只是对文学作品中儿童形象的诗学阐释。
一般而论,儿童形象诗学,若在现代西方,应是归属于现代美学或现代哲学范畴的问题。但在现代中国,则是归属于现代学术领域与现代文学创作领域的问题。以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致力于儿童形象诗学建设,是自现代以来的中国儿童文学学科的一个特别现象。与西方儿童形象诗学思想重体系、重逻辑和重思辨的哲学阐释方式不同,中国儿童形象诗学更倾向于选取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这两种方式。其中,鲁迅与周作人在近、现代建构中国儿童形象诗学之时就建立了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这两种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建构范式。
比较而言,周作人在新文化运动以前,更偏爱于阅读神话学、人类文化学、生物学、民俗学、儿童学等方面的学术书籍,“最终导致了他一生学者式的情感方式”,[4](P62)并以学术研究的方式来建构中国儿童形象诗学。鲁迅则既广泛地阅读了西方自然科学史、文学史、哲学史的著作,又延续了中国传统诗学的诗性、形象和直觉的文学表达方式,最终导致了他思想家型文学家的情感方式,并以文学创作的形式来建构中国儿童形象诗学。
当然,鲁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研究者,即:鲁迅的文学作品很少以儿童为主人公和以儿童为主要读者群,而只是以儿童为视角,或以儿童为思想对象。但是,鲁迅以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形式率先创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具有经典中心位置的中国儿童形象,探索了中国儿童形象所内含的美学原则与启蒙思想,进而确立了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原点。
二、“顽童”与“缩小的成人”:两种对峙的中国儿童形象
每个民族国家都有属于自己本民族国家的儿童形象。被权威文学史评价为“20世纪中国伟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5](P37)的鲁迅在塑造儿童形象时,如同塑造他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形象一样,始终置身于中国的历史语境与现实语境之中,且依凭中国经验和中国语言来讲述儿童故事。可以说,以中国语言讲述儿童形象的中国性是鲁迅确立中国儿童形象诗学原点的第一要义。
概括说来,鲁迅作品中的中国儿童形象尽管数量众多、类型各异,但总体说来可以划分为两种对峙的中国儿童形象:“顽童”与“缩小的成人”。[6](P135)其中,“顽童”隐喻解放的儿童生命;“缩小的成人”隐喻被规训的生命。“顽童”与“缩小的成人”构成反向的两种儿童生命形式。那么,鲁迅作品如何从他第一篇文言儿童视角的小说《怀旧》出发、从“顽童”和“缩小的成人”这两种路径塑造中国儿童形象? 这是本文探讨的主要问题。
鲁迅作品中的中国儿童形象最早诞生在他惟一的文言小说《怀旧》[7]中。该小说是解读鲁迅所塑造的中国儿童形象的“前身”,但被关注得很不够。即便是在鲁迅在世时,它也被遗忘。1934年5月6日,鲁迅致杨霁云的信中写道:“三十年前,弄文学的人极少,没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在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8](P403)可见,1934年的鲁迅虽然已由初涉文学创作的教育部小公务员变身为作品等身的中国文坛巨匠,但还是念念不忘31年前的处女作小说。后来鲁迅研究者虽然关注了《怀旧》,通常只是将关注重心放置在成人世界上,将其概括为9岁孩童的视角下中国社会各阶层对革命的恐慌心理,而对儿童视角下的儿童形象有所忽视。事实上,《怀旧》不仅鲜活地塑造了一位被旧式私塾教育压抑的崇尚自由的顽童形象,而且构成了鲁迅作品中的中国儿童形象的“前身”。可以说,自现代以后,鲁迅作品中的中国顽童形象都从《怀旧》中的这一顽童形象出发。那位9岁孩童厌烦私塾秃先生、恐惧背《论语》和学属对,喜好在桐树下跳跃、听传奇故事等等情节所传递出来的儿童特性既符合顽童天性,又具有中国性,一并在现代以后的鲁迅作品中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复活”,并进而成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中的中国儿童形象的“前身”。
在1918至1927年间的鲁迅创作前期,中国儿童形象呈现在鲁迅小说、散文、杂文中。特别是鲁迅小说集中了“顽童”与“顽童”的反面——“缩小的成人”这两种对峙的中国儿童形象。
