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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老家

2017-01-11张亦斌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黄猫鸟雀藤蔓

张亦斌

老家的房子真的老了。

砌墙的红砖已经开始剥落,使原本光滑的墙体变得斑驳;木制的门窗上出现了裂缝和黝黑的斑点,有的窗玻璃已经破碎,留下空空的洞;屋里的墙角布满了蜘蛛网,屋顶的瓦片破损了不少,阳光可以直接从屋顶踱进房屋里来。

老家的这栋房子是父母亲三十多年前建的。

父亲从抗美援朝战场回乡后,最初是与我的大伯住在祖父建的两间土砖房里。后来,两家人口多了,两间房子住不下了,他们两兄弟一起建了三间土砖房。再后来,他们两兄弟分家,我的父母从老家搬了出来,在现在的地方建了这几间红砖房。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房子,与我的父母亲一起变老了。

父母亲对老家的老房子感情深厚。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们一手建成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生活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这是我们的窠。父亲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投向房屋侧面那棵高大的香椿树上的喜鹊窠。此刻,阳光给香椿树上的喜鹊窠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父亲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无限的欣慰与眷恋。

香椿树上的那个喜鹊窠是早几年秋天出现的。那年秋天,我家附近飞来两只喜鹊,选择了香椿树作为栖身之所。它们早出晚归,不停地从外面衔来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棍棒,放在香椿树高高的枝杈上。今天衔几根,明天衔几根,慢慢地,喜鹊窠越来越大。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喜鹊窠里居然传来小喜鹊稚嫩的叫声。

有人说,喜鹊窠是乡村的一个标点符号。我倒觉得喜鹊窠是乡村的一枚标签,这是乡村区别于城市的一个重要标志。有喜鹊窠的地方,没有钢筋水泥丛林的繁杂,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尔虞我诈的欺骗,有的只是恬静,和美,还有淡淡的乡愁。

乡村除了喜鹊窠,还有麻雀窠、燕子窠、鸡窠、狗窠、猫窠。

麻雀是一种生性懒惰且随遇而安的动物,不愿将窠搭在高大乔木的高枝上,只将窠寄居在屋檐下。小的时候,夏秋之夜,常常跟随村子里的半大伙子打着手电去麻雀窠里抓麻雀。那时候麻雀特别多,它们常藏身于屋檐下的瓦片之下或者墙洞之中。人们掌握了麻雀的习性,抓麻雀时往往手到擒来,很少落空。大伙抓来麻雀后,就在平地里烧火烤了吃。那种不带任何香料和添加剂的纯正的香甜味,成为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平时想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感慨:如果麻雀不是生性懒惰的话,如果麻雀将窠搭在高高的树枝上的话,它们也不至于那么容易成为人们的食物。

燕子虽然是候鸟,没有常住户口,同样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窠。由于燕子窠与喜鹊窠所处的位置不同,两种窠的建筑材料也完全不同。喜鹊窠搭在野外,只能选择耐用的树枝;燕子窠搭在屋檐下的墙上,所以选择的是粘性极强的泥巴。以前住在乡下时,我无数次看到燕子垒窠。燕子在屋檐下选好搭窠的地方后,开始衔泥做窝,用嘴衔回潮湿的泥土,合着自己的唾液搅拌成筋性、粘度超强的垒窝坯泥,然后一点点衔回、一点点搅拌、一点点垒筑,锲而不舍,垒筑起一个造型别致的窠。随后,雌燕堂然入住,在这里产卵、孵化,繁衍后代。

与麻雀一样,燕子也在屋檐下搭窠,却无需担心自己成为人类的食物。这与燕子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密不可分。在乡人的眼里,燕子是吉祥鸟,到哪个家里搭窠,那户人家就会人兴财旺。大人们教育小孩子不能损坏燕子窠时,往往在说一通大道理之后,用“捅了燕子窠,就变癞子脑壳”这句俗语作为结语。小孩子摸一摸自己的脑壳,哪个都怕自己变成癞子脑壳,所以哪个都不敢去捅燕子窠,更不敢去抓燕子仔仔。

