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里的父亲
2017-01-11张雄文
张雄文
父亲点上一根香烟,刚抽两口,颓然歪了头,靠着绷硬的椅背又睡着了。香烟兀自沉默地燃烧着,烟灰带着父亲满头银发的颜色,寂寞地挂在烟身上,一寸一寸向过滤嘴挪动,倔强地坚挺着,终于折断,无声掉落在塑料布铺就的桌面上,像秋风里凋零于枝杈的枯叶,或者冬夜飘落在灌木丛的雪花。深夜窄狭的客厅里,父亲喜爱的中央台四套依旧喋喋不休地聒噪,观众却只剩下从遥远的异乡回家的我。
我的心陡然一紧,鼻子一阵酸涩,悲怆像空气一般灌满了整个屋子:父亲真的老了。
一个晚上其实已叫醒过父亲好几次,东拉西扯陪着他聊些工作上的事,包括些许颇能“光宗耀祖”的荣誉与进步。这些原本是父亲平素最感兴趣的事,胜过任何一样跋山涉水带回的稀罕礼物。好几年前,他眼巴巴望着我回家,又在缓缓升腾的烟圈里唠唠叨叨,翻来覆去盘根究底催问我大大小小的事,不过子夜时分不肯停歇,像深宫庙堂的君王饥渴般想获知远方归来的使节信息。甚或因我懒怠回答发过君王的雷霆之怒,一巴掌将桌上的碗筷震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而今父亲却没了丝毫听取的兴致和精神,嗯嗯两声便眯了眼,倏忽间响起了鼾声。母亲白天也几次抱怨说,父亲的烟头近来将桌布烫了好几个洞了。
我轻声叫醒父亲,提醒他到床上去睡。他嘴里应着,却不起身,“咔嚓”一声又点燃了根香烟,烟灰便又开始在轻微的鼾声里空挂着。叫醒几次后,他用低沉而苍老的声音求告说,别催了,上床也睡不着。我听出了英雄迟暮的苍凉,第一次有些不忍地细细看了看歪头睡着的父亲,一脸褶皱,堆满了风雨沧桑的沟壑,花白头发在灯影里格外蓬乱,烟灰色的胡须在鼾声里一抖一抖,像霜风里颤动的几缕枯草……
我从未见父亲这般颓然过。他是个一辈子爽朗硬气的人,方面大耳,身材高大,声若洪钟,宛如古典小说里常描写的威猛人物,腰杆什么时候都岩顶青松一般笔挺着。他虽读书不多,囿于家贫高小尚未念完,只是矿山里一名多年的普通机电队长,没管几个人,住的也是乡间土砖老宅,却像一个城里主要机关的首席要员,龙行虎步,谈吐儒雅,有不怒自威的威仪,令左邻右舍与或二十来个或亲或堂的姑姑叔叔们满是敬畏,遇到纠纷,总是恭谨地请他前往调解。十里八乡,父亲也似乎有衡定是非一言九鼎的威望。
我打小便引以为傲。教室的家长会上,他一出现,便令多半田间地头挽着裤脚、一脚黄泥匆匆赶来的别的家长们黯然失色,像灌木丛突兀挺出的一株巍然松柏,窗外的我在伙伴面前的笑容便有些云霞般的绚烂。谈对象那会,几番周折难以遂愿,缘于未来的岳家不肯点头。我焦灼的内心深处动了一个小九九,力推双方家长见面。父亲果如我所料,不卑不亢,诙谐幽默,为家境不宽裕的我最终抱得美人归加分不少。
父亲最难过的似乎是刚退休的日子。二十余年前,他让出岗位给小妹顶上时才刚满五十。这时,全家已随他迁居人烟辐辏的矿山,做了许多山村人梦寐以求的城里人。不用起早赶晚上班了,他却怅然若失,像大权在握的帝王忽然间丢掉了万里江山,一个人茫茫然进进出出,慌得紧。因之,他常常无端发火,接班的小妹是他变坏了的脾气最大的受害对象,常是委屈得梨花带雨一般泪眼婆娑。
过了些日子,我们或工作或念书的四个兄弟成了父亲发挥“余热”的对象。他的口才极好,又积有半辈子见识,便慨然倾其所有轮着给我们上课。他先点根烟,侧耳而坐,凝神静听,像听取麾下汇报的战场主将,让我们介绍自己的近况;随后拧开话闸,长篇大论予以指点,佐以自己当年某个或成或败的鲜活事例,说按他的人生经验去做,就断不会吃亏了。兄弟几个血气方刚,又承继了他年青时在祖父面前的犟,听了几回,多半我行我素,没把他的“宝贵”经验放在心上。许多时候,还觉得那一套是过时的古董,有些不屑地和他顶嘴。父亲威武半生,临老受到自己血脉延伸者们的无情挑战,先还不肯雌伏,愤然发着脾气,力图挽大厦之将倾,狂澜之即倒;日子一久,无可奈何,也只得有些悲凉地听之任之了。
