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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的木屋

2017-01-11陈夏雨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水底木屋棺材

陈夏雨

地球转到黑夜,没有任何人为它做点什么,它自己又转回了白天。这绝不是一只舞曲误入了时光,结束之后按一下又可以重复开始那么简单。

吴晶晶耳蜗里充满了游泳馆里的广播声:

“运动员注意!花样游泳单人项比赛开始!”

她站在湖边的悬崖上,胸前挂着一块奥运奖牌。这块悬崖就像一个高高翘起的屋角。

她脱下自己的衣服,展开包包里女儿留给她的连衣裙,这是女儿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不对,女儿躯壳里还放了六万块钱。她把女儿的连衣裙系在腰上,收紧脖子上的奖牌,说,宝贝,今天妈妈让你见识一下水下芭蕾……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她往崖下一望,离湖面超过二十米。

湖面油汪汪的,喝醉了似的摇晃,缎子般卷起千重,铺上了天,盖满了地。一排排白色的小沙丘在折叠,在移动,冲击着霞光里的湖岸。湖岸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已垮塌,像张开一张张大嘴呐喊。在悬崖上一个很不打眼的凹陷处,露出一排阴森的悬棺。远处的大坝工地上,吊机像苍蝇一样抖动,听不到一点声音。

飞机飞过,给她划出了一根白色的起跳线,一只鸽子吹响了起跳的哨子。她踮起脚尖,打开双臂,平展,举过头顶,贴耳,起跳。她拉直身体,充分伸展,身体重心尽量远离出发台。在空中,她尽可能多地强调身体的流线型。呼呼作响的空气擦过她的耳轮、耳屏、耳垂、乳房、小腹……

大神踩着舞蹈创造了世界。她反复教导女儿,要有属于自己的美好空间,就要学习舞蹈。女儿两岁学舞蹈,三岁学游泳。

女儿十岁了,在外婆家还没回来。她不能让女儿在城里呆着,城里可以上网,网上到处是孩子她爹建这个大坝收了多少钱被抓的消息。

可当她回到乡下娘家,女儿却失踪了。女儿那天在树林里练习舞蹈,跟着风,随着雨。风吹树梢摇摆,雨打树叶落地。花壳虫扇动翅膀,粘住树叶摇晃身子,它竟还不知道落到了地上。

女儿的小裙像虫翅一样张开,风一起,翻到了小腹之上,露出嫩白的腿。女儿是舞蹈天使,游泳精灵,天赋异禀,比画活,比花鲜,脸蛋像小胡萝卜一样红。可女儿被盯上、捉走了,五脏六腑都被挖去了,连同眼角膜,湖边岩石上只留下了一个空壳。躯壳里除了六万块钱,还有成堆的黑色蚂蚁。女儿摆脱了痛苦。以前要女儿压腿、踩胯、下腰,女儿总是哭。现在不痛了。

她像一件透明的黑衣,向水底飘去。水底下的她,也爱上了自己落到水底的影子。

突然,她的头部,接着是背部擦过一个东西,是一根绳索,一根新的棕绳。沿绳索向下,她发现了水下五六米深的地方有一个荡漾的影子。她潜下去,那个影子幻化成了一个木屋。

被棕绳系着的木屋独立水中。水像一只碗,木屋在碗底,水就是碗壁,水壁像一圈陡坡,往外闪开旋转。她下潜到屋顶,屋檐像悬崖一样翘起,她白皙的脚尖轻轻点在不断翘起的屋檐上。

木屋挂满了各种水草,像一只绿毛乌龟沉潜在水底。她游离屋檐,又像鸟一样落在屋顶上。屋顶瓦片早已不见,很多檐条也已腐烂。这是谁家遗下的木屋,檐角像只鸟,在水里飞翔。

她左脚独立,右脚单提,举起,齐肩,贴耳,跳起了天鹅舞。她身上沾满水草、阳光、鳞片,众鱼跳跃发声。水里有一个大漩涡,像一个黑色隧道,闪着亮光,那是木屋大门。

她好奇下探,进了漩涡大门,仔细打量,听到一阵又一阵掌声,过去的时光和荣耀一幕幕在隧道里呈现。她像泡在开水里的一片茶叶,舒展,下沉,心里也舒坦起来。整个湖底都红了,朝阳挂着湖水冉冉升起,霞光射进水里,像老家窗口的那盏灯。