先看新文化运动初始期鲁迅作品中的儿童形象。这一时期,鲁迅在文学作品中不仅暂时中断了《怀旧》中的中国顽童形象塑造,而且将中国儿童形象塑造为“吃人者”儿童或“被吃者”儿童。如果从中国儿童形象塑造的视角来看,1918年5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刊发的、首次以鲁迅为笔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5] (P38)《狂人日记》则需要重读,因为它是继《怀旧》中的顽童“前身”之后塑造中国儿童形象的“现世”的出发点。在《狂人日记》中,鲁迅除了深刻地揭示了家族制度和礼教制度“吃人”这一被掩盖的历史真相与现实真相,还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启蒙主义呐喊。因此,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在重点塑造“狂人”这一精神界战士形象的同时,还塑造了中国儿童形象。不过,令人惊奇又战栗的是:《狂人日记》中的儿童形象并未承接《怀旧》中保有自由天性的顽童形象,而转向了对“吃人者”儿童或“被吃者”儿童的塑造。这些儿童或是由“娘老子教的”“颜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的小孩子,或是被大哥吃掉的“才五岁的妹子”。这些儿童不是“被吃者”儿童就是“吃人者”儿童。时隔不到一年,鲁迅在1919年《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发表的、第二篇白话短篇小说《孔乙己》中先将“少年小伙计”描写为“样子太傻”“活泼不得”的“被吃者”、继而又描写为对孔乙己颇有几分不耐烦、与众人一道哄笑孔乙己的 “吃人者”儿童。同样是1919年,鲁迅发表在《新潮》月刊第二卷的短篇小说《明天》讲述了男孩儿宝儿因疾病、愚昧和冷漠的人心而成为“被吃者”儿童。1920年8月发表在《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的短篇小说《风波》中的女童六斤开篇因“双丫角的小头”、奔跑的脚步和大声说出“这老不死的”而闪现了《怀旧》中的顽童形象,但在小说篇末,经由 “一支大辫子”“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等细节描写则传递出那位顽童已然被剥夺了孩子的活泼天性。
除了上述小说中的中国儿童形象,鲁迅自1918年9月至1919年11月发表在《新青年》刊物上的短评中,也有数篇将儿童塑造为“吃人者”儿童和“被吃者”儿童。在《随感录二十五》中,鲁迅描述了中国儿童中穷困者与骄横者这两种形象:“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6](P295)在《随感录四十九》中,鲁迅塑造了中国儿童少年早衰的形象:“少年在这时候,只能先行萎黄,且待将来老了,神经血管一切变质以后,再来活动。”[6](P338)可见,五四新文化初始阶段,鲁迅非但并未相信启蒙主义的理想会为中国儿童带来新的希望,反而更加充满了绝望的悲凉。而且,在鲁迅的词典里,无论是“吃人者”儿童还是“被吃者”儿童,皆为“缩小的成人”,即奴之子。以如此冷峻的目光和彻底的批判精神来塑造中国儿童形象,或许惟有鲁迅这位思想家型的文学家,才敢于率先对中国历史与中国现实彻底“睁了眼看”。
再看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期和落潮期鲁迅作品中的儿童形象。鲁迅在对“吃人者”闰土与“被吃者”儿童塑造的同时并未真正中断中国顽童形象。事实上,“吃人者”儿童或“被吃者”儿童即“缩小的成人”恰是“顽童”的反面,或是对“顽童”形象的呼唤。这样,当鲁迅的目光从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抽离出来,且暂时沉湎在追忆世界时,鲁迅作品便复活了《怀旧》中的中国顽童形象。如果说“童年如同遗忘的火种,永远能在我们身心中复萌”,[9](P129-130)那么鲁迅的童年则一面怀有成人世界带给他的伤痛记忆,一面怀有儿童世界带给他的温暖与快乐。1921年5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发表了鲁迅的短篇小说《故乡》。该短篇小说是鲁迅经典小说中的经典。虽然它已经被各种解读,很难寻找到再解读空间,但本文将该文放置在顽童形象塑造上来重读,应该说是一种新的角度。进一步说,在该小说的儿童视角下的叙述世界里,鲁迅调动了他的童年经验,且在其少年小伙伴章运水的原型基础上塑造了少年闰土这一经典中国顽童形象。在对少年闰土形象塑造过程中,鲁迅除了讲述他如《怀旧》中的顽童与天下的顽童一样爱玩且会玩之外——闰土捕鸟、拾贝壳等海边嬉戏让“我”钦佩极了,还增加了中国乡土少年淳朴、友爱、勇敢、机智、慷慨和强健等新质。小说讲述了少年闰土对少年“我”的情谊、对口渴的路人摘吃西瓜的慷慨、对猹的勇敢智斗,既表现了少年闰土的顽童性格,也想象了未来“人”国新型少年的理想化品质。