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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暮色里的妈妈

2017-01-11万宁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妈妈

万宁

好几天了,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的,在万物间自弹自唱。妈妈歪在沙发里,她被这没完没了的弹唱弄得情绪低落。她喜欢天晴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她不用守在家里,可以观看外边的喧闹,在这喧闹中,她能看到好多张与她一样松弛褶皱的脸。近前的事,好远的事,她与几位娭毑坐在小区木椅上,边张望对面马路上的繁华,边慢慢絮叨。顶里边那幢楼的前坪响起了鞭炮声,袁娭毑说,又老了人,刘娭毑家的老头子走了。时光在此只是安静着,娭毑们发着呆,听柚子树上鸟儿鸣唱。唐娭毑举起手杖,敲打树干,她要讲话,警告鸟儿别吵了,树枝间顿时响起扑啦啦的声音,鸟儿拍打翅膀一起飞向旁边的橙色屋顶。唐娭毑兀自叹息,哎,这世上,男人最不经事。众娭毑附和:是哦,是哦,在家什么事都不做,到头来,撒手就走。这群娭毑最小的八十多,最大的九十多,她们的老公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吹风晒太阳。

爹爹走了两年,不记得何时起,妈妈每天的上午下午各有一趟,会去跟这些娭毑开会。我在她早上开会时,把我家九妮用绳子牵着送过去。娭毑们七扯八扯后,一大片时间沉在静默中。九妮蹲在妈妈脚边,看到不远处李娭毑木椅子上的托尼,它很不高兴,你与我一样是只泰迪,长得没我好看,毛色没我纯正油亮,凭什么坐到椅子上,还没用绳子拴着?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两只前爪扑伏在地,伸出脑袋对着托尼汪起来,托尼叽叽歪歪的,也汪着。娭毑们呵呵地乐在一旁。

家里偶尔没人做饭,带妈妈出去下馆子,她不再反对,还表现得兴致勃勃。过马路时,她不自觉地拽紧我的手,步子迈得犹犹豫豫,脸上写满了心惊胆战,以至我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拍抚她,并一路说没事的,没事的。她的手在我手里冒着热汗,我心里漫起苍凉。一直在我面前强势的妈妈哪去了?好多事仿佛就在昨天,她给我洗澡的场景如同噩梦,明明很烫的水,我被她一把摁住,我条件反射一弹而起,不容我申辩,屁股上已落下两巴掌,臂膀被钳紧,又被按到水里,我又弹起来,巴掌会扇得更用力。恐怖的事还在后头,如果正赶上我犯了事,洗完澡,妈妈一只手搂住光溜溜的我,往床上一扔,反手从蚊帐顶上拿起竹条子,放下帐子,开始对我清算,我无处躲闪,挥舞过来的竹条子立马在我皮肤上留下一条条红印子。据说这是外公留下来的家法,只伤皮肉,不伤骨头,会痛得人长记性。那一刻,妈妈力大无比,蚊帐里的各个角落都是陷阱,我只能紧紧抱住她,双脚钳住她的身体,把自己的眼泪鼻涕往她脖颈上蹭,让爱干净的妈妈不得不草草收场。早阵子,我故意把一整版有关反家暴法的报纸摆在桌上,告诉她,父母打孩子是犯法的。妈妈眯着眼,笑得颇为得意,说,我那个时候是可以打的。妈妈的强势是无处不在的。长大了,我长发披肩,她说我披头散发,吼着:扎起来,扎起来。我的衣裙稍稍前卫,她横眉怒目,说你这是什么样子。只是这些管束反倒成了我叛逆的理由,让我行我素更为坚定。一直与妈妈不亲,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我五岁之前的成长,她不在现场,生下我七天后,就把我抱到奶娘家,接着四处寄养,回来时,我发现妈妈更喜欢男孩。尽管她极力否认,但她无意识中的表现却是不争的事实。我记得妈妈睡的那张大床,我通常被安排睡在角落里的另一头,单独的小被子,睡前我总会数着头顶蚊帐的格子,然后进入梦乡。在一个秋天的夜里,因小哥哥的提醒,让我知道世间存在待遇。平常他被妈妈带着睡在那头,那刻他嘚瑟着对我说,哼,妈妈就是不带你睡一头。他的显摆让我惊愕,乃至小心脏起起伏伏,又找不到话回嘴,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埋怨自己长得丑,不乖,与此同时,心里又有无数虫子在蠕动。开学了,小哥哥背着牛皮书包,我背帆布书包,尽管内心更喜欢帆布书包,可听说牛皮书包贵许多,便会上前质问。小哥哥仗着自己神态呆萌,长着一张众人喜欢的脸,常常欺压我,而妈妈不弄清原委,永远站在小哥哥一边。致使我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收集她重男轻女的各种证据,并一点一点牢记在心。也会去不常在家的爹爹面前申诉,爹爹一脸微笑,我试图从他那寻求公平,他却不置可否。柚子花在家门前的坪里落满一地,在一个芳香密布的中午,妈妈的领导从长廊那头走来,此时,我家正在午饭,他带着视察民情的眼神,查看餐桌上的几个菜碗。我们尽管同住一个大院,平常却很难见到他,最关键的是妈妈与小哥哥也在现场,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张口喊了一声叔叔,接着认真地告诉他,我妈妈是共产党员,可是她还重男轻女。我不顾领导的愕然,依然一件一件地抖落个案。妈妈的脸涨得通红,一直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小哥哥端着饭碗也没言语。我一副明人不做暗事大义凛然的神态,把我记得的桩桩件件叭叭地全广播了,弄得妈妈的领导额头冒汗,逃之夭夭。

