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的两边
2017-01-11王国华
王国华
那趟绿皮列车应该是从通化到白城的吧?我印象中是这样的。但妻子言之凿凿地说,不对,起点和终点分别是敦化和长春。
到底谁记错了呢?
其实谁对谁错都没关系。关键是我们的路段,从九站到长春,二〇〇二年到二〇〇六年期间,我和妻子经常奔走其间。
那时我们夫妻参加工作时间不长,正为所谓事业奔波劳碌,没时间照顾孩子。现在想来,“没时间”或许是个借口,只要愿意挤,时间总是有的。岳父岳母有时间替我们带孩子,我们也乐得清闲,于是女儿刚满月就被送到了位于吉林市九站乡的吉林化纤厂(这是一家上市公司)家属宿舍。每个周末,我们夫妻都要往返两地,去跟孩子团聚。周五晚上下班乘坐长途汽车赶往吉林市,再从吉林市等待通往化纤厂的班车。如今从化纤厂到市里已经有了沿江快速路,那时还是城里和乡下的概念,颠颠簸簸大概要一个小时。周日早晨,我们一般都是乘坐从九站直接回长春的那趟列车。虽然慢,但价格便宜,乘坐方便,而且不用再往市里折腾了。
从化纤厂宿舍到九站,要经过糖厂和一个被称为“农校”的地方,可能就是吉林市农业学校。糖厂与周围的几个工厂,都是典型的东北老工业区状貌。所谓国营单位,生产区和宿舍区相隔不远,但生产区明显凋敝。破旧、低矮的小楼下,站着几个袖着手等车的人,文革期间刷在墙上的口号隐约可见。繁华消失殆尽,生活还是在继续。
我从网上查了一下,九站乡原属永吉县,清末时名为“旧站”,后随谐音,以讹传讹称为“九站”,划归吉林市。九站火车站属于国内最小的那一类火车站,却是五脏俱全,一个小广场,四周常年堆积着肮脏的雪,被太阳照射着,即使反射着白光,还是显得很脏。广场附近还有个公共厕所,也是又脏又臭,貌似一年都没人打扫一次。候车室、售票室都在一个屋子里,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袖着手从外面带着满身寒气拥进来,整个候车室都跟着打个冷战。平时人很少,大概只有过年前后人流才稍微多一些。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似乎都是冬天的场景。其实夏天也经常乘坐,但印象不深——东北的冷啊。
据说这趟绿皮列车已经停运了。当时就觉得早晚会停运,它太慢了,自驾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它晃晃悠悠大概要开四个小时,有时还会在某个站点等待错车,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钟甚至半个多小时。不过慢车有慢车的好处,上去后都有座位。乘客基本都是从这个乡到那个乡。即使某站上客稍多,几分钟后到另外一站,肯定有下车的,认真等一会儿,总能找到座位。其实这么近的距离,乘坐短途汽车很方便。但火车价格更低些,一般一站也就是一两块钱。车站附近的乘客似乎还在乎省几块钱,或者干脆有的是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慢慢地走呗。
乘客们大包小裹,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拎着个筐,筐里装着鸡蛋、蘑菇、木耳之类的山货,还有扛着扁担的。一个个带着狗皮帽子,兜里揣着劣质香烟,随时掏出来与周围的人分享。那些空手的,应该是附近村镇有头有脸的了,似有知名度,很多人都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坐下以后,一半人基本无声,默默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像有什么心事。还有一半在大声聊天,即使是陌生人,也会聊上半天。一问你是哪个屯子的,我是哪个屯子的,你认识谁,我认识谁,后屯老李家的二小子是我外甥女婿,前屯郭老四家的老丫头在九站开小卖店,这么一盘问,论一下,没准儿都能攀上亲戚,下车时就成了无话不谈的人。大家没什么隐私概念,隐私也不值什么钱,可以随便聊。在这样的氛围里,很容易被感染、同化。有一次,妻子有事晚回去一天,我独自乘这趟车回长春,跟对面一个小伙子一路磨牙,下车时忽然发现,他就是我妻子的同学,而他也忽然想起来,咱俩在某某场合见过面啊!
