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高女友的爱情
2017-01-11潘绍东
潘绍东
一
曹小杏一眼就喜欢上了樊高。没有任何理由,几乎就是一种本能。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叫樊高,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之同音的伟大画家梵高。那颗青春飞扬的脑袋里,形象的力量远远大于符号的力量。那年她二十岁。
那天,叶子、瑞儿两大闺密叫她去看篮球。曹小杏不去——她对所有球几乎都不感兴趣。叶子说,给回面子吧,今晚是卫生系统龙卷风队与财税系统雄狮队的巅峰对决。叶子刚认识曾强不久,正值热恋。曾强在雄狮队,前锋,灌篮高手。曹小杏说,看球没意思,当电灯泡更没意思,你幸福就幸福好了,干吗拉我受罪呢。叶子说,知足吧你,拉你参加庆功狂欢呢,天狼嚎歌,地婆夜宵,哪样不是你喜的?曹小杏说别高兴太早了,你就知道强哥队铁定能胜?叶子说不赢的男人我能嫁给他吗?曹小杏动心了,应该说是“动肠子”了,天生就一吃货,听到好吃的就喉咙里长出小爪子。但她故意绷着,说,结果美好,但过程要命呢,一两个小时,那么漫长,怎么熬啊。瑞儿说,她看她的球,我们去看人吧,场上奔跑的哪个不是帅哥?就算长相困难点,肌肉总有得看吧,这小县城,能看到好点的肉也就球场上了。这次曹小杏真动心了,她高中没上完就顶爹的职,单位叫沼气办,就那么几个人,曹小杏没来前,最小的那个也快三十了。再不到外面透透气儿,哪天真把单位那个三十单男看顺眼了就亏大了。
看球的人多得超乎曹小杏的想象——就像小时候老家的做瓦场,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叠叠地码着,要不是曾强早让人占了位子,曹小杏她们连加塞的地儿都没有。曹小杏想,这都是来看球的呢,还是像她和瑞儿一样来看肌肉呢。
除曾强外,雄狮队还有一个会进球的,甚至那个晚上就他一个人出风头。他比曾强还高,球一到他手中就像孙悟空拿到了金箍棒,闪转腾挪得出神入化,以至于到后来,他每一次的挑、勾、抛、扣,几乎都会引来一阵尖叫:樊高!樊高!曹小杏开始还没怎么上心,这么一喊,意识好像被裹挟了,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喊起来。
中场休息,曾强一脸沮丧,虽胜犹耻的样子。叶子又是毛巾揩汗又是鼓劲打气,极尽淑女脾性,好像当着这么多人在演戏。樊高这时也过来拍拍曾强的肩,给一个大将风度般的安慰。就是这个潇洒得近乎不真实的动作,犹如一个磁力强劲的吸盘,将曹小杏的心牢牢吸住。之后,曹小杏逢球必看,甚至叶子有时要上夜班没空,她也悄悄跑去钻在人缝里,跟着樊高的粉丝要死要活地喊。
真正和樊高正式认识是在雄狮队的庆功夜宵上。他们在“地婆夜宵”整整订了三桌,除了要求有女友的都要带上女友,还交代连女友的闺密也要捎上,以给没有女友的队友提供“选妃”机会。曹小杏和樊高并没有在一桌,樊高过来敬酒时才发现她。樊高搂着“妲己”的肩两人一白一啤过来时,已有了三分醉意。“妲己”很像电视剧《封神榜》里的妲己或者很像演员傅艺伟,是樊高的女友,或者叫第六任女友——前面五任都成了炮灰。樊高看到曹小杏时眼睛像一面蒙灰的镜子突然被彻底擦拭,曹小杏甚至感觉到整个房间都瞬间亮了一下。他俩在球场见过几次面,也打过招呼,照理樊高不至于那么有惊异感,但那天曹小杏确实打扮了一番,新小烫了一下头发,有点儿卷,穿一条浅灰蓝的带腰带的长裙, 这样一来,将那张本来妍丽的脸映衬得更加生动可人。樊高直奔曹小杏,并将“妲己”往自己那边桌子方向一推,说一边去,不要你敬酒了,我要喜新厌旧了。一桌子人哄笑起来。“妲己”却并不气恼,像打蚊子似的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樊高的屁股,也不听樊高的话退回去,而是到另一桌敬酒去了。曹小杏那一刻脑袋快要爆炸——既厌恶樊高的花心和轻薄,更反感“妲己”对感情满不在乎的反应,女孩子怎么可能这样呢。这时樊高举着白酒凑到曹小杏的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得近乎傲睨一世的口吻对曹小杏说,你不像她们,她们是俗美,而你,是清水出芙蓉的那种。就这句话,像一把刹那间敲碎核桃壳的锤子,将曹小杏击得几乎晕眩:他高大,他有肌肉,他帅,他风流成性,他坏,但是似乎又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低级动物”,似乎也坏不到哪里去,他竟然懂得俗美雅美,竟然能说出“清水出芙蓉”这句诗!曹小杏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回复,只是本能地躲闪着那架咄咄逼人的身子。别躲啊,能被樊高看上你算你有福了。你躲到哪里去,等着樊高御幸吧。一桌子人开始起哄。樊高像被宠坏的孩子,伸出双手弯在曹小杏的周围,其中一只手上杯子里的液体秋千似的晃荡着,像一盏闪烁的警灯。曹小杏感到无处可逃,像陷入一口令人绝望的但又长有奇花异草的深井。樊高的双手越围越紧,如同一根不断拉紧的绳套,也将曹小杏心中的怒气阀门不断拉开,正当曹小杏快要超出忍耐底线,即将让樊高挨上一口唾沫或一个耳光时,樊高忽然戛然而止,并放下那只没有端杯子的手,绽出一个带着点点坏的笑脸,开个玩笑,别介意,像你这种女孩,我还得中规中矩。
曹小杏又好气又好笑,脸也上了色,你走开,去陪你的“妲己”吧。
樊高继续坏笑,你放心,和她只是逢场作戏,而你,说不定哪天真会明媒正娶。
曹小杏忽然心底涌出一丝女人被宠被爱被追的幸福感,但很快又被矜持和难堪冲消,哪个愿意嫁你这个“花心萝卜”?
你们听着,樊高举着杯子朝桌上所有人刷了一圈,我,明天,就上她家的门,先把她爹搞定。
满桌的人都笑起来,有人喊,等着你的好戏。
认识樊高后那一阵子晚上临睡前,曹小杏总要想这想那的,想着想着还疯子一样自顾自发笑,现在踏实了:以前听人说樊高花心,以为顶多是喜欢他的女孩多,身不由己而已,眼见为实,没想到他这样的女人也处,樊高,呵呵,有些男人只是用来幻想的,真要与他过一辈子,每天都会是穿着高跟鞋踩薄冰,哪个方向哪一步都会让心像冰一样四分五裂。
第二天曹小杏下班回家,在门外就听到屋里曹爹正与人在哦嗬喧天谈篮球——这位一生只知道埋头打沼气的老技工年轻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篮球,另一个人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既想回避又按捺不住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曹小杏就这样手僵脚硬地走进屋里,只见樊高坐在曹爹的右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四方饭桌,桌子中间竖着一瓶四特酒,瓶盖靠瓶底放着,瓶的两边各有一只“一两杯”玻璃酒杯,杯里都齐崭崭只剩下半杯液体。曹小杏闻到一股夹杂着水汽的酒味,眉头一下就皱成了一个硬结。她小时候最怕爹喝酒,不喝酒的时候极和善老实,一旦喝高,不仅成了话痨子,和老妈一言不合甚至还会出手伤人。曹小杏还看到,桌子上靠墙处还放着一条长沙烟,两只装酒的包装盒,其中一只盒子已经撕开——显然一瓶酒已经喝上了。樊高见曹小杏进来,朝她抬了抬手,算是招呼,一张长脸上挂着成分复杂的笑,小杏下班回啦?正和你爸聊篮球呢。曹小杏不知是点了一下头还是一直低着头,脸上漠然夹杂着几丝惊怖,一刻也没停留,就径直到自己睡房里,将门哐当关上。然后,一头埋进被子里,不让外面声音灌进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曹小杏睡着了,曹妈将她推醒叫她吃晚饭,她摇摇头说,不想吃。曹妈说人已经走了。曹小杏这才起来。饭桌上,曹爹就着那酒杯又倒了大半杯酒,边嚼干豆荚边说,那伢子不错,可以谈。曹小杏没作声,只顾吧唧吧唧地吃饭。曹爹说,跟你说话听见没?曹小杏说,爹,两瓶酒就收买了你?你了解他不?曹爹说,死妹子你把老子当叛徒还是怎么的?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他爹妈都是当干部的,福窠一个,我家你是清白的,你妈就那么点工资,你弟又还在上高中……曹小杏打断他,我是嫁人,不是嫁钱。曹爹说,你别以为就你长得利索,他块头、脸模子哪点配不上你?曹小杏说,你晓得他谈过多少妹子吗?嫁给他,我都不晓得算他的老几了。
二
曹小杏对那顿夜宵既悔恨又感谢。没有它,也许心中会永远装着一个男神,会靠远远地欣赏和华丽的幻想滋养一辈子;有了它,就等于将爱情从半空中拉回到地面,让她感觉到爱情只能是一对一地两情相悦,而不是像老家公猪配种那样一对多只图下面快活。
曹妈四十岁才带着曹小杏和曹小桃姐弟俩迁到城里来,没什么文化,动脑子和动嘴皮子的活儿都干不了,好在有门缝纫手艺,曹爹就找熟人把她安排进了缝纫社。缝纫社一不做衣二不做裤,光做工人劳保用的帆布手套。曹妈嘴笨,也不喜欢嘴利索的,所以对樊高也不怎么欢喜,正好缝纫社的老姐们跟曹妈说起一个中学老师,说职业好人品好,配你们家小杏蛮好。曹妈动心了,和讨厌话唠不一样,她没文化却喜欢有文化的人,尤其是老师。回来背着曹爹跟曹小杏一说,没想曹小杏二话不说答应了——她想迅速摆脱樊高,迅速找个人嫁了,让复杂纠结的爱情变得简单。那时候根本没有茶楼咖啡店,见面就在曹妈的同事家,小伙子姓王,戴着副枳黄色边框眼镜,说话斯文,甚至不时还嘣出两个书面词,比如叫曹妈不叫婶而叫伯母,不说自己的爹已经死了,而说先父过世了。这不是曹小杏喜欢的类型,尤其不喜欢他那一胚带点虚胖的身材,整个看上去像一棵驮着一身雪花的树。但她还是答应和王老师继续交往——不都说心灵美比外在美更重要么。所谓交往,也就是他到曹小杏家里来,曹小杏到他学校里去。王老师来曹小杏家时从不买东西,尽管看到曹爹搬煤球的时候也上前去帮一把,曹爹本来就对母女俩暗中改弦易辙反对,这一来更平添几分不满,这眼镜崽子不如那个姓樊的大气。这期间樊高仍灯下黑照常来曹家,只是由于要上班和篮球集训来少了,但每次来总要捎带点东西:有次是一条草鱼,说是哥们钓的,他难得动锅铲就送给曹伯吃了;有次是一只野兔子,说是乡下会打猎的叔叔送来的,他们家都吃腻了,送来给曹伯尝尝鲜。虽然樊高每次来曹家时曹小杏都闻风而动躲掉了,但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妥,万一王老师哪天和樊高“撞车”咋办?曹小杏就将和王老师交往的事跟叶子和瑞儿说了,没将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只说这是父母之命,没办法。两个闺密一个支持一个反对,瑞儿说找个老师比找个花花公子好多了,守本分,有知识,将来对孩子也有好处,叶子坚决反对,说最讨厌老师那种酸酸叽叽,与其蔫皮耷拉过一辈子,不如轰轰烈烈痛快爱一场。曹小杏觉得都有道理,内心也一阵波涛翻滚,但最终还是压住了浪头。叶子说,信息我帮你透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樊高不会轻易放过你。