人来到世上,他所在的家庭无形中是他最早的课堂。那天午后时分,我突然明白让所有人尴尬其实是一件让自己尴尬的事,无法改变时,不屑与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

妈妈姓宋,名美君,曾用名美贞,乳名叫美七。一九三○年农历四月初七生于浏阳县普迹镇蒜洲村野溪渡的一个农民家庭,她有三位姐姐,三位哥哥,一位妹妹。她家有几十亩水田,几座茶山,日子过得刚刚好。一家之主是我的外公,名叫宋日卿,一八八四年出生,当时是清朝光绪十年,中法战争之时,他在二十八岁之前是扎辫子的,我在妈妈的箱子里见过外公扎辫子的绸布,墨绿色的,三四尺长,绸布皱成带子形状,存有他的气息,我没有勇气伸手触碰,我在妈妈的相片簿上见过外公,瘦削长脸,眼睛不大,神情与我爷爷一样,感觉很累很累,我怕我的触碰,让这累的声音喊了出来。 外公是从浏阳有名的宋家大屋里剥离出来的后代,宋家子嗣繁茂,当年,宋家派来两兄弟掌管蒜洲与马家湾方圆几十里的地,兄弟俩年龄相差十几岁,小的这位是外公的父亲,他落户此地后生下六个儿子,外公排行第三。宋家家风好,读书的种田的,都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外公从一开始就认命他是种田人,尽管他会打拳,懂点医术,但对扶犁撑耙、种谷撒秧,各种农活都很里手。外婆郑满贞生于一八九一年,是普迹镇有名的美女,我的手机里存有她的照片,大眼睛瓜子脸,头发往后挽个髻,露出高而宽的额头。望着她,她眼睛里的温度会越过显示屏,落进我眼睛里,我会忍不住闭上眼睛,等着她,来我梦里。从未见过她,她在一九六○年,中国大地都在饥饿时,在北京某医院去世。外婆不但美还很贤惠,十来口人的大家庭,经她之手,料理得井井有条,绩麻、纺纱、织布、做鞋、绣花样样在行。外公外婆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古老的婚姻方式,并没妨碍他们的相亲相爱,在那块土地上,他们男耕女织,开枝散叶,到如今,他们的后代成百上千,散落在世界各地。