雄燕、雌燕在筑巢中没有彼此分工,而是齐心合力,不遗余力,同心营造。这就像它们从一而终的婚姻观,没有外室,没有情禽,全神贯注,筑巢育雏,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完成庇护自己和后代的巢穴,使生命得以安然延续,这恐怕是人们把燕子奉为吉祥鸟的原因之一吧。

老家的房子里,有鸡窠,有狗窠,有猫窠,也有燕子窠。

我们兄弟每次接父母亲到外地去居住的时候,他们总是推辞,舍不得家里的鸡,家里的狗,家里的猫,还有春天里准时飞回来的燕子。

金窠银窠,当不得自家的烂狗窠。母亲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扶着父亲走出房门,一步步往门口前的晒谷坪里走。春秋冬三季,有太阳的时候,他们总是相互搀扶着到晒谷坪晒太阳。

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两颗满头银发的脑壳相偎在一起,像交颈的燕子,絮絮叨叨,呢喃细语。他们是在回味携手走过的五十多年岁月,还是在回忆修建这房屋时的艰辛,抑或是在随便说说家长里短?

我不知道。我离他们很远,听不清。

鸡 鸣

鸡鸣生活在乡村慢悠悠的时光里,从古至今,从早到晚,不曾间断过。

农耕文化是采集狩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一直延续至今。鸡是农耕文化中的主角之一,其祖先在人类的采集狩猎时期被驯化后,就一直伴随人类左右。鸡鸣是农耕文化的主旋律之一。

公鸡打鸣的时候,母亲已经穿好衣服起了床。我让她多睡会,她说睡不着,公鸡打鸣就得起床。我知道母亲习惯早起。以前在生产队时,父亲在外地教书,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还小,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母亲的一双手操持。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她一个人顶得上一个男劳动力,靠的就是早出晚归。

门一打开,公鸡母鸡争先恐后拍着翅膀往门外飞。

在这个家,它们比我更熟悉周围的环境。它们整日里无数次地在我家的周围巡视,哪块地种了白菜萝卜,哪块地土壤疏松,哪棵树下有垃圾,它们都一清二楚。它们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到白菜萝卜地里,从稀疏的篱笆钻进去,啄食白菜萝卜叶儿;它们也会绅士般踱着方步到土壤疏松的地里,用坚硬的爪子刨食,轻而易举地找到虫子或者落在地里的庄稼;在有垃圾的树下,它们肆无忌惮地飞舞着爪子,从垃圾堆里啄到蚯蚓、虫子和人们丢弃的残羹剩饭。

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这些鸡啊鸭啊,它们到我们这个家来的时间并不长,有的一年,有的两三年,绝对没有超过三年的,为什么它们对周围环境这么熟悉呢?是不是我们平时不在家而它们时常守在家园的缘故呢?自从成为栖息在城市屋檐下的麻雀以后,我回家的频率明显减少,对老家周围的环境不再熟悉。

那只红冠花羽的大公鸡抢先一步,“扑通”一下飞到屋前的桃树上,伸长着脖子,朝天大喊:“喔——喔——喔——”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像军队一样在吹起床号、早操号或者集结号,那些黑母鸡、花母鸡似乎没有听到大公鸡的号角,四下散开,“咯咯咯咯”地唱着歌,自顾自地到地里刨食去了。大公鸡大概意识到母鸡们不听它的召唤自己很没面子,拍着翅膀飞下桃树,追向母鸡。追上一只母鸡后,公鸡啄住母鸡头上的羽毛,跳上母鸡的背,快活地行使着作为公鸡的权利。母鸡冷不丁被公鸡啄住头顶的羽毛,停止了奔跑的脚步,蹲下身子,配合着背上公鸡的行动,等到公鸡跳下身子,便使劲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继续唱着歌儿去觅食。