那天曹小杏下班,骑着单车刚出办公室,就被樊高截住质问,你怎么中途换人?他用了一个篮球术语。曹小杏说我和你本来就没什么啊,再说我和他也没什么。前一句让樊高气愤,后一句却助长了他的霸气。他抓住曹小杏的单车笼头,眼睛逼视曹小杏,小杏,我是认真的。曹小杏不敢看樊高,但心里被那两道逼视的目光泛起些微感动,也许他真是认真的呢。她一时不知怎么办,又怕别人看着不好,就干脆不要单车了,只身往前走。樊高就推着单车跟在后面,不时摁一下铃铛,遇到熟人甚至还打一下招呼。曹小杏又气又无可奈何,便加快脚步,这样一直走到快要到家的院子门口才停下来,然后转身,竖着眉,圆着眼,把车还我吧。樊高将单车推到曹小杏面前,今天我就不去看曹伯了,晚上还有场球赛,氮肥厂球场,有空欢迎你去看。曹小杏不说话,接过单车滋溜一下就骑远了。晚上曹小杏当然没有去看球,但有点憋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没有一个人来,只好陪曹妈看电视《京华烟云》。两天后,曹小杏上班时主任叫她到办公室去,正打着肚官司,主任一脸铁青地说,小曹,你谈爱可以,但不能脚踏两只船啊,影响不好。曹小杏脸一下像淋了一瓢猪血,有口难辩,主任我真的……主任打断她说我觉得小樊还是不错的,人长得好,又在税务部门,讲话还一套套的,你就别三心二意了。回到自己办公室曹小杏埋头哭了一场,没想到樊高这么无耻,竟然想通过组织来给她施压,樊高你别以为我是吓大的,莫说组织,就是搬来镇压孙悟空的石头压我,我也不会和你好了。当天下了班,曹小杏就去了位于城郊的王老师的学校。王老师挺意外,忙要曹小杏坐,自己拿着钵子去食堂吃饭。曹小杏说我还没吃呢。王老师尴尬地笑笑,那一起去吧。曹小杏说你还是打点饭给我吃吧。王老师打饭并没有另外加菜,就一点冬瓜和两只油淋辣椒。曹小杏扒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饭后,凉风从窗外习习吹来,金光灼灼的阳光似乎也被吹柔软了。曹小杏提议到学校外面的小河边走走,王老师说他还有三十多篇作文要看,明天有作文课。曹小杏说那我就回家了。王老师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点点头,说了句路上小心点。本来,曹小杏打算如果王老师挽留,当然还得是有点霸气的挽留,她就住王老师那。虽然不一定要发生什么,但至少表明自己的态度——这辈子我曹小杏什么都不想了,就跟定你了。出了学校,曹小杏骑车沿着河边一路狂奔,很想一直骑到路的尽头——她明知路没有尽头。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山峰渐渐融入暗空,曹小杏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尤其是柳树下一个钓鱼的猛然起身把她吓得差点从车上摔下来,赶紧掉转车头往家里飙。
进入城区后,曹小杏忽然又不想去家里了——想去球场,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但就是那么一下,却像一根引线忽然被点燃,滋滋滋火星炸裂,再也无法遏止。球场上依然人声鼎沸,“樊高” “曾强”的喊叫仍此起彼伏。曹小杏杂在人群中,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里时而如鹿撞,时而如猫抓。她还看见叶子,不时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手中的毛巾,为她的曾强加油呐喊,不惜牺牲她那平时娇嫩得不行的嗓子。曹小杏想,谁说这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美好爱情呢。只是,这种爱情一辈子不离开球场就好了。曹小杏没等球打完就走了。她像一缕风,来去无踪,现场上千双眼睛没有一双觉察到她的身影。
第二天傍晚,樊高又将曹小杏堵在下班的路上,说今晚先带他去鼎新楼吃晚饭,然后去电影院看最新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曹小杏差点动心了,一是好久没看电影了,等王老师请她看恐怕这辈子也指望不上,二是听说这电影是关于爱情的,而且还挺催泪的,更重要的是曾强和叶子也去看,樊高说就是叶子要他来叫她的。最后曹小杏还是忍住了——必须不能给樊高一丝机会,他不是一只有缝才叮的苍蝇,而是一只能将一棵树打出无数个洞的啄木鸟。这次樊高没有抢曹小杏的单车——他骑了一部“野狼”摩托,这种从台湾走私过来的二手车性能依旧良好,啪啪啪的排气声听上去充满动感的力量。樊高要曹小杏将单车放回单位,坐他摩托去。曹小杏不理会,骑着单车一个劲地往前冲,樊高无奈,就轮番轰着油门和踩着刹车紧跟曹小杏。这种步步紧逼激发了曹小杏甩掉樊高的斗志,她将车子骑得七弯八拐,时而成衣巷,时而菜市场,终于让樊高彻底服输。事后,曹小杏向叶子证实,确实有她要樊高叫曹小杏那回事。曹小杏说你明知我和王老师在谈,你怎么还设这个局?叶子说看场电影多大的事呢,又不是把你架到婚礼上逼你拜堂。曹小杏想想也是,这么多人去看电影,能出什么事儿。
曹小杏心有不甘,决定主动约王老师去看电影。她想人是可以改变的,王老师不够浪漫,甚至有点迂,这既是他的弱点也是他的优点,优点就让他好好留着,弱点就慢慢改造它,婚姻不都得经营么?我曹小杏就用心去经营它。
趁着第二天是周六,曹小杏先到电影院买好票,恰好这是《泰坦尼克号》的最后一晚。票都在手上了,王老师还有什么好说的。到学校,王老师还没放学,在布置课堂作业,满黑板写的都是作业内容。好不容易等放学了,曹小杏举着电影票满面春风地对王老师说,走,今晚我们去看电影。王老师抓了抓脑袋,脸上毫无喜色,冷冷地说,还是别去了吧。
曹小杏肺都要气炸——王老师的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还没等她把气发出来,王老师再次抓了抓脑袋,眼睛回避着曹小杏火冒三丈的目光,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细细地说,小樊找我谈过了,他说你和他更般配些。
三
一个男人面对另一个横刀夺爱的男人,不能全躯保妻子,甚至不能舍生取“爱”,这样的男人还值得去爱吗?与其说是曹小杏对王老师失望了,不如说是王老师用行动一点点撕碎了附在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件爱情外衣。看来,爱情还真不是一件可以匆匆完工的活儿。
曹小杏将不想和王老师处的想法跟曹妈说了。曹妈立马反对,说你就别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了,你有你的好,他有他的强,王老师职业好,受人尊敬,人不调皮,将来放心。曹小杏说,日子总要一天天过啊,过得歪歪扭扭心情不畅又有何意义?曹妈说,人都是会变的,我和你爹当初也是一个插上丘一个插下丘总合不到一块,现在不也二十多年过来了?人家不也还说我们是模范夫妻?曹小杏还没来得及说服曹妈,曹妈却热饭不隔夜地跟曹爹说了。曹爹虽然势利,但也古板,劈头盖脸将曹小杏一顿臭骂,当初要你和那个小樊伢子谈,你却枞树不上上栗树,这回发现栗树不好上了,又想回头来上枞树?曹小杏说谁说我要回头找樊高啦。曹爹说我好歹出门人家都曹工曹工地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交老底给你,王老师就是一坨牛屎你也要给我吃了。
倒不是父母之命有多难违,也不是想着要去吃“回头草”,而是要临时替换一个合适的人何其难。也许父母背后给王老师打气撑腰,王老师不但还来曹家,而且比以前更勤。手也不像以前那样空,家长送的鸡蛋,同事钓的鲫鱼,老家的干豆角,还真让人觉得人是会变的。曹小杏陷入一段时间的胶着状态之中:王老师上家里来了,就变着法子外出躲闪,或者一个人散步,或者干脆找叶子和瑞儿去玩。和叶子玩就会搭上曾强,搭上曾强就会搭上樊高。樊高他们不打球时就是一群野狼,他们骑着“野狼”摩托,在散发着焦煤味和卤菜味的小街小巷中飞奔,开摩托的不时故意撞翻一只垃圾桶什么的,坐摩托的却遇到什么逮什么,如抓几个摊贩上的金钱橘,拈一块架在油锅旁边正晾着的臭豆腐。曹小杏当然是坐樊高的车——以樊高的话说是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把她抢走。尽管这些行径有点点坏,或者如街上人说的流里流气,但曹小杏很享受这种刺激——人生应该有一段又野又疯的时间,像王老师那样一辈子都中规中矩的人,活得实在太过沉闷。樊高不但小小坏,还有点小小霸道:曹小杏臭豆腐拈在手里多久都没事,一旦咬上一口,樊高就偏过头来说给我也来一口。曹小杏说你用心开车好吧,当心撞墙。樊高说你不给我一口,我还真会撞墙。曹小杏只好将手伸过去,樊高却故意不急于够着,噘着嘴巴,像蛇一样吐出红红的舌尖,说你再近点再近点啊。曹小杏说别七里八里,你再不吃你就永远吃不着了。这本是一句随口说的话,樊高却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他说那我得一刻也不能迟疑。一口下来,几乎将剩下的臭豆腐全部吞没,而且还将曹小杏的手指拖泥带水地舔了一下。曹小杏手指痒痒的,心里更是痒痒的,她想:这是不是就是爱情的味道?这点王老师永远也做不到。那天王老师到家里来,曹小杏来不及出去,王老师就进到曹小杏的卧室里,几乎没有任何铺垫,跑上来就要吻曹小杏。曹小杏吓得不轻,她一点也感受不到那种坏坏的可爱,恰恰这也是他中规中矩的表现——他可能是受了曹爹曹妈的指使,要他爱得主动点。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要学着别人做,只能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用本地话说就是作个揖都是歪的。