妈妈写有四千字的自传,对父母的回忆全是赞美,这与她的身份职业有关。我相信所写内容是真实的,因为这些故事其他长辈也有说起。妈妈家的老屋在浏阳河畔,旁边有一条两米宽的土路,是江西通往长沙的要道,路经他家斜坡几十米处,有一座石桥,桥下溪水潺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路上行走的脚夫、商贩、伙计,一不小心就跌进溪水里,若是寒冬腊月,打湿一身,没走完路途,就会病在路上。外公自住到蒜洲这幢屋子里起,便免费给路人提供火把。平日里,上山砍柴时,将杉树上的皮剥下,晒干,捆扎成一个一个的火把,只要有人在桥头呼喊,外公便燃着火把送过去。外公天生心善,他每天见到一批批推独轮土车的车夫,挑担子的挑夫,为老板运送货物,汗流浃背走在这条山道上,口渴了,捧着水圳里浑浊的水喝,好些人因此生病。外公外婆为这些生病的苦力叹息,于是,他们在过路行人最多的地方,用几根柱子一些稻草与杉树皮,搭建一个茶棚,棚子里摆上木头凳,备上茶水,供路人歇脚喝茶。茶叶是自家制作的。外公跟妈妈说过茶棚的事,茶棚最开始是盖在家附近的一块平地上,后来看到那些车夫们在这里歇脚后,又要上坡过岭,又会出汗口渴,便将茶棚迁至道路的最高处,这样能一鼓作气赶到坡顶,歇脚时的心情会更畅快。茶水总是外公外婆亲手烧了送上坡,用一口能盛一担水的缸装茶,特意做了个木盖,盖上,免得浸入灰尘,旁边放着竹勺和洗茶碗的钵子,还将冲里的山泉水送去供洗茶碗用。曾有人见木盖做得精致,便将它拿走,外公叹了口气又请人重新做一个,写上几个字:喝茶请莫把盖子带走!村里人说:外公是婚后不久开始烧茶的,他当时只有二十二岁,而且一烧就是四十二年,直至修有新路,要道上没有行人。

几缕阳光照进窗台,紫色的牵牛花,一朵一朵,精神抖擞地直立在茎叶间,花冠极力张开,微微朝向东方,带着夜间落下的露珠,在晨光里斑斓,此刻,正是这些花儿最美的时光。牵牛花又叫朝颜,只在早上盛开,过了上午十点,花儿的一生也就结束了,如此短暂的花期并没影响它们绽放的热情,第二天早上又是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妈妈在我赏花时打来电话,要我陪她去乡下。我不认得路。她说她认得,她带路。这是二〇一四年秋天的早上,妈妈要去浏阳马家湾,为民舅妈九十五岁生日祝寿。妈妈坐在车上,指挥我开车,过了四三〇,走风路口,她说往左拐。一条柏油路在稻田中蜿蜒,感觉汽车在画上行驶。走着走着,妈妈哎哟一声,我吓得一脚刹车。她又哎哟一声,问我干什么停下来?我摁下车窗,稻谷的气味扑面而来,气味里还带着眼睛看到的颜色,金黄金黄的,以一种浩瀚的气势让人陶醉。我回答说你没事哎哟什么,我以为走错了。妈妈说回屋里,我闭着眼睛都晓得走,还有几里就到镇头了。

民舅妈家又不是你屋里。我故意逗她。妈妈白了我一眼,怎么不是我屋里呢,我爷爷就埋在马家湾山上,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有我家二十担租的水田,离蒜洲你外公家只有十五里路。