父亲终于习惯了退居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时,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了。我们也早已为人父母,懂了他的不容易与良苦用心,他当年为我们所弃之如敝履的说教,有些被我们珍宝似的捡拾起来,而有些则像老家门前逝去的滔滔资江水,或者像悄然滑过我们指间的光阴,永远不能重来。
不知何时,冷板凳上的父亲操起了“肉食者”的心,开始关注老家的建设。冷水江是座僻静的山区小城,多年来像受保护的文物古迹一般变化甚微,父亲却每个夜晚雷打不动地转换频道,准时收看冷江新闻,点根香烟,凛然端坐,垂帘听政批阅奏章的慈禧太后一般兴趣盎然。而不管正看着电视剧或者动画片的儿孙辈如何津津有味,换了频道后他们又如何哭丧着脸。
我常年在他乡,一年最多回老家两次。每每到家,父亲在餐桌边抖着眉毛拉平皱纹说些老家的变化后,总让我开车带他去资水上的某处桥梁工地,或者城市的某段正在修筑的新街上看一看,望着我的眼神有着清晨树梢上的阳光般闪烁。我早已过了和他顶牛的年龄,便爽快地答应,选个晴和日子和全家一道浩浩荡荡驱车前往。父亲在乱石纵横的工地上豪情万丈指指点点,将电视里看来的消息一股脑地倒给我们,一点老迈的影儿也不见了,眼神里满是云蒸霞蔚的快乐憧憬,眼前似乎便是他新的万里江山。妻子边跟着行走边打趣说:“张老市长又来视察了。”父亲笑了,我们也笑了。
我的写作渐渐有了些小名气时,父亲餐桌上或者茶余饭后开始了另一样唠叨的话题,要我多写写老家。我先还敷衍,听多了,便将一股久伏的怨气高山倾倒的瀑布似地喷泻出来,似乎面前的父亲是真的市长。
老家有座号称“世界锑都”的锡矿山,却使周围十几里的山峦寸草不生,光溜溜的如同和尚一览无余的秃头;穿街而过的小溪也常年流着矿山里排泄而出染成褐色的废水,曾温暖过爷爷辈嘴与胃的鲜嫩鱼虾和泥鳅,多年前便已如同摧老少年时代心仪暗恋容颜的逝水流年一般绝迹。老家原本有一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的金竹山电厂,号称全省之最,数年前又费尽移山心力争取项目新增了一座。于是,几个陡然插入云霄的巨型烟囱像高耸待发的导弹,擂台竞技似的喷吐着滚滚浓烟,日夜不息。方圆几十里的原野、田地、村庄和人家的屋宇、门窗,便经年累月积满厚厚一层暗色的灰尘;下雨时,车子雨刮器扫过的不是清亮雨水,而是一层浑浊污泥。几个偶然到过这里的同事或者友人,归来多年后的酒酣耳热时依旧谈之色变,像不堪回首于一片残破的恶土,令我颜面尽扫。
我的话尚未完,父亲已夏日骤雨前的阴云般黑了脸,气冲冲霍地起身,说不写就不写,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家乡没一点感情!凌厉的话语像粗硬而尖锐的石块,被飓风裹挟生生砸了过来。我还没缓过神,他已摔门而出,天花板的吊扇被震得一阵乱晃,久积的烟尘惨然直落。
这是我近年来唯一“忤逆”的一次。望着灯下颓然衰老的父亲,我忽然满是愧疚。
其实,老家虽小,也有不曾玷污的秀美山水。峰峦叠翠、秀出南斗的大乘山,便是雪峰山脉逶迤而过遗下的一颗璀璨明珠,和着绕山而过,明眸少女腰带般的资水日夜守望。锡矿山似乎也已幡然醒悟,悄然开始舔舐伤痕,规划建成主题公园,封山造林日见成效。星星点点的树苗洒遍四围山野,撑开一抹新绿默然而立,迎候着一个绿荫如盖清风拂面的春天。何况为老家留下些文字还关乎父亲的健康。他是兄弟几个的天,盛年时能遮风挡雨,衰老时能遏住自然规律的雪刃狰狞伸向我们的肉体生命;有他在,我们的人生便珠圆玉润般完整,头顶永远是生命的蔚蓝色;当有朝一日天塌时,我们便再无遮挡,直接面对自然之神的剧烈切割,将如同燃尽的蜡烛迅疾滑向寂灭的终点。
灯影里,忧伤的我暗自琢磨着,明天还带上父亲去“视察”他新的工地,他的锦绣江山……
母亲银色的锄头
黄忠七十有五犹能舞动手里雪一般灿烂的大刀,阵前切瓜砍菜,腰间收获滴血的头颅无数,“献馘功勋重”,“皓首逞神威”;瘦小的母亲迈入古稀之年,也能抡起一把朴拙的银色锄头,却毫无黄忠的血腥,而是寒来暑往种瓜锄菜,收获一畦绿茵与家人欢快涌动的胃液。