菜地依然是鸡们觅食的首选目标。

母亲的菜园不大。这里原来是水田,因为常年缺水,没办法种水稻,只好种一些玉米、红薯之类的旱土作物。母亲用篱笆在田块靠近家的一端围出一块地来种蔬菜。菜园子不大,却被母亲分成一畦一畦。其中两畦种的是大白菜,一畦种的是白萝卜,一畦种的是红萝卜,还有一畦种的是葱啊蒜啊韭菜什么的。母亲说,用篱笆把菜园子围起来,为的是挡住公鸡母鸡们疯狂的尖嘴。事实上,篱笆只能挡住一些笨鸡。面对绿色蔬菜的诱惑,家里那些鸡想尽了千方百计,有的在篱笆外面将头伸进去偷嘴,有的从篱笆的空隙里钻进去,有的从低矮处飞进去,有的从高坎上跳进去,还有的趁主人没注意的时候随主人进入菜园子。

我还没走近菜园,就听到菜园里传来母鸡们快乐的鸣唱。站在篱笆外,看到一只黑鸡婆和一只白鸡婆正在菜园里大快朵颐。它们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像正在天庭巡视的哼哈二将,一会儿悠闲地在菜园里踱步,一会儿在菜叶上猛啄几口,啄了几口菜叶后,唱起了“咯咯咯咯”二重唱。那神情,那神态,用伟人的“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这句话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我打开篱笆门,两只母鸡像犯了错的孩子,立即停下了啄菜叶的动作,悠扬的鸣唱也立刻打住,急得到处乱飞乱闯,看到篱笆门打开了,赶紧从那里溜了出去。

两畦大白菜长势都很好,但白菜叶被鸡啄去了许多,原本圆圆的白菜球变得参差不齐了。母亲说,像狗咬缺的南瓜。狗怎么会咬南瓜呢?我对母亲的这句话表示怀疑,却找不到正确答案。母亲读书不多,一辈子守在乡村,却总是这样语出惊人。比如,她埋怨父亲说,蚤婆咬一口也是病,哼哼颤颤好几天;她批评我,说我有前手没后手。我想,母亲的话也许就是最原始的民间语言吧,很多时候外人听不懂,家里人往往也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但母亲的语言绝对是最接地气的。

我选了几蔸没怎么遭受鸡们侵害、品相相对较好的大白菜,拔出来,用篓子背回家。母亲看了,批评我说,你个哈巴,选白菜,要选鸡啄过的,虽然不好看,但好吃。你多读几年书,还是比不过鸡。鸡晓得哪蔸菜好吃,晓得哪蔸菜不好吃。鸡啄过的白菜,肯定好吃。你选的这几蔸白菜,马屎面上光,里面一包糠,好看不好吃。

小黄猫

我家原是养过几条狗的。

由于是独门独户,离村子里其他人的房子远,母亲很早就养了一条狗,用来防贼。我记得那是一条小黄狗,摇着一条好看的小尾巴,每天跟随着我们进进出出。后来,我训练小黄狗抓老鼠,它居然很快就学会了,而且抓老鼠抓上了瘾,每天都要叼着一两只老鼠来表功。当小黄狗成了一条老黄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那年暑假,老态龙钟的老黄狗没能熬过三伏天,无疾而终。我很伤心,抱着死去的老黄狗来到屋后的山顶上,山不高,却能遥望四周,我将它埋在那里,希望它还能经常看到我的家,还能为我家看门守贼。后来,家里陆陆续续养了几条狗,因为我常在外面奔波,也不记得了。再后来,母亲不愿养狗了,说,只见娘巴肚(巴肚是湘中方言,怀孕的意思),冇见崽行路,养的狗不是被人打死了,就是无缘无故失踪了。把狗养大以后不见了,伤心,还不如不养。