这都是妈妈在我们耳边说烂了的旧事,每次听,我都会踩上时间的齿轮,一直往后转,转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六岁的妈妈站在野溪渡家里的前坪,瞧见自己的大哥穿着长袍,戴着红花,伸着脖子盯着对面山坡上走过来的送亲队伍,欢天喜地的唢呐声,在整个野溪渡的上空高亢嘹亮,一顶花轿被众人抬了过来,妈妈看着他们拜堂成亲。那年,新郎十六岁,新娘十七岁。妈妈就觉得新娘子好看,跟在后头喊着嫂嫂,没想到这一喊便喊了八十年。民舅妈在今年六月过世,享年九十七岁。她在十七岁的花轿上,眼睛里只装着英俊的新郎,却没去想未来的路上等着她的悲欢离合、人间磨难、劳作辛苦。她走下花轿,走进野溪渡的宋家老屋,从此她要在宋家待上八十年,因为这场婚姻,后面有一拨一拨等着出生的人。生命的坚韧,让她子嗣延绵,福海深深。

那年春上,十八岁的大舅舅带着他怀有身孕的新娘,来到马家湾,住到何家冲樟树坳上宋家庄房里。妈妈说,庄房是佃农种田时临时住的房子,平时堆放一些农具。他们之所以在此独立门户,是为躲避抓壮丁。他们这一躲,就是一辈子,从此在这春种秋收,在这生儿育女,到如今第五代人也出生了。

车过镇头时,妈妈又开始一惊一乍,说镇头街上洋气,服装店、超市都有了。然后她说在镇头小学教书时,街上冷清得只游荡着风。妈妈指引我开上一座桥,桥下是流淌的浏阳河,路过一所中学,妈妈说到普迹镇了,从前每天走十几里来普安女校读书。越往前走,岔道越多,妈妈的手,在我旁边一会左一会右,车子开进一条乡村小路,八十好几的妈妈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我存有犹疑,嘴里念叨,没错吧?妈妈看着窗外,不耐烦地说你只管开,错不了。在一个斜坡上,妈妈喊了一声,就是这。我没来得及扶她,她已下车进了院子,我听见院子有人喊她老姑。

坐在椅子上的舅妈看见妈妈,声音洪亮地喊起妈妈的小名。菜园里这季要收尾的辣椒还在阳光下顽强地生长,白菜、红萝卜苗、芫荽菜,雪里蕻、芥蓝头绿成一片,橘子、金橘子挂满树枝。我坐地屋里,听她们姑嫂说话,墙上照片里的大舅舅停留在中年,静静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掐指一算,大舅舅离开这个家,离开舅妈已有四十多年了。妈妈说他是累死的,那么多田要种,那么多孩子要养活。表哥剖了一个从树上刚摘下的柚子,妈妈张罗我吃,她告诉我,这棵柚子树,还是外公栽的。当年,大舅舅他们过屋时,外公从野溪渡家门前挖下一棵柚子树苗,栽到这里,谐音有子有子,也寓意福佑、恩泽和繁衍。一些人已远去,柚子树一直在,除了春华秋实,还俯瞰着一些悲喜往复在生命中。