那天在“天狼”唱歌。现场乐队,红色基调,灯光暗淡而暧昧,整一个老上海舞厅的感觉。乐队歌手唱了几首歌后,观众有钱的胆大的也可以献唱,十块钱一首歌。之前曹小杏一直被樊高拽着跳舞,几曲下来,曹小杏汗涔涔的,想歇会儿,这时,主持人说下面是樊高先生为他心爱的女友曹小杏小姐献唱一首《小芳》,抱歉,错了,是《小杏》。随即,叶子她们竟打起了吆喝,曾强更是打出一个穿云裂石的唿哨,曹小杏又惊又气,杏眼圆睁地看着樊高:樊高,你搞什么鬼啊!樊高只是诡异地笑一下,便奔向主持人。这时,《小芳》的旋律已经响起。
樊高唱得声情并茂,已经不是原来的词儿,显然用了一番心思:心中有个姑娘叫小杏,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眉毛弯又长。求求你,给我点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求求你,给我点温柔,伴我度过美好时光……一股暖意融融的强劲洪流先从曹小杏的心底忽然迸发,然后分化成无数股细流直抵全身每一个角落。樊高边唱边向曹小杏走过来,曹小杏又紧张又感动,像只被狼盯上的小羊,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这时,曾强带头大喊:亲一个!亲一个!樊高听了便做出一个很夸张的张牙舞爪姿势,曹小杏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樊高没让曹小杏太为难,马上刹车,转身回到舞台。
每场舞会都有“黑灯”五分钟时间——全场灯光暗到只有卫生间和出口的地脚灯亮着,《梁祝》音乐响起,一对对舞伴开始跳贴面舞。樊高贴着曹小杏的耳朵说,小杏,相信我,从我追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唯一,我愿意今生你是我的唯一。之前,曹小杏就听叶子说过,除了曹小杏,樊高这段时间将有交往的女性一个不留地恩断义绝了。曹小杏一直将信将疑,而此情此景,她相信樊高没有说谎。樊高将嘴唇慢慢移向她的脸颊她的嘴唇。樊高吻了她,虽然因她的撇开而显得短暂,但正是那一晚,她心里像坚定信念一样坚固一个想法:因为爱情,嫁给樊高。
然而像老天故意跟曹小杏作对似的,自那晚后一连很多天,樊高像夕阳下修长的影子,忽然进入亘古长夜一样再也无迹可寻。曹小杏半隐半晦地问过叶子两次,叶子脸色难看,说她也没有看到樊高,鬼晓得去哪儿了。曹小杏猜球场上一定能找到樊高,有几天晚上将县城所有球场过筛子一样巡视了个遍,不但没看到樊高,甚至连曾强也没看到。曹小杏突然间像跌入无底深渊般的绝望。狗改不了吃屎,这个风流成性的下作胚子,肯定又另有新欢了。这是整夜不眠的曹小杏为樊高想到的唯一因由。
而这边,王老师推进的速度越来越紧锣密鼓,也或者干脆就是曹爹曹妈的主意——提出订婚。没想到曹小杏竟刀切豆腐一样爽快地答应了——她获得了一种报仇雪恨般的快感。于是,两万块钱,戒指,项链,烟,酒,曹小杏将自己交换给了王老师。此后,曹妈开始毫不隐晦地留宿王老师,王老师也开始堂而皇之赖在曹小杏的床上不愿意离开。黑夜里没有太多的挣扎,曹小杏让王老师亲,让王老师摸,但没有让王老师再进一步,与其说她是守住作为女人的最后一条底线,不如说是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线希望。
曹小杏第三次找到叶子,这次她毫不掩饰,叶子,你绝对晓得樊高去哪了,你如果还是我朋友,你就不能做瞒天昧地的事。这次,叶子没能忍住,泪水一下涌出眼眶,樊高住院了!
当曹小杏疯子一样冲进省肿瘤专科医院化疗科时,要不是看到在一旁照顾的曾强,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剃着光头脸色寡白脖颈肿大的人就是樊高。樊高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只是淡然地朝她笑笑,小杏,终究没能瞒住你。曹小杏扑向樊高,抓住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将脸贴上去。那只手的手背立即爬满了泪水。樊高身体不适有一向了,歌厅表白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县人民医院,医生看了看化验单说你最好去省医院检查一下。省城确诊后,樊高见到叶子和瑞儿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曹小杏,谁透露谁该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那天起,曹小杏就再也没有离开医院。无论曹爹曹妈怎么托人来劝说,曹小杏都当成耳边风。甚至,曹爹曹妈亲自来到医院,将曹小杏叫出病房,两人拳击中的拳头一样轮番上阵,只差下跪磕头,要曹小杏回去。曹小杏说你给王老师退信吧,我对不起他了。说着,转身就回了病房。曹爹曹妈不是放刁撒泼胡搅蛮缠之辈,站在病房外就像站在油锅里,直到对曹小杏走出病房不再抱有希望,才满心酸楚打道回府。第二天,曹妈托叶子捎来一个袋子,里面都是曹小杏的换洗衣服。
曹小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明白,是一种什么力量让她如此不可理喻。也许疯狂追一个人会令对方动心动情,但身陷险境时毅然决然放弃连累对方可能更令人爱到骨髓。樊高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曹小杏没有回话,只是将樊高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捏了又捏。短暂的痛苦之后,曹小杏度过了她自认为霞光般绚丽的一段人生,甚至一度忘了樊高是一位病人,每天护理他就像自己吃饭穿衣一样习以为常和浑然不觉。他们和病房外的恋人没有什么两样,相拥,热吻,在深夜偷偷摸摸紧张而刺激地做爱,以至于猩红且腥膻的床单把护士给吓坏了,以为樊高出了意外。
四个多月,一百三十六天,面对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樊高,曹小杏流着泪,将嘴贴在他的耳朵边,亦悲亦喜地说,樊高,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崽,你千万不能死。
四
直到顺顺三岁时,曹小杏才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突然解除漫长禁闭的犯人,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三岁,顺顺开始进幼儿园。顺顺在樊高死后半年出生,上户口时还颇费了一番周章,樊高人死了,加之当初两人也没有打结婚证,所以证明都弄了一大堆。曹小杏永远也忘不了社区主任“雄鱼头”那双欲火蓬勃的眼睛,几次推三阻四不给开证明,时而约到这时而约到那,就是不到社区办公楼去。好在曹小杏无论到哪儿都搂着顺顺去,咿呀呜哇地时叫时哭,“雄鱼头”再大的念头也会被摧成齑粉。包括曹爹都劝曹小杏让孩子随曹姓,因为樊家除出生时拿了点钱,以后就再没怎么管过,主要是他们一要孩子姓樊,二要归他们带在身边,怕孩子被曹小杏带野了,但曹小杏打死都不同意,樊家反正还有樊高的哥哥有男丁,就威胁说不同意就不再出钱供养了,曹小杏说钱留着你们养老吧。报户口时,曹小杏犹豫一阵,直到民警再三催促才坚定报出“樊顺”两个字——儿子是樊高的亲骨肉,也是两人生命融合和生命延续的唯一证明。樊顺,凡事都顺,多么美好的寓意。曹小杏想,但愿儿子一切苦都止步于他的人生起点,一旦出发,就一路顺畅,一生幸福。
曹小杏的单位在顺顺一岁时改成了能源办,加了一些干部和全民工进来,她却因为是集体工而下岗了,单位只负责交养老保险,既不用上班也不领工资。顺顺白天不在身边,曹小杏便觉得板结的时间像突然坍塌了一大块,一下空虚落寞起来。加之曹小桃高中毕业后,迷上了网游,像只迷恋粪缸的蛆一样天天泡在网吧里。曹爹天天在家里哀叹家运不兴,听得曹小杏耳朵里像在不停地喷灌辣椒油。曹小杏几次深夜到网吧找曹小桃,曹小桃说网吧比家里睡得还舒服些。不知曹小桃是无心还是有意,反正曹小杏听得心里窝了一丛刺。家里的房子还是九十年代初曹爹作为技术人员分的,后来出很少一点钱办了产权,两室一厅,不到七十平。曹小杏刚进城那些年和曹小桃同睡一室,只不过里面塞两张床,后来曹小杏上高中寄宿,再后来曹小桃上高中寄宿,刚好相互错开。曹小桃高中毕业,曹小杏又没嫁出去,再也无法错开,曹小杏带着顺顺睡卧室,曹小桃就只能睡客厅沙发。那间卧室本应是他的。想到这,曹小杏心中开始进驻一只叫愧疚的怪兽。
如果不怀上顺顺,曹小杏和王老师还是有希望的——王老师只是觉得曹小杏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无非是看到樊高可怜,陪护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王老师有几次还对曹爹说他愿意等曹小杏。曹小杏肚子很现形时,王老师就再也没有来过,顺顺出生后,有人开始给曹小杏介绍离异或丧偶的男士,曹小杏一口回绝,等顺顺长大再说吧。
曹小杏认识老六是在一次饭桌上。因为无聊,曹小杏经常会和叶子她们打打小麻将,老六与叶子有点沾亲带故,那次老六找叶子挂她们医院的妇科专家号,事后请叶子吃饭,叶子说还有三个呢,老六说莫说三个,六个都没问题。曹小杏第一次见到老六印象并不坏——他不像绝大多数土豪那样戴个硕大的戒指或挂根粗壮的链子什么的,不抽烟,一口整齐的白牙,举止也不粗俗,只是头有点秃。老六当时订的是一个小餐馆,见叶子要带人来,便改了个档次高一截的。叶子笑言在老六心中地位低,老六说这都是你的客,我其实是在给你撑面子呢。老六拿着菜单,要她们每人点一个菜,曹小杏她们开始还扭捏,老六说要我点我都点萝卜白菜你们愿意么?这一下气氛轻松了,大家便不再客气,点了各自喜欢的菜。