这次回家,没听到狗叫,意外地看到了一只小黄猫。

在农村人的眼里,猫不如狗。这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在农耕文化的传说中,狗对人类有恩,稻种是狗泅水竖起尾巴得来的,所以水稻的稻穗长得像狗尾巴,所以人们在过年的时候要用年羹饭喂狗,所以人们在每年第一次吃新米的“尝新节”要给狗留一碗。在历史典籍中,有“义犬”之说;在民间俚语中,有“狗不嫌家贫”之说。而猫呢,典籍中有“狸猫换太子”的记载,在俚语里也被说成“冇义”,意思是无情无义。现在的乡里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记得典籍的人没几个了,倒是个个变得很现实了:养条狗能够看门防贼,万一老了不中用了,还能有几十斤狗肉可以卖一笔钱;养猫呢,除了抓几只老鼠外,别无用处,还得一日三餐喂养着,不合算。

母亲养的这只小黄猫约有半尺多长,皮毛发亮,看样子已经养了好长一些日子了。大多数时候,它蜷在桌子下,一动不动。有时候也会“喵喵”地叫着,在家里四处游荡。我担心它会偷嘴。母亲却说,这猫是皇帝投胎的,嘴巴刁得很,每餐吃的饭菜必须是热的,生的冷的一概不吃,怎么会偷嘴呢?我不信,从桌上的碗里夹了一块冷肉丢在小黄猫的跟前。小黄猫嗅了嗅,慢条斯理地哼唱着“喵喵”调走开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将半碗饭用肉汤拌了,倒在地上,小黄猫不用招呼,马上跑过来,伏在地上,用小嘴慢慢嚼着。

临近春节,太阳一天比一天大,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屋前的桂花树越发葱郁了,枣子树上长出了新叶。鸟雀们的歌声在房前屋后的树枝上婉转着,此起彼伏,不知道是呼朋唤友还是求偶配对,或许是兼而有之吧。想想也是,哪有鸟儿不怀春?哪个鸟儿不怀春?看来,春天真的是鸟雀们的天下。

我家的房子因地形而建,坐南朝北,到了冬春季节,房前房后区别大,房后有太阳照耀,房前则很少有太阳光顾。我扶着父亲到房后的空地里晒太阳。空地不大,两米宽而已。空地的后面是一丈多高的高坎,高坎上长满了竹子和杂树,杂树上长满了鸟雀们的鸣唱。

父亲的气色和这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好。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广西剿匪的,抗美援朝的,教书的,社教的,支农的……我装作认真听的样子,目光却没有离开伏在父亲脚边的小黄猫。小黄猫眯着眼,四肢蜷缩在一起,头埋在胸前,似乎对阳光下的午睡很陶醉。我用一根小草去试探它的鼻子,还没等小草靠近,它就用前爪将小草拨开。原来,这个小家伙是在假寐。小黄猫站了起来,慢慢把身子拱起来,拱成一把弓的样子,拱到极致后又慢慢将身子还原,然后踱着猫步,在阳光下游走。

鸟雀们的鸣唱越来越稠密了,像一杯浓浓的俨茶,像早晨化不开的浓雾,像骤起的暴雨。父亲依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陈年往事。微风吹过,荡不起他心中的涟漪,他的语气永远是那样淡定,语速永远是那样缓慢。小黄猫呢?我发觉小黄猫脱离我的视线有一段时间了。它到哪里去了?是去抓老鼠吗?老鼠不会在白天出来犯贱的。是去吃饭吗?它才吃过不久。是去晒太阳了?房前没有太阳可晒,房后又不见它的踪影。

鸟雀们的鸣唱骤然停顿。紧接着,一阵翅膀扑动空气的声响搅动了春天的阳光。我仰起头,向高坎上的杂树上望去,试图探寻鸟雀们停止鸣唱的原因。天啊!我居然看到了小黄猫!小黄猫竟然爬到树上去了。 外婆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猫是老虎的舅舅,老虎求猫教它技艺,猫教了老虎七十二般技艺,只偷偷地保留了一项技艺没有教。后来,老虎认为自己的本事比猫大,就准备吃掉猫。情急之下,猫使出最后一项技艺,爬上了树,躲过了老虎的捕杀。因为猫没有把爬树的技艺教给老虎。外婆说的是民间故事,可信度值得打几个问号。但眼前的事实是,小黄猫确实爬到树上去了,而且是悄无声息的。它继续往树梢上爬。我顺着树干往树梢上看,发现树梢上有一只小鸟还在忘情地鸣唱着,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