每天除了与几个娭毑碰一会面,其余的时光,妈妈都在看书看报。不过,她的看书看报更多的是形式,书页翻过,里边说什么,她讲不太清,硬说现在的人乱写,一会这里,一会那里。她会郑重其事地问我们,什么是客户端?什么是公众号?哥哥费了老大劲解释,她依旧茫然,她不允许自己茫然,所以断然手一挥,不是这样的!坐在家里,她会在寂静的时光里重重地叹上一口气,说自己一直在忙碌,抬起头来,才发现老了,哎,怎么不晓得早点抬头。妈妈的忙碌从六七岁开始,外婆每天安排她干些零星事,寻猪草、扫地、洗茶碗、洗衣服、剁猪食,做完了之后,她就只想着看哥哥们读书写字。七岁时,上了小学。有时一学期读完了,学费还没缴上,外公叭着水烟,说女孩家只要开开眼睛就行了,不要霸蛮读。妈妈站在堂屋里,眼睛望着门外的顺着河水蜿蜒的稻田,默不作声。待下期开学,她又去了学校,老师见她真心想读,照样发新书给她。同时,家里的家务事一样不挪地干好,如此这般,妈妈读完了小学。妈妈读的是保校(伪政府的基层行政叫“保”),一个保有一至四个学校,妈妈那有四个保校,妈妈在这年的毕业生(共有五六十人)汇考中,考了第二名,可以升高小,可是这次外公是真的不让了,妈妈只得待在家,向外婆学做鞋、绩麻、纺纱、绣花等女孩子必做的事,一做就是五年,这五年中,她织了四丈夏布,纺了若干个纱锭,做了若干双鞋子,绣了若干朵花儿,她做这些时是没有想过她未来的丈夫会喜欢她织的夏布,而她织的夏布也只为他一个人做衣衫。这年,小姨小学毕业了,她和邻居的两姐妹去报考镇上的普安女校,如果不上学,妈妈的未来一眼望到底,她不想这辈子只是从这个家嫁到另一个家,做着同样的事。所以,那刻她义无反顾,她也要报考女校。其实,还是很难考的,好多人都没考上。所以村里人便嘲笑,碰到她,便说:今天太阳好烤的。谁晓得她们都考上了。但学校只收寄宿生,家里无法让她们挑起被子拿上学费去上学。选择读跑学,费用少了许多。当时生养了八个孩子的外婆老了,家里的嫂子孩子也多,她们都不能很早起来做早饭。妈妈要上学的决心坚不可摧,她决定自己做饭。每晚一觉醒来,就起床。当时家里既没有时钟,又没有手表,只是听着公鸡打鸣估摸时间。她妹妹烧火添柴,她下米煮饭做菜,经常吃完早饭后天还没亮。只好又睡一觉,等外婆喊时,天已大亮。于是一路狂奔,跑向离家十多里路的学校。当时的跑读学生,别人看不起,如果迟到几次,有被开除的危险。上学路上,好些干农活的村民望着她们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赶往学校,便嘲讽她们:这怕是读了书,要去进贡。可是她们四人依然兴致勃勃,一路上蹦蹦跳跳,边走边背诵课文,边作讲演比赛,十几里的路程在欢笑中不知不觉就走过。每天到校时,老师、同学尚在吃早饭。她们路途往返的辛苦没人在意,但她们的成绩却引来一片赞叹,每次考试都在寄宿生之前,十名之内一定有她们四人。若干年后,四个老太太聚在妈妈株洲的家里回忆,都感觉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她们当中最远的足迹去了美国。女校毕业后,妈妈毫无悬念地考上了浏阳有名的金江中学,学费的昂贵让妈妈失去勇气再次提上学的事。这年妈妈十七岁,不上学,对她将意味着什么,这是不言而喻的。那个夏天妈妈陷入不安之中,河边的栾树在叶尖上开出一丛一丛黄色碎花,妈妈每天望着它伸枝抽芽,日子有些诡异。惶惑中妈妈看见女校上届同学傅菲芳在栾树下向她招手,她说她在长沙自治女中读书。那是个职业专科学校,内有缝纫班,对成绩好的学生学费可慢慢交,给人缝衣可赚一点钱补助伙食,另外还可向学校申请免去部分学费。妈妈的心顿时像栾树叶尖上的花儿,一颤一颤的,接着心花怒放。她向已经出嫁的大姐借了三块银圆,就此与傅同学一道步行去长沙。一百多里路,当时一点都不觉得远,可见有多强的读书意念。途中在一李姓同学家借宿,经岳龙、永安,在东屯渡坐船过浏阳河进长沙,朝着学宫街方向,走到北正街进校门时,天已全黑。那晚,妈妈只记得倒在傅同学床上,就到了第二天早上,接着入校考试,考了缝纫班二年一期的插班生。学校外边的街巷繁华热闹,妈妈认定这些与她无关,她与傅同学共用被褥铺盖,一起学习,用心缝补,一学期下来,成绩倒是很优秀,却欠下不少伙食费。妈妈的三哥哥 当时已读完中学,在一所学堂教书,他将他的工薪谷子,要二哥哥整成米,用土车推着,从浏阳野溪渡送到学校,缴了所欠伙食费。