边吃边聊,叶子笑老六挂妇科专家号,是不是把人家姑娘搞出大毛病了?老六说外面彩旗还没举起来,里面红旗先倒了。他老婆子宫出问题了,还得等切片化验结果出来才能最终确诊。大家纷纷安慰老六,说中年丧妻是男人三大幸事之一。老六说人不能不晓得好歹,我就算外面找人,也不会将糟糠之妻离掉。曹小杏顿时觉得老六这人既重情义,又不虚伪。从聊天曹小杏还得知老六是名建筑老板,有三四个工地都在响挖机。曹小杏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我正愁没事做呢,能不能到你那里来讨口饭吃?老六说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哪是你干得了的啊,我还不如出钱请你天天打麻将呢。曹小杏说那我也无功不受禄,你帮我弟弟找点事做吧。老六问了问曹小桃的情况,说,这个忙我倒可以帮,当监工看他愿不愿意,一千块钱一月,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当曹小杏从网吧找到曹小桃时,曹小桃已到了无米可炊的地步——几乎身无分文。听说当监工,不是重活,工资也不低,曹小桃倒是没让曹小杏费多少口舌就答应了。之后,曹小杏和老六渐渐联系多起来。中秋前一个多月,老六打电话给曹小杏,说有个赚钱的事你愿不愿意做。曹小杏说我还没有傻到连钱都不想赚吧。老六说也不是捡钱,还是要劳点神费点力。曹小杏说捡的钱我从来都是交给老师或警察叔叔的。老六要曹小杏到各个单位跑一下,看哪些单位要月饼,然后归老六出成本,并联系厂家,做好印上单位名称的包装袋。老六说,我保证不从中赚一分钱。曹小杏说你的好我会记着的。
那一阵,曹小杏几乎将全县每一个单位跑了个遍,效果不错,一百一十多个单位中有四十多个单位愿意订购月饼。老六交代曹小杏,颜值和会说话是一个方面,打点一下单位头头和经办人也是绝对不能省的一套手脚。曹小杏就到商店里买了好多双皮手套和好多条围巾,遇上男经办人就送手套,遇上女经办人就送围巾。至于头头,则直接承诺给十到十五的点子给他。事情办得很顺溜,一个中秋下来,曹小杏竟然赚了一万八。这笔巨款让曹小杏兴奋得一连两个晚上都辗转难眠,多少年了,总觉得欠爹妈太多,欠弟弟太多,如果说平时打麻将赢了钱给家里买点菜什么的是一种卑微的感恩,而这次她要大张旗鼓地好好犒慰全家。她跑到街上,一口气给爹妈和弟弟买了两千多块钱的衣服,并在老六上次订的那个包厢点了一桌子菜,一家子暖意融融地吃了个饭。当然,曹小杏也没忘记感谢老六。他请老六吃饭,老六爽快答应,说你请客我埋单。曹小杏说不许耍赖,事实上还是你在埋单,不是你,我怎么能赚这么多钱呢。老六一个哈哈,好吧好吧,就当你办拜师酒吧。曹小杏怕老六还“耍赖”,就多了个心眼——到县城最好的男人服装店给老六买了一件羊皮夹克,花了一千七百多。果不出所料,饭还没吃完,老六就提前埋了单。曹小杏拿了夹克要老六试,老六看样子很感动,立马就试,一试就像裁缝上门量过尺寸一样合身巴体。老六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就伸出双手将曹小杏抱住。
曹小杏一点反抗都没有,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她任由老六抱着,身体里流动着一股细细的暖流。快四年了,曹小杏的身体还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如此亲近过,她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本能般的欲望。但当老六将嘴凑过来时,曹小杏的脑子里忽然幻出一张樊高的脸,虽然这张脸像一道闪电一样转瞬即逝,但她全身还是如同一块通红的烙铁被突然丢进水里——她一个激灵推开了老六。曹小杏说,不可能的,你是有家室的人。老六告诉她,他和老婆多年就没了夫妻生活,而且老婆快不行了,估计熬不过今年。曹小杏说那等以后再说吧。老六说先做我的女友吧,我一定好好待你。曹小杏说我可以做你的妻子,但不可能做你的女友。老六一脸懵相,逻辑根本跟不上来。曹小杏说,我永远是樊高的女友。老六再次发懵,但他又显然比一般土豪要多几滴墨水,樊高?外国的那个疯子画家?这是曹小杏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樊高,而且是个画画的外国男人。曹小杏也懵了好几秒钟,然后朝老六点了点头。
“可以做你的妻子”这句话不是曹小杏随口应付老六的,她真有这个想法。弟弟年纪慢慢大了,一旦恋爱结婚,她再也不可能还赖在娘家不走。再说,女人一生总还得跟个人过“家”的日子,女人一长大,原来的家就不再是家,而是多了一个字叫“娘家”。老六肯帮忙,心细,最关键是还有点钱,如果抛开年纪和感情不谈,和他过日子虽然谈不上是天大的好事,但绝对是件错不了的事。
后来一段时间曹小杏始终和老六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她找了份药店收银工作,毕竟天天打麻将不是个事儿。老六每每约饭或约唱歌,她总是以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带人推脱。进入十一月份,老六打电话给曹小杏,聊了几句后,说有一个坏事和一个好事要告诉她。曹小杏说你最好同时告诉我。老六说还是先告诉坏事吧,我老婆走了一个多月了。曹小杏哦了一声,心想难怪最近一个多月老六几乎没联系她。曹小杏说你该不会告诉我好事也是你老婆死了吧?话一出口她立即觉得不妥,因为她明显感到老六话语里有淡淡的伤悲。曹小杏说对不起,原谅我嘴巴贱。老六停了好几秒,似乎是在调整情绪,然后语气轻快了许多,好事是这样,快元旦了,我的公司要印五百套挂历送单位送领导,你帮我找个印挂历的厂家,允许你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还有,你再到上次那些单位跑跑,说不定也有一些单位要印的。
因为有上次的脸熟,这次曹小杏顺畅多了,不少单位经办人还把她当朋友接待,不但请坐,还热情泡茶。曹小杏手套围巾照送,并且在里面夹着一张自己的名片。当然也有还没开口就下逐客令的,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门就关上了。还遇到一件好笑事,曹小杏在县政府大楼里挨门询问,其中一间办公室里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的,一副金丝眼镜,讲着一口塑料普通话,显然是个外地人,曹小杏跟他招呼他笑,跟他递名片他接,送他手套他却不要,他说这事你找二楼办公室马主任就行了。曹小杏于是到二楼找马主任,马主任却是一脸僵尸,劈头就说这是政府机关办公重地谁叫你来乱窜的?曹小杏急中生智说是四楼那个戴金丝眼镜讲普通话的领导叫我来的。马主任说你晓得他是谁不?曹小杏语塞。马主任说你连人家姓都不晓得胡扯什么谎啊,告诉你不怕吓死你,他是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唐远飞唐县长,他才从外地调来三天怎么可能认得你?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两个月下来,销挂历的利润连曹小杏自己都吓了一跳——四万三,是上次的两倍多。曹小杏真不知怎么来感谢老六,吃饭买衣都显得过于轻飘,左思右想,她觉得最好的感谢方式可能就是嫁给他,尽管她心里似乎有所准备又远远没有做好准备,但这一切似乎已经命中注定。
五
曹小杏没有食言,直到拿到证才将身子交给老六。
曹小杏对结婚几乎没提要求,或者说要求就低不就高,一不拍婚纱照二不要办得太排场,唯一要求就是不住老六的旧房子——她不想看到老六老婆的任何遗物。老六是搞基建的,这个要求简直和拧水龙头洗手一样容易,他本来就留了两三套房子自用,就让曹小杏选一套装修,而且说这套房子房产证上只写曹小杏一个人的名字。曹小杏不同意,说要写就写三个人的名字。老六说哪三个?老六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成家,那头情况也很好,儿子还在上大学。曹小杏说还哪三个,我,你,顺顺呗。这次老六倔上了,既不同意署上自己名,也不同意署顺顺名。曹小杏说那就随你。她心想署自己的名将来还是顺顺的。
房子装修都是老六一手操办的,档次在县城绝对属高档,瓷片是全瓷而不是釉面,卧室地板也是原木而不是复合板。直到最后阶段,曹小杏提出装饰画归她去买,老六笑着说你是也得操点心啊。但一买回来,老六却吃了一惊——全都是梵高的复制品画:《向日葵》《荷兰的花床》《秋天白杨树》《安特卫普雪景》《牧师的房子》《农舍》《有白杨对的小路》《奥维附近的麦田》《成双入对》《春天的钓鱼》……大框小框有十多幅。自曹小杏知道有个大画家叫梵高后,总觉得樊高与梵高有某种隐秘的联系,有段时间她像一个着了魔的考古学家,三天两头偷偷跑新华书店和县图书馆找梵高的书看,梵高悲喜交加的一生使她如同感染了一场致命的冷热病,人整天都恍恍惚惚,甚至认为樊高如果不叫樊高说不定不会患上绝症不会走得那么早,有时也想,梵高死后那么大红大紫,说不定,顺顺以后也会飞黄腾达出人头地。那时老六已经知道曹小杏和樊高的事,他虽然只认得梵高的《向日葵》,但凭直觉看出这些画都是梵高的。老六说你能不能换几幅其他人的?曹小杏说我就喜欢这个风格。老六说我不喜欢,我卧室里不挂这个。曹小杏说那你爱挂什么挂什么。房子三室一厅,除了主卧室,客厅,餐厅,剩下的两个卧室,甚至厨房和卫生间,都被曹小杏把那些画挂上了。老六心里别扭,但嘴上忍着。
办完喜酒,日子就一天天过下来。老六不要曹小杏再去找工作,在家做做家务做做饭就行。当然还有接送顺顺,空闲的时候就上上网,打打麻将。这是曹小杏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简单、平淡而无忧,像一个有着丰厚退休金的老人的生活。这是曹小杏想要的,她的亲昵、浪漫、激情终止于樊高,延续于樊顺,她只剩下日子。当然日子里还得有樊高的幻影顺顺的身影,否则,连日子也可以不要了。