鸟和鱼一起在水里飞翔,木屋里栖满了各种鸟和不同颜色的鱼,还有她的教练、同事,和比赛的对手。她走过去和他们一一打招呼。

在最里面的一间卧室,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当空起舞,旋转起来的花裙遮住了她的小脸。

她要每天回家看到女儿。这个木屋就是她的。她从这个房间跳到那个房间,尽兴而舞。

水底有一种水草开着浅蓝色的小花,像晃动着小脑袋一样,抬头望着她。水面并不密封,有千丝万缕的罅隙,阳光从这些缝隙直射进来。

她迅速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她在水下找到那些开花的小植物,搬到小木屋里面去,把小木屋打扮一番。

木屋大厅的神龛位置,还站着一个水草人。她解下腰上女儿的裙子穿在水草人身上,却发现深绿的水草包裹的是一副白骨头。白骨被电线固定在厅屋神龛前。水草在人的白骨上生长,在水里摇曳,像一条条柔软的蚂蟥,又像少女的头发。

水一荡一漾的,女儿的小裙子在水里飘动,如在风里。女儿的眼眶里,游动着一只小鱼。女儿的眼珠在瞟动,在看着妈妈。女儿回家了!

她压水,蹿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下去。

她把水草女儿抱到了木屋的二楼。二楼比一楼高,她可以省去下楼的时间。阳光照下来,女儿更好看。她站在屋脊上望着女儿。

来,宝贝,来跳舞,和妈妈一起!

一个在屋顶,一个在二楼楼板上,母女俩在水里相隔而舞。粉红色水母的长须和喇叭口一张一缩,围绕着她们慢慢游动,像是精灵打着灯笼,在水下走人家。所有的鱼儿都来围观。水草在她们胳膊上,大腿上,乳房上纠缠飘摇,成了她们俩的水袖,在水中漫卷。

木屋在水下五六米。要是木屋能浮出水面,她就不用在水里和女儿跳舞了。她围着木屋游了一圈,发现木屋的地基是石头的,木屋的二楼以上却是木头的,靠九根屋柱插在地基上固定住。她发现有几根屋柱都已经腐朽了。

她和女儿商量,要把这个木屋的二楼拉出水面。只要在楼板下拴上几根粗木料,木屋就可以半浮水面了。到时再在木屋顶上给自己的女儿挂一个红灯笼。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这样的木屋到哪里去寻?

她找到了一根钢棍,撬动固定木屋的钉子,搬开地基上的石头。水里的石头不重,有的石头好像还是刚刚压上去的。等完全清理干净,剪断木屋和屋基的所有联系,她就准备沿着棕绳往上拉木屋了。以后每天迎着朝阳去跳水,去玩耍,饿了就吃马铃薯、红薯、红薯叶,还有各类野菜,这样的生活不是成仙了么?重要的是,有女儿陪着。

她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冒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下潜。

她抓住那根绑定的棕绳,往上拉,一米,两米……却感觉水下有股力量在往下拽。她实在拉不动了,木屋又沉了下去。她放下绳子,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不远的地方浮现。等她再去看女儿,女儿不见了。

她脸色一变,从大门冲进去寻遍了每一间房子。她发现女儿的衣服被撕了下来,绑在一块石头上。水草人也被放回神龛祖宗牌位前。

她回头继续寻找,猛然发现一双鱼眼在黑暗的屋角瞅她,仿若一束光,唰地投射过来,直击她的私处。她转过身,一群小鱼像一众小孩一样围了上来。她大胆地平举右腿,绷紧脚背,脚尖指向前方,像一杆枪一样,搜索木屋的每个角落。