《故乡》之后的隔年,鲁迅再度调动童年经验,在1922年12月的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社戏》,鲜活地塑造了双喜、阿发、少年“我”等顽童形象。看得出来,《社戏》中的双喜们投放了距绍兴三十余里的鲁迅外婆家安桥头村小伙伴的影像,但更是对远离故乡多年后的外婆家的童年小伙伴的想象。需要注意的是,《社戏》与《故乡》皆创作于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的一个沉寂期。当时鲁迅的沉寂情状如鲁迅在1925年编选《热风》集时所说:“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不做,还是消失消灭的了。”[6](P291-292)或许正因如此,鲁迅才在追忆世界中想象未来“人国”少年的理想化形象。最重要的,这些顽童形象的所有特质都与“吃人者”儿童或“被吃者”儿童相对抗,即为了实现人之子与奴之子的对抗。除了小说《故乡》和《社戏》,鲁迅创作于1926年的一组散文继续塑造了中国顽童形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犹如对《怀旧》中顽童的重写,《五猖会》如同《社戏》的姊妹篇,《阿长与山海经》则表现了顽童爱幻想的天性。当然,鲁迅在新文化运动的落潮期,顽童形象之外,作为“缩小的成人”的一体两面形象——“吃人者”儿童和“被吃者”儿童也始终挥之不去。1925年2月发表于《语丝》杂志上的散文诗《风筝》中讲述了哥哥在少年时如何在无意识里扼杀了弟弟对风筝的童年之梦。
在1927年到1936年间的鲁迅创作后期,中国儿童形象主要集中在鲁迅杂文中。因为鲁迅后期定居在上海,他杂文中的中国儿童形象便由对乡土中国少年形象的塑造转向了对中国都市儿童形象的描写。再加上鲁迅后期内心的悲凉感更加浓重,曾经在追忆世界中塑造的顽童形象,即:未来“人国”中的理想化少年——“人”之子不再成为鲁迅后期作品中的主体儿童形象,而都市病态儿童形象和“被吃者”儿童形象成为鲁迅后期作品中的主体儿童形象。其中有都市病态的少女少年(《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失去玩具的儿童(《我的种痘》)、跌入车下的儿童(《推》)、照相时格外驯良的孩子(《从孩子的照相说起》),等等。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上海的少女形象和上海的儿童形象。《上海的少女》描写了早熟的都市少女形象:“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10](P564)显然,这是都市少女版“缩小的成人”。《上海的儿童》描写了上海少年的“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10] (P565)这样的主奴两面心理,即都市少年版“缩小的成人”。不过,鲁迅的生命深处一直藏匿着一位顽童,再加上鲁迅儿子海婴的儿童生活,顽童形象虽然不常出现,但一经出现,其形象的饱满、意蕴的丰富并不亚于鲁迅前期作品中的顽童形象。《玩具》中有一段描写描写了一老一小的两位顽童形象:“但是,江北人却是制造玩具的天才。他们用两个长短不同的竹筒,染成红绿,连作一排,筒内藏一个弹簧,旁边有一个把手,摇起来就格格的响。这就是机关枪!也是我所见的惟一的创作。我在租界边上买了一个,和孩子摇着在路上走……”[11](P497)在这段描写中,两个自信满满的顽童形象跃然纸上。再如:《我的第一个师傅》通过一位与佛门有缘的儿童讲述了他所亲眼目睹的佛门中各种人间趣事,处处显现出顽童的顽皮天性。
总之,以“顽童”与“缩小的成人”的形象塑造来确立两种对峙的中国儿童形象,是鲁迅塑造中国儿童形象的始终如一的方法。其中,顽童形象的“玩”的权益是否获得保障,可以被视为鲁迅判断中国儿童是否健康幸福的基本标准。“缩小的成人”如何成为主与奴,可以被理解为鲁迅批判中国封建礼教文化与现代文明负面的文化立场。而且,“顽童”与“缩小的成人”的形象都是从《怀旧》生发出来的。因此,我们不该遗忘鲁迅现代作品中的儿童形象与《怀旧》中的顽童的内在联系。没有《怀旧》中的顽童,如何可以产生日后的儿童形象?
三、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创造中国儿童形象
如果说每个民族国家都有属于自己本民族国家的儿童形象,那么每位作家对儿童形象的塑造也有其民族国家的文学传统和美学观念。鲁迅当然也不例外。但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鲁迅以东方古国强健的胃功能的巨大消化能力、东方古国的奇思妙想、以及他独异的语体和文体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创造了为数不多却居于原点位置的中国儿童形象。换言之,鲁迅天才的创造力使得他的作品复活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的经典儿童形象。