老六什么都好,有两点不好:眼皮儿浅,欲望强。上网可以玩游戏,但不能和男人聊天,打麻将只能清一色女的,不能参加同学会同事会,有几次叶子叫唱歌和宵夜,老六都从盘古开天问起——都有什么人在哪个地方因为什么事。曹小杏尽量依着老六,但也不是百依百顺,这不是曹小杏的性格。曹小杏有时就顶几句嘴,你经常到外面应酬我问过你么?我偶尔出去一下你怎么像丢了魂似的?老六表面道歉,但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事。有次叶子叫唱歌了,老六又开始盘问,曹小杏干脆将电话给老六,有什么事你跟你亲戚说吧。叶子知道老六是个醋坛子,连劝带逗说,老表啊,小杏和我耍在一起时还没你什么事呢,你可不能干涉我们姐妹生活哦。老六说叶子你晓得,我们是半路夫妻,她又比我小这么多,主要是怕她心野坏了。叶子说你放一万个心好了,小杏认了的事,神仙也改变不了她。老六笑着说老表你这话让我踏实多了。那天晚饭后,曹小杏在洗碗,老六在客厅看电视。忽然,曹小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老六抓起来一看,只有号码没名字,就掐了。没过半分钟,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老六这次不掐,举起手机大喊曹小杏。曹小杏忙跑过来,手往身上胡乱擦一下,接过手机一看,呀,这号码前向也打过我几次,我都掐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鬼?老六说这就怪了,你招来的鬼反过来问我?曹小杏说好吧,我今天就当着你面接。曹小杏按下免提键,那头传出来一个男人声音,曹美女吗?曹小杏吓一跳,你是谁?那头说我们见过面的,美女就是多忘事。曹小杏说直接报名字吧,我见过的太多了。那头说唐远飞。曹小杏愣了几秒钟,我不认识你啊。唐远飞说在县政府三楼。曹小杏哦了一声,眼睛好像瞬间扩大了一倍,唐县长啊,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唐远飞说晚上能有啥事,我一个人抛妻弃子来到贵县,白天拼死干工作,晚上总得轻松轻松吧,我一不赌二不嫖,就喜欢喊几嗓子,前几次叫你你都不理不睬,这次你总得给个面子吧,郑重申明,不是给副县长面子,而是给唐远飞的面子,八小时之外都是朋友,这里几个都是教育局、卫生局这些单位上的兄弟姐妹,不讲官职大小,只讲感情深浅,你快点来吧,在紫晶城888。曹小杏整个脸都僵了,举着手机不知所措,老六则一脸的咬牙切齿,并伸出手指头朝曹小杏攻击性地晃动。曹小杏头一偏,避开老六的手指头,对着手机说,唐县长啊,真不好意思,我孩子感冒了,正吊水呢,下次吧。这么一说唐远飞便不再坚持,只是说下次一定要来。电话挂掉后曹小杏才晃过神来,她顿时为自己感到羞耻:为给他人一个拒绝,竟然嫁祸于自己的孩子!这边心里本来乱糟糟的,那边老六还不依不饶,硬要曹小杏将与唐远飞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两人便吵了一架。这是曹小杏和老六第一次吵架。最后还是老六先认错,但也不允许曹小杏与唐远飞来往。不久唐远飞又来了两次电话,曹小杏都谢绝了,此后唐远飞便销声匿迹了。后来曹小杏打听到,唐远飞的确喜欢唱歌,也没什么架子,经常晚上和几个没官没职的人嗨在一起,甚至一边嗨歌还一边嗨啤酒,但仅仅止于此,并没传出他有什么绯闻。看来,他还是有分寸的。
也许是过去夫妻生活长期压抑,要不就是秃头的男人精力旺盛,老六在床上总是像一头意气风发的猛兽,而且一发威起码要折腾半个小时以上。两三天一次还好,天天要曹小杏就有点吃不消了,最关键是还不在状态,神志一恍惚就想到了樊高,时而老六和樊高合二为一,时而樊高在一旁黯然神伤。这个时候,曹小杏就感觉自己像一头无助的小鹿,老六的猛烈不仅不能带给她愉悦,而像是对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捅刀子。曹小杏对老六说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得悠着点过。老六说这说明我对你有感觉嘛,要换个人倒贴钱我还不一定硬得起来呢。曹小杏心里说你就自娱自乐吧,我满脑子哪有你一丁点影子。想想这也挺可悲的。
那天,叶子又叫曹小杏去唱歌,曹小杏不去。叶子说瑞儿回来了你不来么?瑞儿当年本来也和一个打球的在谈,但去顺德陪她哥哥嫂嫂看家具时与一个家具店老板儿子一见钟情,就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嫁到了顺德。现在瑞儿已是家具店老板娘了,整天忙着数钱,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好姐妹回来天塌下来也得去。平时曹小杏去唱歌,就把顺顺送到曹爹曹妈那里去,那天不巧曹妈感冒了,正犹豫着,老六倒是挺体贴,说顺顺我带他在家打打电游吧,你早去早回就是,明天或后天,再约她们吃顿饭。曹小杏想想也行,就跟顺顺说好。顺顺有电游什么都可以不顾,说我等妈妈回来一起觉觉。顺顺一直和曹小杏睡,老六总是等顺顺熟睡后搂着曹小杏到他卧室行好事的。因惦记顺顺,曹小杏和瑞儿聊了会儿天,唱几首歌便提前撤退,说明天归她请饭再好好聊。回家途中,曹小杏发信息给老六,问顺顺听话不,她很快就回了。老六回信息说顺顺很听话,他正哄他睡觉,然后后面加了“想了,你快回”几个字。也许见到姐妹心情大好,曹小杏看到这几个字心里竟然像湖面撒了一网,漾出几圈兴奋的波纹。进家门时,曹小杏怕惊扰顺顺睡觉,蹑手蹑脚开门关门。房里的灯都熄了,只有顺顺房间里有一丝亮光,曹小杏连拖鞋都没趿,轻轻走过去。走到门口,曹小杏像忽然遇上一条眼镜蛇一样惊恐万状——只见老六撑伏在仰卧的顺顺的上方,手里抓着一只手电筒,像一个专注的电焊工,将光柱一动不动地射向顺顺的眼睛。曹小杏被刺杀般地尖叫一声,王六根你在干什么?老六吃了一惊,忙起身开灯,迷糊中的顺顺也被惊醒,继而大哭起来。曹小杏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踉踉跄跄扑向顺顺,像一只忽然发现走丢了的鸡仔的母鸡,将顺顺紧紧搂在怀里。王六根你在干什么?曹小杏嘴里像装了一部复读机,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老六说曹小杏你中什么邪了,才出去两三个小时就变成这样了?曹小杏说我在问你呢,你用手电照他眼睛干什么?老六说多大的事,看你就要到家了,不是想让他快点睡嘛。说着,老六还做出一个略带色情的表情。正是这个在曹小杏看起来狰狞恐怖的表情,像一把耙头彻底将曹小杏挖碎,她抱着顺顺夺门而出,跌跌撞撞一头冲进无边的夜色。
六
曹小杏当即去了县人民医院挂了眼科急诊。医生检查后说并无大碍,但强调强光照射会造成眼睛疲劳、干涩和流泪,尤其四岁之前的孩子,眼睛发育尚未定型,如果受强光长时间照射,有可能导致黄斑水肿、炎症等问题,更有可能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曹小杏反复问顺顺伯伯对他照过几次,顺顺含含糊糊地说两次。医生说以后不要这样就行了。从医院出来,曹小杏一刻都没有迟疑直奔娘家。曹爹曹妈见曹小杏黑灯瞎火的木着脸回家,也没想太多,以为是小两口拌嘴,回娘家住一两天就好了。
老六也以为曹小杏很快就会回来,直到第三天,才觉得曹小杏较真了,忙到曹爹曹妈那里接人。可曹小杏的态度只有两个字:离婚。这不但让老六认为曹小杏不可理喻,连曹爹曹妈也觉得难以置信。老六说不就是想让顺顺快点入睡吗,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么?曹小杏说顺顺在你眼里就是一条狗一只猫,在我眼里就是天,天你懂吗?老六说我是真心喜欢你,不然……曹小杏打断他,王六根你错了,对我真心不是体现在我身上,而是在顺顺身上。见曹小杏铁板一块,曹爹曹妈要老六先回去,他们还劝劝,等她气完全消了再来接。
可曹小杏的气一点也消不了。曹小杏对曹爹曹妈说,你们别劝我,我和他过,他会把顺顺搞死的。曹爹说你是不是神经出问题了,这针鼻大的事怎么就没完没了?曹小杏说你们这辈子从来没真正懂过我。两天后老六又来接人,曹小杏丝毫没有松动,说,去你家休想,要么去民政局,要么去法院。老六感觉事情有点严重了,再三道歉,说绝对不会有下次了。曹小杏说鬼已经住进我心里了,你说再多也没用。老六说夫妻一场不容易,百年修得共枕眠,别这么喊离就离,明天我出差,你再想几天吧,回头我再来接你。
曹小杏别的一概没听到耳朵里,倒是把“出差”听进去了。趁着老六不在家,她回去了一趟,虽然一进房间就感到全身发麻,尤其是走到顺顺房里时,那道一直挥之不去的光柱像利剑一样向她刺来,她差点儿瘫软在地上,胸口一阵发紧,泪水似乎是胸口被挤压出来的液体,从眼眶中找到出口汩汩往外冒。但她必须来一趟——她得将自己和顺顺的衣物一件不留地带走。她把在街上买来的三个条纹纤维袋全部塞得鼓鼓囊囊。最让她纠结的是梵高的画,她实在是拿不动了,权衡再三,她没选那幅最著名的《向日葵》,而是那幅很少有人知道的梵高于1887年创作的《成双入对》——她喜欢那幅,小树林下,两对恋人或站或坐,都相互依偎。她更愿意把两对恋人想象成她和樊高卿卿我我的两个场景,这种幻觉让她有过很多次少女般的憧憬和沉醉。出门的时候,她将与这套房有关的所有钥匙都放在玄关处的地板上,好让老六一进门就能看到她的义无反顾。
当曹爹曹妈看到曹小杏搬一大堆东西回家,并且连画都带回挂在家里的墙上时,意识到女儿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他们更加坚信曹小杏和老六之间不只这点事。老两口心疼地要女儿将老六欺负她的种种恶行一一道出来,说爹妈会帮你出气。曹小杏反复就那么一句,真的就那个事,但那个事比天还大。这就让老两口纳闷了,偷偷嘀咕女儿是不是精神真出问题了,商量要不要带她去医院看一下,但又感觉她其他方面与平常无异,根本不像有毛病的人。老两口合计了半宿,决定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把曹小杏逼回老六那里去。于是老两口同时向曹小杏下“逐客令”,说老六下次来接必须回去,一是曹小桃已经谈爱了,房子他得装修当婚房用,二是曹小桃已经在老六的公司混上部门经理了,你们闹僵曹小桃日子也不好过,说不定连饭碗也会丢掉。曹小杏说房子我可以腾出来,到外面租就是,至于小桃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离婚,他顶多丢掉饭碗,我不离,我绝对会丢掉命。
果真,曹小杏一个下午就把房子租定了——是叶子帮打听到的,她们医院一个老干部要去儿子那儿住,六十多平,三百块一月,虽是老房子,结构不怎么好,但医院家属区环境清幽,离幼儿园也近。曹小杏要叶子一起过来吃晚饭的时候,叶子说我和瑞儿第二天还等你们请吃饭呢,后来猜测可能是老六不想你出来野两人拌嘴了,加之瑞儿因家里孩子重感冒要住院急赶回去了,就把这茬忘了,没想到你们闹得这么僵。她也劝曹小杏别太任性,住一段时间就好,毕竟成个家不容易。曹小杏说肯定王六根也托了你做我的工作,你和我这么多年白过了。叶子说我不是不理解你,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说到底还得靠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曹小杏说我一个人带着顺顺过死不了。叶子说看来你真死心了。