又看见了那双鱼眼。她直接扑了下去,像蝙蝠,像大侠。她在水里飞檐走壁,最终扑倒了那条鱼——竟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赶紧溜,他的潜水速度很快,像一条剑鱼,向大坝下的深水区逃去。她紧跟着咬住不放。既然让这个男人看光了自己,就一定要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可是,男人很快消失了。大坝深处像一个张开的黑喉咙,吞噬了她的目标。

她不敢贸然往前追,返身回到了木屋。这才发现屋前新放了几个大石头,刚撬动的屋基又牢牢地被固定死了。

她找到男人刚才躲藏的小角落,发现了一个大编织袋。袋子里有几个陶罐,一个破烂的老马灯,一把快锈断了的火钳,还有一个老物件,她不认识是什么。

他是一个水下淘宝的贼?

她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游上了岸。

吃了几口红薯,休息够了,她接着下水,躲到木屋阴暗的一个角落,守株待兔。

她看到从水面沉下来一条小船,像水中盛开的一朵黑色的花,越来越大,开到了她的面前。她又看到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

她终于逮住了他,他没有做太多的反抗。她把他拉上岸,审问他。

他战战兢兢地说话,嘴唇打着哆嗦,全身软趴趴地发抖。他指着大坝近处的那个航标灯说,你看那个灯,就是我造的。我还放了一个水底的呼吸管在灯下,可以维持我下水的氧气。航标灯可以给警船指引航向,我不是坏人。

他又说他是一个垃圾寻宝人,专门打捞被水淹了的房子里的宝贝。这个大坝区淹没了不知道多少户人家,他们移民走的时候,有很多东西没带走。他只不过是在水下捡拾垃圾,也算是在做环保,没有干坏事,求她放过他。他愿意把自己打捞的藏在山洞里的一些宝贝,甚至古董献给仙姑。

她说,我不要什么古董,我只要木屋。以后不许你到这个木屋来淘宝了,这是我的家!

他哂笑了一下,说,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木屋。

她正用柳梢抽着湖里的漩涡,就像小时候在老屋前抽打那个小陀螺。湖里的陀螺一个一个旋转着,越来越远,每一个漩涡就像正在打开的朵朵玫瑰,熟悉而梦幻。

浅水里的小石头泛着斑斑白光,像她踩在水里的白皙脚背。

一根很粗的断树倒在黑沉沉的湖水里。断树的一头搁在岸上,横截面长满了青苔,一头埋在湖水里,散发出一股特别诱人的腐味,抖出一圈圈电波一样的细小波纹。

她听到他说还有更好的木屋,便停止了手上的抽动,抬头问,木屋在哪?快带我去看看。

他迟疑了一下,抓了把湿泥,凉丝丝地抹在自己的脖子上、脸上、头发上。

脚下的黑色污泥带着腥味,她有时会站不住。沼泽看起来很瓷实,上面滋长着开出紫蓝色小花的青草。枯死的树桩已经沤得发黑了,长出很多层半边伞型的黄木耳。过小溪时,水淹到了她白嫩的小脚肚。

他就像被押着的俘虏一样,带着她攀上了上山的羊肠小道。山道基本被植物隐匿,唯有花头小鸟飞上飞下。上了几个山坡,又下到了一个狭窄的山谷,他的心就好像安定了,脸上也舒缓了一些,不再慌张。

一篼野红薯让他停了下来。他伸出右掌,插进泥土,四指往上一抠,就把红薯挖到了手掌里。他摘下一只,递给她吃。她摆了摆手。他就在衣袖上擦了擦泥巴,送进了自己嘴里。他摘下其余几只,揣进了口袋。他边走边嚼,口角都是白浆。

西边吹来几缕淡蓝色的云。山谷上空悬浮着一只孤独的鹰。羽绒般的白云缓缓流动,遮住半个天空。他好像突然记不清他的洞子在哪里了,他走走停停,左看右看,似乎总怕后面有人跟着。

她问他还有多远,他总是回答就到了、就到了,脸上的泥巴缝里透出不易察觉的奸笑。

他尽量走在草地上,八脚蜘蛛爬上了他的裤脚。他拉屎拉尿也不避开她,就在溪水边,让水冲走。她跟在他后面,一路盯着他看。一些红身泛黑点的千足虫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在他的衣领上一拱一拱地爬来爬去。他的耳朵上还长出浅红色的小蘑菇。