如果你有心,细听那些乘客唠嗑,就跟听相声似的。东北人的幽默似乎与生俱来。天冷,逗闷子可使气氛变热。同样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是那么生动活泼,有点痞气,还有点嚼头。张涵予重新演绎的《智取威虎山》里面一些所谓的黑话,像“尥杆子了”“门儿清”其实都是东北土话,跟“天王盖地虎”之类台词或许有点区别,但本质上还是土话,在东北生活多年,都耳熟能详,算不得什么黑话。乘客们说话的调调差不多,甚至声音都是差不多的。你甚至会认定他们必须那样说话,那样的声调如果不痞上几句,不调侃几句,简直是浪费了资源。
车上偶尔会有列车员的身影,在某些重要站点查查票。一般都是漂亮的少妇,面无表情地对那些抽着烟的乘客说,“把烟掐掉,拿出票来看看。”那些农民就慢吞吞地把手揣进兜里,慢吞吞地掏出票晃一下,也有小伙子故意跟人家搭茬儿,“你们一个月多少钱?”列车员并不回应,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也有真逃票的,满打满算不过几块钱,也不知道他们逃个什么劲,或许为的是逃票的乐趣吧。我亲眼见一个络腮胡子兴高采烈地对他的同伴炫耀自己如何逃过了检查,而听众一副羡慕和佩服的表情。列车员一般只查票,不扫地,也许她们内心里瞧不起这些农民,懒得为他们服务。于是,车厢里经常有一个智障患者在打扫卫生。据说,他可以得到乘客们扔的瓶瓶罐罐,换些零花钱,同时也能捡一些乘客剩下的零食果腹。久而久之,这个智障患者估计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真的是列车员。有时候还训人呢。那些随地吐痰的农民见他披一件脏兮兮的制服,不知道他什么来历,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农民固有的意识是,所有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都是政府的人,不敢跟他计较。但有一次碰到一个女乘客,估计是常坐这趟列车的,或者根本就是个厉害角色,对着智障一顿狂骂。很多乘客都凑过来看热闹。智障傻眼了,嘟嘟囔囔地辩解着,低下头去扫地。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有些乘客见他过去,故意把瓜子皮扔到地上。
连续几年时间我们都乘这同一趟车,对各个站点已烂熟于心。到现在还记得的有九站、新九站、河湾子、桦皮厂、孤店子、左家、营城子、九台、饮马河、龙家堡、兴隆山、龙泉、长春东站直至长春站等。九站已经有了站点,为什么还要建个新九站?周围也没有几户人家,莫非专门要为这几户人家建一个站。妻子说这其实是个货站,主要运送工业产品。桦皮厂是个镇,如果只看名字,还以为是个工厂,但最初依厂建镇也未可知,东北很多地方都是如此。桦皮很有东北特色,听起来就感觉桦树叶子哗啦啦作响。孤店子也是个镇,我总是说成“孤家店”,每次妻子都生气地纠正我“是孤店子,不是什么孤家店”。我曾经猜测这个“孤”是否应该写做“沽”,类似于天津一带的“塘沽”“汉沽”,即水面。东北人无论把多大的水面都称为“泡子”,一副居高临下不在话下的感觉。我去过黑龙江大庆市,那里有个连环湖,水面浩大如海,狂风吹来,掀起一人高的浪头,但当地人云淡风轻地称之为“连环泡子”。当年的孤店子,或许是个水泡子所在地吧。或许,是“孤甸子”。“甸子”乃放牧的草地,孤零零一块。只是,早先闯关东的那些人,大概想不出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左家也很富诗意,我总是莫名其妙将之跟“左岸”之类的小资情调联系在一起。读大学时我经常和好友王虎腻在一起,他们寝室有个同学就是左家的,所以这个名字一下子就记住了。第一次经过左家时,看到远处一排崭新、整齐的小楼,非常气派,那些建筑还颇有一点创意,应该是政府打造的某某一条街之类,那时此类情况很多。我当时就怀疑,人烟这么稀少的地方,能有多少生意?除非外向型经济,如果盖楼纳客的话,肯定不乐观。果然,眼看着那些小楼渐渐由新变旧,由器宇轩昂到黯淡无光,始终没看到如潮的人流。现在应该扒掉了吧?唉,拍脑袋工程啊。营城子镇隶属于县级九台市,我对其有印象,是因为诗人王小妮提到自己曾在营城子做知青。作家(画家及各类艺术家)的意义就在这里,他们可以让一个地名变得有故事,有温度。据说寒山寺是个很不起眼的寺庙,但有了张继那首“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个地方名声大噪,成了文化符号。我做记者时去伊通县采访,也曾路过营城子(似乎还打尖吃过一顿饭,记不清了)。一个地方,连续两次以上出现在你的视野里,即使那里没有熟人,你也会像遇到老朋友一样,消灭了陌生感和不适感。饮马河似乎也有诗意,听到这三个字,脑海里自然而然出现生动的饮马画面,以致联想到“饮马长江”之类的豪迈。“龙家堡”的“堡”,此处不读bao,读作pu,农村人常互问“你是哪个堡子的”,其实就是问你是哪个村的。龙家堡这个最具有东北农村风格的名称,现在居然成了长春机场所在地,更名为“龙嘉机场”,一字之差,一下子由村姑丫蛋变成了高楼大厦里的白领丽莎之类。此地的优势是,正好位于长春市和吉林市(吉林省第二大城市)中间,可以关照两个大城市的人。过了龙泉,马上就到长春站了。长春下辖的农安县有个伏龙泉镇,我访友从那里经过,正赶上大集,长途客车堵了好长时间,遂留下伏龙泉极其繁荣的印象。将“伏龙泉”与“龙泉”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车已到长春。
因为路过的站点多,我们并不觉得车有多慢,每经过一个站点,我和老婆就议论一番,其实有些话题已经说过多次,只是没话找话。列车还经过一个隧道,很长,车内一下子黑起来,我就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刺眼的阳光再次照进来。
分离之苦,就这样在慢车上慢慢消耗掉。到了家,又精神抖擞地投入所谓的事业。如果是快车,瞬间从此处到彼处,落差太大,难免失落。女儿满月时离开我们身边,只是肉乎乎的一团小人,渐渐的,她长成一个孩子模样了,她的姥姥抱着她撒尿,她一边撒尿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女儿好像天生爱笑。再后来,姥姥在电话跟我们说,孩子上幼儿园了,每天背着个小书包颠颠地回来,一坐下就闹着写作业,可认真啦。女儿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周末我们带着她在小区里溜达,她见到字就念:“中国人民……”后面的“银行”念不出来了;“水”,那是下水井盖。二〇〇六年的五一节,我们把女儿从吉林市接到长春玩了几天,让她适应一下长春的生活,以便将来回来上学读书。我抱着她走出长春站,女儿大声喊:“长春皮,长春皮。”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瞄过去,赫然看到“长春皮肤病专科医院”的广告牌,不禁哑然失笑。
女儿啊,我们再也不想乘坐那趟绿皮列车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把孩子接回了身边。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