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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粥

2017-01-12刘墉

莫愁 2016年35期
关键词:压力锅肉松轮状病毒

□刘墉

父亲的粥

□刘墉

大概因为回台体力透支,返美前突然上吐下泻。所幸儿子住得近,清晨五点把我送去急诊,化验结果是感染了通常只有小孩会怕的轮状病毒。

虽然老婆隔着太平洋叫我多住几天,我还是坚持第三天下午出院。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为了争取自由,把插在身上五十多个钟头的“点滴”管子拔掉。小姨子帮我办出院手续时,又来了位护士,给我好几份介绍轮状病毒的数据,说回家只能吃稀饭、海苔酱、苹果泥……而且不能多吃,看不吐不泻了,再由去皮的鸡肉丝开始。我瞄了一眼那数据的封面,“轮状病毒”四个大字,下面印着“婴幼儿严重肠胃炎的凶手”。最下面还有一行大字“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威胁”。突然觉得自己真变成了婴幼儿,而且是很差劲的,别人都没事,只有我出毛病。

儿子要为我煮稀饭,我说不必,护士讲只要拿干饭加水煮一下就成稀饭,老爸再笨,这点还是会的。正好冰箱里放了两盒叫外卖剩下的米饭,于是通通倒进锅里,又加了些水,放上炉子。果然才一会,好多饭粒就上上下下游泳,成为稀饭的样子。忙不迭地盛出来,再打开酱瓜和海苔酱,吃了病后的第一顿大餐。

这稀饭不错,够软,唯一的缺点是我加了太多水,为了吃实在些,只好往锅底捞稠的。端上一大碗白稀饭,颇有些成就感。儿子早晨送来肉松,是他去特别店买的,我拿起罐子细看,居然印着“婴幼儿专用”,不知道这小子是体贴还是讽刺。我倒了尖尖一堆肉松在稀饭上,急着下嘴,立刻被呛得猛咳,因为吸气的时候,把细如粉末的肉松吸进了气管。

一边咳,一边用筷子把肉松压进稀饭,再搅拌成肉粥。突然懂了,为什么父亲总坚持先把肉松搅匀,才交给我,还一直叮嘱我慢慢吃。他也帮我吹,吹得眼镜上一层雾,又摘下眼镜吹。父亲还教我用筷子由碗的四周拨稀饭,说那里因为接近碗边,凉得快,有时候我还是等不及,他则会再拿来两个大碗,把稀饭先倒进一个碗,再来回地跟另一个碗互相倾倒,没几下,就凉多了。

可不是吗?我自己煮的这碗稀饭也够烫的。第一口已经把我烫到,但是当我改由四周拨,就都能入口了。上面拌的肉松吃完,我又倒了好多肉松下去。这种大手笔,也是小时候被父亲惯坏的,那时候母亲常骂,哪儿是吃稀饭配肉松,根本是吃肉松配稀饭。最记得父亲生病,母亲日夜陪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有一天表弟来家,姥姥煮了稀饭,她给我肉松,只一点点,远不如给表弟的多。我当时很吃惊,甚至委屈得用注音符号写了封信去医院告状。更令我吃惊的是父母居然都没反应,即使后来我当面抱怨好几次,他们也只是点点头。

吃了一整锅白稀饭和一整罐肉松,肠胃居然没出毛病。第三天,我的胆子更大了,先去买了两碗白饭和一盒生的牛肉丝。而且为了快,我找出压力锅,把材料全倒进去,添水、加些生姜和盐,放上火煮。压力锅有保险装置,无需守在旁边,所以我径自去书房工作。没多久就听见咻咻喷气的声音,我知道是锅盖上的小口在往外泄压,只是那声音愈来愈怪,还有点啪拉啪拉的感觉。想起以前压力锅爆炸的新闻,赶紧跑进厨房。才进去就差点滑一跤,地上一大片,黏黏的,我的稀饭居然喷得到处都是。

一番忙乱之后,我这辈子做的第一碗牛肉粥上桌了,十分滚烫黏稠,而且大有闻香下马的境界。牛肉丝,不错!一点也不老。姜,虽然切的时候因为摆太久,像是削竹片,反而更带劲。我的嘴又被狠狠烫了一下,想到爸爸的方法,改为从旁边拨。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该拿个勺,从粥的表面,一点一点刮。

果然,一次刮一点点,滚烫的粥也不烫了。我有些自诩,可是又觉得似乎见过别人用勺子刮的画面。我一边刮一边想,突然回到了九岁的童年,回到父亲的病床前。医院为直肠癌手术不久的父亲送餐,只一碗,像这样的瘦肉稀饭,我居然急着跑到床边要吃。母亲骂:“那是你爹的!”父亲对她挥挥手,反教我爬上床,跟他并排坐着,又怕我摔下去,一手搂着我,一手喂我吃。肉粥很烫,医院里没有两个大碗可以用来减温。父亲就用勺子,一点一点在稀饭的表面刮。那瘦得像柴的手直抖,但是只要把勺子落在稀饭上就不抖了,非但不抖,还像抚摸般,很细腻、很轻柔地,一圈一圈刮,每次只刮薄薄一层,再吹吹,放进我嘴里。

现在我正这么做。但是飞回了五十年前,我的手成为父亲临终前两个月的手。我的眼镜飞得更遥远,成为父亲为我吹粥时的眼镜,蒸气氤氲,镜片罩上一层雾。我像父亲当年一样,摘下眼镜,只是不见清晰,反而模糊。一个年已花甲的老孩子,居然从这碗粥,想到五十七年前抱养我的父亲,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淌在父亲的粥里……编辑 吴忞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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