他薅开一些杂树,扯了根东茅草,剥掉东茅草外皮,白皙的肉身饱满而多汁。他看一眼她白皙的大腿,咬一口东茅,咀嚼两下,白色汁液和着口水顺嘴角流下。他吐掉渣子,把沾满汁液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一会,甜蜜的汁液随舌尖一卷就到了喉咙,顺着咽下,一直甜到心。

小松树下长着一簇簇褐色的蘑菇,蘑菇的伞顶上落了几根枯黄的松针。他窜过去,把蘑菇细心地采下,连根一起攥到手心。

断崖峭壁和山岗之间靠石梯、木桥和狭窄的石砾小道连接,红的白的挂在岩壁上,隐藏在墨黑深绿的树丛中。

她又问他还有多远。

他犹豫了一下,说,到了。他朝一个石头大裂缝走去,边走边用棍子慢慢拨开密密麻麻的野藤,并且反复叮嘱她踩在他的脚印里,不要折断了树枝,也不要踩坏了其他植被,哪怕是一根小草。

野蜂在头顶飞来飞去,裂缝的上沿挂满一排排水珠,往下坠落,划出一道道亮光。

山洞藏在青灰色的岩石中,很隐蔽,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洞外杂草丛生,一簇簇金黄色的野菊花,贴着黑色肥沃的淤泥盛开。颀长的东茅草像一根根长剑一样遮挡在洞口。脚下是一丛丛矮灌木,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繁茂的叶簇在风中抽搐,像激流中无法逆长、只能倒伏的水草,抖出白光闪闪的背面。潮湿腐烂的枯枝败叶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一些淡蓝色花萼让她心里稍微宁静。

走进洞里,立即黑了。洞顶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坠,砸在地面的小坑里,像玻璃碎片一样。

等她习惯了洞里的黑暗,她看到洞里有很多枯叶,绛红的、土泥色的、淡黄的、褐色的、黑色的,混在一起,像个马圈。哪里有什么木屋?有个老树杈搁在她面前,她准备悄悄拿起趁他不注意,狠狠打下去,然后赶紧逃离。她轻轻拿起树杈,一握,竟散在手心,像木屑一样。她气得跺了下脚,大声逼问:

木屋呢?洞里怎么会有木屋?你这个骗子!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似乎也不敢让她看他。他指了指搁在洞里的一排排长方形的木棺,总有七八副。他说,那就是木屋。她这才发现在这个洞里搁着几副棺材。

她抖了一下,只抖了一下。

听到他低声地笑了两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就去看棺材。

他说,棺材就是我们每个人最后的木屋,你随便选一个,作为你最后的一间屋吧。这些棺材最老的有两千多年了,没事,都是我家先人的,看上了,好说。不过,最外面那副是最新的,是我爷爷的。我爷爷生前就喜欢女人,没想到今天还有女人跑过来陪他。他边说边用一块大石头把洞口堵住。

你也甭想逃出去了,这个山崖,鸟都不会飞过来。那年建大坝,库区移民,我爹不想让我爷爷泡在水里,就扒了我爷爷的老坟。把我爷爷的骨头一根根捡起来,一根根拼接好,又给他置了副棺材,安置在这里。俗话说,无事莫迁坟,动坟就动了一个人家的风水。我爹信这个,迁好我爷爷的坟他就一病不起了。

她没有心思听他说话。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麻起胆子走到最外边的棺材边。棺材由一根独木制成,就是把一根大木掏空,像独木舟那样。一块很大的封门板搁在棺材边上。棺材里真有一副比较完整的骨架。

他说,你别到处乱走。等外面天一黑,这个洞里就自然有光了,祖先会光照我。放心吧,悬崖后面的洞子是最安全的,谁都不敢来。

她知道他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最危险的地方。

她想赶紧离开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刚走了几步,就被他挡住了。

他咬住牙齿,捋直舌头,你,不能离开这里。来过这里的人,都不要想着离开。

她双腿有些发软,但还是不让自己显露出害怕来。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闯入我家?