鸡鸣破晓的清晨或者阳光燥热的午后,母亲总在家人的甜睡里扛上那把汗渍浸润的锄头,轻轻带上门,一个人悄然下楼,匆匆走向她那块菜地,像别离已久的诸侯心急火燎赶赴他受封的锦绣王国。
菜地是母亲在矿山居民区一角的垃圾堆旁小心翼翼开辟出来的,下临陡峻的山崖,窄小,弯曲,没几步便突兀狰狞挺出笋一般的石头,合起来也就一间客厅大小。矿山地盘原本不大,又在生活区,能找出这块可耕可种的空隙之地,母亲仿佛半夜被窝里拾到元宝一般兴奋了许久。
清亮的露珠打湿了鞋袜、裤脚,或者炽热的骄阳逼出了一头汗水,母亲不管不顾,小心经营一座万里江山或者打理一个金融帝国一般,埋头媷草、翻地、播种、浇水……娴熟的农家活样样不落。辣椒、茄子、黄瓜、莴笋、苦瓜或者萝卜、白菜、花菜、芹菜、葱蒜,便随时令变换挨挨挤挤破土而出,竞相卖萌,风晨雨夕随风摇曳,葱葱郁郁装扮着矿区的一角,也像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一般滋润着母亲一头银发下甜甜的笑容。
母亲其实早用不着这般起早贪黑,手里那把憨厚沉默的锄头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家里不缺这些许小菜钱。父亲已有不算低的退休薪水;四个儿女也有体面优渥的工作,又都不在身边,吃不了这似乎清澈山泉一般层出不穷的许多菜蔬。我们劝过无数回,母亲总淡淡地说,闲着也是闲着。她不打牌,不串门,不跳广场舞,不看赚人泪水的肥皂剧,又不习惯跟儿女们一块住,孙辈们的个儿也一个个春笋拔节一般超过她了,闷在家里和同样老了的父亲四目相对,木然呆坐,也的确不是个事,我们也便由着她了。
为难的是如何处理她用锄头换来的累累硕果。除我之外的几个儿女很少自己开伙,一个还是小城高端餐馆里掌锅抡铲的大厨,都礼节性地拿些母亲的蔬菜回去,一个星期也上不了几次餐桌,几个寂寞清冷的夜晚后多半委委屈屈地坏掉了。我则远在近五百里外的异乡,最稀罕的是母亲的味道,却一年难得回老家两次。每每到家,母亲先惬意地让我与妻儿饱餐几顿都市里污浊的菜市场难觅的纯绿色菜蔬,返程时又眉飞色舞手忙脚乱将小车的后备箱塞得一路涨疼。我虽不免兴奋,说不上话的后备箱却大概早已愠怒有加,腹诽不已了。
随我漂泊他乡的菜蔬,我视如一母同胞,有着说不尽的天然亲密,从来不肯轻易暴殄。每餐必或炒或煮一两大碗,呼啦啦吃得口舌有声津津有味。一次妻子洗碗,将剩下的半碗萝卜顺手倒进了垃圾桶,我发觉后鲜有地勃然作色,与噘着嘴似乎有些委屈的她干了一大仗。
母亲的勤勉出乎天性,手里的锄头曾协助父亲撑起了一个六口之家。许多年前,我家还在数十公里外的乡村,住着窄狭阴暗的土砖瓦房。父亲远在矿山上班,村里种田的母亲便是大小农活与家务得靠自己一人扛着的“半边户”。父亲工资不多,还得上交生产队一部分,年青的母亲工分又少。队里出工之余,她便让乳臭未干的我们兄弟几个家里自个儿待着,一个人扛上银色锄头早出晚归。晨雾迷蒙或者星月探头,她弯腰弓背,汗湿衣衫,在大株山脚下的自留地里寂寞地挥锄,陪伴她的只有三两只戏闹的蜻蜓或者偶尔跃过的蚱蜢。锄头闪着月亮一般的寒光,触地的响声在空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过来,一一击打在她红润丰腴的脸庞上。她一锄一锄,沉着而坚定,在土疙瘩里扒拉出了一窝嗷嗷待哺小兔般的我们饭碗里的菜蔬。
那些孩童时代无需佐以鸡鸭鱼肉而最能下饭的辣椒茄子或者萝卜白菜的滋味,至今是我味觉里难以超越的人间美食,像天庭宴会里王母娘娘案前的琼浆玉液一般甘美异常,即便母亲晚年种出的同样品种菜蔬,也难以追回那些消失的味道了。它们像母亲清秀的容颜一般,不经意间消隐在冰冷而悠远的时间流里,留给我的只有深深的怅惘。陈子昂哀婉地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不在乎古人和来者,在乎的是母亲的味道。
又是一个鸟鸣蝉噪的清晨,雾霭在霞光里缓缓散去。他乡的我默然翻检着发黄的书页,心内忽然有着江潮涌动般的莫名悸动。大概是母亲和她银色的锄头,又慨然出征了吧?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