那么,鲁迅如何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创造中国儿童形象?
前文已述,中国古典文学历史漫长,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中国儿童形象却寥寥。可是,鲁迅在他的作品中又不会将西方文学中的儿童形象挪移过来,最终还是要以中国古典文学作为创作资源。尽管鲁迅曾经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说过:“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12](P12),但事实上他自己确是饱读中国书的人。只不过,鲁迅在中国书中,多选择“正史”之外的“野史”。 “野史是什么?一般认为是古代私家编撰的史书,与官修的史书不同的另一种史书。在鲁迅的视野中,野史还有杂说、笔记、档案等。”[13]鲁迅曾在《读经与读史》《随感录五十八》《病后杂谈》《清代文字狱档》《隔膜》等杂文中多次表达自己对野史的偏爱。那么,为什么?概言之,在中国书中,只有“野史”才得以保留了一些与鲁迅精神文化性格相通的异端形象。正因如此,在野史之中,鲁迅对中国民间神话故事颇有兴趣。比如:鲁迅对从《唐三藏取经诗话》到吴承恩的长篇小说《西游记》都表现出浓厚的研究兴趣。鲁迅曾经与郑振铎讨论过《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问题,[10](P275-276)也曾与胡适书信交流过《西游记》“作者事迹的材料”。[8](P410)鲁迅特别在原为北京大学授课的大学讲稿《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章和第十八章中对吴承恩长篇小说《西游记》的野史叙事进行了精到点评。鲁迅评点道:“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14](P166)“惟其造事遣词,则丰赡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14](P176)足见鲁迅对《西游记》中野史叙事的激赏。当然,囿于本论题的内容,本文不做鲁迅的《西游记》研究之研究,只是试图从鲁迅的《西游记》之研究中解读鲁迅如何从《西游记》这部中国古代经典文学中创造中国儿童形象。
鲁迅在研究《西游记》时,几度将激赏的目光凝定在吴承恩的长篇小说《西游记》中的经典少年形象——哪吒。“……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攀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14](P163)“……哪吒现三首八臂,往来冲突。”[14](P171)虽然这里的哪吒形象只是出自鲁迅对吴承恩《西游记》的引文,但可在鲁迅引文之处显现出鲁迅对哪吒形象的激赏的目光。鲁迅不仅是激赏,而且将哪吒视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经典的儿童神魔形象,由此创造了他作品中的经典顽童形象。如果比较鲁迅短篇小说《故乡》中的顽童闰土形象与吴承恩长篇小说《西游记》中的哪吒形象,就更可以强有力地支持了这个判断。
先看哪吒形象。吴承恩在《西游记》中这样描写哪吒形象:“这哪吒太子,甲胄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悟空正来收兵,见哪吒来的勇猛。好太子:总角才遮囟,披毛未盖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射海会号三坛。悟空迎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吒喝道:‘泼妖猴!岂不认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15](P46)这是一个神魔之子的形象,同时,吴承恩塑造哪吒形象时,也寄予了他对少年的理想化想象。理想中的少年应如哪吒那样:个性勇猛,形象清俊、行动敏捷、膂力(履历)神奇。
再看闰土形象。鲁迅在《故乡》中这样描写闰土形象:“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便是闰土。”[6](P477)这是一个自然之子的形象。与神魔之子哪吒有几分神似。少年闰土与少年哪吒一样勇敢、矫健、神勇、英俊。不同的是,少年闰土随着情节的发展还有中国乡土少年的纯良、慷慨。
两相比较,鲁迅塑造的闰土与吴承恩塑造的哪吒都是顽童小英雄形象。特别是闰土,在鲁迅的启蒙主义儿童观既是知识者“我”过去追忆世界中的童年小伙伴,更是未来“人国”世界中的“人”之子。