哪里是你家?水底木屋?

明知故问,你今天还把女人的花衣裙穿在我爹的骨架上,你这不是侮辱我爹吗?

我爹是在蓄水前拆迁的时候被推土机碾死的。我爹当时不同意拆迁房子,不同意移民。负责拆迁的人就开了辆推土机过来,我爹拦在屋前,推土机上有很多人,一起哄,也不知道是哪个操作的,直接开过来,就把我爹碾了,后来赔了二十五万。我爹闭眼前交代我,不许搬家,不许卖房子的一砖一瓦,宁可把房子就沉在水下。我拧不过,没法子只得同意移民,但房子坚决不让拆。拆迁的人许是也怕了,就随便弄几下,做了个样子,没真推倒房子。

每次回来,我总想着多呆一会。有时躺在水底的木屋里,也能好好睡一会。我赚的钱,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可我每年都把这些钱花在加固木屋上,也会添点石头家具啥的,石桌子、石椅子、石床、石头门,很多家具都换成石头的了。我坚信总有一天,这个坝会溃烂,水位会下降,我的房子就会露出水面。所以这些年我就一直在装修我家水下的房子。二楼以上的楼板、房顶还是木头的,快腐烂了,我想着等以后露出水面再换新的。

他说他今天正在水底打捞,突然发现屋顶上有人跳舞,几乎没穿衣服,他就抬头看。那个女人很奇怪,偏要站在木屋屋檐上跳。木屋在水下五六米深左右,平时我每次来,就像抓鱼的鸬鹚鸟,下去一趟,上来,再下去,再上来,脸也会憋得通红。这个女人能下到这么深的水,不简单。开始他还以为是水警呢。

后来我发现这个女人在往上拉这个木屋,好像想把木屋拖走。这个木屋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给你拖走?所以你往上拉,我就往下拽,你一个女人怎么样也不会有我力气大。再说我要保住木屋在水底的样子,我爹的白骨还杵在厅屋神龛前呢!我爹临死前留下一句话,要水葬,要把他绑在屋门口的老柳树下喂鱼。后来我再回来发现他已经是一副骨架了,就把他拴在神龛前。我每年夏天都会回来一趟看看,都会陪父亲的骨架坐一会。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我爹搬到悬崖上的洞里去,让他和我的先人们在一起。

他猛咂两口烟,徐徐冒出的烟雾,把他整个脸都隐去了。发梢上漫飘的青烟,又像是在蒸芋头。他整个脑袋看上去就像个大烟斗,一直在冒烟。

他掏出口袋里的红薯,在大腿上擦了擦,又接了点泉水,当是晚餐了。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就把红薯撅断,递了一截给她。她摇摇头。

他说,那年大坝下闸蓄水,我特意跑回来。趁清场的人不注意,我偷偷溜到了老屋。水先是淹了我妈洗衣服的那个码头,然后拾级而上,淹了我们家喝水的老井,肆意冲进我们家的菜园。多好的一园黑土,肥得像一头母猪。水从篱笆缝隙渗进来,漫进院子,浸到我的脚背。我在屋前埋下我爹没有来得及喝完的米酒时,水已经淹到了我的小腿肚子,不一会就过了膝盖。水一寸寸、一寸寸地向我的大腿根爬来,很快,水就漫过了我的胸部,封住了我的嘴、鼻。我的头发也泡在水里,漾在水面,像一把水草。我憋住气,和老屋一起感受被水淹的失落,在快要窒息的最后一秒,我两手压水,一蹬脚,蹿出水面,攀上了准备好的小船船舷。我并没有马上上船,双腿仍旧浸在水里。

随着水位上涨,船带着我离木屋越来越远。我的脚底越过门槛、窗户、瓦顶、屋脊、树尖、岩石,像放风筝一样划过老屋的天空。小船的一端连着一根棕绳,系在木屋大厅的神龛底下。棕绳有一百五十多米长。估算他们蓄水约摸会超过老屋二十米的样子,我在棕绳上每隔十米拴一个密封的空油瓶作为浮标,方便以后找到老屋。