长沙城的这年冬天特别冷,街上行人神情惶惶。妈妈的寒假是在学校与几个同学一起做缝纫,她不敢回家,她来学校之前,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她怕自己一回去,就再也来不成学校了。她听见新年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地炸响在街巷里,心里竟然空落落的,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在外边过年。在家里,过年永远是喜庆的,可是在这里,她只是低头缝着衣服,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抗争是否有意义。悲观的情绪与过年的氛围相抵触,班主任老师邬干鸣宣布这天休息,她带着同学们在照相馆照了张合影,照片上的妈妈,齐耳短发,圆脸,眼神忧郁,站在八九个女孩中依然抢眼。这是一九四九年妈妈的农历新年。大年初四,邬老师对妈妈说:父母是糍粑心,你先回家,回去了,一来与父母拜年;二来看能筹集些学费不?妈妈在老师的劝说下,诚惶诚恐回到家。让妈妈意外的是外公外婆见到她,竟然全是笑容,问了好多长沙城里的事。对她上学的态度有所逆转,叫来哥哥姐姐一起来商量,结果都同意让妈妈继续上学,妈妈的大姐又给了三块银圆,外公将历年剥集的四十斤棕片,叫大舅舅挑了一路送她去学校,将棕片卖了做路费钱。在校门口,妈妈碰到邬老师,她说,学校正望你来,准备发信给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至于学费,学校征收部分已研究给免去,其余的慢慢来。妈妈至今都记得邬老师说话时,春天的风儿吹着脸庞,柔柔的润润的。此后的几个月,长沙城里风声鹤唳,很多人仓皇不安,开始迁移,同学们也多惶恐,说是要打仗了。炮声枪声时时在城外响起,学校慌了,还在五月就开始放暑假,妈妈是毕业班,竟然就这样混了张毕业证。

妈妈独自一人去了普迹镇,她走进那户人家把婚退了。这是妈妈毕业后所做的第一件事,这在当时她的家乡颇为轰动。我问妈妈,那人哪不好?至于要退婚。妈妈笑着,也没有什么不好。那肯定是长得丑,你不喜欢。妈妈笑出声了,说长得还算好,只是个子没你爹高。我只能揣测,妈妈当时有进步青年的意识,反感父母包办婚姻。如果有更玄妙的解释,那就是她知道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下一站等她。妈妈拽在手上的那张省城学校的毕业证挺管用,她坐在家里,工作就找上门了。这年八月底,由浏阳西区办事处指派,妈妈分到枨冲颂家园小学任教,接着又调到浏阳何家湾小学、镇头区四十七完小任教书,几年后又调至镇头区公所任干事、副主任之职,然后一路走来,各种工作岗位都在那等她,路途中,她遇见了我爹,并一见钟情,于是就成了我们的妈妈。生命充满不可思议的神奇,每一步好像总像是有人设计好了。妈妈如此感慨。

暮年里的妈妈一回忆便是很远的事。她会想起八十多年前,外婆生了小姨,四岁的她走在田埂上,去对面屋场大姐家报信时的情景。那是个黄昏,很浓的夕阳从山林间斜射过来,她映在水田里的影子被照得老长,她回望着夕阳,那一刻,她是真的渴望长大,巴望自己真如那影子一样,突然大了。哎,其实,长大打什么紧,老也是眨眼间的事。妈妈像哲学家一样感悟时,我看见野溪渡的那抹夕阳正扑伏在妈妈的肩上,站在暮色里的她,往前看是苍茫,往后看是恍惚,她只能待在原地,静静地发呆,呆着呆着又回到从前。

父母都在的时候,我会选择靠在爹爹身边,他有我喜欢的微笑,他会伸出手来拍抚我,泪挂在脸上时,爹爹的手指会帮着擦拭。人在脆弱时会依赖安抚,这种时刻,也许只要一会,内心便能安顿下来,继续前行。我几乎没有依在妈妈身边的记忆,我的缺陷在她面前总是莫名地被放大,我甚至无力反驳。