我突然明白了刚才鸟雀们噤声的原因了。小黄猫偷偷爬上树,惊动了鸟雀,于是它们纷纷逃离,离开这棵杂树。

小黄猫还在往上爬,因为上面还有它的捕食目标,尽管只有一只小鸟。此刻,小黄猫像一名出色的特工,悄无声息地向目标逼近。小黄猫离小鸟越来越近,但小鸟似乎没有发觉自己的危险境地,依然在高枝上放歌。一阵微风吹过,树枝微微颤抖,小黄猫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就在小黄猫犹豫的片刻,小鸟突然振翅飞走了。

失去了目标的小黄猫紧紧地抱着树枝,嘴里发出急促的“喵喵喵喵”叫声。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小黄猫还是紧紧地抱着树枝不放,“喵喵喵喵”的叫声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母亲听到小黄猫的叫声过来了,递给我一根长长的竹竿,让我用竹竿把小黄猫接下来。

这样能行吗?

能行的。母亲说,上次也是这样,它在上面捉鸟吃,结果因为太高不敢下来,在树上叫了大半天,我没办法,就用竹竿把它接了下来。

我站在高坎上,用竹竿接近小黄猫。小黄猫顺着竹竿,“哧溜”一下就滑了下来。

瞎猫!有饭有菜吃还想捉鸟吃,真是瘦狗婆离不开臭茅房。下次再爬到树上去,我懒得管你哩!母亲一边骂着小黄猫,一边收拾竹竿。那语气,分明是在责备自家淘气的孩子。

“喵呜——”小黄猫叫一声,然后踱着猫步,在阳光下游走。

桂花树下

农家的房前屋后,大多有大树。有的是野生的,有的是栽种的。

我的家门口有两棵桂花树,是这房子建好之后不久栽下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树冠已华盖如伞。

这两棵桂花树的来历颇为有趣。那时候,父亲在外地的一所学校教书,每个月拿着三十九块几毛钱的工资,却一直资助着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上学。后来,家里建房子,受资助的那个孩子的父亲特意跑到我家来帮了几天忙,挑砖递瓦,忙上忙下。那时候,一个生产队里的人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家都是义务帮忙,不需给报酬。但对外地的人就不同了,如果不是亲戚,别人来帮忙做事,是需要给报酬的。父母亲给那个人算了工钱,给他工钱时他却死活不肯要。第二年春天,他又来到我们家,送来了两株小小的树苗,说是在山上发现的野生树苗。他从我家里找来锄头,将两株小树苗栽在我家门前的空地里。由于这里原来是菜地,土地肥沃,原本瘦不拉几的小树苗一年一个样,一年比一年高。等到农历八月,两棵树不约而同地开花了,远远近近都是桂花的清香。因了这桂花的清香,在附近田地里耕作的乡亲们都愿意到桂花树下坐坐,哪怕只有母亲递过去的一杯淡茶,他们依旧在树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也没什么主题,大都是东扯葫芦西扯叶。平时,他们把土地里的农活看得比命还重要,舍不得歇息。但是,在桂花树的浓荫下,他们总要坐上一会,直到将劳作带来的一身疲惫消融到桂花的香味中,才心满意足地荷着锄头回家。

每年桂花飘香的时候,父亲总是要到桂花树下坐坐,念叨念叨那个送我们桂花树苗的人,说不知道那家人现在怎么样了,那个人是不是老了,他的孩子是不是有出息了。

桂花树下,留下了父亲的许多念叨。

桂花树下,也留下了他的子孙们许多欢乐。

眼下,虽不是万木萧条的季节,但许多落叶的树苗还没有长出绿叶来。家门口的两棵桂花树依然郁郁葱葱,尽管少了桂花的香味儿,但那两树葱郁的绿叶,更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到桂花树下觅食的,除了成天鸣唱的母鸡们,还有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鸟雀们。它们在空中累了饿了,就会停下舞动的翅膀,先在桂花树上驻足观察,再到树下寻找吃的。这些贪吃的鸟雀们却不知道身处险境。这危险不是来自小黄猫,而是来自一张谷筛子。