后来我带了五条鱼一起移民,到了一个雨水少、经常干旱的地方。我把鱼养在玻璃缸里,还放了一些老家的泥沙。可没过多久,鱼就翻着白肚皮飘在水里,一条接一条死了。几年后我也慢慢做不了床上那事了,在干的地方,没有水,我没法弄。后来我老婆就跟了她打工的那家超市的老板。

一个深夜,我敲烂那个老板家的窗户玻璃,拿一把刀,戳了进去,他们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现在很多人找我,总有一根针,在空中飞,闪着寒光。我经常抬头细细看,有时会突然偏一下头。我相信总有一天,这根针会扎入我的眼睛或脑门。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他突然问她,你老公以前是不是在这里负责过建设大坝的项目?她没回答。他觉得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她,当时她和他老公一起风风光光地出席剪彩。

他说,你知道吗?是你老公把我们从家乡赶走的。他咬牙齿的声音,很大。

他说,就我这样的木屋,你还想抢走?你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送死?还有别的人吗?

一连串的发问,或者说是审问之后,他说,我看你水淋淋的,一身是水。我喜欢水,可以让我和你“水”一下吗?

她把“水”字听成了“睡”字,可她并没有听错。她说,除非把木屋给我。

他问为什么非要他的木屋呢?在水底下又不能住。

她说,我可以和我女儿一起在水底跳舞。

他瘪起嘴巴哂笑了一下,答应了。他说,我木屋上有多少根木料,多少片瓦,你就要和我睡多少次。

她停止了说话,停止了思想,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靠过来,把她抱起来走到了棺材边。他扫开棺材里的白骨和尘埃,把她放了进去,跟着自己也爬了进去。她全身都在抖。

他紧紧地抱住她说,你一身都是水,我看你跳舞的时候,就看到你在闪光,你把棺材都照亮了。我不能没有水。我好多年没有硬起过了。

他进入的那瞬间,她喉咙里“啊”了一声。她忍受着他嘴巴里的烟草味,身上的臭味,她只想要跳舞的木屋。

而他,把对城市人、对修大坝拆迁的恨,全部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用尽全身的力量在冲刺。

两个人就这样连续地过了两个黑夜?三个黑夜?反正没有白天。

在他最高兴的瞬间,他突然问,你今天来大坝,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跳舞跳到了这个地方。谁知道那是你家,那是你亲爹呀?

你不是公安的卧底吧?

我是在水里跳舞的。

她指指胸前的奥运奖牌。他不相信,说这样的奖牌没有用,抵不了钱。

他停下来,要她跳舞。他说,我爷爷喜欢跳舞。

她于是把手伸进了棺材,拿起他爷爷的手骨和臂骨。她握着骨头就好像握住了对方的手一样,慢慢起舞。

天黑了,她却能看见对方。洞壁上都是绿色的磷火在跳跃,像一群狼发绿的眼睛。她手上的骨头也发着幽暗的绿光。她嘴里哼着节奏,与先人共舞,尽兴旋转,跳跃,抬手举脚,毫无顾忌地疯狂裸舞。

洞内没有灯,磷火像萤火虫一样浮游。他敲打着老巴人的巫歌拍子,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慢慢靠近,瞪大眼睛观看她和他爷爷的舞蹈,如同看到了先人的影子。看到高兴处,他也手舞足蹈起来。他走到棺材边,抓起爷爷的掌骨,敲打爷爷的膝盖骨。他热烈鼓掌,骨头拍得直掉粉。

她从未听到过骨头击打骨头的掌声,跳得更起劲,直到脚底磨出了血。满洞的骨头仿佛都站了起来,在她周围晃动。这是她退役后第一次获得被注视的感觉,她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从未有过这样膜拜她的观众。她仿佛回到了水底的木屋,她一下踩在屋脊,一下端坐屋顶,和女儿一起舞蹈。

等到她大汗淋漓,收势止舞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双膝跪地,跪在她的舞蹈面前。他向先人忏悔,他害死了一个小女孩。他该死!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他自己说的,他害死了一个小女孩。