怕曹爹曹妈担心,曹小杏还是打了个电话回去,说我会带着顺顺好好生活,只是你们也别来找我,过年过节逢生日我还是会回来的,还有,王六根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去了远地方或者干脆说不晓得去了哪里。到这份上,曹爹曹妈除了脸对着脸唉声叹气,再没有任何办法。
搬来第五天晚上,曹小杏正和顺顺边看电视边做游戏,突然响起敲门声。曹小杏全身一紧,忙将顺顺抱在怀里,栗栗危惧地望着门口。门是老式木门,不过门外面还有一道钢筋焊的铁栅门,两道门都上了锁。敲门声由小到大,曹小杏始终不说一句话。那头忍不住了,开始喊门,小杏,开门吧,我王六根不会吃掉你的。曹小杏双唇紧闭,瑟瑟发抖。顺顺也不安起来,一双松鼠样的小眼睛露出惶恐的亮光。老六见久未动静,开始急躁了,曹小杏你别躲着不吱声,这巴掌大的县城你能跑到哪里去?我王六根挖地三尺也能找得到你。老六边说边开始捶门了。曹小杏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准备报警。这时,对面的门开了,曹小杏听到邻居出来的声音,随即邻居盘问老六夜深人静这么敲门打户干什么,影响人家休息。老六含混不清地答话,邻居不吃这一套,说再打门就报警了。等邻居回屋,老六又轻声叫了几声曹小杏,见仍毫无动静,显然火气攻心了,曹小杏几乎听到他的牙帮子在嘎嘎作响,曹小杏我看你犟,晚上你不开门,老子就白天来,白天还不开,你就到一楼去捡这张门板吧。我还告诉你,千万别报什么狗屁警,我老六也算混了几十年江湖,几个条子在我面前不过是几只蚂蚁。
曹小杏几乎一夜未眠,好在顺顺睡得挺香。天刚开亮,曹小杏就打叶子电话,叶子听完后说这种搞法你们更加不可能在一起了。曹小杏说是的,他在威胁我,凶残的本性一下原形毕露。叶子说虽然我们沾了点亲,老实说我真不怎么了解他。两人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六白天绝对会来,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曹小杏。叶子说就到我家来住几天吧。曹小杏说一个人还好,拖着个“尾巴”,怎么好搅浑你家一潭水。再说,这个县城没有他找不到的。叶子忽然想起来什么说上次瑞儿不是要你去玩吗?不妨到她那儿避避风头。曹小杏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当即打电话给瑞儿,瑞儿还在睡觉,一听到闺密电话就来了精神,说没想到你们出了这个事,立马来立马来,那天晚上匆匆忙忙的真不过瘾,我在这里有时也真是无聊死了,来了姐妹可以好好聊聊天解解闷。曹小杏立即收拾换洗衣服,其余的事都交给叶子处理。叶子说你人不在这,又是医院家属区,谅他也不敢对房子怎么样。曹小杏说如果可以,我就不回来了,跟着瑞儿在顺德开个家具店。
县城就在京广线上,喊走就能走。车窗外熟悉的小城、丘陵、意大利杨快速地向后倾倒,像曹小杏小时候在田里用镰刀将一蔸蔸禾把放倒,只不过一个是远离,另一个是割断。而这两者此时都在曹小杏的心中翻滚——远离这个生活多年的小城,割断在外人看起来不错的婚姻。说到底,还是内心始终住着一个樊高,一切对樊高和对她和樊高的生命结晶哪怕一丁点伤害,都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劫。曹小杏用手指在车窗上胡乱地划着,眼泪渐渐让车窗一片模糊。
瑞儿待曹小杏母子俩像亲人一样热情和周到,瑞儿老公也温和好客。几天下来,瑞儿夫妇开着车载着曹小杏母子不但将顺德玩了个遍吃了个遍,还去了一趟广州和深圳,吃住玩一条龙,外带一大堆衣服和顺顺的玩具。平静下来后,曹小杏开始有些不安,闺密再好,也是有一家一档的人,不能老是白吃白喝人家的。于是曹小杏跟瑞儿提出自己也要开个家具店,瑞儿说开个店得至少也得要大几十万,不知你手头有多少?曹小杏吓了一跳,虽然她手头还有点钱,但离开店的数额是半天云里挂帐子——还差一大截。瑞儿说我虽然可以给你凑点,但也没多少流动资金,这样吧,你去管我一个分店,工资别人二千五你三千,千万别不好意思,我白给你你可能拿得心里发虚,你帮我做事,我给你高一点工资顶多算是少剥削你一点。曹小杏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已充满感激。
将顺顺安顿到附近幼儿园,曹小杏准备安心去上班。她想打个电话回去,告知一下家里和叶子。她找出家里的那个卡重新装上——她一来顺德,瑞儿就给了她一张顺德卡。重新开机,手机嘀嘀嘀响个不停。屏幕上,显示一连串曹小杏既熟悉又陌生的同一个号码。
还有一连串信息。曹小杏点开信息时感觉手在不停抖动,像一个已无法自控的耄耋老人。
曹小杏,你别低估我王六根的能量,我当公安的兄弟给你的手机定了位,晓得你到了顺德,你立马给我回来。
曹小杏,你不回来,那我就来找你,我已带上四个小兄弟开赴顺德。
曹小杏,我们已经到达顺德,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
曹小杏,你做好船划就和我一起回去,否则,不见到你我可以撤,我的小兄弟不会撤,一年五年十年都耗得起,不但你娘俩这辈子不得安生,连窝藏你的人也会鸡犬不宁。
曹小杏,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最后一条信息是昨晚凌晨两点发的。
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曹小杏也像一根突然被斫断的藤萝一样瘫坐在地上。她全身抽搐,如同有一个巫师在不停地拉扯她的筋络。她感到一张长满獠牙的大嘴正一步步向她逼近,不但要将她和顺顺一口吞噬,连她的朋友一家也不例外。
良久,曹小杏像是被除颤仪电击过来,猛然抓起地上的手机,翻找到一个号码。
你哪位?
曹小杏捂住胸口,脸上抻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唐县长就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曹、小、杏。
曹美女啊,这倒说起我来了,你的架子才叫大呢,好多次都不给我这个县副官的面子,我只好将你的号子销了。
谁是谁非一下就清楚了吧,我一直留着你的号。
但我晓得,你今天突然打我电话,肯定不是要我来嗨歌,而是找我有事。
七
老六同意离婚。
这当然是唐远飞的功劳——他在开政府常务会的时候请坐在他旁边分管公安的副县长过问一下,分管公安的副县长交代公安局一个副局长具体负责摆平这事。老六不是一个无畏到不会掂量轻重的人——相对他在县城庞大的实业,一个女人无疑是起重机吊竹篮不值一提,无非再换一个就是。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然而有了公安局副局长出面调停,这个面子也赚足了。
协议过程中,老六甚至大度到给曹小杏的那套房也不要了。但曹小杏坚辞不受,嘴上说无功不受禄,心里却说打死我也不会再进那间魔屋。老六又要给她二十万作为补偿,说毕竟是夫妻一场,买卖不成仁义在。曹小杏也拒绝了,老六说了句你就不识好歹吧,便不再特别坚持。只是曹小杏提出能不能将房里的那些画还给她。老六说早要小区搞卫生的全部弄走了,要不要我问问。曹小杏叹口气说还是算了吧。两人很快就办了协议。
曹小杏像一个从塌方中被救出来的人,呼吸一下通畅起来。她仍住在医院小区的那套房子里,不再担心有人半夜敲门和突然闯入,可以尽情享受院子里的浓荫和恬静。当然还得找事做——女人的尊严来自于自由和自立。这次顺德之行还是有收获,它让曹小杏忽然想到可以在县城开个家具店。打电话给瑞儿,瑞儿一百个支持,说你只管租好地方搞好装修就行了,家具归我发来,先货后款,卖多少你给我回笼多少。
家具店选址和装修不到三个月就搞定了,曹小杏累并快乐着,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创业,而且风险极低。以瑞儿的话说,一年轻松赚个十来万跟喝白开水样的,这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县城绝对是高收入。期间,曹小杏还请唐远飞吃了顿饭,当然是为了表达感谢。知道唐远飞白天没空,半下午曹小杏发信息给他,说晚上请他吃饭赏脸不。唐远飞很爽快答应了,说晚上正愁没饭局,不过现在还在开会,要曹小杏先去订地方。本来曹小杏叫上叶子的,叶子刚好当班,只好作罢。
唐远飞是一个激情四溢的人,和曹小杏聊天没有半句官腔,反而讲了大学时发生的许多糗事,也讲了一些官场上亦正亦邪的段子。曹小杏听得有滋有味,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唐县长肯定是一个故事多多的人。唐远飞说别把职务带进生活,以后叫我飞哥吧。故事嘛,我是属于那种会叫的猫,样子吓人,就是捉不着老鼠。曹小杏笑着说你这话也就猫相信。饭毕,曹小杏去埋单,未料唐远飞早中途趁上卫生间时结了。曹小杏怪他不遵守游戏规则。唐远飞说今天既然逮着你了,就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曹小杏说你的意思是嗨歌?唐远飞说你的智商真高,你放心,不会只我们两个。
唐远飞一通电话,一下来了两男三女,都是唐远飞分管的文教卫单位的。看来唐远飞和他们很熟了,都相互开玩笑。唐远飞将曹小杏介绍为自己的新女友,三个女的异口同声怪他喜新厌旧,得先罚酒三瓶。唐远飞豪气冲天,抓着啤酒瓶一顿牛饮,一会儿工夫三瓶就见底了。曹小杏开始还有点拘谨,但很快就被他们同化,一下也变得汪洋恣肆起来,唱完一首后,在他们不断的喝彩声中一连又唱了几首。从第二首歌开始,曹小杏就感觉自己回到久违了的属于樊高的歌厅,现场乐队,红色基调,樊高在旋转闪烁的光影里晃动,她在为樊高而歌唱。唱到第四首时,耳朵里忽然响起樊高的歌声:求求你,给我点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求求你,给我点温柔,伴我度过美好时光……曹小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卫生间,打开水笼头,不停地捧起清凉的水来冷却自己。唐远飞吓坏了,忙站在卫生间门口隔着玻璃门问曹小杏怎么回事。曹小杏说没事,啤酒起作用了。唐远飞说你还没够一瓶吧,看来下次不能灌你了,怜香惜玉是我的一贯美德。
散场,两个女的习惯性地上了唐远飞的车,说是顺路捎带。曹小杏本来想走路回家,唐远飞执意要她也上车,说丢什么都可以不能丢人。曹小杏最后一个下车。开车门时曹小杏说本来是要感谢你帮了大忙的,倒让你埋单了,还是想说一句谢谢你。唐远飞笑着说后悔被我带笼子了吧?曹小杏说这个也要谢谢你。唐远飞说真的啊,为何?曹小杏说好多年没唱歌了,今夜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岁。说完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意味深长。唐远飞当然领会不了其中的含蕴,只是朝曹小杏放出一张大笑脸,那以后多叫你。