鲁迅以他作品中的儿童形象的塑造确立了中国儿童形象诗学的原点。此后,中国现当代作家继续以文学的方式、分别沿着儿童本位的审美教育和成人本位的政治教育这两种“现代”[1](P31)的路径建构中国儿童形象诗学。前者如陈衡哲、凌淑华等;后者如冰心、叶圣陶等。当然,有时也有两种“现代”路径交叉的现象,如:老舍、陈伯吹和张天翼的儿童文学创作。在此三种情况之外,更有一种主张儿童本位,也坚持审美教育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承继了鲁迅所确立的中国儿童形象诗学且进行非典型的儿童文学创作。尤其,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非典型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的文学作品继承了鲁迅的中国儿童形象诗学并获得大成。如果有可能,这条脉络将构成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1] 朱自强.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M].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0.
[2] 王一川.中国形象诗学——1985至1995年文学思潮阐释[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
[3] T·托多罗夫著,孟华译.诗学[J].文艺研究,1990,(6):149-150.
[4] 孙郁.鲁迅与周作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
[5]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鲁迅.怀旧[J].小说月报,1913,(1).
[8] 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 加斯东·巴什拉著,刘自强译.梦想的诗学[M].北京:北京三联书店,1996.
[10]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1]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2]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3] 周葱秀.鲁迅与野史[J].鲁迅研究月刊,2005,(2):21-28.
[14]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5] 吴承恩.西游记[M].济南:齐鲁书社,1980.
责任编辑:高 雪
How the Origin of Image Poetics of Chinese Children Was Established by Lu Xun
Xu Yan Sheng Yuany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061, China )
Lu Xun is not a writer and researcher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a general sense, whose works rarely used and targeted children as leading characters and main audience. He only used children as the perspectives or the object of thoughts. But Lu Xun is the first one who created two kinds of Chinese children images with archetypal nature---"naughty children" and "miniature adults", as the classical center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in the form of literature, such as fiction, prose, essay and so on. He explored the aesthetic principle and enlightenment thought involved in Chinese children images, and then established the origin of Chinese children's images poetics.
Lu Xun; Chinese children; image poetics
2017-04-10
徐妍(1964- ),女,吉林梨树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鲁迅研究、儿童文学研究和青春文学研究。
I210.5
A
1672-335X(2017)04-006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