我与妈妈肯定属相星座不合,从小一直与她杠着,为躲她,早早的,胡乱抓个人把自己嫁了,没想到是,越是想躲,越是躲不掉,自己竟然与她住在一个小区里,天天碰面,早上我把九妮送去,她从排斥到喜欢,九妮随时跟着她,趴在她脚边瞌睡,让她爱心泛滥,致使处在暮年的她,日渐慈祥,且笑意盈盈。

单位同事生了二胎,是个儿子,家族里的几代人为此欢喜,同事的手机屏是儿子,平常说的念的也是这个儿子,突然担忧起那个女儿,没有弟弟之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可是那些爱,因为另一个生命的到来,骤然间抽身离去,我有些许担心,害怕清澈的眼睛目光渐渐暗淡。于是小心提醒,别有了小的,就忽略了大的。重男轻女,不要太现形,他说他与老婆倒是不会,爷爷奶奶的观念无法改变。他就是这样长大的,家里杀鸡了,餐桌上的鸡腿鸡肫子永远是他吃,从来没有姐姐妹妹的分,妹妹不小心夹到,都会自觉地说,这个是哥哥吃的。立马放到他碗里来,他吃得心安理得天经地义。我跟他说,假若我是你家姐妹,那桌子肯定会被掀翻。重男轻女是我心里的结,故此痛恨故此厌恶。多少年了,妈妈从不承认她重男轻女,从来就说,手背手心都是肉。而我固执地认为,我是手背上的肉,不招待见。听了别人家的故事,背心窝里竟然渗出汗来,如果妈妈明打明地跟我宣告,她就是喜欢男孩,我又能怎样?也许,低眉顺眼处处退让逆来顺受,就是我的样子。在那一刻,对妈妈心存感激,她的不承认给了我很大的空间,以至仍然相信这世界的公平正义,会在性格里埋下坚定的种子。其实,随着妈妈的苍老很多事情都已释怀,也明白自己曾经的耿耿于怀是小肚鸡肠,子女那么多,爱谁多一点,这是一个人的权力,全凭天性支配。

小区的桂花开了,妈妈带着九妮在院子里漫步,我在远处看着,心里有些揪心,妈妈背驼了,双腿弯曲,步子重心往后仰,随时有倒下的危险。我在医院给她买了一根健康手杖,下端有四个支撑点,在她站立与步行时可以协助稳定,她却不好意思使用,觉得自己还行,没老得要用它。一岁的九妮跑起来是奔腾的姿态,妈妈站那微笑地注视,一抹夕阳撒在身后,听见她与那些娭毑说,我家九妮跑起来真是好看。

妈妈梦见大片黄色稻田的第二天早上,野溪渡打来电话,说农历十月初一,妈妈的二哥最小的第四代孙满百天,请老老姑去喝酒。妈妈成了他们那个家族辈分最高的长者,她跟我说想去看看。妈妈野溪渡的家早没有了,外公外婆还山好多年了,之前,她还常到外公外婆坟前祭拜,在坟头跟坟里的人说说话,现如今,她实打实地满了八十六,已爬不上山了,去了只能站在田埂上,朝山上望望。人老了,牵挂的地方是故乡,想念的人是父母。今年五月,我遇见一位九十五岁的老人,他来自台湾,他说,我是株洲县渌口人,这次回来,是专程看望我的爸爸妈妈的。惊奇中我赶紧推算老人家父母的年龄,他女儿悄悄与我说,是到山上扫墓。随行人告诉我,老人家在他妈妈墓前哭了好久,说是最后一次来了。他用两个瓶子分别装下父母坟前的泥土,他要带到台湾去,说自己百年了,骨灰里要和进这两瓶泥土,这样子,就心安稳了,也踏实了。

妈妈想去野溪渡,看看从前在家门前流淌的浏阳河,望望山上的父母。她知道,未来的她是要与我爹在一起的,从那刻起,野溪渡的一切就是永生永世的诀别。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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