她说,我身上的水都被你弄干了。带我去你水底的木屋吧。

天一亮,他们就出来了。他今天要把木屋交给她,心里颇为兴奋。

草地有几处已经变秃,似乎被什么啃过,松软的泥土上,有模糊的野兽脚印。一颗遗留在树上的果子,风干后全是褶皱,他仿佛看见了满是皱纹的老爹的脸。月亮还停在很近很近的山顶上,一轮白光。小鸟在白色的月亮里飞来飞去。

他向空中吹一口气,周围的空气便从他四面八方涌来,一股股新鲜空气和他久违地贴脸亲热。褐色的枯叶簌簌飘落,铺满了他要经过的小道。清澈的湖里升起一轮红日,金色的光从湖底放射出来,穿透湖面,像跃出水面的一条条红色鲤鱼。一片红光印到他的脸颊上,他的双眸也被染成了金色。

一团白雾在湖面浮游,阳光一出,就好像有个漏斗,从里面滑了下去,沉入湖底。水里便有白雾在飘移,慢慢消失在了湖底的一个沟壑里。湖水从水底隐隐地泛出绿幽幽的青翠。水鸟贴着水面追逐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孤单地鸣叫。

他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那是一尾小鱼,从她的左眼眶游到了右眼眶。她那好看的两瓣嘴唇,也像两条丰满的红鲫鱼贴在一起又分开。

在湖的对岸,一片瓦蓝色氤氲腾空而起,和天上倾泻下来的流云融汇,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一群鸟从他头顶飞越湖泊,穿越帷幕。湖水像流逝的日子一样,被风吹向对岸,又被对岸撞了回来。

他吸一口水,喷出去,在水面划出一道彩虹。在彩虹之下,他和她坐着棺材下水。棺材一进水就往下沉,像坐潜艇一样。他们躺在棺材里,美丽得像雕塑,闪闪发光,引来很多鱼,一个个眯细眼睛,眨着眼皮,看了又看,有一只鱼竟还是双眼皮。

棺材在水底滑潜,就像飞机在云层上飞翔。

棺材沉到木屋前面,一落地激起了一股股泥浆水团,各种水下生物涌来,吐出一串串泡。一群鸭嘴鱼来来回回,穿来穿去。灿烂的天空辉映在湖底,厅屋南墙上黄澄澄的,是朝霞。

他拔了禁锢木屋的石柱、马钉,沿着绳索和她一起踩水,上浮。他们要把木屋拉出水面。

明明是可以看到的,水草缠绕的木屋,甚至有温馨的灯光泄漏出来,可是木屋似乎在往后退,永远在深处,离他们渐渐远去。她看到女儿穿着一件粉红色舞衣,像一条红色金鱼,在木屋里摆动。她想回到木屋里去,可是,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和绳索。

她突然绕到他身后,用奖牌吊带勒住他的脖子。她拿出了自己的奖牌,奖牌在悬棺洞里的骨头上早已磨得像一把圆刃。她割开了他的喉咙。

吴晶晶的耳蜗里传来游泳馆比赛现场的播音:

“花样游泳运动员准备,一二三,跳!”

她一头栽了下去,这时木屋正往上浮起,她的脑袋撞在不断升起的木屋上,脖子一弹,蹦了出去。

夜晚无边的黑暗围住浮出水面的木屋。她杀人了!一只怪鸟在窗口喊叫。风吹得窗边的树林一阵阵呼啸。风一停,早鸟叫了起来。天亮了。

兀然天空长出了一棵巨树,树茎就像一道闪电。轰隆一声之后,天幕又随即阖上。一个噩梦连连的晚上过去了。

脚下的地在旋转,她感到一阵眩晕。

他丈夫早醒了,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就出门了。她立即起床,立在窗前,看到丈夫的汽车刚出小区大门,就被几个人拦住。

女儿穿着舞蹈服,推门进来说,妈妈,你今天要带我去外婆家学舞蹈吗?

她随即返身跑过去,抱紧女儿,却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水草丰美的女孩。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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