谷筛子是一种竹制的圆形的农具,两尺见宽的圆盘,中间用竹片编成,留有均匀的小窟窿,水稻收割时用来筛掉稻谷中的碎稻草。

这张谷筛子被一根棍子支着,斜立在桂花树下。棍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线儿,线儿从桂花树下穿过晒谷坪,走进屋里,线儿的另一端被躲在门后的坤宝握在手里。

吸引鸟雀们的是谷筛子下面的小半碗白米饭。

坤宝是我的小儿子。他说是想起来以前读过的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里写过雪地里捕鸟的事儿,看到母鸡们在桂花树下觅食,偶尔想到这种捕鸟的方法的。为了确保自己成功,他将奶奶家的母鸡们赶到屋里关了起来,特意弄来小半碗剩饭,撒在桂花树下。

鸟雀们陆陆续续飞来了,驻足桂花树,亮起嗓门唱起歌来。

唱歌似乎只是鸟雀们觅食的前奏。它们在树上唱了一会儿,就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桂花树下,瞅着谷筛子下面的米饭,小心翼翼一跳一跳地靠近。

眼看鸟雀就要进入“伏击圈”,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小黄猫蜷缩着身子,像高明的猎手一样潜伏着悄悄地接近谷筛子。就在鸟雀们跳进谷筛子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小黄猫背一拱,身子像射出的箭,直奔谷筛子旁边的鸟雀而去。

鸟雀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立刻作鸟兽散,扑棱棱飞上桂花树或者远处的树。慌乱中,小黄猫撞倒了支起谷筛子的棍子,谷筛子倒了。有几只懵懂的小鸟来不及反应就被谷筛子罩住了,在里面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小黄猫熟练地将谷筛子拱开一条缝儿,用爪子抓住一只鸟。

这时候,坤宝也反应过来了,立即跑过去,将谷筛子掀起,被困的几只鸟儿立马振翅飞起,逃离了桂花树下这个惊心动魄的场所。此刻,被小黄猫抓住翅膀的小鸟见同伴们都飞走了,挣扎的力度更大了。可一切都无济于事,挣扎越大,伤害越大。

坤宝从小黄猫的爪子下救出那只小鸟,想让它飞起,去寻找同伴。可是,小鸟却飞不起来了,受伤的翅膀耷拉着,像暴风雨过后飘落在淤泥里的一片树叶。

这是一只小麻雀,一身灰白相间的羽毛。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博弈的小生命此刻惊魂未定,任由坤宝摆布。

坤宝察看了小麻雀的伤势后,从奶奶家找来云南白药,小心翼翼地涂在小麻雀的伤口上。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伤,让你重新飞起来。坤宝像个成年人一样对着小麻雀喃喃细语,你的伤是因我而起,我一定会负责任的。

桂花树的上空,蓝天白云,分外耀眼。

一群鸟雀从桂花树上空的蓝天飞过,鸟雀们清脆的歌声像一场飘飘洒洒的春雨,飘洒在桂花树下。

奔跑的藤蔓

阳光下,南瓜的藤蔓在春风里奔跑。在鸡鸣声中奔跑,在呢喃的乡音里奔跑,在母亲的目光里奔跑,在我的诗歌里奔跑。

母亲闲不住,把房前屋后的空坪隙地都开辟出来,种上南瓜、冬瓜。“清明种瓜,一片叶子一个瓜。”清明节前,母亲把地上的草儿刨了,挖个凼儿,丢几粒种子,盖一把草木灰,就算完成了种植任务。接下来,就是南瓜冬瓜们自己的事情了。春风春雨中,地里的种子发芽了,嫩嫩的瓜苗拱出草木灰,拱出地表,舒展开两片子叶迎接春雷,用迅速生长的藤蔓四面出击,开疆拓土,攻城掠地,将房前屋后围成一片绿色的海,任由花蝴蝶、绿蚱蜢、红蜻蜓在海中冲浪、畅游。