小杏家具店很快开张了。因为打的是顺德连锁店的牌子,加之选的地段不错,生意一下就火了。曹小杏开始请一个人,后又请了一个——她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而且还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顺顺。顺顺快六岁了。同龄的家长们开始忙着给孩子找各类培训班。有好几天,曹小杏忙着给顺顺找美术培训老师。之前,曹小杏问过顺顺,美术、唱歌、钢琴、书法、英语他喜欢什么,顺顺立马说喜欢打电游。曹小杏说你就知道这个事,现在是培养你特长,你要在我说的里面选。顺顺说那就唱歌。也许毫无保留地继承了曹小杏和樊高带共性的优势基因,小家伙音准特别好,幼儿园老师经常让他在各种活动中表演独唱。但曹小杏还是想让顺顺学美术,而且要让他学画油画。小县城国画老师满街都是,油画老师难找。七打听八打听,最后找到了一位姓吴的高中美术老师开的培训班。曹小杏一见面就问吴老师喜不喜欢梵高的画。吴老师说何止喜欢,简直高山仰止。曹小杏心里说不喜欢我还不叫孩子来学呢。曹小杏又问以后教不教孩子画梵高那样的画。吴老师说那要看你送孩子学多久,万丈高楼平地起,梵高也是从素描学起的。曹小杏说我会一直送孩子来学。
不知何时,县城的小车慢慢多起来,驾校也慢慢火了起来。考驾照是叶子提议的,说曾强买车了,要我也考个驾照,你作为堂堂家具店老板,等哪天想买车了,别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拿证。于是两人一起报名。但叶子要轮班,练车有一茬没一茬的。倒是曹小杏练上瘾了,一天不落地连轴转,进展也比叶子快很多。曹小杏的教练姓牛,长得炭黑,学员都叫他牛黑皮。牛黑皮又抽烟又嚼槟榔,还色。男学员不供烟和槟榔,他就故意刁难;女学员不漂亮还好,稍微顺眼的他就想揩油沾腥,你跟她瞪眼,他还跟你急眼。
那天曹小杏考科目三,车里塞了四个学员。轮到曹小杏开车,牛黑皮不时抓着曹小杏的手扳档,有时还倾过身子来用胳膊蹭曹小杏的胸。曹小杏本来紧张,还得防着“黑手”,又不好发作,一下就弄了一脑门子汗。当那只罪恶的胳膊第二次挨上曹小杏时,忽然车后座伸出一只手抓着牛黑皮的衣领结结实实地晃了几晃,你他妈老实点好吗?牛黑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蒙了,扭曲粗短的脖子歪向后面说狗崽子你想干什么?曹小杏也蒙了,赶紧刹住车,反过头看到一个长着两道剑眉的年轻小伙。小伙逼视着牛黑皮,你个人渣,你手脚再不干净,你信老子喊人来砍掉你一只胳膊不?牛黑皮被唬住了,嘴里咕噜一句,然后要曹小杏继续开车。曹小杏却已经心似乱萍,甚至还有点神思恍惚——刚才小伙子逼视的眼神让她似曾相识,对,是樊高的眼神,尽管樊高当年逼视自己的时候远没有那么凶,但里面有一种基因般的东西却是一模一样。
小伙子叫杨闯,小曹小杏五岁,很亲热地叫曹小杏为杏姐,说谁敢再欺负她就招呼一声。曹小杏笑着说你压着牛黑皮就行了。事实上牛黑皮已经像一个已经重新做人的劳改犯一样,不但手脚规矩到像个道德模范,甚至见着杨闯和曹小杏都似乎畏惧三分。虽然以后曹小杏与杨闯同进退,约好一起练车,一起去考试,但她对杨闯也有所戒备,他没有工作,身上散发一股混混气。曹小杏心想,他既然能威慑牛黑皮,说不定哪天也会对我构成威胁。
考完最后一科,曹小杏就迫不及待想买车。她坐过几回唐远飞的车,感觉不错,就发信息问他车子的型号款式。唐远飞回信息说他那是公务车,不太适合私人用,刚好他明天要去省城开会,要不捎她一路去车市看看。曹小杏回复说八月十五生孩子赶巧了。第二天,唐远飞上午开会,他就要司机拖着曹小杏一顿乱逛。中午在一家雅致的西餐厅吃过饭,就马不停蹄开到车市。车市太大了,曹小杏越逛眼越花,时而想买日系时而想买德系,时而觉得日产漂亮时而感觉丰田性能优越,直到日光斜了腿快断了还没拿定主意。唐远飞说回去想想再作决定吧,先吃饭要紧。接下来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吃完饭,唐远飞支开司机,提议去KTV,曹小杏说太累了,不想去。唐远飞说想唱就唱,不想唱就在躺在沙发上休息听我唱。两个人唱实在太没气氛了,曹小杏唱了两首歌后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已在唐远飞的怀里。虽然曹小杏内心波澜不惊,但没有拒绝唐远飞似乎是早已设置的程序。在五星级宾馆宽大舒适的情侣床上,曹小杏身体甚至一度产生久违了的激烈反应,让唐远飞像一只怪兽一样在自己的身体上面嗷嗷大叫。
和唐远飞上床,曹小杏内心里还有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耻的念头——她想再求助于他。和老六离完婚,老六自然很快就把曹小桃给开了。一棵摇钱树突然被连根拔掉,曹小桃就天天唱曹小杏的埋怨,两个老的也跟着碎碎念。曹小杏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尤其准弟媳提出要曹小桃买新房就结婚,曹小桃钱不够,曹小杏就给他凑满,曹小桃说这钱算借,明年就可以还你。曹小桃一失业,不但别指望还钱,更担心到手的弟媳妇也会黄掉,甚至整个人又会颓废成一滩糊不上壁的烂泥。
唐远飞因为是县里的头面人物,曹小杏一般不和他在县城里幽会,通常是唐远飞去市里或省城出差开会时就跟着过去。曹小杏开始还担心唐远飞的司机知道不好,唐远飞要她放一万个心,说他的嘴巴比山上的花岗岩还紧还硬。曹小杏也就不顾忌了。不过,明知唐远飞对自己的事一定会有求必应,但曹小杏还是踌躇了很久才将曹小桃的事提出来。唐远飞说怎么不早说啊,幸亏你准弟媳还没有跑掉。很快,唐远飞就将曹小桃安排到了另一家规模更大的建筑公司,职位和待遇也和在老六公司时差不离。曹小桃知道曹小杏和唐远飞熟,但不知他们还有这层关系,事成后还特意拿两条烟两瓶酒给曹小杏,要老姐感谢感谢唐县长。
曹小桃重新上班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曹小杏正开车接顺顺回家,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响了,曹小杏车还开得不太顺手,忙要顺顺看看是谁的电话,顺顺说没名字,曹小杏说那就摁掉。不想,电话又顽强地响了起来。曹小杏只好将车靠边停车,拿过电话,一看是唐远飞的。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她后来将他的名字销掉了。
唐远飞说,刚接到市里通知,我工作调动了,去另一个县。
八
明知是没有结果的事,但没想到另一种结果会来得这么快。有些人即使相依须臾,也会像钉子一样永远钉在心口;而有些人相处再久,也注定不过是一个过客。曹小杏甚至庆幸唐远飞的离开,县城到哪儿都是熟人,火终究会将纸烧穿,与其等到双双身败名裂,不如早点相忘于江湖。倒是多血质的唐远飞挺恋恋不舍的,曹小杏笑着说,美女哪儿都不缺啊,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多的是。唐远飞说要你这样的还真难找。曹小杏说这话你对下一个美女讲吧,不过我还得劝劝你,别大招大摇地唱歌喝酒,即使你清清白白,也容易被人传歪,影响仕途。唐远飞说这话说得多暖心,就凭这点,我也会记住你一辈子。
说归说,时间是万物的稀释剂,两人的电话慢慢由多到少由有到无,而曹小杏也被新的生活洪流包裹和缠绕,几乎没有喘息时间。先是张罗曹小桃的婚事,热热闹闹圆圆满满将弟媳迎进了门,总算让一家子一块石头落地;接下来是曹妈因为曹小桃的婚事操劳过度,媳妇过门不到十天就突然中风,钱花了四万多不说,做女儿的每天熬汤煎药累个半死,最后曹妈还是落下个半身不遂。因要帮着照料曹妈,曹小杏只好将租房退了,住回娘家来。顺顺也开始叛逆起来,死活不肯去学美术,曹小杏就天天打电话和吴老师沟通,吴老师说要不你让顺顺还加个导师项目吧。曹小杏问怎么个导师法。吴老师说每天导师一对一辅导一个小时,每小时收费六十块钱。曹小杏说到年末能画梵高的那个“向日葵”不?吴老师说画没问题,不过水平有高低,看他造化了。曹小杏想了想说那还是导师吧。
那天傍晚曹小杏从家具店回家,快要到家时,后面有一辆车使劲按喇叭,曹小杏尽量靠边让他先过,不想那车超车后又突然停下来,曹小杏幸好车速慢,一脚急刹才没撞上车屁股。
老六从车上下来。
曹小杏全身一颤,王六根你又要干什么?老六笑笑,小杏你越来越漂亮了。曹小杏说我妈中风在家,我得赶快回去。老六说你别紧张,我老六走过千山万水,还是觉得你最好。曹小杏说这些鬼话你就别再说了。老六哈哈一笑,好吧,我只问你,你的大后台唐县长你现在还经常去慰问慰问他不?曹小杏强压住内心的翻动说,我们只是唱过几次歌而已,他走后我就再没联系过。老六脸上竟然现出几分宽慰,我也不相信你和他有什么路,那好你亲自回答我,你和他有没有路?有路,我老六成全你们,也不在社会上败坏你们,没路,我一直还单着,希望我们还在一起。这是一个正反都是坑的问题,曹小杏气得脸色发紫,王六根,尽管你没资格问我这个,但我还是回答你,我和唐远飞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和你复婚,门都没有。老六并不生气,曹小杏,你晓得我王六根是一个韭菜割头不死心的人,我会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感动到回心转意的。
这真是一个恶魔。“恶魔”一旦附身,就如同沾上毒品一样难以摆脱。此后的每一天,曹小杏总亦真亦幻地感觉有一个“恶魔”如影随形,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将车停在路边,让跟在后面的车先过。虽然没有跟踪,但老六的电话和信息开始多起来,电话可以拒接,但信息无法不看,信息的字面上都是表真心道真情,实则暗含威胁。换手机也没用,人都可以追到顺德去,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曹小杏有次几乎将唐远飞的电话号码全部输好,只差摁键,但想想还是摁下去,好久都没联系了,一来电话就是要他了难,最铁的关系也会不爽。再说一个师公一道符,新官哪能理旧事?