我不知道南瓜冬瓜那些无比柔韧但无比坚韧的藤蔓究竟在我国奔跑了多少年,但我知道,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种植南瓜冬瓜。那时候,父亲在外地教书,工资不多,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娃娃在家,生产队分的粮食总是太少,无法喂养我们天天咕咕叫的肚子。母亲没办法,就在自留地里种红薯种芋头,在地里的空隙处种了南瓜冬瓜,弥补粮食的不足。那时候,我觉得南瓜冬瓜是最亲密的朋友,长的藤可以吃,开的花可以吃,结的瓜可以吃。就是靠着红薯芋头南瓜冬瓜,母亲把我们拉扯大。

树大分杈。像老家门前的苦楝树将枝丫尽可能向外扩展一样,我们兄弟长大后也像树杈一样向外伸展,在不同方位的地方安家落户,只有父母亲依然坚守在老家,相濡以沫,用粗茶淡饭喂养迟暮的岁月。母亲劳作了一辈子是双手闲不住,依然坚持种菜,将一畦一畦的蔬菜打扮得像即将出嫁的新娘子一样漂漂亮亮。我住在离老家不远的县城,时常带着家人回家,看看父母,看看母亲种的蔬菜,看看曾经养育我的那方土地。

起风了。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是催动万物生长的惠风。

南瓜的藤蔓和花蝴蝶、红蜻蜓一起在风中恣意起舞,像雨中擎着一柄油纸伞徐徐漫步的女子那般妩媚着,又似舞池里伴着优雅舞曲长袖起舞的女子那般典雅着。在我看来,藤蔓的奔跑是一种韵律的舞动,也是一种向上生长的力量。南瓜的藤蔓不停地奔跑,百折不挠,勇往直前,就像乡下普普通通的杂树啊野草啊,来点雨露就蹭蹭蹭往上长;更像乡下普普通通劳作的农人,给点阳光就将灿烂写在脸上。

阳光很温和,照在身上暖暖的。母亲带着坤宝在瓜叶间寻觅,寻找南瓜的雄花和雌花。母亲一边找,一边教坤宝分辨雄花雌花。找到雄花后,母亲小心翼翼地将雄花的花瓣撕开,将雄花花蕊上的花粉涂在雌花的花蕊上。看了一遍之后,坤宝就懂了。其实,他在课堂上学过相关的知识,只是没有得到实践的机会,没有亲手操作而已。这次意外地得到了亲自动手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手忙脚乱地忙开了。母亲则当起了甩手掌柜,只在一边传授要诀,放任坤宝动手传粉。公孙俩一老一少的身影在瓜地里摇曳,醉了三月的春风。

瓜地里不时传来的欢笑声惊动了在附近觅食的鸡们。花翅膀的母鸡和大红冠子的公鸡对南瓜冬瓜的藤蔓不理不睬,偶尔闯进这片绿色的海,也只是觊觎其中的美食,啄食瓜叶间的绿蚱蜢、红蜻蜓。鸡们对瓜叶藤蔓是不屑的,因为瓜叶藤蔓上面有细细的刺儿。

母亲将南瓜的雄花花瓣收集拢来,再摘了一些嫩嫩的藤蔓,做成一道素菜。黄色的花、绿色的藤,色香味俱佳,早春的美味爽得坤宝连声叫好。

那天夜里,我睡在老家,睡得特别香甜,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发现自己突然成了老家瓜地里的一根藤蔓,在阳光下不停地奔跑着。我的儿子坤宝也跟在我后面奔跑。跑着跑着,我发现前后左右都是和我们一起奔跑的藤蔓,那是一些我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面孔。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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