曹小杏想到杨闯。杨闯拿到驾照后曹小杏劝他找份司机工作,但他偏不找,也不知整天干什么。倒是请曹小杏吃过一次饭,后来还是曹小杏埋的单,也找曹小杏借过三次车,曹小杏都没肯,只有一次他说是要去乡下看生病的外婆,曹小杏说车不给你开,但我可以送你去。打转时,杨闯竟在外婆家里抓了一只土鸡给曹小杏,没说是感谢,只说是给伯母补补身子。曹小杏就觉得这孩子粗中有细。杨闯不止一次说过,遇到麻烦事就给个电话,他一帮哥们没有摆不平的事。当接到老六一条“我明天来看望你父母”的信息时,曹小杏打电话给了杨闯。杨闯听完说,姐,弟不但保证他明天不会来骚扰你,还保证永远不会再来骚扰你。曹小杏反复交代他镇住就好,别伤人。杨闯说姐你放心,我们有我们的套路。
第二天,曹小杏正为曹小桃生气——他又从基建公司出来了,唐远飞人走茶凉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在老六公司那副小舅子做派,上下都不买账,公司老总批评几句,结果他跟老总吵一架后就扭屁股走人。弟媳打电话来哭哭啼啼,曹小杏也气得不行,想到家具店刚好一个女孩谈了外地男友不想干了,就要曹小桃暂时到她店里干,工资虽不及在老六那儿高,但比走掉的女孩工资要高一倍。
刚刚安顿好弟弟一家,一个电话又往死里打进来,掐多少次都不管用,而且不是手机而是座机,曹小杏又怕是单位订家具,还是接了,一接却是城关派出所的电话,你是杨闯的老婆吧?曹小杏听着肉一麻,你胡说什么?什么狗屁派出所啊。那头说你来就晓得了。火急火燎跑到派出所,才弄清事情原委:杨闯带一帮人找到老六,以老六欺负他老婆的名义,和老六一帮人干了一架,结果把老六打住院了。派出所向曹小杏通报初步处理结果,王六根初步断定为轻微伤,杨闯构成寻衅滋事,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处以十日拘留一千元罚款,并赔偿王六根医药费三千元。老六那头来的是一位姓刘的副总,曹小杏认识,刘总对曹小杏还是挺客气,王总待你确实是一片真心。曹小杏鼻子轻蔑地哼了一下,脸上配合一个苦笑的表情,伤势不重吧?刘总说,还算好,王总要我问你,杨闯说你是他老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他乱说的,那王总医药费就免了。曹小杏摇摇头,是真的。说着,从包里数三千块,交给刘总。再数一千块交给派出所,签字,走人。
人还没到家,叶子就打电话来了,现在满城都在传你和小你五岁的小鲜肉好上了,到底是真是假?曹小杏说你信吗?叶子嗤嗤一笑,说实话,要是以前,打死我也不信,但这几年,我也不懂你了。曹小杏长叹一口气,连我自己都不懂自己了,有时只能认命吧。叶子说这你可千万要想清楚,第一,他是个打流的,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事,说得不好听的话你养着个吃软饭的,第二,他小你五岁,你人老珠黄了,他还跟只出山虎似的,上十二道锁都拦他不住。曹小杏眼泪突然涨潮般漫出长长的睫毛,她咬了咬下嘴唇,叶子,要是樊高不死,我和他也会像你和曾强一样,一起慢慢变老。
杨闯出来那天曹小杏开车去接他,毕竟是他为自己的事而进监子的。杨闯人挺憔悴,但精神状态不错。一上车,坐在后排座位的杨闯不顾曹小杏开车,两手包抄箍住曹小杏的腰,曹小杏尖叫一声,忙松掉油门踩住刹车,杨闯你疯了!杨闯将脸趋向曹小杏,姐,从见到你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你,我们结……曹小杏打断他,结你个头,我们是姐弟!杨闯说我外婆就比我外公大四岁,他们不一样过到七八十岁。曹小杏反过头来,准备说她不信这一套,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那两道似乎已魂牵梦萦多年现已近在咫尺的目光击中,她心头鹿撞的同时杨闯的手已上移抱住她的头,嘴迅捷封住她的嘴,舌尖像一把开足马力的电钻,将她的最后防线击溃。
曹小杏向杨闯开出条件,不能再犯事,必须找门正经事做,她才考虑与他相处。杨闯满口答应,说他想今后开个饭店,提出先学厨师。曹小杏认为不错,当即给杨闯八千块,并开车将他送到省城最好的厨师学校。
这一切做得很隐秘。曹小杏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家里老的少的,他们对她的婚姻有过太多的悲喜,她只想让他们尽可能的多一些平静。但叶子例外。从省城回来,曹小杏请叶子吃饭,两人吃煲仔饭,一个土豆牛肉,一个鱼香肉丝。曹小杏说她不想再为婚姻的事耗时间耗精力了,她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杨闯毕竟还年轻,更重要的,她无法拒绝他的眼神,那里有樊高的影子。叶子说,婚姻劝拢,既然你考虑好了,我祝福你们。曹小杏说考不考虑,都在一条道上。忽然,叶子说起唐远飞的事,问曹小杏听说没有。曹小杏一头雾水。叶子说看来你真没和他联系了,这两天微信上都传疯了,我都没好意思发你。唐远飞和一帮人在KTV唱歌,被人举报吸毒,惊动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抓了个现形,唐远飞县官不保,只怕还要坐牢。曹小杏瞪着眼睛,鱼一样眨都不眨,真的啊。叶子说官方网站都登了。曹小杏胸口猛然像堵了一块海绵,她用抓在手里的筷子头往胸口戳了好几下。但很快,曹小杏就平静如初——她心中的唐远飞早已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去了远方。
杨闯才去三天,就发信息来要曹小杏再打五千块钱过去。他解释说他一哥们出了车祸,伤重转至省城医院,住院钱不够,就垫付了五千。曹小杏不信,要他把病房照片发过来。杨闯还真发过来了,场面还挺吓人。曹小杏心里虽还装着一百个疑问,但也只能先将钱打过去。她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钱,就开车去店子里拿。店子只有请的小聂在,不见曹小桃。问小聂,小聂吞吞吐吐说可能有事去了。曹小杏正要打曹小桃的电话,小聂忽然说,曹姨,有个事不晓得该讲不讲。曹小杏意识到什么,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事当然要讲。小聂说曹总最近不怎么上班,还拿着货款不入账,我估计是进麻将馆了。
曹小杏感觉整个肉身都在炸裂,她一屁股瘫坐在一张还未拆掉包装膜的沙发上,并不急于打电话给曹小桃——她还没想好怎么跟曹小桃说,她怕还没开口就把手机捏成粉末。
倒是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曹小杏用无力的眼神眄了一下,是吴老师。
是樊顺的家长吧?
我是,吴老师有什么事?
樊顺最近两个星期天都没来上课,是不是真不想学画画了?
什么,他不是一早自己坐公交车来的吗?
曹小杏虽然这么反问,但内心已经确认了顺顺没有去吴老师那儿的事实。以前都是曹小杏送的,但顺顺后来坚持自己坐公交车去。快八岁的孩子,加之似乎比同龄孩子要早熟,曹小杏想想锻炼一下他的自理自立能力也好,后来几次就依顺顺自己坐车去。
曹小杏第一反应不是担心顺顺的安全问题,因为这是第二次没去吴老师那里。她更多的是受气——她猜测这熊孩子十有八九是进了网吧。顺顺以前打电游就是一碗饭,由于搬回娘家还没来得及装宽带,曹小杏每每一进家门智能手机就被顺顺抢去,什么游戏一玩就会,过几天就厌,弄得满屏幕都是游戏图标,手机也变得很卡。
曹小杏像一个奔赴火场的消防队员,由近及远在距家附近的几家网吧挨个寻人。有两家顺顺曾和小区里的小伙伴去过。一冲进第三家网吧,曹小杏一眼就看见顺顺将军一样坐在巨大的游戏机面前,从容不迫而又迅如闪电地操作手柄和按键。他的两小伙伴喽啰般在一旁观战,表情充满欣赏和羡慕。
曹小杏不说一句话,老鹰抓鸡一样将顺顺的衣领提起,用尽全身力气像拽着一只待宰的猪一样将顺顺拖进车内,然后狂轰着油门飙回家,再又从洗衣桶里拎湿漉漉的被单一样将顺顺拎进屋,并将他摁跪在地上。顺顺顽强反抗,两道稚嫩的凶光射向曹小杏。曹小杏仍然一言不发,再次将顺顺摁跪。瘫痪的曹妈在另一间房里哞哞怪叫,像一头再也无法耕耘的老牛那样发出绝望的声音。曹爹像一根枯树一样挂在门框上,眼里满是惊慌和无助。
我说了不喜欢画画。顺顺再次站起来,说完这句后小嘴紧抿,凶光里开始有委屈的泪光闪动。
好吧好吧好吧,不画就不画!不画就不画!曹小杏像头暴怒的狮子扑向对面墙壁,将墙上的那幅《成双入对》拽下,双手像把发了疯的剪刀,将画纸撕成雪花一样的碎片。然后,她像站在一块剧烈震动的木板上摇摇欲坠,嘴里大口大口地呼呼喘气,似乎不那样喘气,就会瞬间窒息。
忽然,顺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迅捷地拾起那些块状碎片,用惊人的拼图能力,眨眼间就还原了那幅画的大部分。
这时,曹小杏也跪下来,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拾起一两片残余的碎片,笨拙地去填补画布的空白。
一行热泪倾泻而下,倏忽渗入碎片的缝隙。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柳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